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憶良人

憶良人

他懊惱不已。如今回想起來,昨天傍晚時武田軍營的氣氛是有些奇怪。茶臼山和海津城附近,炊煙冒得比往常濃密,他應該想到是武田軍將有所行動。如果己方先派兵埋伏在廣瀨渡口,防備海津城的武田軍,自己再率主力守在川中島中央,勢必能和信玄打一場決戰。
信玄頗感不安。
眾人隨著侍衛來到政虎身旁,甫一坐下,政虎便停止撥弦,轉身向他們說:「來得好,這裏視野極佳,我每天都在此享受。你們既然來了,就喝喝酒,慢慢欣賞,享受享受!」
他表面平靜,心中卻激動悔恨不已:「我究竟在幹甚麼?我打算把他置之死地,沒想到自己也被拖在死地邊緣!他想把我逼出來決一死戰,這多危險!但是,他以為我會這樣輕易上當嗎?」
他甚麼也看不見,但不久就聽見輕微的嘈雜聲。那是多數人馬井然有序移動的聲音,想當然耳,馬蹄是套上草鞋、口中銜枚,人也緊緊按住身上盔甲的挪動摩擦。
走前一條路雖較遠離妻女山上的上杉軍,但政虎若與善光寺的五千預備隊取得聯絡,渡河橫擊,同時親自出戰的話,自己這邊恐有遭左右夾擊之慮。
政虎內心雖然焦躁,但表面仍悠然不迫,擊鼓吹笛彈琵琶度日。不過,在信玄移往海津城後,他即下令全軍:「傍晚煮飯時一次煮好三餐伙食,早上及中午都不准起火!」
政虎放下琵琶,站起身來,走到視野更佳的位置。太陽還未下山,雲朵橫在西山邊,太陽藏身雲後,把天空染得火紅。不過,平地上已見暮色陰影,營地裏的炊事火炎益顯亮紅,濃黑的煙裊裊上昇。
「他究竟打甚麼主意?」
聽罷部屬的話後,他語氣平穩道:「你們的顧慮不無道理,不過這聽起來好像是懷疑我的戰略!」
信玄環視眾人:「還有沒有其他意見?」
上杉軍奉令之餘,只能靜觀武田動靜,因此武田軍大膽如入無人之境,上杉軍唯有暗自咬牙切齒,卻也難免心生不安。
「政虎呢?」
他走到崖上,眺望妻女山。下界一片霧海,妻女山上也籠罩著淡淡一層霧。
武田信玄和上杉政虎不同,他不會專斷行事。
數名將領沿著山路上來時便聽到琵琶曲聲,他們認為這是政虎自信的表示。他們停下腳步,互相對望。
「既然如此,就不該有話要說。我是打算打一場空前未有的戰爭,我已成竹在胸,就等時機來到。不過,你們的顧慮也不壞,多謝你們費心。來!喝酒吧!再聽我一曲琵琶。」
「我也這麼認為,畢竟主公指揮作戰神乎其技,非我等所能參透。」
眾將自無異議接受。
「妳等我!我一定打勝仗回來!妳也要戰勝病魔!知道嗎……」
信玄就不同了,他即使訂了大綱,還要在軍事會議席上與諸將充分檢討、交換意見後視情況加以修正。當然他也知道戰爭是活的,有各種變化,因此他也不訂定細目,不過,他的諮詢過程仍比政虎縝密多了。
兩軍對峙不動,又過了數日。
「唔,唔,他們防範嚴密嗎?」
「那傢伙喜歡玩手段,他要年輕武士唱謠曲、自己擊小鼓伴奏,就是在耍手段,他好像眼看香餌垂在魚鼻前的漁翁哪!」
「大將的情形呢?」
馬場美濃守信房也贊成:「在下也認為此議甚佳,如果一開始就想直往海津城,士氣恐怕大失,萬一突遭敵襲,勢將不堪一擊!」
信玄也笑道:「今天的比喻都用鳥,如何,就取這計名啄木鳥戰法吧!」
他有些地方無法理解。他判斷政虎把大軍開上妻女山,目的在居高臨下制伏海津城,同時壓迫千曲川以南的武田勢力,不過,當他進佔茶臼山後,即頻頻穿過川中島與海津城緊密聯絡,妻女山反而陷於死地。至此,政虎的陣營應該出現一些變化,但至今他仍未看出任何跡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政虎不覺怒從心起,暗恨無人知曉他的感受,但很快又轉念一想:「不瞭解也好,心中秘密能叫人看穿,也不配稱武將之器!」
他先開口道:「連天累日地這樣僵持相對,諸位想必無聊至極。我看敵人的樣子絲毫沒有鬆懈,雖然表面有放鬆的樣子,但我相信他們一定又在策劃一招利計,我們不能傻傻上當。今早我突然想出一計,來跟大家商量商量!」
眾人喝過,聆賞一曲琵琶後,魚貫下山。
「領他們來這裏嗎?」
「根據我的經驗,政虎打仗像老鷹,直接攻擊獵物,一擊而中就罷了。如果不中,便頭也不回地飛走。這大概和他性急重名譽的脾氣有關。我呢,就想利用他這個脾氣!我們這樣僵持而立,就連我這最有耐性的人都有些不耐,他的焦躁可想而知。別看他表面一副不急不徐的樣子,還彈琴擊鼓,其實心裏一定在盤算,這場仗既然無法打成決戰,只要交手一次,有個六分勝,就可以保持名譽撤退了。現在我們兵力總共兩萬餘,我想撥出一萬兩千夜襲妻女山,剩下八千到川中島,切斷善光寺道。如果政虎贏了,他一定會心滿意足地撤往善光寺,如果輸了,當然也逃往善光寺,我們就在途中以逸待勞,你們覺得如何?」
他俯視著海津城,不覺得意地放聲大笑。侍從皆感驚愕,此時各部隊傳令兵也正趕來報告。
政虎下令:「除了敵軍來攻,我軍不得出戰!」
飯富兵部最先開口。飯富是武田家老將,他與已經陣亡的板垣信形都是協助信玄放逐老父、自立為武田當主的功臣。
這天是八月二十九日——這一年的八月是小月,這一天也是八月的最後一天。
茶臼山與海津城間人員來往頻繁,政虎卻完全置之不理,著實奇怪。如果是尋常武將,信玄或許會判斷是因膽怯而不敢出手,但對方是政虎,他就不敢如此斷定了,因為他很清楚政虎的戰術及用兵皆非尋常。
隨著天光漸亮,乳色氣體在川中島上緩慢移動,透過霧海,可以看到軍隊移動,且已到達遙遠的東北方位置。顯然已有一半軍隊過了渡口。
將士憂心如焚,政虎卻悠然無懼。他每天除了展望茶臼山信玄的營地,俯瞰海津城外,便是與侍衛合唱歌謠,親自伴奏小鼓琵琶,實在輕鬆愉快。
忍者跪在晨露打濕的草地上,向坐在矮凳上的信玄報告:「敵軍大部份分佈在妻女山半山以上,另外,雨宮渡口也有部份,大約二千人……」
飲富兵部笑道:「妙計!妙計!就像啄木鳥敲啄樹幹,激出躲在裏面的蟲,牠自己躲在洞口等著吃蟲!」
政虎不覺暗叫:「糟糕!我太疏忽了!」
他把視線轉向臨千曲川而建的海津城,又望向茶臼山上的信玄本陣,一邊彈著那把「朝嵐」,他不時哼著歌詞,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時序一入九月,天氣突然冷了。早上的霧愈來愈濃,天亮猶不散去。中午時秋陽當空,偶爾飄一兩陣陣雨,群山及寬廣的川中島已見蕭條之色。野草泛黃,群樹染紅轉黃,就連颳過的山風也帶著與往常不同的乾枯聲。眼耳中盡是日日漸深的秋意。
上山後第五天,二十八日夜,信玄召來功夫最高的一名忍者,摒退眾人,吩咐他道:「你現在就到敵營,仔細給我調查清楚後回來報告!」
眾人又舉步往山上走。
之後,政虎仍繼續彈奏琵琶。他喝了酒,有些醺然,思緒飄然而到病臥琵琶島的乃美身上。
其間,武田軍的聯絡情況益發緊密,也益愈大膽。
「他非常輕鬆愉快,令近衛武士吟唱歌謠,自己擊小鼓伴奏,熱鬧一陣後喝點酒便睡!」
信玄進而詳細分派任務,由高坂彈正、飯富兵部、馬場民部、小山田備中、甘利左衛門尉、真田一德齋、相木、蘆田下野、小山田彌三郎、小幡尾張守十將率兵一萬二襲擊妻女山。
眾人有意歸去,此時,又有一人開口:「話雖如此,但對手是武田信玄,不可等閒視之,我看,我們還是該說幾句話才對!」
侍衛稟報部將求見,政虎沒有停下撥弄的弦,只是點點頭。
他見無人開口,繼續道:「你們的意見很有道理,但是我的看法不同!第一,那樣做正好陷入政虎的計謀。他這次是冒著九死一生的決心要和我一定勝負,兵書上說窮寇勿追,他卻把自己弄成窮寇,我正面迎戰此敵,必遭大損。挫其銳鋒,待其士氣衰竭時而戰,是兵之常道,我不想用奇道。第二,我軍陣營不若以往,小幡山城於六月病故,原虎胤受傷未癒,不能出戰,似乎更不宜冒險,我看還是照我的計劃行事吧!」
忍者領命而去,瞬間消失在夜色中,直到夜色泛白時方歸。
他有些抑鬱,但不知何時聚集在他身後的近衛武士,個個臉上都出現安心之色,因為原本被切斷的與善光寺間通路又聯絡上了。
政虎很高興地命人火速召集諸將。一小時後,眾將陸續到齊。
就像政虎從妻女山頂俯瞰川中島、眺望茶臼山一般,武田信玄也從茶臼山頂俯瞰川中島,眺望妻女山上的上杉軍陣營。
這一天,政虎坐在距營帳稍遠、可以俯瞰川中島的地方,鋪著熊皮墊,彈著琵琶。
「非常嚴密,守衛輪班巡邏,沒有空隙!」
信玄立刻接見,黎明寒氣逼人,他不停地咳嗽。
信玄率領之隊伍,中軍為飯富郎兵衛,左軍左典廏信繁、穴山信良,右軍內藤修理、諸角豐後;旗本左隊原隼人、武田逍遙軒,右隊嫡子太郎義信,後備隊跡部大炊助、今福善九郎、淺利式部丞,總數八千人。
不過,政虎心中的不安倒是日益加深,他擔心又要言和。對手籠守城中,他無計可施。即令是平庸的武將籠城而戰,攻城也倍感困難,何況是才智過人如信玄,簡直可以說是難攻不落。如果硬要攻城,上杉軍遭到慘敗是可以預見的。如今,唯有等待情勢生變,掌握勝機。
夜半稍後,位於茶臼山的武田軍開始行動。由於軍令森嚴,大軍移動竟未發出任何聲響。守備雨宮渡口附近的上杉軍發現有異時,已接近黎明了。
「敵軍兵分兩路,準備今晚夜襲我們。這一路軍人數大概在總兵力一半以上,否則無法奏效,另外一路則埋伏途中,打算趁我們撤往善光寺時夾殺。你們也注意到敵營晚飯的炊煙數倍於平常吧!我是這麼打算的:在夜襲未到以前,我們先撤離這裏,去打在川中島等著夾殺我們的老狐狸!殺他個出其不意!時間在夜半子刻。你們各自回去準備待命,等本陣通過後跟上,不准發出任何聲音,違者問斬。營火就像平常一樣,等我們走了還繼續燃燒,知道嗎?我再重複一遍……」
從那動靜判斷,人馬似乎已過川中島的中心部位,接近廣瀨渡口。
他心情很好。不過三天的功夫,讓山頂的秋陽把膚色曬得微黑,臉頰上的濃鬚剃得很乾淨,看起來氣色很好,相當健康幸福。
政虎暗恨:「失策啊!」
九月八日,信玄突然心生一計,立刻召集諸將至海津城商議。
時間訂在明晚夜半,眾人領命後解散。
但事到如今,已來不及了。智謀多慮如信玄,一定會在途中伏下重兵,只等上杉軍去追擊。上杉軍若真追擊,立刻會中埋伏。
接過從人奉上的酒,他自己喝後,也分與眾人共飲,非常愉快地繼續看著武田軍的移動。
眾人為之語塞,駐足不動。幾隻紅蜻蜓從他們頭上飛過,朝向北方,耳畔迴盪著淙淙的琵琶聲。
「您的計劃雖然有理,但在下以為還是相當冒險,既然終歸一戰,何妨本陣出兵,海津城也出兵,東西佈陣,待敵軍一動便展開夾擊!如果敵軍縮頭不動,屆時再東西合而為一,進入海津城如何?」
妻女山與海津城依舊對峙不動,信玄沒有動作,政虎也沒有動作。
他自從皈依佛門後,出征時甲胄外頭都罩上法衣。此時他也是如此裝扮,一日數次離開營地,站在高崖上眺望妻女山。
此刻,他召集部將到茶臼山大本營,就在他平常眺望妻女山的崖上草原上召開軍事會議。他舉著軍扇,指點著地方,告知眾人他設計的方策,徵求眾人的意見。
忍者退下後,信玄仍坐著不動沉思一會兒,然後漱口洗臉,換換衣服離開營帳。
為今之計,只有繼續走目前這條聯絡路了,雖然也有危險,但只要有充分的準備,在夜間秘密進行,等到上杉軍發現時也許已大半軍隊渡過廣瀨。
大部份的場合,政虎都是一人決定戰術,決定之後再命令諸將。而這也只是大概的戰術,至於細部計劃,他自己也不決定,而是視戰鬥狀況時時變化。因此,即使召開軍事會議,他也不請諸將參詳,只是分派決定的事。
信玄與政虎不同,他一點也不焦急,他根本不想強做決戰。他認為:「應戰時方戰,沒有非戰不可之事。」
政虎仍頷首不語。
他這麼一說,無人再表示反對。
「說的也是,信玄不是尋常人物。」
今天仍是霧鎖大地,山下仍然漆暗一片。天上的星星像是感受到黎明氣息般,神經質地眨呀眨的。政虎敏銳地巡視眼下的幽暗底處。
政虎開始不安,因為信玄撤入海津城後,更可能形成長期抗戰,最後又不了了之。這與他的期待大相逕庭。他一再懊悔,當初只要多用心注意,很容易就可看穿武田這步棋的。
天色更亮,霧也變淡,像透過濕紙一般可以看見武田軍動靜。還有四、五千人簇擠在廣瀨渡口等待過河,但其中有兩隊千人隊伍,相隔五百公尺嚴陣面向上杉軍守備。他們慢慢向後退,遠望如蟻群蠕動。即使上杉軍完全沒有追擊,甚至沒有追擊的氣息,他們也如此用心防範,令政虎佩服不已。
他比喻得妙,眾人皆拊掌大笑。
眾人也同聲附和。
「屬下不敢,屬下不敢……」
儘管他心裏這麼想,但此刻他也不能完全誇口他沒上當,無論如何,爬上這座山就是個遺憾!
於是他開始設計這條退路。
政虎就讓眾人坐在他營帳旁的草地上。日頭已沒,四下急速變黑,衛士正準備燒旺營火,政虎制止說:「不用,我話馬上說完!」
政虎咧嘴一笑,立刻有兩個想法。一是信玄打算退兵,二是準備夜襲。他原先想不出會是哪一個,但突然醒悟,信玄用兵非凡,他不會做單純的夜襲,一定有連環計謀。
眾人寒暄過後,引入正題。政虎把琵琶橫放膝上,左手握住把手,右指調音。
「怎麼樣?主公似乎自有主張,我們再去說,豈非浪費唇舌?」
他拄著青竹杖,站在眾將席中,說道:
不過,他也下令嚴防敵軍偷襲。
他略微停頓後繼續說:
「這個我知道,我要聽的是他們的軍心狀況怎麼樣?都很悲觀吧?」
「不錯!他們都很悲觀,悄悄議論主公為甚麼會讓他們陷於如囊中老鼠的境地。」
「好,我知道了,下去吧!」
將領認為這樣下去,己方勇氣將喪失殆盡,必須設法激勵士氣。商量之後,又連袂求見政虎。
「勘助原是出身三河牛窪的人。是山縣三郎兵衛昌景地位極低的手下,昌景於川中島戰爭時,將其當作斥候使用。歸返後向昌景緊急報告,表現甚佳。信玄向昌景詢問:『他是何人?』昌景回答:『最近使用身分極低的三河出身者。口才甚佳叫做山本勘助。』後來,勘助連何時死去都不明,始終無名。」
他突然放聲大笑,回顧眾人說:「信玄那隻狐狸,一個人玩起角力了!真辛苦!不過,我看得很爽,要是有酒就更妙了,拿酒來!」
清爽的秋氣下,下界一切猶如擦洗過般鮮亮,田野、水溝、樹林、人家、道路,如蟻般穿梭其間的人影,以及數十人到百人以上大規模往來的武田武士,都看得一清二楚。
九日傍晚,政虎又像往常一樣在妻女山上彈著琵琶。晚風漸寒,他合起衣領,倏地發現海津城那邊與往常有異。再仔細一瞧,炊煙比平常濃密。而且不只是海津城內,城外一帶的武田軍營也一樣,不但炊煙較往常多,也有種不可言喻的躁動氣息。
這麼一想,政虎便豁然開朗了:「原來他打算把我趕出這裏,途中來個伏擊!哈哈!」
關於這一點雖有許多議論,但筆者相信此說,因此沒讓勘助上場。
思想及此,信玄覺得自己必須儘快下山,與海津城附近的己軍會合,但這又不容易。現在兩軍會合,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沿犀川到與千曲川匯流處,再沿千曲川溯向海津城附近的廣瀨渡口,一條則是利用目前的聯絡路線,直直穿過川中島到廣瀨渡口。
「不盡相同,有人憂形於色,有人安然如常,有人還學著他們主公喝酒。」
《甲陽軍鑑》記載,採取此戰術者為山本勘助入道道鬼齋,且直到江戶時代仍被採用。根據現代的渡邊世祐博士的研究,山本勘助是確實存在的人物,且參加了當時的戰爭,但在甲州軍中地位甚低。在此引用博士所言:
琵琶曲不知何時成了《憶良人》。
他重複一遍指示後,眾將解散。
政虎接到急報,猛從床上躍起,奔到平常瞭望的地方俯瞰山下。
他臉上帶著微笑,眾人惶恐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