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月升月落

月升月落

「把病養好,一定要好起來,否則,我們兩個都太可憐了……」
政虎認為她是高興得激動而哭,他自己也有種想哭的衝動。他靜靜地放下乃美,退回座上。抬眼細看,乃美的臉頰上仍殘留著小滴淚珠,但淚已乾的眼睛凝視著他。那眼睛深邃清澄。
「馬上就好!你等一下!」
海津城及其周圍的軍隊得此氣勢,也變得活絡起來,那原先垂萎的旗幟也在晚風中翻揚,連升起的炊煙都顯得特別黑。歡呼聲不時響起。
政虎終於放聲笑道:
政虎微微笑道:「你們是怕我軍孤立敵地,糧草亦絕嗎?」
「這麼一來就有意思了!」
眾人皆感驚愕。
政虎再笑道:「只是死地嗎?海津城的機能不是就毫無作用了嗎?」
他不覺讚歎:「了不起!信玄智略果然高人一等!」
因此當讀者想像當時的川中島、海津城時,不妨參考上述所敘。另外,今日前往松代後,會看到松代城雖是小城卻有著石砌的堂堂城壁,但當時海津城的城壁並非石牆。以石頭堆砌城壁的方式,以松永久秀的大和多聞城與織田信長的安土城為始,而海津城是較當時稍後的新樣式築城方法。當時稱為「堆砌」,將土砂堆砌而上並種植草,是一般的城壁的式樣,天守閣亦如是,屬新式樣。
「打仗如果只求安全,你們說的極是,不過,我這回是打算決死一戰。如果我擺出穩紮穩打的架勢,信玄那隻狐狸八成又弄些無聊舉動不戰,或許提議修好。那傢伙打十遍算盤,如果不是十算十勝,他是不會出戰的!我現在就擔心這個。如果他看到我自敝喉嚨、處於死地時,他一定來攻,我正是放餌釣魚,就決定這麼做!」
他突然察覺,那是乃美!他必須追上她,想加快腳步,不知怎的,膝蓋僵硬得不能動彈。
他很滿足。
「好……好……」乃美輕輕應答,緊接著低頭號泣。
他的寢室就設在客房裏,隨他而來的僕僮睏倦已極,但還沒睡。
「我們瞭解主公的心意,屆時必當戮力以戰,效死主公!」
乃美似乎也感受到政虎那浮動的心緒,她更激烈地吻著政虎,似要纏住不放,但當她知道無法再喚起對方的熱情回應時,原先緊勾在政虎頸上的手倏地鬆開,嘴唇也放開了政虎。
派任先鋒的信州豪族業已先返信州居城,屆時各自由居城出兵。因此隨同政虎從春日山出兵的是第二波各隊。諸將皆知政虎性急氣躁,早就準備好一切,陸續蝟集春日山城外。
三天過後,武田軍更多,但信玄還未到。
「怎麼了?睡不著嗎?」
直江和柿崎不再言語,政虎的毅然態度似乎感動了他們。
霧散以後,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看見武田軍穿過川中島密切往來聯絡的情形。在晴朗的秋空下,上杉軍皆面色凝重,感覺已陷死地。到處都有人低聲抱怨:「這算甚麼指揮?這樣日積月累下去,我們除了餓死外無他!」
當上杉軍攀登至妻女山頂時,太陽已升空,天氣清朗。
政虎搖頭道:「武田信玄可能會這麼做,但是我不會!我總覺得這種戰術下流。我要等武田大軍集結後再堂堂佈陣而戰!」
「唉呀!抱歉!累得快睡著了!」
乃美沒有回答,她已不再顫抖,但仍一副頑固的樣子。
他很滿意地回到帳篷,漱口洗臉吃早飯。這時,監軍直江實綱到來。
兩天後,十六日上午,大軍抵達善光寺平。打先鋒的信州豪族已先發而至,總兵力為一萬三千。
政虎仍抱著她的背,在她耳畔輕語:「好好休養身體,妳一定要好起來,我一定娶妳為妻,一定!」
他又急起直追,但是距離始終無法拉近,儘管他走得又急又快,對方緩步而行,距離就是無法縮短。
不知是男人的熱情容易冷卻,抑或情緒過於複雜?政虎的心很快就蒙上一層陰影。他想到乃美此刻重病在身,這樣撐著對她的病不好,同時也想到自己明天一早必須離開此地,在天黑前趕回春日山,此時必須休息不可。
緊接著,他看到一隊人馬正在移動。當霧更淡時,到處可見人馬蹤影。
「明天一早我就要走,明早再來看妳!」
不過,因為海津城與茶臼山連成一線,妻女山上的上杉軍與善光寺的兵站部便斷了聯絡。將士無不擔心,覺得沉重不已。
監軍直江實綱及柿崎景家立刻連袂求見政虎,再問此舉是否妥當?
海津城雖有千曲川繞過西側城壁,但在高築起之堤防所圈圍的土地上,有簡陋的建築物立於其間,且有兩、三座簡陋的瞭望台。河堤被草遮蓋,且在其上亦植有為保護土地的樹木。由於是築城後不久,因此應是幼樹。因近水,容易植根,樹的種類像柳樹也說不定。當時的中秋是今日的九月,柳樹尚未枯槁,堤防上的草應也是綠油油的吧。
「是一場夢……」
茶臼山上的信玄本陣、海津城及其周圍的武田軍終夜燒著熾旺的營火,不時發出威嚇的喊聲。在美麗的星空下、夜半淡淡的月光中,營火熊熊,喊聲響徹夜空。
如今要穿過川中島、過千曲川,進軍千曲川以南之地,等於深入武田腹地。如果武田軍切斷雨宮渡口,不但上杉軍無法與善光寺的輜重隊聯絡,與越後的聯絡亦斷。此舉非但冒險,簡直是無謀。
他讓僕僮侍候更衣,上了床。僕僮正要摺疊他換下來的衣服。
政虎歎口氣,接著說:「這樣吧!等妳的病好了一點時,就搬到春日山來,我每天探望妳,這樣,妳一定好得很快!我會常常彈琵琶、擊小鼓、吹簫讓妳高興,這樣妳不好都不行。妳懂嗎?」
這個命令震駭全軍。犀川雖名為上杉、武田兩家勢力的分界線,事實上上杉勢力僅及犀川,武田勢力僅及千曲川,川中島則不屬任何一方,有緩衝地帶的效果。但是,海津築城以後,對川中島就能收控制之效,川中島猶如納入武田勢力,同時,千曲川以南之地也成為武田的範圍。
政虎情緒大好,親自帶了少數侍衛出去偵察。
政虎毫無攻城的打算。當夜,大軍進駐善光寺的橫山城。
「為甚麼說活不久了?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我要和妳永遠在這世上享受人生,妳也要這麼想,千萬別說這種喪氣話。病由氣生,從今以後,妳要用心活下去,妳一定會好,一定會像以前一樣健康讓我看!」
政虎估計,加上已在海津城內外的六千兵力,武田軍力共一萬六千。雙方可謂旗鼓相當。
諸將再進言:「主公這種正義觀念,正予武田信玄可乘之機,就是看準主公是不會如此做,才只留高坂一人駐守那小城!主公不覺得他的狡計可恨嗎?」
「我要光明正大地打這場仗。敵人縮在洞裏不出來,我不會燒了松葉去燻他出來!何況,信玄這人狡猾至極,他難道沒想到會遇上這個局面嗎?他待在上田城裏整整一天,就是為了盤算進路,他是設計好了才動身。依我看,他不會到戶倉口,他會走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出現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不信你們等著瞧!」
「這下都搞定了,這世上確實有命中注定的事。剩下的就只是我打贏這場仗和乃美病好了,她的病會好的,瞧她那麼高興……」
但他繼而發覺,「啊!這裏不是妙高山,那是信玄的愛妾諏訪夫人,那麼,這裏當是御坂嶺了!」
「好!」乃美垂眼靜答。政虎為乃美裹好棉被,起身離去。
十九日夜,政虎派到甲州的探子帶回消息:「信玄於十六日自甲府出發,途中耽擱一宿,昨夜下榻諏訪,今日自諏訪出發,午後越過和田嶺,兵員大約一萬,其中包括今川家和北条家加盟的軍隊。」
政虎凝視著霧海,只見霧沉澱在平地之底,處處浮出的樹梢如海中之島。他專心看著茶臼山與海津之間,霧似乎淡了些,看著看著,樹梢的數目增加了,像透過薄絹一般,也可看見叢叢人家。
眼前一望無際的稻穗,起伏的波浪,是一片自遠處微微傾斜過來,又向遠處微微傾斜上去的寬廣原野。
「沒錯吧!他是打算走後山的路!」
「沒有啊,只是……」
諸將進言:「這真是天賜良機,咱們就先毀了海津城!」
「別摺了,就掛在衣架上,快去睡吧!」
「話是如此,海津城眼前被我們看輕,因而畏縮不動,因此不能說敵人就確保了川中島及千曲川以南。但是,如果雨宮渡口落入敵手,情形就不一樣了,還請主公三思!」
乃美仍是緩慢的步伐,卻漸行漸遠。
政虎欣然笑道,他渾身帶勁,但覺勇氣百倍,有著陶醉的快感。
「的確,糧道既斷,與本國聯絡亦絕,在兵法上此是謂死地也!」
「果然!」
乃美別過臉去。
政虎心想:「多危險啊!一個女人獨自走在這樣荒涼的地方!」
乃美仍跪在地上不動。
翌日開始,武田軍陸續抵達,如夏雲湧現藍天。有的駐進海津城,有的在城外紮營。
「妳別害羞!我很高興!妳要是懂了,快回房去保暖身子休息,起來吧!」
十四日清晨,曉月猶掛西空,諸軍已集結在城外廣場,大將五十餘人,兵數萬餘。含先行進入信州者計六十人,兵數應有一萬三千餘人。政虎糾集諸將在毘沙門堂前,親自焚起護摩禱告,取神前之水,與眾將同飲。飲罷即令號兵吹奏螺號,勁揚的螺聲迴盪在群山之間,響徹逐漸泛白的晨空。
妻女山標高五百四十六公尺,海津城在其東北方兩公里半處。站在山上,可以俯瞰城內外動靜,一旦在此佈好陣勢,豎起林立軍旗,具有相當的威壓效果。
他做了一個夢。
政虎一醒來,立刻走到最佳展望位置,觀看茶臼山,俯瞰下界。從海津城到川中島、善光寺一帶,霧茫茫一片,如乳色大海。
卯刻(六時)時分,城門前廣場上諸軍高喊三聲出征歡呼後,依序出發。
乃美的身軀有些動搖。政虎趨前抱住她:「懂了嗎?妳懂嗎?」
政虎沒有愛慾的經驗,他雖知女人也有情慾,但實際如何並不清楚。他以為乃美是高興之餘睡不著,想來看他。他心裏雖覺疼惜,但對乃美這樣糟蹋病體也微覺不悅。
他往左方看,富士山以更高更雄偉的姿勢聳立。
他獨自走在山腳的平原上。他拄著青竹杖,穿著草鞋,大步而行。他沒打算去哪裏,只是心中焦急得快步前進。
「是我!」
從渡河點到雨宮渡口之間八公里,幾乎是平坦的地域,只有旱田和水田。八千大軍整然有序地移動,海津城及其附近逡巡的武田軍立刻警覺,鳴金吹螺進入警戒態勢,但是上杉軍不顧其動靜,直直南下,在雨宮渡口過千曲川,直攀妻女山。
語罷,恭謹退出。
屋外蟲聲盈耳。那鳴叫一夜的各種蟲聲自遠處傳來,漸漸高亢、複雜,而後突然靜默,就這樣反反覆覆。
政虎笑道:「不管怎麼說,我是不會這麼做的!我想正正當當地交鋒,看看鹿死誰手?如果我行事不正,就算贏了也徒然留人話柄,我不喜歡!何況,高坂彈正年紀輕輕,獨守孤城,面對我大軍,豈不凸顯他的勇氣可嘉?我倒想放他一馬,完成他的勇志!」
「是乃美嗎?」
他心想這或許是妙高山下的原野。他向右方仰望,只見好幾座急峻的山嶺聳向高空。
乃美不要他送,他就站在廊下目送她離去。她的身影雖然瘦削,但腳步卻意外地輕盈。她站在轉角處,回頭一瞥,而後彎過轉角,消失蹤影。
乃美想笑,但臉龐突然飛紅。政虎看著她那細緻透明如脆瓷的臉頰,輕柔地說:「我剛才說的妳都瞭解吧?」
政虎趕緊起身,「怎麼啦!小心凍著了!」他拿過架上的衣服披在肩上,捻亮燈火。
「奇怪哩!難道她看起來不急,其實走得很快嗎?」
探子來報:「茶臼山與海津城間,敵軍往來頻繁!」
「好極了!這下有意思了!」
但是,政虎沒有應允,他大笑說:
此時,善光寺平及川中島一帶沒有武田兵員,只有川中島東南方千曲川畔的海津城中有高坂彈正駐守。
政虎耳聆他悄悄離去的腳步聲,望著微暗的天花板,感覺十分滿足。
他當下召來衛兵,發檄全軍:「明日破曉時,只留輜重隊及護衛隊五千在此,其餘全部出發,穿過川中島,在雨宮渡口過千曲川,直上妻女山!叫大家準備!」
不過,在戶倉口、八幡村還有算是川中島一部份的石川等地也都出現武田軍,其勢如雲湧山巔,如浪擊海岸,相當壯觀。這倒在政虎的預料。如果他當初聽從部將建議攻至戶倉口,此時必像袋中老鼠般任人宰割。
乃美的骨架細瘦如小鳥。政虎心疼地攙著她走到側廊。夜空中已有破曉前的氣息,西沉的月光掠過屋簷落在側廊,地板寒凍異常。
「好!好!」政虎高興地點頭,喝口白開水,放下筷子,轉身對直江說:「信玄那老狐狸和海津聯絡,打算把我將死!他想得倒好,不過,我也是釣著大魚了。」
在妻女山上看得目不轉睛的政虎暗叫不妙。這真真出乎他的預料。茶臼山標高七百三十六公尺,比妻女山高。
他立刻閉上眼,連做幾個深呼吸以靜下心來。不久,他睜開眼睛:
他嘟噥著,抬手欲拭去額頭浮出的冷汗時,感覺床邊似乎有人,他愕然欲起時聽到微微呼氣聲,是女人柔弱的歎息聲。
探子不斷傳回信玄的動靜。信玄於二十日那天進入海野(上田)城,整整滯留一日,二十二日才再動身。上田到戶倉間四公里,是狹窄的山峽地勢。諸將建議政虎出兵戶倉迎擊武田,則武田雖擁有大軍,囿於地形,也只能一點一點地出兵迎戰,上杉軍可以逐一將之殲滅。
政虎按照預定計劃,在當天傍晚一回到春日山,便下令:「八月十四日出兵!」
就這樣,漫長的秋夜過去。
那最後一句話像利刃當胸刺下般,令政虎驚駭不已。他渾身像火燒似地發燙,眼前一片火紅,但是臉色一片慘白。他那短鬚雜生的下巴劇烈顫抖,他那凝視著乃美肩膀的眼睛透亮,像正準備襲擊獵物的鷹眼。
政虎雖覺對方無聊,但也必須講求對策。戰場上兵士的心理非常特殊,雖然明知這種事只是虛張聲勢,但如果默不回應,反而會生膽怯;一旦心生膽怯,便會愈益懼怕。於是,政虎也命己方兵士燒起營火,當對方喊殺時,己方也立刻喊擊回去。
這時,政虎的營帳中開始傳出小鼓聲,伴著「哈!」「唷!」的喊聲,迴盪在秋氣清澄的山間。
不久,遠遠的前方看到一個騎馬人影。是個女人。她戴著市女笠,穿著美麗的和服。瞧她那神態,像是略有傷感。她也沒有人陪,獨自一人坐在馬上,踽踽行在穗浪高及馬腿一半的原野中。
沒有多久,探子再報,信玄的先鋒隊已至坂城,派出部份兵力到稍前位置,然後取道左方山路前進。
直江來此是打算提出意見的,看到政虎興致勃勃,沒說甚麼便回營去了。
「喂……」他想舉手招呼,卻發不出聲音。
政虎對自己料中信玄的動向一事,感覺很滿意。他猜信玄會出麻績,越過猿馬場嶺至屋代對岸,果然不錯。二十三日上午,信玄的先鋒隊出現在此。
總之,他非常滿足,舒暢地打個大呵欠,閉上眼,墜入沉沉的睡夢中。
僕僮依言把衣服掛在架上,兩手伏地行禮後,捻弱燈火,便退出房去。
乃美裹著棉被唏唏唆唆地靠近,在三尺前方屈身跪拜。
拂曉時分,地上籠罩著淡淡一層霧。上杉軍展開行動,渡過犀川。
他繼續吃著早飯。
她不回答,只是顫抖著無聲而泣。
「女人不知自重,定叫人輕蔑,但是,我自覺性命不久,不得不這麼做。剛才您跟我說那番話,我很高興,可謂死而無憾。但是……因為太虛幻無常,慾由心生,以至忘卻廉恥,不怕您見笑,我想侍候您睡!」
「果然!」
乃美沒有回答,只是淚水靜靜滑落。
武田軍在茶臼山上豎起大旗小旗,燃火焚柴,一壯聲勢。襯著西沉的落日及夕照,令人為之動容。
政虎欲喚無聲,渾身冒汗地呻吟,掙扎中清醒過來。
今日的地勢已產生變化,千曲川已不流經雨之宮部落,河川逕向西方移動,經過舊篠之井、橫田。但在當時,千曲川自現在的屋代町右轉流經雨之宮,自此處流向山際在溯至妻女山山邊,然後向右流經現在的松代町附近後再轉向北方。因此,今日的千曲川雖一直朝松代城址向西流去,但據推測當時應是流經城址後,最後匯流成為城西側的外濠。今日仍留下其遺跡,看到寬廣的地溝部份即知此非古代之地形。於江戶時代的寬保年間(一七四一~四四),千曲川發生大氾濫時,今日的川流方向已大致抵定。因此,在今日自松代前往屋代方面時,雖前往妻女山山邊為止都有坦蕩的道路,但當時由於千曲川穿流至山邊以至於人無法行路,只能越過妻女的山路。
「幹嘛這樣看我?」政虎笑問。
來自各方的武田軍逐漸匯集成一路,沿千曲川西岸北進,攀上川中島西限的茶臼山。
「是。」
他正在盤思說些甚麼要她回房,乃美卻低聲字字清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