《緬北之戰》目錄

加邁孟拱戰役

加邁孟拱戰役

那一向大家都很緊張:軍長剛從後方視察回來,又立刻飛赴前線。孫、廖兩師部,也逐日在敵人砲火射程之內推進。C47式的運輸機冒惡劣氣候晝夜飛行(補給全賴空中投擲),失事墜落已經發生多起。砲兵陣地裡面,掩體和彈藥掩蔽部都像污泥糊成的,幸而有不漏水的紙殼彈藥筒,砲彈得而無恙。樹枝上縱橫掛著橡皮布,每個官兵穿著透濕的衣服,靴底上結成大塊污泥,在丘陵的斜坡上一步一蹣跚。只有砲口音還是那麼響亮,每一震動,把鄰近樹枝上的積水都抖下來,然後彈道波在潮濕的空氣裡直劃長空而去——
這時候孟拱的敵軍還有第五十三師團的主力,兵力雖多,舉棋未定,一面對北要防禦我軍南下,對西南又要應付鐵道線上的英軍。砲兵聯隊長高見量太郎等部隊未遑集結,只顧良肴美酒,一味責怨部下。一部分兵力原擬增援密芝那,半途又折回孟拱,我們勘破敵人這些弱點,決定放膽斷行,奇襲其最感痛苦方向。
加邁、孟拱戰後,緬北之戰才算得到決定性的勝利。駐印軍在鐵路線上立住了腳,生住了根。但是我們付出的代價不算不重大。戰死戰傷的不用說,即以未列入死傷數內的官兵,所受的痛苦,也非言辭得而形容。軍長於六月十八日到加邁,慰問各單位官兵時發現很多弟兄兩月之內不曾脫過鞋襪,並且長久浸在泥漿水澤內,再脫下鞋襪時,腳上的皮膚附在襪子上整個地被撕下來。
敵人留下的物資,也多得不可勝計。很多日子,我們弟兄都擁有日本軍毯,享受日本米飯以及海帶、醬油粉等;即以我軍收集的文件而論,大的編訂成冊,哪一個隊職官長曾受幾等勳,哪一天升中佐,哪天向經理科領了多少出差費都赫然在目。我們的情報參謀皺眉:「我們只管野戰參謀業務,要這樣詳細的資料幹什麼?」
第十八師團總算還不錯,以一對一還能和我們支持半年。可是這一次終於被殲滅。第二師團和第五十三師團未免太差勁了。
再前面,便是蘆葦和池沼,叢樹與荒丘,步兵勇士們在這陰沉沉的天氣作生和死的搏鬥。左面的庫芒山和右面的沙遜山,現在都籠在煙雲裡。煙雲下面也遍處是新卅八師和新廿二師的戰士,他們從雷多出發轉戰到這裡,已經半年多。半年多的經驗,使他們覺得衝鋒陷陣,並沒有比在這泥濘而長滿著叢莽的山坡上攀登來得更可怕。多麼愁悶而黴暗著人心的天候啊!我們代表著人類忍耐的最大限度,可是,這限度也快要被突破了。
西湯支隊和右側支隊的孤軍奮戰,對於全軍以及全戰役都有決定性的影響。他們不僅牽制敵人兵力;並且破壞了敵人的計畫,使敵人縱有優勢兵員與火力,無法集結使用,不能形成重點,構不成有利態勢,只能放棄主動。試想在那樣陰風黴雨的季候裡,我們部隊前後散置在泥沼內外,不是他們那樣積極有企圖心,能夠艱苦奮戰,讓我們主力按敵人的計畫一步步走進火網,會招致如何嚴重的損害!
公路上,好幾部指揮車陷在深泥裡,看樣子已經被困多日,車上偶然還有一個士兵,他的一身濕透,頭頂上便是帆布篷凹著的積水,但是他一點也不關心,只用冷漠而憂鬱的目光看著輜重部隊的同事們。那些官兵們,從鋼盔、面孔上,以至全身服裝都沾滿著污泥,現在正牽著騾馬在尺多深的泥漿裡面掙扎,每個人的目光都是冷滯而蕭瑟的。
在廖師肅清盲腸時,孫師的西湯支隊也陷於苦戰。西湯支隊迂迴更遠,楔入更深,到達更早,也更使敵人感到痛苦。所以敵人曾集結公路南北兩端的兵力前後夾擊,一定要恢復賴以生存的交通線。西湯劇戰之日,敵人曾以一個聯隊兵力,附重砲四門、野砲十二門、速射砲十餘門和輕戰車五輛由南北兩端同時猛攻,我軍數量火力兩居劣勢,猶不得不兩面作戰。五月廿八、廿九兩日,支隊南北兩端告緊。幸虧各隊都能倚借地勢,發揚火力,敵人攻勢都被擊退。
六月一日,敵一大隊向我南面陣地攻擊三小時:被我軍擊退,敵遺屍達五十餘具。午後四時,企圖秘密迂迴陣地左翼,反被我軍襲擊。再擬封鎖支隊通後方的渡口,又被我軍發覺。同日敵一大隊憑藉各種砲火向向北防禦的第三連猛攻,也未得逞。二日清晨,敵再向第三連攻擊。一日之間,衝鋒達十四次。我軍彈藥過少,又無砲火支援,以致連長殉職,第一排與敵肉搏五小時,在斃敵八十名之後,亦復全排犧牲。當時形勢一度危殆,第三連死傷過重,被迫稍向南撤。而敵一中隊,又追躡到該連側翼,幸經第一連發覺,以火力反包圍將敵隊形擊潰。從此之後,敵人猶復晝夜攻擊,支隊在淒風苦雨、死傷枕藉之下被迫兩面迎戰。到六月五日,支隊原屬的第二營由東岸歸還建制。西湯支隊突然得了這批生力軍,信心更加堅固,又繼續支援到九日。這時候索卡道的盲腸已經肅清,全軍準備捕捉加邁袋中之鼠,敵人亦復覺悟擊滅西湯支隊為不可能之舉,戰事才稍沉寂。
但是,緬北之戰已經進入最緊張的階段。駐印軍主力沿著河谷奮戰七個月,倘使不能到達鐵道線,乾脆就要全功盡棄;另一方面,密芝那的奇襲部隊勢成孤軍,而且有被反殲滅的可能。所以:興廢存亡,繫於此戰。
燥急的六月終於被打開了。右翼廖師長麾下於五月卅日突破馬拉高敵主陣地,敵人在這一帶盤桓近月,最後不得不狼狽南竄。這天以前,敵人以堂堂之陣和我們在河谷裡持久抵抗,從此之後,他們就被驅進加邁公路曲折部的盲腸內,完全失去鬥志。
六月十六日夜,大雨滂沱,遍處泥濘沒膝。孫師在巴棱杜的一團輕裝南下,幾經繞路旋迴,於十八日晨到達孟拱東北二英里半南高江的北岸。當日江水陡漲,河幅寬四百碼,並且水流勢急,這一團人以一日作渡河準備,居然於當晚到達孟拱東北,敵人還未發覺。二十日晨,敵軍正攻擊英軍,使其被迫後退,我軍突然出現於兩軍側翼,使敵人倉皇之下,潰不成軍。北岸我軍也策應陽攻,使敵人不知措手。南岸這一團人在敵人混亂之下迅速旋迴展開,配備少數排哨阻塞東北,主力由東北繞南而到達孟拱西南,然後對孟拱城猛攻。二十三日,已經占領火車站及城區一半。敵軍退守西北隅頑抗不去,巷戰兩晝夜後,我軍才收復這緬北名城。
這是「燥急的六月」前的一般景象。
敵人,尤其是十八師團的敵人,已經在戰場上和心理上都被擊敗。這次戰役他們集結了十八師團百分之九十的兵員,五十三師團的兩個多聯隊,和第二師團的第四聯隊,火砲之多,也超過我軍。結果這樣被分段圍殲,實出意料之外。到孟拱攻下時,我們計算擄獲,第十八師團和第廿一重砲大隊的重榴彈砲、野砲、山砲都全部在內(全戰役我們擄獲各式火砲一一六門,各式車輛四六七部)!並且俘虜田代一大尉以下一一七名,也為戰場上罕見之舉。
局勢既然急轉直下,高級將領的樂觀與自信更加充沛,士氣也更為旺盛。孫師長幾次來電:只要派一部分兵力來接守後防,他的部隊不僅可以打通公路,並且可以南下孟拱。廖師部的幕僚會議,決定以強大的兵力側敵行。軍長也親赴廖師部。駐印軍的兵力,至此展開到最高度,各部隊都沒有控制什麼預備隊,就一線成ㄩ字形,在遍地泥濘中向南運動。
戰役結束了,大家對敵軍的估價:
就在這一星期之內,孫師的一團乘勢向南突進,占領巴棱杜,瞰制孟拱城。孫師的另一團肅清南高江東岸殘敵,追迫到加邁對岸的支遵。廖師各團也繼續分段席捲。ㄩ字隊形已經扼住加邁四壁。五月十五日,ㄩ字隊形變成〇字,支遵一帶的我軍以橡皮舟開始渡江,廖師長各部也深入加邁西南。西湯支隊同時奉命轉移攻勢,「振臂一呼,創病皆起」,一日之內,擊斃敵第四聯隊第一大隊長增永少佐以下百餘名,由南向北,所至披靡。十六日各隊向核心工事區衝殺,幾經肉搏,遂於十三時占領加邁。這地方是敵人一年以來轉運補給中心,累存的糧秣被服不可勝計。一年以來,敵情圖上總是把這地方畫成一個很大的紅圓圈,現在總算改成藍色隊標,表示我們已經掃穴犁庭了。
左翼孫師長麾下在南高江以東占領三千二百英尺高的瓦蘭山頂以後,全部兵力也兼程南進。西湯支隊以一團不到的兵力在叢山之內奔突四日,五月廿七日,全支隊游泳而達南高江西岸,占領加邁以南七英里的公路要點西湯,並且迅速向南北兩端席捲,當日就控制公路長達四英里。他們這樣突然出現,使敵人不得不驚惶失措:很多部隊正在開飯而毫無警戒,一時空襲警報齊鳴,敵人居然把支隊當作降落傘兵!到午後,支隊更蹂躪到敵人的重砲陣地,擄獲十五公分重砲四門。
這些俘虜,對他們的官長一致痛恨:五十五聯隊的士兵罵他們聯隊長山崎四郎是一隻木腦袋。一一四聯隊的士兵說他們的聯隊長九山房安作戰時還帶著一位美貌的慰安隊長。五十六聯隊的士兵對他們的聯隊長最為憤激,這位長久竹郎大佐,在最後我軍合圍要完成時,收集部下一百多人,連傷病的都在內,要他們死守一個山頭,他自己下過命令就馬上趁機會先逃走了。
自從寫過那篇〈苦雨南高江〉之後,南高江畔的季雨,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起先,雨水還不過在河床裡面陡漲,後來突出兩岸,作無邊無底的泛溢。孟拱河谷本來就狹隘,這一來,整個變成水的世界。從飛機上望下去:下面是水和樹,樹和水,浸在水中的樹,和淌在樹中的水。這種景象,如入鬼鄉。我們在河谷裡面,看到工兵隊辛苦搭成的橋梁一座一座地被水沖去;水再漲起來,每夜帳篷要搬動兩三次,很多小丘陵成了孤島。公路變成一段段污泥了,飛機場要待晴天才可以著陸了,最後,除了幾艘汽艇之外,整個交通系統都陷於崩潰了。
只有高級將領的心頭並不黯然。他們靜心讀著透明紙上的態勢圖。以態勢論:敵人和我們南北對峙,南高江把彼此的陣地劈為兩半。兩岸地勢太低濕,我們只留置了一部分兵力;主力已經向左右山地延伸。這種延伸完成,很能夠將敵人一舉包圍;只是這些山地很陡峭,攀登迂迴並不容易,以補給條件論:我們依賴空運;他們有鐵道線,彼此的利害參半。以數量論:原來相差無幾,作戰七月,死傷相繼,彼此的情形也不相出入;但是最近敵人得到大量的增援,第五十六師團的一部已經出現於戰場,第二師團的第四聯隊和第五十三師團的主力也將於最近到達,很有推翻均勢的可能。如果我們要保持攻擊的威勢,還應當投入新銳兵力。現在我們總算增加一團生力軍。局勢既然如此緊張,我們不能再錯過戰機。要快!快!快!印緬區的雨季裡,氣溫卻仍舊燥熱。這種潮濕而又燥熱的空氣令人心慌,高級將領們雖然樂觀而自信,那種「要快,趁快!」的情緒卻籠罩著整個司令部。
大雨仍舊傾盆而下,部隊行軍速率是每六小時一英里。卅八師已經有弟兄三名失足掉在泥淵中,以致窒息身死。這一軍兩萬人,在透明圖上構成「有利的態勢」。可是對我們每個兵員講,我們這些「有利的態勢」是縱橫躑躅於山巔谷底,每個人泥漿到頂,一列列地人倒馬傾。對高級將領講,這是孟拱河谷的最後一戰,不是大捷,便是慘敗,這中間毫無轉圜之餘地。
六月一日到三日,廖師的右側支隊由右迂迴成功,在加邁西北,截斷公路和附近的小徑。經此一役,加邁兩端都入我軍掌握;而敵人十八師團主力還在以北的索卡道一帶山地,前面既被我正面部隊壓迫,後方交通線又經遮斷兩處(另一處在西湯),已經陷於死地。右側支隊一面在公路上布置障礙,一面向南亞色一帶搜索前進,擔任阻塞公路的這一營於一日到六日間,曾經被敵人兩個大隊兵力反覆猛撲。我官兵雖然彈缺糧少,完全沒有重兵器,增援的希望又很渺茫,仍然死守道路不退。以致敵人由北向南打通退路的企圖始終不逞。四日以後,我們正面部隊再把逐連逐排的兵力加入火線,加緊向南的壓迫,並且各單位再分段派出截擊隊,到處設伏,使盲腸內的敵人處境越加狼狽。七日,我軍已經摧破敵人的抵抗,並且擊滅以工兵隊組成的殘敵百餘名。到黃昏,發現敵人砲兵陣地。激戰一晝夜後,占領整個砲兵陣地,擄獲一〇五重砲四門、山砲六門。九日,正面兩翼隊和擔任截路的右側支會合。一旬之間,十八師團的主力就此瓦解,殘存兵員不過三五百名(根據俘供),在毫無組織之下,各自向山林內逃命。
六月底到七月初,每日都可以捕獲俘虜。有些敵兵窮無所計,浮在木板上順流而下南高江,希望在下流可以歸還敵隊,不時被我們撈獲。有些逃散在山林內被嘉親人捉著縛住。也有些在向土民乞食的時候就擒。甚至部隊裡的伙夫勤務兵都呼喚著:「到山上捉敵人去!」他們以捕俘請賞當作狩獵一樣的遊戲。每日夜槍聲不絕,後來廖師長甚至下令:「每次鳴槍,一定要繳去一名俘虜,否則即為無故鳴槍,應受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