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夕陽山下

夕陽山下

米山上的夕照已消失,山色轉為濃稠的暗青,一鉤明月悄悄掛在山的右下方。
他們旁觀武田軍的進擊,並未出手,但當信玄來到城下打探時,城門突然大開,城兵一擁而出,攻擊信玄,同時有兵從小路橫擊。
「看來這回是真有決一死戰的覺悟了!」
不知何時開始,兩人緊緊相擁,唇唇相疊。乃美許是發燒的緣故,嘴唇像燃燒似地發燙,政虎並無所覺,只是盡情地吸吮。
政虎愕然,細細打量著她。她臉上雖不見憔悴之色,但到處有著細碎透明的冰片似地。
宇佐美抬起臉,那張老臉更顯蒼白,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接下來的幾天都在凱旋慶功的歡樂聲中度過。這一年的六月是小月,僅二十九日,第三天即七月初,二十九日與七月一日,其間還盛宴款待了義輝將軍的使者僧侶一舟,並挑選陪同一舟回京的使者。
政虎怒道:「這卑鄙險惡的小人!身為關東管領,我不能坐視他胡作非為!」
她呼吸急迫,熱氣吹過政虎的耳朵。
正是天暮時刻,他坐在毘沙門堂殿中,望著遠處的米山,沐浴在火紅的夕陽下。當他想到山的那一邊就是琵琶島時,胸中無端湧起劇烈起伏的浪濤。
事後,他又以此三家為信濃望族,族不該絕,於是把自己的次子龍寶改名海野次郎勝重,繼承海野家。此時龍寶年方十八,但雙眼已盲。由於海野家臣不服,信玄又增加海野世襲家老奧座若狹守為千貫俸祿,以籠絡人心。
宇佐美接過文件,捻亮燈火,仔細觀閱。他不時點頭,看罷,疊好交還政虎。
政虎的語氣平靜,用字簡短,卻鏘然有力。宇佐美頻頻點頭,而後微笑道:「在下倒有一語相勸,不知您聽得進否?」
「哼!這是有意為敵了!他也知道我是不會坐視的!」
「也好!就依殿下之意吧!」政虎同時嚴令關東武士:「不得疏忽殿下,如有人膽敢無禮,我絕不寬貸!」
「真是意外!真是意外!」
「我好高興……」乃美還想說甚麼,她很快地伸出手抓住政虎的手腕。
原先那份思慕又襲上心頭,似乎剛才進入無念無想之境時心中某處仍掛念著乃美。政虎歎一口氣:「也罷!我只有去看看她了!否則,我無法以平常心上戰場!」
政虎為她掖好被子,輕按棉被四角。
不過,這天的盛宴之後,政虎並沒有再回到內殿小酌,他反而又回到毘沙門堂。
「讓我見她!我等著你的允許下酒哩!」政虎直盯著宇佐美:「乃美的病情怎麼了?很嚴重是吧!我三天後就要出戰,我已有必死的心理準備,所以我必須見乃美,請答應我!」
政虎把酒一仰而盡,淚水忍不住湧出,混入酒汁裏。
政虎這回是有一擲乾坤的覺悟,他獨坐毘沙門堂內,坐禪、護摩以定心志,專心策劃一切。
「不錯!你也知道,過去和那傢伙交戰,總是不了了之,勝負不分。這回,我想好好決一雌雄,究竟鹿死誰手,未為可知,不過,我會全力以赴!」
「多謝您關心!小女一定非常高興,幸好這兩天感覺好些,白天暖和時可以坐一陣子!不過,現在只能在床上見您了!」
他原先是那麼想待在政虎身邊,究竟是甚麼原因讓他改變心意,無人知曉。政虎心想,或許是他寵愛的女人不能離開關東,反正,政虎目前需要一個具有代替意義、具有手段、能受關東武士尊敬的名望之士留在關東,上杉憲政是不行了,足利藤氏的反對者仍多,近衛前嗣或許適合。
「我也一樣高興!老實說,我沒有一天忘了妳,沒有一天不想到妳。好久以前,我就曾經想求妳父親把妳嫁給我,而我也來到半途了,但因為途中遇上不愉快的事,使我厭惡了女人,於是又折了回去。實在無聊,如果我不受那事影響,一個勁兒的來,或許妳已是我的妻子了!妳也不會生病,或許還為我生了兩三個孩子,我真遺憾,我……」
其實,政虎在毘沙門堂內廢寢忘食、演練作戰計劃時,乃美的影像仍不時浮上心頭,攪亂他的思緒。他必須不時揮去這層心障以專心思考。實在揮除不去時就打坐、燃護摩以靜心。
何況,這三家家世既不該絕,就該另尋同族血親繼承,而信玄卻以自己的兒子及寵將繼承,難掩其欲奪三家領地以圖私愛的意圖。
「麻煩你了!」政虎接過熱得剛好的清酒,一仰而盡,「唔!好酒!」他嘖嘖舌尖,「再來一杯!」
這些消息陸續報到政虎那裏,他自然怒不可遏,痛斥武田信玄是專闖空城的劣盜。當然,武田這次出動,是應小田原北条氏的要求,欲自背後牽制政虎。然而,入侵越後為武田宿願,小田原有此要求,武田自然欣然同意。
兩名女侍扶著乃美坐在床邊,她大概略施過脂粉,那凝視房間入口的臉龐上有著紅暈,看不出一絲憔悴。
或亦可如此思考。武田、上杉之間的關係若險惡,三家因在遭波及之地亦擁有城池,為了自保,無意配合武田之侵略行為,且認為採取行動亦毫無意義,可想而知。武田如果因此心想「難怪!」而加深對三家的懷疑是有可能的。
更令政虎憤恨的是,信玄對三家信州豪族的處置。這三家之中,仁科和海野在他自京都歸來、宣稱將繼任關東管領時,隨同北陸關東眾豪族獻刀慶賀,高坂家則相應不理。因此不能說他們真有二心。
「你說!」
連飲三杯,有些醺然。「軍隊部署已定,打算十四日出兵!」說著,他把計劃書遞給宇佐美。
頭陣、二陣、後備、遊擊一軍、同二軍、本營前軍、同左軍、同右軍、統轄軍務、統轄軍糧、本營先鋒、管理物品、海津城殿後、春日山城留守、府內留守等等。且一一制定人名與人數。
說不定還為這個藉口竊竊暗喜。
「別著涼了,身子要緊,回床上吧!」
「勞您親駕,實在不敢當!」
負責打頭陣的是村上義清、高梨政賴、井上昌滿、須田親滿、島津忠直等信州豪族。政虎對此做了極簡單的說明:「負責頭陣諸將原是信州人士,地理方面極熟,人和亦佳,如果有人願加入我方,皆可收編,但不可大意疏忽!」
政虎在接到最初報告時,便有了決定。此事攸關他關東管領的面子,他知道,他和武田信玄之間免不了一場決戰。
他有些靦覥,大笑舉杯。宇佐美接過酒杯,斟酒,喝完後把杯子還給政虎。
大廳裏,眾將屏息而待。在這類軍事會議席上,眾人就像森林中的樹木一樣,謹默不動。政虎一出現,眾人一同伏地而拜。
政虎緩步走進上廳入座。位在眾將之前的本庄慶秀起身,進至政虎面前,再兩手扶地一拜。政虎將手上的文件遞給他。慶秀膝行向前,接過文件,迅速閱過一遍後,再伏地一拜,略向後退,半轉過身子斜向眾將道:
看見政虎進來,她想起身迎接,身子輕攤著。
乃美雙手扶地向他行禮。她的頭髮比往常要黑,撐地的手肘細得叫人心疼。
宇佐美和女侍都已悄悄退下,政虎發現房中只剩他們兩人時,有種近乎暈眩的感覺。
乃美抬起眼直視政虎,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我好高興……」她的聲音顫抖,淚水倏地滑落臉頰,流過尖削的下巴。
七月四日開始,政虎著手安排與信玄決戰的部署。
送走宇佐美定行數日後,春日山城遣急使來報:「武田信玄正向信越國境移動。」
信玄把本陣設在川中島,派春日彈正忠昌信為先鋒,越過犀川。高梨政賴等信州豪族抵擋不住,春日昌信再過野尻湖,北上至大田切附近。在野尻湖東南方的割嶽山上有政虎的守城,由信州豪族輪番守備。
宇佐美等病房收拾妥當後,才領著政虎到乃美房間。
「回床上去,妳這麼坐著,叫我無法安心待在這裏!」
「你答應了,多謝!」
政虎胸口一熱:「說得好!我當深記在心!多謝你提醒我。不過,我在戰場有如瘋子,不應有像瘋子那般的無心,哈哈……」
政虎迅速進屋。為他安置的座位在距乃美約兩尺的地方。鋪著鹿皮墊子,但他逕自靠近乃美,宇佐美趕緊把鹿皮墊子往前挪。
「有人通報,你們在長尾景虎就任關東管領之際心生動搖,有背叛我之意。此次與對方交戰後發現,這個懷疑足以採信。對有二心之人自古即定有懲罰之法律,你們要有所覺悟。」
他很滿意地步出毘沙門堂。一個多月不吃不喝不睡的政虎,髮亂鬚長、臉削眼凹,獨有目光銳利刺人,模樣相當駭人。他命人召集諸將,先行沐浴剃髮更衣,恢復清爽的心情。
他悠閒地喝著酒,打量室外風景,秋高氣爽的天氣,陽光燦然灑滿一院。當他正陶然淺醉時,近侍來報,諸將已聚集大廳等候。
宇佐美捻著稀疏的白鬚,低沉有力地說:「您也知道武士出戰應無牽無掛,唯有孑然立於八方碧落之中方能確實對應各種變化。從這點來看,說甚麼決一雌雄,說甚麼鹿死誰手,甚至發急生氣的心情,似乎與八方碧落、四方無礙之境地相差千萬里,您是否該再自省一下呢?」他突然垂眼,更放低聲音:「請恕在下直言無諱!」
宇佐美已準備好酒菜相待。他親自為政虎斟酒:「請用!」
武田信玄陷於苦戰,兵員戰死不少,連素有夜叉美濃綽號的原美濃守虎胤也身受十三處傷。不過,武田軍終究厲害,反制越後軍,攻下割嶽城。
總之,亡羊補牢之舉是不對的。與其事後惋惜斷絕三家之後,不如事先找到血脈相傳者或別姓者繼承都算處理之正道。但武田未循序漸進即進行斬殺,如此的做法,若遭後世批評他殺掉當家三主子斷人之後,那也無辯解之餘地了。
說完以後,殺了他們。
他並指示政景,必須特別注意處理越中的人質;如果蘆名和大寶寺的軍隊趕來,便指示他們進至藏田,在西濱、能生、名立一帶部署。如果越中情勢不算火急時,援軍就停在府內,如果情勢緊急,則由政景親自率援軍出陣。
政虎接過酒杯,按在胸前道:「我今晚來是為了兩件事,一件已經辦完了,另一件還沒了,請你讓我見見乃美!」
八月十日,作戰計劃完成。
六月二十一日,政虎與前管領上杉憲政一同離開廏橋,踏上歸途。近衛前嗣則留在古河。
被喚到名字者皆伏身且回應頭陣:「喝!」
宇佐美定行大驚,親自奔往城門迎接。
「我是臨時起意,」政虎意欲下馬。宇佐美攔阻,「還有一段路!您就坐著不動吧!」他親自牽著政虎的馬,走上坡度緩緩的路上。
他拿起小几上的文件,走向大廳。
在歸途中,有關信州形勢的報告陸續到來。信玄在川中島附近,沿千曲川築起海津城,令春日昌信改名後的高坂昌信駐守,他本人撤回甲府。
政虎凱旋歸來時,宇佐美定行沒有親自來賀,只派了他的長子民部少輔定勝代表。當時,他還託定勝帶話:「等乃美病況好轉後再赴春日山城出仕!」顯見乃美的病況相當嚴重。
因此,此刻這種迫切想見乃美的感覺,令他非常狼狽。他暗責自己,立刻盤腿打坐。由於多年的修練,他很快便進入無念無想的境界。城內山林裏的鳥啼、噪音及晚風拂過簷端的聲音瞬間自耳畔消失,心身墜入空無的境界。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睜開雙眼。
不過,信玄卻以屬下情報有誤,致使出師未捷,於是將海野民部丞、仁科盛政及高坂安房守三人喚至跟前說道:
「我好高興,我也一樣。我一直暗戀著您,我以為恐怕我會在您永遠不知道我心戀您的情形下死了,雖然不覺遺憾,但仍然希望你知道我的心意,如今您知道了,我也沒有遺憾了,這是我真心所想……」
武田將三人逮捕問斬,確是身處戰國時代、身為武將的合理處置。但既已身臨戰場,就無安排眼線之必要。若要處理異議或諫言,宜在上戰場前追根究柢,此為戰爭中無法做之事。
政虎嘴裏道:「不要緊!」眼睛凝視著乃美。
一舟及政虎的使者於七月二日啟程赴京。當天,有以長尾政景為首的一族重臣向政虎獻刀慶賀的儀式,其後兩天則是政景宴請諸將武士,犒賞軍功。
她的手冰冷得令政虎打個寒顫,「乃美,乃美……」政虎別過臉去,按在乃美的手上。
行前,政虎吩咐派去的使者說:「在一切安排妥當以前,你們就一直留在京中,等到日期大抵決定後,立刻派一個回來報告,我好率眾到江州恭迎!」
現在的史料如何記載不得而知,三年後,蘆名氏與大寶寺氏受信玄所誘,出兵越後夾擊政虎,因此推測當時並未因應政虎之催促伸出援手。政虎是理想家,而蘆名氏與大寶寺氏皆為現實派,一般而言,不至於承接關東管領之命令。從這一方面來看,政虎的做法實屬滑稽。然而,從現實派的眼光看來,無論悲壯美、壯大美、莊嚴美或嚴肅美,都有某種程度的滑稽感。
他心中浮現乃美的各種影像,那細小如巴掌大的臉龐、透明的膚色、蒼白的嘴唇、細可見骨的手肘,皆歷歷如在眼前。
「現在宣佈出兵信州的部署計劃,大家仔細聽好!」
政虎告訴眾人:「出兵在即,我有事想借用駿河的智慧,明天傍晚回來!」
他忘我地敘述著,胸中一股熱氣似要發散。
仁科家方面,信玄則以其妾油川夫人所生的五子繼承,改名仁科五郎信盛;高坂家則由春日彈正忠昌信(後稱虎綱)繼承,春日改姓高坂。
奔波了半天,雖然夜露已下,仍然出了一身汗,感覺很不舒服。政虎要求先到浴室沖個澡,渾身爽淨後回到客殿。
他以低沉卻清楚的聲音逐一唸出。座中有人聽到自己的姓名時便用力應答一聲。
「這樣可以了,其他的再多想也無益,只有隨機應變了!」
等本庄慶秀全部宣讀完畢,政虎再度開口:「計劃已定,大家迅速準備妥當,以便隨時可以出陣!」
「我暫時要留在這裏,也算鍛鍊鍛鍊。這裏的武士雖然未必都聽我的,但比起京都三好、松永那幫徒眾,已經好得太多了!他們雖然不大尊敬我,但只要你好好吩咐一聲,他們都會遵從的,我就暫且在這兒磨練磨練自己的人緣吧!」
政虎思及此,更覺武田卑劣。心中湧起一陣厭惡感:「猥瑣小人!」
他過去不曾有過在上陣之前猶心繫兒女之情的情形,他每一次出戰,都是全心緊勒、戰志昂揚,一股沛然氣魄溢滿全身。他尊重自己這種感覺,也相信這種感覺能祐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他要求會津的蘆名盛氏及出羽庄內的大寶寺義增加盟己軍。關東管領所能管轄的地域最初是關八州,後逐漸擴張,加上伊豆、甲斐,進而奧羽地區皆為其管轄。換言之,在最盛期,自伊豆、甲斐至東部皆在其統治之下,但後來國勢衰弱,上野一國亦難挽頹勢。政虎是理想家、權威主義者,相信一旦成為關東管領,則必須就是制度所規定的關東管領,且相信自己擁有的實力,因而遵從古代制度催促出兵救援。
政虎暗忖武田的心態想必如此:「趁政虎不在起而牽制,此為小田原之獻計,莫可奈何。」
主從十人都騎著馬,還牽著路上要換騎的馬,一路急馳。春日山到琵琶島六十公里,他們在夜半稍後即達。
他一口氣說完,宇佐美並未回答,彷彿沒聽見他的話。
「聽說妳病了,我很擔心,一直想來看妳,卻沒有空,妳知道我又要打一場大仗吧!」政虎的語調極輕!
一路上他仔細籌劃對策,於六月二十八日返抵春日山。
說完,吩咐上酒同樂。
約三十分鐘後,他率領十個衛士,出城向東。月亮爬得更高,光芒也更清亮了。
總之,政虎令家將齋藤朝信、山本寺定長駐守越中,令政景留守春日山城。
「那樣就好!不要起來!」
他聲音顫抖著說:「妳抬起臉讓我看看!」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來自遠方。
「唔!」
乃美輕輕拭去淚水,默默地想移回床上。她的身軀踉蹌,政虎雖有抱她上床的衝動,但一時之間做不出來,只有看著乃美艱難地躺回床上。
夜深氣寒,他咳嗽連連,瘦削的面龐被月光照得蒼白,看著叫人心痛。
當一切計劃妥當,他的心思頓然空虛時,就再也忍不住那份思念的感覺。望著米山夕照,他油然而生想見乃美的慾望。
乃美仍低著頭回道:「聽家父說您要出征信州,百忙之中還特地抽空來探望我,實在感激不盡!」
「……」
春日山城中遵守著政虎出征關東時訂立的規則,陸續派兵南下阻擋,就連武田信玄也疲於應付,於是放棄割嶽城,退回川中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