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篝火

篝火

「她不是等閒人物,小心侍候!」
傳令兵接過函件,點著一根火把,牽出自己的馬便上馬奔去。
兩艘船剩下的一名武士和兩個小廝,都嚇得不敢動彈,那兩名女侍更是臉色蒼白、緊靠著藤紫,不住地打顫。
景虎一度做如是想:「此舉不僅讓眾人高興,亦為向世人展現政治之道……」
景虎焦灼地等著,他不時望天估量時刻,不時將橫在膝上的青竹鞭輕敲左掌。
「哼!把她和所有從人都帶來!」
彌太郎滔滔訴說,其他豪傑也頻頻點頭稱是。
指示完畢,他戴上頭盔,上馬,與侍衛歡呼三聲後,策馬奔向城門。
那些沒搶到東西的人忙著把船推回海中,目標顯然是藤紫他們。
她必須給景虎一個好印象不可,就著朦朧的天色,她取出懷鏡,用紙仔細拭掉浮在臉上的油污,遺憾的是沒有水來蘸粉。她臉色蒼白,用唾液勻濕的胭脂,薄薄敷在兩頰和嘴唇。
那兵獰笑道:「我們不要那些東西,我們要的是妳們三個!好白好嫩的皮膚啊!」
他一邊恐嚇僕僮,一邊撫弄藤紫的身體。藤紫沒有任何反抗,心中一直盤算要如何逃過此劫。
景虎並未受隨三個人起鬨,一笑置之:「我聽說女人非無用之物,果真如此!」如果當時讓三人脫口而出,想必會如此說道:「殺掉她吧!那女人是邪惡的女魔頭!千嚴寺大人受其蠱惑而虐待百姓,鏟除忠心耿耿之家臣,政治靡亂,導致兄弟反自陷於交戰狀況,全受這女人之淫亂之害。砍掉她的頭帶回越後示眾吧!」
錨好不容易拉起,船立刻開航。眾人臉色蒼白,藤紫更加害怕。只見那條船已被推進水中,步卒跳入船中,使勁猛划,眨眼間便快要追上。
「喜平二是誰?妳是甚麼東西,敢這樣無禮亂叫!」
藤紫驚呼:「快逃!快逃!」
她不願再嫁公卿朝臣,他們那貧窮無力謀生的情況她最清楚,她也不想嫁入武家,動不動就打仗的生活她受不了。她想最好是生活寬裕的商人。這一陣子京裏也恢復以往的繁榮熱鬧,聽說下京一帶出了不少大商人,她也聽說很多堺港的大商人在京都都建有別宅。
她的聲音表情媚態十足,景虎後頸窩的針刺感更加劇烈。他猛將竹鞭往地上一插,起身吼道:「妳該死!妳心裏有數吧!」
兵頭嚇了一跳,仔細瞧著藤紫。這時,旁邊又有人叫道:「真的,是藤紫夫人!」
景虎是預定明天早上離開這裏回春日山,因此趕在今晚重新分配兵力。夜半過後,才大功告成。他伸個懶腰,喝了幾杯酒,拎了酒壺走到帳外。
「要把使者叫來問話嗎?」
等在入口的武士還很年輕,他們對藤紫那從容不迫的模樣頗感不耐,但隨著天光漸亮,對藤紫的美艷不覺轉為驚訝。
「是!」
藤紫心中的一絲希望給打消了,她渾身感覺恐怖,顫聲說:「我是藤紫,請您告訴主公……」
「不行!主公現在在休息!」
「我們問了隨從的女侍、僕僮,說她是魚津城主鈴木的寵妾,最近因鈴木與神保同夥對抗主公,她懼怕戰事,先藏身在魚津附近的村落,後來聽說魚津城失守,頓覺無依無靠,準備回京,中途為了打水,在日方江岸被我們的人逮捕。」
藤紫渾身發冷,仍不忘大叫:「划到海裏!快划進海裏!」
景虎坐在一塊石頭上,回頭對侍衛說:「把山吉送來的人帶來!」
船上一名僕僮飛身躍入水中,那船同時跳過來一名兵士,舉起長刀就刺入僕僮背後。僕僮慘叫掙扎,瞬間沉入水裏。
「駐守日方江海濱的山吉大人剛才著人報告,他那裏抓到一位晴景公的寵妾、名叫藤紫的婦人,該如何處置?」
月色昏暗,但營火通明。景虎像依戀那昏暗似地,爬上本丸外的土牆坐下。望著稀疏星子,耳聆遠處蛙鳴,又喝了幾杯。
藤紫想到即使自己被殺,他們還或許有救,才如此放心地睡著。她心底更恨,想嘶聲大喊,但終於按捺住這股激動,拚命思索怎麼逃過此劫!
臉上長滿如熊般毛茸茸的鬍鬚,浮現傻笑。粗黑的眉毛下眼睛眯成一條細線。
皮箱一個不剩地丟入海中,在水裏浮沉。事情正如藤紫的估計,追兵停止追趕,忙著撈起水中的箱子,爭奪箱中的東西。
剛才講話那人大概是這些兵的頭子,他悠哉地坐到藤紫身邊宣佈:「這個女人是我的!大家搞清楚啊!」
她對自己頗為滿意,心想一定有好結果。
景虎這番處置,大出侍衛意外,眾人不敢作聲。景虎召來衛兵:「把遺體收拾一下,請附近的寺院厚葬,還有,她的人都打發走吧!」
「屬下不敢,只是……」
她想像自己在嵯峨野、東山山麓或是下加茂一帶蓋棟房子,買下十四、五畝田地,雇用五、六個男女僕役,舒適度日的情景。
「請帶路吧!」
藤紫胸中一緊,感覺又要舊事重演了,她像要拂去這不祥之念似地尖聲喊道:「快!快呀!」
藤紫叫道:「衣服財寶都在那邊丟了,那些人撿回去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肯定藤紫身分,藤紫可以感覺到抱在她身上的手有些發抖,凝視自己的眼中有著懼色。她想,必須把握這個機會。她沉穩而又威嚴地開口道:「把你的手放開!我是甚麼人,你應該知道吧!」
「快點。再快一點!」
「正是!不知主公將如何處置她?越後一國,無論武士百姓,都恨不得剜她的肉,剝她的皮,聽說她在魚津時也是一樣,這女人簡直是毒蛇化身,只要她活著,這世上就禍事不斷!」
岸上殺完人的步卒正掀開船上的箱籠,爭著搶奪箱中之物。兩、三個人搶著一件和服,鮮艷的花色在陽光下被撐開,就像幾隻螞蟻爭奪一片蝴蝶翅膀一般。
「哦?」
眾人忙將船頭轉向大海,但划不了多遠,那艘船已逼近,船上兵士的臉清楚可見,盡是些滿臉鬍鬚、面色紅黑、粗俗如鬼的男人。那船已和藤紫的船並排而行。
他們的聲音很親切,藤紫燃起一絲希望:「我準備一下,請稍候!」
抱著藤紫的兵頭對船上的僕僮吼道:「快划回岸上!快點,否則我宰了你!」
「是。」眾人一併行禮後魚貫退出營帳。
其他人沒有異議。他們把兩名女侍拉到他們的船上。女侍根本無法抵抗,乖乖地任憑他們拉扯。
眾人忙著起錨。錨繩雖然不長,但拉起來頗費事。男人都起身幫著拉,船身激烈搖晃,幾度欲翻。藤紫雙手扶著船邊發抖。
如果在這裏殺了她,固然消除眾恨,如果把地帶回去梟首示眾,那更是大快人心。
她抱著身體,手尖觸著纏在腰上的金銀包,腦中想著種種希望。
「囉唆!還不快去準備,要是遲了,一樣照軍令處分!」
「今天要拔營,吹螺!」
待他一口氣說完,景虎把手一揮:「我知道,我知道,你當我沒考慮這事?」
那兵豎撐著長柄大刀,兩腿叉開站著大吼:「誰要想逃,下場就跟他一樣!」
追兵的船已落後許多,他們似乎已滿足所得,無意再追,但藤紫這邊並非安全無虞,小船還是只能距岸兩、三百公尺外沿岸前進。走沒多久,前面岸邊又划出一艘船,載著身穿甲胄、手拿刀槍的雜兵。
「甚麼?」
夜色泛白,營帳外傳來與衛兵不同的腳步聲,帳門被掀開,驚醒睡著的人,藤紫更加生氣。
船上的兵抱著女人涉水上岸。那兵頭也抱起藤紫吼道:「讓開!讓開!」他懷裏抱著這麼個美女,既得意又不安。
但是轉念一想。藤紫的事已過去許久,也許越後人已不那麼恨她。晴景是那麼愛她,殺了她未必對。其實她也是可憐的女人,如果世道太平,她或許做個公卿夫人安度一世,可惜生於亂世,來到遙遠的北國為妾,進而走上歧路。幸好,聽說她帶著京都的隨從,那就饒她一命,放她回京都吧!
景虎停下敲杖的動作,看著她搖曳而來。她真美,在明亮的晨光中美艷如盛開的牡丹。而且愈接近愈美,景虎的後頸窩一帶有種針扎的感覺。
看到衛兵槍尖映著營火發出的森冷光芒,藤紫感覺脊柱發涼,儘管如此,她還是故作威嚴地告訴衛兵:「我要見喜平二,你去傳報一下!」
景虎想起經過魚津城時,就曾想到藤紫可能不在,果然不錯。他回到營帳,吩咐:「山吉那邊會送來幾個俘虜,在那邊搭個帳篷收容他們,我要睡一下,除了有戰事,不准吵我!」
藤紫終於出現了。
藤紫是昨天夜半被送到這裏的。她在日方江的營地受到慎重招待。她雖不知景虎心意如何,但心想景虎當不致虧待她,因此,她儘量保持威嚴,深怕自己沒有自信的樣子招致不好的結果。但是被送到這裏以後,她所受的待遇驟然一變,一夥人被關進一個粗糙的營帳裏,連點乾淨的熱水都沒有;此外,警戒森嚴,警衛來回巡邏。
小船很快就靠了岸,岸邊已聚集一大片黑鴉鴉的人頭。日影偏西,那一張張像扛著硬殼的昆蟲的臉都有羨慕之色,船才靠岸便一擁而上,爭相往前擠。
還留著微笑的藤紫的臉倏地發青,她抽身欲逃,但景虎抽刀一揮。連聲慘叫也沒有,藤紫的腦袋便滾落到燒焦的赤松根旁,拖著尾巴似的長長黑髮。
藤紫不再說話,坐在粗草蓆上。兩名女侍肩並肩地縮在營帳一隅,武士和僕僮在她們對面縮成一團。藤紫把此刻自己的境遇歸罪於他們,恨恨地瞪著他們。他們動也不動地窩在原地,沒多久便搖晃地打起瞌睡,索性往地上一倒,弓著身子睡了,那僕僮還打著呼。
藤紫大叫:「丟掉行李!丟掉行李!」
他又喝了些酒才睡,酣睡無夢,黎明前便清醒,漱口洗臉後,近衛報告俘虜已經送到。他只點點頭,沒有特別指示。
僕僮一聽,嚇得沒命地用力猛划。
人人陷入恐慌。
藤紫停在兩公尺外坐下,媚笑道:「賤妾藤紫,參見主公,真高興您出人頭地……」
「到那時,會有人願意娶我為妻吧!」
那抱著女侍的雜兵也一樣平伏在地。眾人見他們這番動作,也心生恐懼地屏息觀望。藤紫冷冷地打量著他們,心中還在盤算:「這一步是逃過了,但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景虎問:「是怎麼回事,前一陣子聽說她在魚津一帶。」
這是她最後的掙扎,或許這些兵會回頭去追那條船,要求分點利益。可是,她的盤算落空了。
藤紫微笑:「請再等一會兒,女人準備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三個人的心聲是全越後的心聲,無論武士、農民,無人不痛恨藤紫。眾人都認為,尤其她在危難之際捨棄晴景自行逃至安全之處,令人更加憎恨。晴景雖非好領主,亦不受領民愛戴,但這另當別論。藤紫應為晴景殉身,與晴景命運休戚與共才是正道。
「唔!」
「是!」
「是藤紫夫人沒錯!」
眾人聞言,自動讓開一條路,然後又擁隨他身後。
景虎也走出營帳,侍衛捧著頭盔跟在他後面。營外就是庭院,經過前天的火焚,大樹全都燒燬,但對面的一叢小竹卻毫髮未傷,在清亮的晨曦中,帶著露水的葉子呈現鮮明的色澤。景虎走過去,抽出短刀,砍下一根細竹,削掉竹葉,弄成一根細竹鞭。他收刀回鞘,拿著竹鞭輕揮數下。這回出戰,他首次用青竹鞭代替令旗,覺得非常上手,騎馬時還可當馬鞭,步行時可當拐杖,用起來明快帶勁,漸漸就成了他的習慣。這成為當時有名的話題。《常山紀談》記載:他的這個習慣後為繼承家業的景勝所承襲,景勝於大坂冬之陣、鴫野口之戰,拄著青竹之杖立於陣中凝視戰況,英姿颯爽。
景虎一決定饒恕藤紫,便覺心情輕鬆。心想:「古人說以德報怨,大概這是人類的天性吧!」
兩名武士站在門口:「主公要見藤紫夫人,請隨我們來!」
螺聲很快響徹黎明的空中,將士從各自營地集結到城門前,原本沉穩的空氣浮動莫名。
「我知道,是藤紫的事吧!」
景虎吃著早餐,腦中尋思該如何處置藤紫。殺了她是最簡單利落的。就像第一次上京回國,鬼小島彌太郎、戶倉與八郎、秋山源藏等人,看到她欲殺之而後快的心情,就是全越後的人心。
「不要動!不要動!是我們的!」
「是!」兩人領命而去。
即使在這個時候,藤紫仍能發揮她的智慧。她知道把行李丟到海裏,不但舟腳輕了,可划得快些,那些追兵分神打撈皮箱時,或許她們已能逃脫險境。
彌太郎膝行向前:「我們來是為了一件事。」
那兵頭臉色如土,一放下藤紫便慌忙退後兩步,叭地跪趴在地上,額頭頂著沙灘不動。嘴裏不知咕噥著甚麼。
夜深時分,景虎還在富山城本丸後架起的營帳內重新部署兵力。他面前攤著一大張越中地圖,不時察看,寫下幾行字後,回頭遞給守在帳口的傳令兵:「把這個交給……」
她化好妝,更加興致勃勃,又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整理衣裳。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傳六,那女人是晴景公最寵愛的女人,你想據為己有,不怕死啊!」
侍衛撐著火把快步跑去,旋即帶回使者,是個武士。
「甚麼事?」
這段時間,藤紫他們已逃開一段距離。她看到他們爭奪她那些長年累月愛穿的衣服器具,心裏頗覺痛惜。不過,她貼身還藏著金銀,心想:「我還有這些,夠我在京都悠閒過一輩子了!」
他正穿戴甲胄時,一干馬迴豪傑連袂而來,甲胄聲卡啦卡啦作響。景虎知道這些人為甚麼來,但他佯裝不知,穿戴完畢後才笑問:「要出發了,你們還待著不動?」
藤紫心中暗叫一聲:「天啊!又來啦!」
他覺得有些醉意,營帳那邊有名衛士持著火把而來,「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