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車輪大戰

車輪大戰

不久,下山偵測的斥候回報:「海津城及其四周各隊已準備出動,人數眾多,似超過敵軍半數以上。」
他似乎聽到遠處傳來雞啼,他懷疑自己的耳朵,但緊接著又聽到雞啼。
他又焦慮起來:「此計應無誤失,會因霧濃而迷路嗎?不可能啊!已經那樣仔細地檢討調查過,不該迷路的……」
信玄坐在板凳上等了一個多小時,凌晨的寒氣沁人,他豎起罩袍領子蓋住頸胸,輕嗽幾聲。
政虎泣不成聲。他邁開大步,走到芒草之中,環視原野。他的視線逐漸移往妙高山頂,三、四朵白雲悠悠流過晴空。
「有甚麼事站起來說吧!」
武田軍已見崩勢,被趕至廣瀨渡口,溺死兵員無數,但飯富三郎、穴山信良及武田義信等隊仍頑強抗戰。
夜半時分,政虎依計下山。各隊按照指示,在本陣通過後跟隨而下。聚集在雨宮渡口前的河灘上。
「沒殺死他雖然可惜,但是也讓他見識到我的本事,就連他也嚇得臉色發白,哈哈!哈哈!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宇佐美起身,用他那如枯木般的細瘦指尖捻著稀疏的鬍鬚,低聲道:
「小女昨天早上過世了。由於她堅持要搬到春日山城外,於是把她送去,但在到達翌日,也就是昨日辰時三刻稍前,大量咯血。雖然一時止住,但終究無救,留下祝福主公、並在他世為主公祈福的話後,再度大量咯血,終至嚥氣。」
信玄心想:「他兵八千,我也八千,可謂旗鼓相當,我只要能撐到夜襲部隊趕來助陣,勝利是不成問題的!我得設法撐下去!」
面對這樣的陣容,自然難以進攻,柿崎的先鋒一定很快就會停下腳步。政虎把指揮杖橫放鞍前,接過一把火鎗,鎗口朝著天空繼續策馬前進,當柿崎隊的先頭部隊與敵陣相距三十公尺時,他扣動板機。
他怒斥一聲:「惡賊!看斬!」
信玄知道自己一旦顯出驚惶,全軍必定陷於狼狽。他故意慢慢坐下,伸出右手:「拿來!」
他命人通知甘粕撤退。當各隊聚集,渡過犀川退往善光寺時,妻女山的武田軍趕到,展開追擊。
他立刻打定主意。他令在本營右方、其子義信的陣地豎起武田世代的日之丸旗、武田菱旗和將軍旗,本陣只豎起一根四如之旗和有馬記的旗幟。他這麼做,自然是要混淆上杉軍耳目,搞不清楚哪一個才是本陣。同時,他遣使,命其於一刻(兩小時)之內急奔妻女山,要那邊的部隊火速趕來支援。
山上的大本營及其他營地,仍像往常一樣燒著熾旺營火。偏西的月亮朦朧照著大地,隨著夜間寒氣愈增,河上冒起的水蒸氣凝結成霧。那霧以非常快的速度變濃。
柿崎不是那種端坐椅上發號司令的武將,他向來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他此時已五十五歲,但剛猛之氣毫未見衰。他一身漆黑盔甲,跨在漆黑戰馬上,手握長柄大槍,像陣黑色旋風直直殺進武田軍中。
霧氣愈重,空中已不見月影,茫茫封鎖天地的霧幕中,所見不及兩公尺。上杉軍在前方及右方連連派出斥候警戒,步步為營,小心前進。
他愕然驚覺,那正是他出征前去看乃美時,在琵琶島城裏做的夢。
「昨日辰時三刻,正是我殺入武田本陣時,乃美她……」
「好!」
那些武士遭他責打,又愧又怒,不覺勇氣百倍,奮身向前。
政虎再斬,信玄再擋,結果斬斷扇柄;政虎再斬,刀鋒險些砍到信玄左肩。此時,信玄近侍原大隅抄起豎在信玄身旁的青貝柄長槍刺向政虎,但匆忙出手,政虎又動作靈敏,刺了個空。他再刺,又落空,他心下更慌,再用力一刺,雖被政虎躲開,但槍尖刺到政虎座騎頸部。馬直身挺立,發狂似地奔走。
政虎加快行列腳步。
他心中疑惑萬端,心想無論如何,先前進再說。
信玄的本陣對己方各隊的頹勢毫不在意,仍整然固守不動。四如之旗和馬記旗幟在晨風中飄揚,在肅穆武士群中,信玄不時打量上杉本隊及妻女山方向。他知道上杉主隊馬上就要殺過來了,此事已無可避免,但希望能拖延到妻女山的部隊趕來。
陣勢很快就部署完畢。先鋒是柿崎和泉守景家,其後是率領旗本武士的政虎,右邊有六隊,左邊有四隊,中軍之後是一個預備隊,由甘粕景時率領,最後是直江實綱率領的輜重隊。
途中一宿,翌日中午時分,抵達妙高山麓。
部隊又開始前進,大約走了兩公里,又停下休息。此處為千曲川蜿蜒向北流約一公里的西方。每逢漲潮,千曲川必氾濫,川中島這一帶因而成為淤積許多砂石之原野。霧如薄綿般纏掛在乾枯的芒草與灌木叢中。
政虎知道信玄在爭取時間,如果戰事拖長,妻女山的武田軍趕來時,己方一定慘敗。他急得猛揮青竹杖大吼:「上!上!」
「的確無誤!」
但在同時,他也醒悟到信玄是打算拖延時間,等妻女山的部隊趕來馳援。他決定不讓信玄得逞。他瞠目而視,快馬前進。
宇佐美回頭向家臣做個手勢,眾人起身,遠遠退去。
政虎氣急敗壞,差人奔告背後的甘粕、直江、須田及千坂諸將:「妻女山的敵軍馬上就要到了,務必在此之前擊敗武田!」
「看刀!」
宇佐美領著十名家將,跪在路旁草地上。政虎停下隊伍,下馬,走向宇佐美。
《甲陽軍鑑》記載,在東道十餘里間,上杉軍受到重創,並講評曰:「此次交戰,卯之刻(清晨六時)之前越後勝,巳刻(十時)之後則為甲州贏。」
政虎揮刀向下,其勢太急,信玄連站起來的時間都沒有,遑論抽刀。他就坐在椅上,以軍扇抵擋,政虎的銳利刀鋒將軍扇斬裂一半。
他不由得生氣:「弄到這個地步,竟然連一通報告也沒有,豈有此理!」
沒隔多久,前面就有人來稟告:「宇佐美將軍前來迎接主公凱旋!」
信玄又等了一小時,妻女山上似乎未起任何異變。事已至此,不是迷路了就是其他因素,不論如何,都必須承認夜襲失敗。他的焦慮瞬間遽增。
他逐漸有些不耐,但他強自按下這層感覺。儘管如此,他仍覺得山頂的戰事應該開始了。他極目馳望,但見漠漠一片如煙般的輕霧或流或漩。
他點點頭,下令各隊出發。
五名傳令兵飛馬奔向先鋒隊。
政虎揮動兼光寶刀,左劈右斬,毫無阻礙地衝進信玄本陣。武士們狼狽起身,想要阻擋,但說時遲那時快,政虎人已衝到信玄面前。
政虎突然想到:「我好像看過這個景色!是甚麼時候呢?對了,是我一個人,拄著青竹杖,穿著草鞋走著……對了,前面還有一個戴著市女笠、穿著鮮艷花色衣服的女人騎著馬……」
他下令近衛勇士出戰。眾人上馬奔馳而去後,他兀地起身,跨上放生月毛駒,迂迴犀川方向,直奔信玄本陣。犀川沿岸未成戰場,芒穗輕搖,秋單色枯,被政虎馬蹄一踏,奔風一捲,立見狼藉之色。
全軍渡過千曲川後,監軍向信玄報告。信玄指示各隊就地休息,但得保持備戰狀態。
他抽出短刀,割斷戰盔繫帶,脫下戰盔扔進犀川,從鎧甲中抽出白絹,裹住頭臉,拔出二尺七寸五分長的備前長船住兼光名刀,架在肩上,單手持韁,直衝信玄本陣。
就在他進退不得、空廢時效中,天色已然透出亮光。就在此時,遠遠前方傳來異樣的聲音,那聲音夾雜在風過草原、水過河灘的聲音裏,若隱若現,但在信玄老練的耳朵裏,聽得出確實是人馬壓境的聲音,而且,是大隊人馬。他胸口一緊。
他回到本陣。
前行六公里後,政虎下令全軍停止前進,就地休息。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臉上不見微笑,令政虎心下一寒:「發生甚麼事了?」
八千越後軍在柿崎景家的先導下,整然嚴肅地渡過千曲川。過河以後,他們儘可能遠離海津城及妻女山,迂迴至北國街道向北行。
已是武士與武士的決戰,但勝敗依然未決。政虎數度抬頭望天,測量日高,數度回望妻女山,益發焦急。
分立兩旁的隊伍立刻向前奔出。這些隊伍每兩隊成一組,右隊分三段,左隊分兩段,各自還有一掩護隊在後,原是為防備妻女山的敵軍。此刻兩隊齊出,相互聯絡協助,第一段直衝敵軍先鋒,第二段攻向信玄本陣左右的隊伍,第三段則殺向信玄主隊後的後備隊。各隊皆以大火燎原之勢前進,武田軍鎗口亂射,上杉軍前仆後繼,毫不退縮,整個戰場一時陷入大混戰狀態。
悠悠白雲流過藍色的天空。
部署完畢,政虎命眾人就地休息。
就在出發時刻升起的霧群,對他們來說有如天助。他們暫緩出發,等待霧氣更濃時才展開行動,沿著山路,伏下旗幟,戰馬履草銜枚,悄然成一縱隊前進。
一名武士會心地遞上指揮軍扇。
政虎抬頭望天,目測日高。此刻霧已散盡,他看掛在湛藍天空中的太陽,大概是九點左右。不能再猶豫了。
「是嗎?」
政虎身穿藍線編綴的鎧甲,頭戴金星飾盔,披著鮮黃無袖戰袍,跨在名為放生月毛的駿馬上,一手拿著青竹指揮杖,縱橫各隊之間。
夜襲妻女山的將領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將,處事如此,令人難以想像!
他自己也飛身上馬,穿梭在己軍中,揮著青竹杖敲打己軍,口中斥責:「這麼一點敵人都應付不了,是膽怯嗎?要有戰死覺悟!沒有必死之心還打甚麼仗?平常的武士面貌到哪裏去啦?」
《甲陽軍鑑》敘述,政虎在此戰中用的是車輪戰法,亦即各隊如車輪滾轉般輪番出動。後世長期踏襲,江戶時代所撰寫的戰爭亦有關於此戰法之敘述,但究竟是哪種陣法未可得知。《軍鑑》雖記述,各隊車輪之幅條當翻滾至敵陣後再一決勝負,但實際上究竟是陣法呈現何種狀態卻很曖昧。
這時,他見信玄本陣已現凌亂,判斷是多數近衛武士已殺入血戰。他突然下定決心:「好!你們也上吧!」
戰爭從卯刻(清晨六時)開始,持續到巳刻(上午十時),其間,武田方面有信玄之弟信繁及諸角豐後兩大將及名將初鹿野源五郎陣亡。信玄拚命想拖延時間,政虎偏不願讓他得逞,攻勢更加凌厲。
「多謝出迎,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談!」
轟然的鎗聲,令腳下不自覺慢慢要停下的柿崎立刻回過神來。他大喊一聲:「上!」兩千兵馬便喊殺震天地直直衝向飯富及內藤的隊伍。
騎在疾馳的馬上,政虎非常滿足。
政虎也下馬,坐在矮凳上。他拄著青竹杖,輪番凝視海津城及妻女山的方位,不時豎耳凝聽。萬物都被濃霧封閉,一無所見,連聲音都聽不到。
他一眼就看到那披著雪白犛牛毛的戰盔,他也看到盔下信玄的臉變得慘白,那已不是從前在御坂嶺時看到的俊美容顏,而是張肥胖冒油的醜臉。
信玄把軍扇按在右膝,腦子裏迅速轉動,立刻悟出政虎果然不同一般,發現昨夜的計策,搶先下山,跑到此處等待。
他緊勒全身肌肉,緊咬的齒縫間喃喃唸道:「可惡信玄,今天可要一決勝負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淚水不斷流落他的面頰,他毫無感覺,只是一直凝望著妙高山頂上的晴空。
在突擊隊出發後,信玄即部署剩餘的八千兵力,離開海津城。他在甲胄外罩著法衣,戴著那頂著名的「諏訪法性」戰盔,縱橫軍中指揮。隨著馬身起伏,那披在盔後的雪白牛毛便輕輕晃動,在霧中看來有著夢幻般的感覺。
上杉軍攻勢猛烈,武田軍頑強抵抗,一進一退,拉鋸而戰。
宇佐美沒有掉一滴淚,他是強忍悲傷,從他顫抖不已的指尖即知。
他一聲令下,全軍起立,翻身上馬,喊殺前衝,進至射程內時停馬,架起火鎗一齊發射。武田方面也回射,四周立刻籠罩在一片硝煙火彈中,兩軍的長槍隊在煙中展開激烈的廝殺。
政虎知道武田軍確實要偷襲妻女山了。
「恭喜主公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霧氣漸散,逐漸看到五十公尺前如影畫般的己方五隊先鋒,但隨著己方隊伍影子漸濃,在對面也出現如墨汁渲染乳色氣體般的人馬影子,人數眾多。
當信玄認出柿崎的旗幟同時,政虎也看到敵陣豎起的旗幟。當他看到信玄的旗幟分插兩個陣地時,不覺勃然大怒:「卑鄙!」
他回頭向傳令兵隊說:「我確實聽到人馬前進的聲音,但是先鋒隊甚麼也沒發覺,去告訴他們別因為夜長而神思迷糊!」
「上!」
政虎亦然,他坐在豎著毘字旗的本陣中,望望四如之旗,又回顧妻女山方向。他必須在妻女山的援軍未到前,看準時機,一舉殺向信玄本陣。他的近衛武士都緊握武器,瞠視煙塵滾滾中時隱時現的信玄陣地,等待令下。
他們沿著千曲川來到廣瀨渡口。這裏河幅雖廣,但水深極淺,全軍毫不遲疑地開始渡河。信玄不時回顧妻女山,雖然在霧中甚麼也看不見,但他相信只要戰事一開,或許能看見焚燒上杉營地的火光和己方勝利歡呼的喊聲吧!雖然期待的事一直沒有發生,但他並不擔心,因為距離預定的時刻還早。
「悠悠三十二年,我做了些甚麼?關東管領、上杉家世……不都是些空虛的東西!乃美,妳真的死了嗎?留下我……」
信玄右手執扇,左手捋住長長紅穗,水平舉至眼高處,緩緩向旁一揮。就只這麼簡單的動作,原先都站起的將兵立刻平靜下來,擺出單膝跪地、槍置膝上的姿勢。
他聲若洪鐘撞裂,勢如長虹吞日,縱橫敵軍陣中,無人能敵。在他的帶領衝殺下,飯富隊和諸角隊陣勢已亂,但仍堅持不退。
日本的兵學至江戶時代,以小幡景憲之甲州流為始開始盛行,其他的流派幾乎於其後誕生。換言之,今日所有的學者皆評論,車輪戰是太平時代軍事學者的憑空之論。但筆者的看法是,當時政虎的陣形應是左右隊各分兩隊後排成兩、三排,兩隊相互形成非正式之形狀,彼此扶持而得此名。
現在,只要在妻女山敵軍沒趕到前巧妙撤退,就能確保勝利之名。
這期間,天色愈來愈亮,晨風吹起,霧散了些。信玄目不轉睛地凝視前方霧中,不久,他不覺愕然,強把險些呼出口的「啊」聲嚥了回去!
天色更加明亮,霧也消去大半,可以看清上杉先鋒隊的大將旗幟在晨風中翻揚。武田軍一看即知:「原來如此,上杉先鋒是勇猛無雙的柿崎景家。」
子時稍過,武田軍展開攻擊妻女山的行動。日間時他們已勘查過地形,妻女山背後有座標高六百九十公尺的山,山後有條小徑通海津城,夜襲主力由此處攀上,再由上往下俯衝政虎的營地,然後在妻女山東側一帶山麓部署的軍隊也嘶聲喊殺,倉皇遭襲的上杉軍,就算政虎再勇猛亦無可奈何,唯有從西側退向雨宮渡口,撤至善光寺。
山陽的詩句「見曉擁千兵之大牙」想來係據此引吟詠而出。大牙是大將的旗幟之意。柿崎的馬印雖不能說是大牙,但在文學的領域,作那種形容是常事。文學的目的不在追究事實,在於有效地傳達心境與精神。
天色不久就要亮了,若是此刻撤退,徒然落人笑柄,若是照計前進,上杉軍已有準備,恐怕反遭一擊,究竟該如何是好?雖說沒有比在戰場上猶豫不決更拙劣的戰術,但他就是無法決定。
「好!叫他在那裏等著!」
政虎騎馬低聲指揮部署,身影在霧中時隱時現,頭盔上的金星也閃閃發光。
不過,他的判斷有誤,信玄並未遣出所有武士,他身邊仍有相當多數勇士護衛。他們看到政虎單槍匹馬衝來,先是一驚,進而一哄而起,爭相迎戰。
就在同時,他身旁的將士也都「啊」的一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怎麼辦?」
清澄的秋空中鮮明地浮現妙高英姿,一望無際的山麓原野中結滿芒穗,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雪白光芒。
「是!」
「騎馬者下馬!但馬不可離身三尺以上;大家可以坐下,但不能鬆下甲胄,武器不可離身,緊急時一聞螺號就立刻起身上馬,等待指示!」
他渾身發涼,胸中忐忑不安。他望著妙高山頂,暗自祈求「不會有事」。
武田的先鋒有五隊,從陣前旗幟可以看出領軍大將為內藤修理、諸角豐後、飯富三郎兵衛、武田左典廏信繁、穴山信良。那沉著平靜的神態,大有泰山崩於前亦不動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