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狼:成吉思汗》目錄

第一章

第一章

也速該對仇敵之間的話題只談到這裏,之後,他還說了一些長城對面的金和宋的事。在那裏,人們在巨大的城廓圍繞當中,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都市,還用泥土和木板建造了住一輩子都不用移動的房屋。人們各有自己的工作,商人開店舖賣東西,百姓耕作土地種植農作物,官員到政府機關上班處理各種事務,軍隊擁有武器每天從事戰鬥訓練。而且,在城廓裏面還用石頭建造了高聳入雲的大寺和政府機關。
德.薛禪盛情款待一行人三天之後,希望鐵木真單獨留下一陣子以便和部落的人民多親近,也速該滿口答應了。鐵木真知道在異族中的生活雖然比較拘謹,但卻可以學到許多東西;因此,他聽從父親的話,決定留在德.薛禪的蒙古包中。
「要打敗金國是非常困難的。現在即使蒙古高原上的所有部族團結起來,兵力還不及二十萬,而金國所擁有的軍隊多我們幾十倍;更何況,他們每一個士兵都有你們想像不到的優良武器。」
少年鐵木真知道蒙古族的敵人有塔塔兒族和金人。他把塔塔兒族,以及遠在長城對面的金國名字當作是惡魔代號,牢記心中。
鐵木真知道自己所屬的波爾幾金氏族,從父親也速該這一代起和同屬蒙古部族的泰亦赤兀氏族不合,一有事情常彼此反目。本來泰亦赤兀氏族也隸屬於波爾幾金氏族的,但是,他們在俺巴孩成為第二代汗時獨立,另起爐灶稱泰亦赤兀氏族。兩氏族之間的關係是本家和分家;可是,當也速該成為汗之後,俺巴孩的子孫們大事擴張泰亦赤兀氏族勢力,將其他許多氏族收為自己轄下。現在泰亦赤兀氏族大多不服從也速該的命令,而蒙古內部的一切紛爭就由此產生。
沒多久,訶額倫回來了,她召集七個孩子說:
鐵木真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站在蒙古包前看了好一陣子部落人慌亂的遷移行動。母親把馬放在廣場的西南隅,有時一陣強風吹來,馬尾上纛旗的毛就在空中翻騰。纛旗看來好遠,好小!
訶額倫想像不出也速該知道嬰兒誕生後的心情。也速該,這位部族的勇者,對於妻子懷孕這件事,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慣有的沉默和冷淡。到底他的內心世界是喜悅呢?抑或是憤怒呢?除了他本人之外,旁人無法窺知。不過,訶額倫心想,藉著嬰兒誕生的報告,就能夠知道丈夫所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如果從他口中說出的是「殺掉!」,訶額倫也不會覺得太意外。
也速該一行人不久後就朝著不兒罕山山麓踏向歸途。從那天起,鐵木真開始在語言、風俗習慣完全不同的環境中過著新生活。
兩人對別克帖兒採取包抄方式,分別從山的兩側爬上去,站在小山的山頂上同時張弓瞄準了別克帖兒。
有一次,也速該在蒙古包中飲酒時透露:
鐵木真從這時期開始,注意起四周的事物了。他身體已發育得比同年齡少年成熟;是個沉默寡言、舉止粗魯的少年,而精神上的發育也跟身體一樣早熟。
男子回答著。鐵木真不知成為狼的具體意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不想繼續追究下去。成為狼跟衰老得快且手腳不乾淨,以及跟禿頭、吝嗇等,彼此的含義似乎完全不同。對成為狼的這種說法,鐵木真從小就已經意識到,當然他並不十分了解它的意義;總之,這可能是蒙古血統的秘密所在。在這意義上,這位看來寒傖、憔悴的波爾幾金氏族的男子的回答是正確的。除此之外,任何說法都無法明確地說出蒙古血統的秘密。
鐵木真打量了多年來身為波爾幾金氏族首領的父親的蒙古包內部,發現和同部落的人不同的只是蒙古包稍微大了些而已,而裏面堆放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不同。既沒有特別高貴的物品,也不見得特別富裕。從其他部族掠奪的東西都馬上平分給部下,從未因自己是首領而多分一些。總之,這裏沒有階級之分,因此既無特別富有的,也沒有特別貧窮的。大家都一樣地窮。
鐵木真無從知道自己出生的祕密,只有死了心,就此放過那個男子。現在,鐵木真心中想著的是五十歲之後能成為一匹狼!
鐵木真只要想到自己與太古之狼與牝鹿毫無關係時,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深深的絕望感襲來。自從懂事以後,鐵木真就一直活在蒙古源流的傳承當中,那些傳承不但構築了鐵木真所有的過去,更將構築他今後長遠的未來。
這是鐵木真回來後所聽到訶額倫的第一句話,不過,他沒有作聲。訶額倫似乎也察覺到了,就說:
「特洛各爾奇.巴揚和妻子波洛克奇.可雅感情好得不得了!就是因為感情太好了,結果生了個獨眼龍的孩子,因此取名為得瓦.索赫魯。一隻眼睛長在額頭正中央,而且還是直的呢!這隻眼睛可厲害喲,說來大家都不會相信,它可以看到距離三天行程的前方。波洛克奇.可雅在得瓦.索赫魯之後,又生了得本.蔑兒減。不久,兩兄弟長大成人,有一次結伴出去打獵。得瓦.索赫魯遠眺平原上,看到遠處有位好姑娘走過,似乎是要出嫁的樣子,就說:得本.蔑兒減呀!她明天會經過這兒,你就把她搶來當太太吧!得本.蔑兒減本來不相信,不過,第二天還是到那地方等著,卻真的有一隊人馬到來,而新娘就在正中間呢!這位年輕人就揚弓、揮刀,襲擊他們。阿蘭.可雅就這樣成為得本.蔑兒減的妻子。二人之間,不久就生了兩個小孩。可惜的是把阿蘭.可雅搶來為妻的得本.蔑兒減年紀輕輕時,就拋下妻子和兩個小孩魂歸西天。而阿蘭呢,繼續撫育兩個小孩,後來又接連生了三個小孩。沒了丈夫也能生小孩,這是怎麼回事呢?阿蘭.可雅是個賢淑端莊的女人,不會去偷漢子;但是,沒丈夫又怎麼能生小孩呢?原來,每次懷孕之前,都會有一道光線從天窗射入,接觸阿蘭.可雅潔白的肌膚。這樣生下的不克.卡特奇、不卡特.撒兒幾、勃端察兒.蒙卡克三人就是卡特金氏、撒兒幾卡特氏和波爾幾金氏的祖先啊!我們波爾幾金氏族體內流著的勃端察兒.蒙卡克的血液,事實上是美女阿蘭的血和天上的光混合而成的喲……」
鐵木真與蒙力克夜以繼日在高原上策馬飛馳,從蒙力克那兒鐵木真知道父親已經死了。原來也速該在旅途中,依禮接受塔塔兒族的酒食款待,卻被下毒,強忍著痛苦經過三天的奔馳,總算回到自己的蒙古包中來,但沒多久就毒發身亡了。也速該一輩子與宿敵塔塔兒族打仗,好不容易給予塔塔兒族巨大的打擊之後,才有最近這十二、三年的平靜生活;不過,最後還是逃不過他們報復的命運。
就在別克帖兒話剛說完的一剎那,箭分別從鐵木真和合撒兒的手中射出了。兩支箭同時從別克帖兒的胸前和背後射入,微微搖晃了幾下之後靜止了;緊接著又有幾支箭向別克帖兒射過來。合撒兒的箭全部射中了別克帖兒的前胸,而鐵木真的箭都射在後背。別克帖兒像刺蝟般氣絕而死。
——有一匹承上天之命而來的蒼狼,牠的妻子是白色牝鹿,牠們渡過廣闊的湖泊,來到鄂嫩河的源流不兒罕山。在這裏牠們生了巴塔赤罕。
鐵木真對身邊沒人能夠解開他心中的疑團感到很沮喪。如果直接問母親訶額倫或許能夠馬上弄清楚;但是,鐵木真不想向母親追究自己出生的秘密。他不想再看到母親訶額倫大發雷霆。他隱隱覺得如果向母親詢問,會刺激到訶額倫的心,很可能讓她再度陷入如射殺別克帖兒時的狂亂狀態。
鐵木真的話傳入訶額倫耳中,她停止哭泣微微抬起頭來,但很快又恢復原來的樣子。鐵木真要合撒兒回答是否願意,這時,合撒兒那以男人而言太俊秀,也比鐵木真長得瀟灑的臉上,因興奮而有點泛紅地說:
總之,這個連母親都不知孩子父親是誰的嬰兒,就這樣被命名為鐵木真,以蒙古部族一個首領的長子身分,在蒙古包中出生、成長。
不過,除此之外,鐵木真只是一個沉默寡言、毫不惹眼的小孩。鐵木真因自己年長,就把媽媽訶額倫讓給年幼的弟弟們,他從未趴過訶額倫的膝蓋或躺在手臂裏;當然,希望接近母親身旁的心情,倒是跟其他的小孩沒啥兩樣。
產後的幾天,訶額倫因產褥熱發了高燒,在生死之間徘徊著。等到燒退,總算挽回一命時,首先映入她微弱眼中的是,丈夫也速該站著抱著鐵木真。
鐵木真從九歲那年的秋天到十三歲的春天,一直在德.薛禪的蒙古包中度過。對未來的妻子孛兒帖,鐵木真並未表現出特別的關懷;不過對在這裏的一切事物,所表現出的極大興趣卻異於同齡少年。這部族為了對付其他部族的搶劫,還特別訓練了一批年輕人。他們善騎馬且長於弓射。為了保護牲畜不被搶奪,他們幾乎每天都在草原上作散開的訓練,以及在馬背上張弓的練習。鐵木真向德.薛禪提出讓自己也加入那武裝團體,成為他們一員的要求。
「告訴我,我是不是也速該的孩子?」
鐵木真看了站在自己身旁也默默地注視著母親的合撒兒說:
「合撒兒呀!你先放箭吧!我要死在你的箭下。我不想死在篾兒乞人的箭下。」
也速該死後一年,翌年春天,鐵木真終於和兩個弟弟起了衝突。鐵木真的同母弟合撒兒雖然立了約,也聽從鐵木真的話;不過,沒啥力氣,性情又溫和,因此,一旦和異母弟起衝突時,事實上是幫不了什麼忙的。其餘的兩個弟弟哈赤溫和帖木格還只是十歲、八歲的小孩子,也不指望他們幫忙。鐵木真的獵物常被兩個異母弟搶走,他們當面捉走時,鐵木真雖然知道這沒道理,可是也不能不答應他們。
鐵木真的態度是認真的。
聽包括布魯提赤在內的幾個老人的奇怪唱和,是鐵木真幼時最重要的事情。當然,七歲的鐵木真對老人們所唱的內容是很難了解的,儘管母親曾對他解釋過;在老人們低沉而莊嚴的唱和歌聲中,鐵木真似乎看到了碩壯的大狼和溫柔而美麗的牝鹿幻影。狼,有一對比千里眼得瓦.索赫魯看得更遠的銳利眼睛;是只要有東西出現就一定無可遁形,不知害怕是何物的眼睛;是具有敢向任何東西挑戰,與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的強烈意志的眼睛。他的身體就像是為了攻擊而製造的,硬挺的大耳朵連千里以外的聲音都聽得到,而構成他身體的每一根骨頭、每一片肌肉彷彿都是為了消滅敵人而生的。瘦長而強韌的四肢,能夠在雪原中飛馳,在強風中狂奔;能夠攀登懸崖峭壁,能夠在空中翻觔斗。
要是現在自己的體內並沒有流著蒙古氏族的血液,那不但否定過去的一切,同時也否定了未來的一切;鐵木真就茫然而不知以前為何而生,同時更不知以後為何而活了。難道自己的血液中真的連一滴狼血,一滴牝鹿的血都沒有嗎?生下了許多勇者、善射者、聰明者的兩種美麗的生物,他們的血液真的跟自己無緣嗎?合撒兒、哈赤溫、帖木格,以及弱女子的帖木侖,還有異母弟的別勒古台都有著蒙古氏族的血統,為什麼只有自己沒有呢?不知苦惱了多少時日之後,鐵木真強迫自己把那些疑惑當成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因為無論如何,自己都是蒙古氏族的一分子。
孛兒帖比鐵木真年長一歲,今年是十歲。當也速該第一眼看到她就很喜歡,而鐵木真看到這位出落大方的少女也覺得好美。皮膚白中帶褐色,頭髮有光澤。鐵木真從小就聽說過與黑色韃靼相對稱的還有白色韃靼這民族,現在到弘吉剌部族之後,才知道這傳聞屬實並非虛假。
「你們兄弟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子?兄弟鬩牆,又怎麼能夠向泰亦赤兀氏族報仇呢?要知道現在我們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沒有其他的朋友,除了馬尾之外連鞭子也沒有呀!」
合撒兒所形容的淚水已乾涸的母親訶額倫聽到鐵木真這麼說,眼中又湧出新的淚水,而這次訶額倫真的是哭到淚水乾竭為止。由於母親實在哭得太久,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拿著弓箭出去打獵了;哈赤溫和帖木格也去玩耍了,而五歲的帖木侖不知何時竟然睡著了。
至於蒙古何時移居此地,已不可考了。八世紀前後,蒙古與其他部族隸屬突厥,八世紀中葉,回紇強大,改隸回紇,九世紀以後又受到韃靼的統轄。等到韃靼勢衰之後,頭髮、膚色、風俗習慣皆異的幾個不同血統的部族,各自建立了自己的部落,分居到蒙古高原的草原地帶。他們一年到頭為爭奪婦女和牧草而度日。
本來就已經很貧窮的聚落,再加上也速該的去世,因此,整個波爾幾金氏族的根據地看起來更陰暗、更淒涼了。這時候十三歲的鐵木真回來了。
「蒙力克走了!耶姆爾提、鎖兒罕.失剌也都走了!」
鐵木真向回過頭來的這個男子問道:
「真有這一回事?」
「你們射殺的是無可代替的同志之一!像頭受傷的山犬,像趕不動兒子而將兒子吃掉的鴛鴦,像移動牠巢窩就會摸過來的豺狼,像捕捉時不可猶疑的老虎,像胡衝亂撞的猛獸。」
「這個嘛——你母親是也速該從篾兒乞人手中搶過來的,因此,你的父親如果不是也速該就是篾兒乞人吧!像這種事隨自己高興決定就行了。到五十歲之後就一切都可明白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到了五十歲之後,大家就可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哪一氏族的人。通常篾兒乞部人會衰老得快,而且手腳不乾淨;克烈部人會禿頭而且吝嗇。」
「男人和女人有什麼不同呢?蒙古人不管是男的或是女的,都繼承了祖先的血液呀!」
「你們是準備殺我吧?那也沒辦法,怎麼樣,張弓射吧!」
也速該去世後,波爾幾金氏族中,沒有權力者能夠代替也速該來指揮全族。這是因為也速該並沒有栽培人才的關係。這種人才缺乏的現象,不只存在於波爾幾金氏族,同時也存在於泰亦赤兀氏族和其他氏族之中。部落的人民聚集到一位權力者身邊,部落因此而統一;當該權力者死亡之後,為了己身的利益非重新尋找新的權力者歸順不可。像這種情形,在蒙古之間自古以來不知已重演過多少次了。這是沒有組織的團體的生存方式。
不過,其中的一件擔心事,很快地就從訶額倫心中袪除了。被母親握在手中的嬰兒的小掌,彷彿是自己的意志似地張開了,手掌裏宛如緊握著勳章似地握著一塊血塊,血塊的形狀像髀石。另一件擔心的是剛出生嬰兒的容貌。訶額倫從嬰兒身上找不出足以證明是丈夫也速該親生的證據。說他像也速該嘛倒也蠻像的;可是,說他不像嘛,卻真的一點也不像。事實上,嬰兒也不像訶額倫心中所想的另一個男人。坦白說,嬰兒只像他的母親。
德.薛禪魁梧的身材稍微向後仰,以堅定的語氣說。也速該對這個直爽的部族首領也有好感,而且早就聽說弘吉剌部族極為富裕,因此馬上就答應了。無論是蒙古部族或弘吉剌部族,彼此締結這件婚事絕不會是賠本生意。
初為人母的訶額倫,擔心著兩件事:第一件是,自己所生的嬰兒四肢健全嗎?能讓丈夫也速該滿意嗎?第二件是,嬰兒的長相,諸如眼睛、鼻子等像不像她丈夫也速該呢?他會承認是自己的孩子嗎?
「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別勒古台也有他的優點。一旦約定好的事,他絕對不會毀約的。」
鐵木真拿自己在那兒過了三年半時光的弘吉剌族薛.德禪的情況加以思索:弘吉剌部的情形跟蒙古不同,雖然他們也同樣沒有組織,但是能當首領的就只限於薛.德禪的一家人。這種特權對薛.德禪家而言就是財富。薛.德禪比同族的任何人都要富有。薛.德禪不希望女婿鐵木真離開,是因為他沒有可以繼承自己地位的兒子。
當鐵木真出生的第十二世紀中葉,居住在這塊蒙古高原地帶的部族,除了蒙古之外還有乞兒吉斯、斡亦刺、蔑兒乞、塔塔兒、克烈、乃蠻、汪古等諸部族。其中,蒙古和塔塔兒兩部族為了奪取高原地帶諸部族的領導權,不斷地有小戰鬥發生。鐵木真正好出生在這兩部族打得最厲害的時候。
鐵木真與蒙力克在數百蒙古包之間,緩緩策馬而行。每一座蒙古包都靜悄悄地。不久,鐵木真來到自己的蒙古包前,他下馬,想從正面的入口走進去。在入口旁他看到了長高了許多,幾乎快認不出來的異母弟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不知怎的,蒙古包內沒有光線從天窗射入,整座蒙古包飄散著陰暗而沉悶的氣息。鐵木真在入口處站了一會,直到眼睛能適應包內的黑暗;他很快就看到母親訶額倫坐在正面深處,也逐漸看清楚圍在母親身旁的四個弟妹的樣子。於是,鐵木真走向母親面前。
再者,當權力者死亡之後,他的遺族會遭遇到悲慘的打擊,這種情形也被視為是當然的。被權力者欺壓的怨恨,通常會轉移到對遺族的報復。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是蒙古部族的人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他們認為這是極其自然而且是當然的。在他們的觀念裏,那是天意要使所有的人平等。
訶額倫特別派了一個老僕人,到距離部落有十里之遠的前線通知丈夫自己生了個男孩。訶額倫打發使者出去之後,又把眼光投射到剛從自己腹中生出的嬰兒臉上。嬰兒是用破舊的布條包裹著;連為他接生的婦人也掰不開的左手手指仍然握得緊緊的。究竟自己的孩子四肢是否健全呢?一種出自母愛的本能使訶額倫無論如何非掰開嬰兒緊握的左手掌看看不可;可是,對嬰兒細嫩的小手掌,又不能夠太用力。訶額倫的手剛從嬰兒的手掌移開時,聽到一陣大風發出「呼呼」的聲音從蒙古包上吹過。感覺上,風好像大河,是具有重量的物體,把地軸從東向西轉動。當這陣風刮過後,訶額倫才察覺到自己是躺在蒙古包中,而和蒙古包相對的是高不可及的漆黑夜空呀!眼前浮現出:夜空中鑲著無數的星星,而每一顆星星都發出清洌的光輝。但是,很快地又有一陣強風吹過來了,一把繡著星星的黑布幔掀開,星星馬上四散逃走,剩下的是充塞天地之間的風聲罷了。訶額倫意識到無論是強風吹拂時,或者在星空覆蓋下,自己現在所處的蒙古包既小又寒傖,這是不變的。
當別克帖兒發現他們兩人,知道兩人的意圖之後,頹然坐到地上,卻傲慢地說:
這是唱和開始的幾句,很快唱和就被繁瑣的儀式聲音所淹沒。無論是波爾幾金氏族,或是泰亦赤兀氏族,所有的蒙古人,每次聽到狼與牝鹿交配所生的巴塔赤罕的傳說時,心中都會興起異樣的感動。大家都對這故事深信不疑:在遙遠的西方有處大湖泊,一隻受天之命的壯狼渡湖而來,娶了溫柔、漂亮的牝鹿為妻。至於不兒罕山呢?部族中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樣的一座山;儘管如此,蒙古部族的人打從出生之後,無論蒙古包移到哪裏,就像日課似地,在仰望不兒罕山的日子裏長大。
鐵木真十五歲的夏天,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事。那時候蒙古包紮在鄂嫩河中游的右岸草地。有一天,鐵木真從牧地正準備回家時,看到高原的盡頭有一個看來寒傖的男子。自從和自己的一族人分開之後,一年到頭難得看到兩、三個生人;因此,鐵木真感到非常懷念,小心翼翼地策馬朝那男子的方向走過去。很意外的,那是鐵木真認識的波爾幾金氏族的人。鐵木真還記得幼時曾經跟他的小孩在自家的蒙古包中玩耍。
事實上,鐵木真已經知道很多事了;可是,他還想知道更多的事。父親也速該和母親訶額倫之間的交談,應該和以往沒有兩樣才對,可是對鐵木真而言卻和以前不同了。鐵木真從兩人的交談中,了解到波爾幾金氏族的家譜和歷史,還有波爾幾金氏族在蒙古部族中所占的地位;更知道蒙古部族在蒙古高原的居民當中居於何種立場。此外,鐵木真還從聚落的男女談話中,從聚落的小集會或部族的大集會時部落人民的言談行動中,如海綿吸水般知道了許多事。鐵木真身心兩方面都從少年逐漸轉變為大人。
記憶力最好的年輕人頂多講到這裏就再也接不下去了。除了妻子之外還有兩頭馬和年輕同伴的第十代氏族之長特洛各爾奇.巴揚之後,小孩眾多,要背的人名突然像枝葉般茂盛,除了靠布魯提赤驚人的記憶力之外,別無他法。布魯提赤等到大家都住口說不下去時,滿佈皺紋的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笑容,然後慢條斯理地接下去說。當然,布魯提赤並不是只說出蒙古部族歷代領導者的名字而已。
這兩種特性完全不同的動物,卻同時具有了足以吸引鐵木真幼小心靈的美。蒙古的祖先,就是這兩種美麗的動物所生的。狼與牝鹿的血液,在長久的歲月中,在多數祖先們的體內流動著,而現在也在自己的體內流動著。
「泰亦赤兀氏族的傢伙,恐怕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們吧;我們一家的悲慘就像水往低處流般,可能還會有不幸發生!」
鐵木真九歲那年的夏天,也速該應妻子訶額倫的要求,帶著鐵木真到訶額倫的娘家斡勒忽納兀惕部的部落去,準備替鐵木真找結婚對象。
「你一定是也速該的兒子——鐵木真,錯不了的!」
鐵木真也感到興奮。對他來說,這是個極為嚴肅的誓約,說它是有生以來最嚴肅的瞬間不為過。鐵木真為了援助軟弱的母親,背負起一家的命運,必須在孤立無援的家中建立起秩序、體制和階級。這是非把整個家撐起來的責任感使鐵木真做這個決定的;另外的一個用意是,對三年半之間已長得幾乎比自己高大的異母弟別克帖兒、別勒古台的一個警告。當鐵木真從弘吉剌族回到自家的蒙古包中時,曾在入口處和兩個弟弟照了面;可是,鐵木真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的不是親人久別重逢的愛憐眼光,而是含著敵意的眼光。
鐵木真以微含怒意的冰冷語氣對訶額倫說:
就在鐵木真十三歲的春天,有親戚關係、三十歲左右的蒙力克,以也速該快使的身分,趕到弘吉剌聚落來準備接鐵木真回去。蒙力克並沒把話說得很清楚,只說也速該好久不見鐵木真,很想念兒子。德.薛禪雖然也對這突如其來的請求感到詫異,不過,在回去探望後馬上回來的條件下,還是讓鐵木真回去了。
當時蒙古部族是在萬里長城之北,即所謂的塞外地方營生的,在那兒有好幾種遊牧民族屯居著。這地方東依興安嶺,西鄰薩彥嶺、唐努、阿爾泰、天山諸山脈;南方以萬里長城和中國為界;以戈壁不毛之地與西域為鄰;又北方以貝加爾湖附近為界,和西伯利亞的廣大無人地帶毗鄰。這塊被大山脈、沙漠和杳無人跡的荒蕪地帶所包圍的寬闊高原中,有六條河流。鄂嫩河、額爾古納河、石勒喀河三河匯合成為黑龍江注入鄂霍次克海;另外,土拉河、鄂爾渾河、色楞格河三河則注入貝加爾湖。這兩條水域皆發源於中部的高原地帶,其流域形成草原與森林地帶,自古以來多少遊牧民族在這兒興盛、滅亡。匈奴、柔然、突厥、回紇皆以此為根據地,唯一的出路只有向南方擴張勢力;因此,中國歷代的皇帝不得不建造萬里長城,以防北方遊牧民族的入侵。
本來,鐵木真不準備放過別克帖兒的搭檔別勒古台的,但現在母親的怒氣改變了他的殺意,鐵木真低聲地向合撒兒說:
帖木侖的出生,讓鐵木真所感到的意外困惑,促使八歲的鐵木真對女人——包括大人和小孩在內——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女人體內或許也流著牝鹿的血液,可是怎麼可能也流著狼的血液呢?鐵木真對訶額倫提出了這個問題,訶額倫回答他:
說著,突然舉起手中的長槍猛力刺察剌合的背部。
他的回答有點曖昧。不過,當他看到鐵木真嚴肅的表情之後又說:
忠實的部下開始陳述自己的意見了。
那天晚上鐵木真回家之後,把白天遇到一個族人,以及波爾幾金氏族的人生活並不幸福的事,告訴了母親和弟妹們。
於是鐵木真叫合撒兒去察看別克帖兒在哪裏。過了一陣子,合撒兒回來說,別克帖兒在不遠處的山上,正看著九匹菊花青的馬。
鐵木真為了避免大家挨餓,不准家中的任何人閒蕩無事。訶額倫帶著最小的帖木侖,一連幾天遠溯鄂嫩河上游摘野菜,深入山中撿野梨;此外,還在蒙古包前的空地上種韭菜和野薤。六個男孩每天到牧場放羊,只要一有空閒就去釣魚或打獵。
想起這句話的同時,鐵木真還經常想到那天早上,別克帖兒衝著自己所說的話——不是也速該的兒子,是篾兒乞人的兒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母親是訶額倫,而父親不是也速該,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還有,也速該不喜歡自己,這又代表什麼意義呢?
語氣跟平常完全不同。鐵木真回答說:「別克帖兒現在在小山上,恐怕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裏來了。」這時,訶額倫的臉色轉變了好幾次,最後發出一聲低聲的呻吟「唉呀!」之後瞪著鐵木真說:
說到這裏訶額倫昏過去了。鐵木真不知道人生氣會氣成這樣子。
沒多久,分散在廣場四處的駱駝和馬的小隊伍零散地開始移動了。有一座蒙古包形成一支小隊伍的,也有二、三座蒙古包合成一支隊伍的;他們捨棄了半年來已經住慣的土地。訶額倫的影子從插著纛旗的附近突然向很陡的傾斜地前方消失了,因此,訶額倫撐著的旗子看來就像是指引隊伍從廣場出去的出口標示。廣場上洶湧的人潮和牲口逐漸減少,最後只剩下訶額倫母子的蒙古包孤立在那兒。
那個男子把鐵木真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之後說:
「從今天起你要當我忠實的部下,不可違背我的命令。在這個家你的權力僅次於我。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爭吵時,你要他們兩人合好、同心協力。萬一我倒下去了,你要代替我繼續指揮這個家。」
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布魯提赤.把阿禿兒一定不會錯過機會把藏在自己腦中的東西,像抽絲剝繭似地詳細道來。儘管有些故事,很多人聽得都快背起來了;不過,誰也無法講得像他那麼精采,而且,沒有哪個人的腦子裏可以像他那樣記得那麼多東西。
「從今天起,我們只剩下現在在這裏的人了。要是不團結就無法生存下去。」
布魯卡奇已經去世了;幾年前鐵木真在母親膝旁還見過那位個子矮小的老人。在這故事中出現的人物,由於也有鐵木真認識的,因此,俺巴孩的悲劇在鐵木真心中產生了更大的真實感,直覺得胸口悶痛。金國這國家強大到連父親也速該也不得不放棄報仇的念頭,鐵木真為此感到很沮喪。對鐵木真來說,金國是他想親眼目睹、對它抱著種種夢想的未知的大國;但同時它也是殘殺了前兩代可汗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國家。總之,金是個蒙古人即使失去了十根手指頭,磨掉了十隻指甲,也非報仇不可的國家。
別克帖兒去世後,隨著時光的流逝,別克帖兒最後所說的話,就像是別克帖兒怨恨的咒語般,一直在鐵木真耳邊響起——合撒兒呀!你先放箭吧!我不想死在篾兒乞人的箭下。
除了不同部族之間的打仗以外,同一部族內,彼此也常因利害關係鬧得水火不容。蒙古部族還因此而分裂成幾個氏族,各氏族擁有自己的部落,常彼此排斥、鬥爭。也速該所屬的是乞顏氏族,自古以來就是蒙古本部的本家,曾出過幾個領導全蒙古部族的汗。第一代的汗是鐵木真的曾祖父合不勒,他統一了零落分散的蒙古諸部族。第二代的汗是泰亦赤兀氏族的俺巴孩,第三代汗又落到乞顏氏族也速該的叔父忽圖拉身上,而現在也速該是第四代的汗。
拋棄了訶額倫母子的波爾幾金氏族和泰亦赤兀氏族合而為一,走了幾天之後來到鄂嫩河下游的草原地帶另建了新部落;而泰亦赤兀氏族的首領塔兒忽台也兼了蒙古部族的汗。不過,這些事並未傳入訶額倫母子耳中。
「你殺了少數同志之一。你們像咬著胞衣的狗,像衝向山崖的大豹,像壓抑不住憤怒的獅子,像把活生生的動物囫圇吞下的大蛇,像撲向自己影子的鷹隼,像默默吞食食物的大魚,像從後腳咬住小駱駝的大駱駝。」
在別克帖兒頂撞他的許多話當中,在鐵木真心中留下最深傷痕的是別克帖兒最後說的:也速該並不喜歡自己。
鐵木真自己拿了弓,也命令合撒兒拿弓,然後兩人一起走出蒙古包。走到山麓後,鐵木真向合撒兒表明要射殺別克帖兒。剎那間合撒兒臉色全變了,他嚇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地他知道這是鐵木真的命令,就發誓一定幫忙。
「蒙力克已經騎著馬回去了。」
鐵木真不知多少次想起這句話。雖然明明知道那是別克帖兒自己逃不了時故意說出讓鐵木真難過的話,儘管如此,鐵木真就是忘不了。
七歲的鐵木真,只對獨眼龍得瓦.索赫魯的故事留下印象,其他的就沒有太大興趣,也不十分了解。比起這些,鐵木真對全體部族大集會時,包括布魯提赤在內的幾位老人,在蒙古包前的廣場上用祈禱方式所唱出有關蒙古來源的傳說,感到更大的興趣。
「蒙古人呢?」
當最後的一支隊伍向斜坡前方消失時,鐵木真看到訶額倫從遽然空曠起來的廣場對面朝這邊過來。騎在馬上,纛旗仍然撐得筆直的訶額倫接近時,看得出她臉色蒼白。由於精神緊張的關係,訶額倫的表情看來非常嚴肅;在鐵木真眼中,現在的母親比以前任何場合的母親都要勇敢、美麗。
訶額倫的眼光繼續投射在抱著鐵木真的丈夫的側臉上。也速該通常被稱為也速該.把阿禿兒,膽識與勇氣兩者兼備,是其他部族懼怕的人物。從也速該精悍的側面,雖然無法窺知他內心的想法;但是,訶額倫看到丈夫把鐵木真抱在自己粗壯的手臂時,她放心了。而這種心安逐漸地轉化成連自己也說不出的深深的感動。淚,沾濕了訶額倫的雙頰。
布魯提赤把勃端察兒之後的歷代祖先們的英勇事跡,講得更詳細更生動。從勃端察兒之後,到現在的領袖也速該之間,歷經了十代,可以講的事跡可多著呢!整個晚上都講不完的。
蒙古部族除了泰亦赤兀氏族之外還有幾個氏族,他們不屬於波爾幾金氏族就是屬於泰亦赤兀氏族,表面上全蒙古部族以也速該為汗而統一,事實上是分裂成兩大陣營。
鐵木真對這種做法痛加責備,可是大家都欺負他是個小孩,誰也沒把它當一回事。鐵木真氣得發抖,正想折回自己的蒙古包時,母親訶額倫騎在尾巴上綁著纛旗的白馬的身影,映入鐵木真眼裏。訶額倫拿著象徵汗權力的旗子,想阻止擅自遷移他地的族人。鐵木真知道母親的舉動是徒勞無功的,他並未表示支持,但也沒有阻止。
「深水已經乾涸,硬石也已經破碎。也速該都死了,你還在這裏囉唆什麼?」
比鐵木真想像的更糟糕的情況,很快就降臨了。大約兩個月後的某日清晨,鐵木真被外面的吵雜聲吵醒了,他走到蒙古包的外面來。在拂曉時分、東方泛白之際,鐵木真看到的是部落的男男女女正折疊著數百蒙古包,整理家財器具放到馬或駱駝的背上。整個部落就要移動了。鐵木真這時才發現訶額倫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訶額倫整個人都呆住了,她沒有作聲。
蒙古部第一代汗合不勒,第二代汗俺巴孩,第三代汗忽圖拉,以及現在的也速該都有成立聯盟之意,不過都受到被金國利用的塔塔兒族的阻擾而功敗垂成。合不勒在締結聯盟之後,被金國使者毒殺;俺巴孩被塔塔兒人綁送金國處死;忽圖拉以及六兄弟中的大半都在與塔塔兒族的戰鬥中喪生了。總之,鐵木真的曾祖父和祖父的大半兄弟,都在與塔塔兒族戰鬥中犧牲了。
「在打倒泰亦赤兀、塔塔兒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那男子說:
在狼的身旁,有隻有著美麗皮毛和漂亮身軀的牝鹿陪伴著。鹿的栗色毛中摻雜著白色斑點,嘴角長了一撮白毛,跟狼不同的是牠有一雙溫柔的眼睛。牠的眼睛咕嚕咕嚕地轉個不停,全身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因為牠要保護心愛的丈夫避免遭受外敵的侵害。鹿要把自己裝扮得漂亮以取悅狼,同時,每一分每一秒都提高警覺侍候著丈夫;即使是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牠也不敢大意地趕緊伸長脖子去探視一番。鹿雖然沒有絲毫的攻擊意思,不過牠防禦的態勢真的是無懈可擊。
「那是令人討厭的國家!」
男子說完話後正想離去時,鐵木真突然有一股連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情緒促使他喊道:
在這之後,訶額倫母子過著極為淒慘的日子。以母親和鐵木真為首的七個兄妹,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座蒙古包和寥寥無幾的羊和馬;而且,他們的蒙古包是孤立的,沒有以物易物的對象。
有一次鐵木真和合撒兒一起去釣魚,合撒兒釣到了一條身體會發出異樣光彩的索克遜魚。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看在眼裏,就要合撒兒送給他們,合撒兒不從,於是四個人就大打出手。最後,魚被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搶走了。
鐵木真七歲時,第一次聽到有關自己部族的祖先的故事和傳說。那是從遠親的布魯提赤.把阿禿兒老人那兒聽來的。布魯提赤因為名字裏有把阿禿兒,無疑的年輕時一定是位勇者;但是,這時他已白鬍蓄滿雙頰和下顎,是個小孩子們喜歡親近的老人了。這位老人的記憶力驚人,有時親戚朋友聚到也速該的蒙古包中來時,他會對大家細說幾代又幾代之前的祖先們的故事。他對每一個人物,從容貌、身材到性格都能娓娓道來,彷彿他實際見過似地,因此聽者都不會覺得厭煩。
鐵木真有時會不知不覺地回想著亡父也速該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和做過的每一個動作,然後努力地想從也速該對自己說過的,即使是短短的話語,或細微的動作;那怕只是眼光的轉移,希望能從那兒找尋出某種意義來。像這樣子讓人在精神上感到孤獨,在肉體上亦覺得疲勞。鐵木真探討這些事而疲憊不堪之後,也認為也速該對自己的言行動作,或許真的跟對其他的弟妹不一樣。一旦有了這種念頭之後,鐵木真對父親也速該的看法前後判若兩人——這經常困擾著鐵木真。
想法一旦改變,連帶著對自己從九歲時寄養在弘吉剌族一事,感覺也完全不同。父親是否一開始就準備把自己拋棄在其他種族裏呢?自己是因父親死後才又回來的,如果父親不死還活著的話,那麼自己是否就永遠被丟在那靠近興安嶺的部落呢?
訶額倫從馬上下來,口中一一說出丈夫也速該臨終時託付的親友的名字。記憶力驚人的老人布魯提赤.把阿禿兒的名字也包括在內。
對鐵木真而言,碰到波爾幾金氏族的男子,比沒碰上好。和那個男子分手踏上回家途中,鐵木真心中發誓,以後絕不向母親訶額倫打聽自己出生的秘密了。他知道問母親訶額倫這個問題,徒然讓她感到困惑、悲傷而已,有百害而無一利。要是母親說出自己的父親是篾兒乞人的話,自己又該怎麼辦呢?所有現在支撐著自己的都會馬上崩潰;相反地,如果聽到自己身上流著的是蒙古人的血,也不過是短暫的安慰罷了!訶額倫應該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最要緊的,就像憔悴的男子說的,相信自己是也速該的兒子,身上流著的是蒙古人的血。
婚事談妥之後,二行人併為一夥,改變行程朝興安嶺的草原地帶前進。弘吉剌部族所領有的地區是蒙古高原諸部族中最接近長城的,金國文化容易輸入,因此他們的文化水準是高原居民中最高的。
訶額倫成為也速該妻子,大約是十個月之前的事。訶額倫出身斡勒忽納兀惕部,被蔑兒乞部的年輕人搶走,在回到蔑兒乞部途中,於鄂嫩河畔又被也速該搶過來,因此成為也速該的妻子。訶額倫在回到蔑兒乞部時,曾被該部的年輕人侵犯過十數次,因此,成為也速該妻子後的第一次生產,就不知孩子的真正父親到底是兩個男人當中的哪一個了。
兩、三天後,察剌合總算能開口說話了。他說:只有他一人對拋棄訶額倫母子不管表示異議,當部落開始移動之後,他還對泰亦赤兀氏族的首領提出抗議。這時,首領之一的脫朵延.吉兒帖說: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呀!這是只有你母親訶額倫才清楚的事。不過,這並不重要呀!我的母親也被塔塔兒族的傢伙搶過去兩次,弟弟是父親的兒子,至於我呢?也不知是誰的兒子,不論是波爾幾金氏族的女人或泰亦赤兀氏族的女人,都有被搶過來或被搶過去一、兩次的經驗呀!」
鐵木真對母親的回答感到非常不滿意。總覺得把輕輕推一下就搖搖晃晃,打一下就倒下去大哭大叫的女人,和男人一樣看待是不行的。他不喜歡和女人在一起,為什麼不能出戰的弱者,也一樣繼承了受天之命渡過大湖而來的狼的血液呢?
對鐵木真而言,再沒有比自己身上流的不是蒙古氏族的血而是蔑兒乞氏族的血的假設更殘酷了。無論如何自己非得是也速該之子不可。如果不是也速該之子,那麼祖父巴爾汗.巴卡朵兒、曾祖父合不勒,以及以前的特姆比那,薛強,還有更早的貝辛格爾.特庫辛,勇者哈比奇,美女阿蘭與光所生的勃端察兒.蒙卡克,更往前上溯的獨眼龍得瓦.索赫魯、富者特洛各爾奇,以及不知幾代之前的耶凱.尼頓、撒利.卡察維,蒙古最初的太祖巴達奇看,甚至於渡過西方大湖而來的蒼狼,以及膚色白皙的牝鹿,這一切一切就和自己沒啥關係了。無論如何鐵木真不允許有這樣的事。
當布魯提赤準備開口說時,大家就搶著把自己記得的先說出來。
這時期讓鐵木真感到最頭痛的是,異母弟的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經常兩人一起行動,不服從鐵木真的命令。兩人長得像雙胞胎,身材魁梧、力氣強大而且性情粗暴。
「從今天起,凡是你的命令我一概不服從,我也不承認你是兄長。我身上流著也速該的血,我才是這蒙古包的領導者!」
像這樣子,當其中一人把自己歷代祖先的名子說出來,只要他稍微停頓一下,馬上就有人搶著說下去。
訶額倫可能是準備犒賞蒙力克長途跋涉的辛勞。但是,站在門口的別勒古台回答:
接著又說:
「波爾幾金氏族的夥伴呀!請告訴我我的父親是誰?」
「蒙古人會成為狼。」
「俺巴孩汗被塔塔兒人捉到送往金國。在金國竟然被釘在木製驢馬上,被活剝皮之後又被剁成肉醬。俺巴孩非常勇敢,在遭受酷刑之前對僕人布魯卡奇說,你要是能夠活著回去一定要把我的話告訴族人知道:你們即使磨掉了十根手指的指甲,失去了所有的手指,也一定要為我報仇。布魯卡奇後來逃了回來,把這話告訴大家,大家都哭了,你父親哭了,我也哭了!」
第二天黃昏,派去向也速該報告的老僕回到蒙古包來,他向年輕的母親轉達了也速該為嬰兒取的名字——鐵木真。這時,訶額倫的臉上首次浮現出產後安詳的臉色。因為,至少她知道丈夫也速該對自己所生的小孩並無太深的憎恨;不過,除此之外一切仍然不明。這怎麼說呢?因為根據老僕的話,知道「鐵木真」這名字,對訶額倫而言可以做多種解釋。老僕說:「當我趕到首領的陣地時,打贏塔塔兒族的慶功宴正要開始,篝火旁綁著兩個敵方的首領。酒宴進行到大約一半時,其中的一個首領被拉出斬首。也速該為了紀念這次打勝仗,就拿被斬首的首領名字鐵木真當做嬰兒的名字。」
蒙古內部情勢如此,又加上不斷和其他部族之間有小戰鬥發生,因此也速該每天過著忙碌的日子。其他部族中勢力最大的是塔塔兒族,蒙古與塔塔兒原本就水火不容。在蒙古高原上最大的事是成立部落聯盟。對同樣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所有遊牧民族而言,無論是從維持彼此之間的和平共存生活,或者是處理和鄰國金、西夏、回紇等的問題上,成立部落聯盟是絕對必要的。然而,最不希望住在蒙古高原的諸氏族成立聯盟的是以長城為境和蒙古高原緊鄰的金國。部落聯盟把分散在高原各處的小力量凝聚成一股強大力量,這對金國而言絕非可喜之事。金國只要看到高原上有成立聯盟的跡象時,常利用各種方法加以打擊,在使高原的諸部族處於敵對情況上,金國一向是不遺餘力的。
訶額倫對著孩子們說。鐵木真靜默地心中想著:要打倒仇敵泰亦赤兀氏族,取回波爾幾金氏族的部落,把他們像從前那樣納入自己轄下,他不能等到自己長大成人。他沒有耐心慢慢地等。鐵木真希望早一天成為一匹狼。為了波爾幾金氏族,為了訶額倫和弟妹們,同時也為了自己,他不希望成為小偷,也不希望成為吝嗇鬼;更不希望頭髮變成褐色或禿頭,不希望跟其他種族的任何人一樣。鐵木真所希望的是什麼呢?是成為一匹狼。只有這樣,鐵木真才能替自己找到證據,證明自己是也速該之子,是蒙古血統的繼承者。
鐵木真是在這種情勢下的蒙古高原中,在蒙古部族首領的蒙古包中出生、長大的。訶額倫在生下鐵木真的兩年後,生了合撒兒,再兩年又生了哈赤溫,都是男孩子。因此,當鐵木真四歲時就有了兩個弟弟;此外,還有相差一歲的別克帖兒,和相差兩歲的別勒古台兩個同父異母弟弟。鐵木真在蒙古包中和這些同父同母以及同父異母的弟弟們一起長大。也速該對五個孩子非常公平,經常是一視同仁的,從未特別疼愛其中的哪一個。而訶額倫也一樣,對待親生的三個小孩,和別的女人所生的兩個小孩,並沒有些微的不同。如同丈夫未對鐵木真差別待遇一般,訶額倫對丈夫和別的女人所生的小孩也同等看待。從這點來看,訶額倫可說是個聰明的女人。
「你要是認為我說謊就去問媽媽好了!生你的媽媽應該是最清楚的了。如果你不想去問,那就問問你自己好了。父親也速該一點也不喜歡你,這麼說應該心裏有數了吧?」
也速該在鐵木真出生時的那次會戰中,第一次給予塔塔兒族巨大的打擊,之後,兩部族之間維持了短暫的和平狀態。但是,兩部族之間的戰鬥,背後只要有金國存在的一天,就一定會再爆發的。
「是!我同意你的決定。」
「你不是母親訶額倫的兒子。哪有權利讓溫柔的訶額倫更悲傷呢?」
鐵木真把這件事告到訶額倫那兒。訶額倫傷心得臉上肌肉抽搐著,她說:
「等等!」
鐵木真也對蒼狼的故事大受感動,對自己是狼與鹿的後裔感到驕傲;一想到其他不是狼與鹿後裔的部族,就覺得他們是多麼悲哀而又卑賤。總之,鐵木真對自己體內流著的是狼與鹿的血液,感到既驕傲又光榮。
鐵木真聽到別克帖兒這些話的瞬間,就知道話中實在包含了太多東西了,就像強烈的暴風雨掠過耳邊。
「你胡說些什麼!?」
第二天早上,鐵木真把別克帖兒叫到蒙古包外,責備他日常的言行,要他改過。但是,兩人之間一下子就吵起來了。
鐵木真話一說完,別克帖兒馬上反駁說:
別克帖兒拋下這句話後,離開鐵木真不知到哪裏去了?鐵木真對著公然反抗自己的別克帖兒的背影注視了一會,這時,他內心深處突然升起不能讓這個弟弟再活下去的念頭;對於攪亂蒙古包的和平,拿著刀子向著自己的人,不管是誰非除去不可!
察剌合老人只能喝水而不能進食,三天後就過世了。鐵木真在父親去逝時都未掉過眼淚,這時卻為了波爾幾金氏族的一位勇士察剌合之死,第一次流下了眼淚。鐵木真傷心的樣子,讓訶額倫都擔起心來。察剌合對沒落的自己一家人所表現出的忠誠,讓鐵木真感到無以為報,因此萬分痛惜。
不過,鐵木真留在這兒最大的收穫是對金國的了解。有時,金國的商人會帶著駱駝越過長城來到這聚落,鐵木真從商人口中知道許多除非是居住在鄂嫩河上游,否則無法了解的有關金國的知識;其中,最讓鐵木真感到吃驚的是,無論是金國,或是更遠的宋國都由一個人統治,而且還有完全聽令於統治者、有如手足的軍隊。
在這之後,鐵木真好幾次向布魯提赤打聽有關宋和金的事。他以為無所不知的布魯提赤或許會告訴他許多事情,然而,沒想到記憶力驚人的這位老人,開門見山就大罵:
「大家再稍微忍耐一點!等到你們長大成人,波爾幾金氏族的人又會爭先恐後地回到你們這裏來!」
現在失去夥伴的別勒古台,也能變成母親所說的重要的同志。合撒兒被母親生氣的樣子嚇呆了,愣了一下才對鐵木真的話會意過來,他回答:
鐵木真心想:這世上真有那種如夢幻般的國家嗎?他還想知道得更詳細。
依母親的命令,鐵木真和合撒兒把別克帖兒的屍體埋葬在小山麓。
鐵木真很快從母親和弟弟們的口中,聽到了許多令人吃驚的事:由於也速該的死亡,可以預料得到以後的權力會落到泰亦赤兀氏族手上,因此波爾幾金氏族內部人心惶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現在正是投靠泰亦赤兀氏族的最佳時機;還認為也速該之後的汗,一定會從泰亦赤兀氏族之間選出。同時,也速該的幾個侍妾,由於嫉妒和怨恨,排斥正妻訶額倫,任意為也速該舉行祭靈儀式。此外,波爾幾金的親戚們也一天天地疏遠他們,從第二、三天開始就都不見了蹤影。本來門庭若市的訶額倫家,現在已門可羅雀了。
——薛姆.索奇之子是卡魯赤;卡魯赤之子是波魯幾奇塔.蔑爾減;波魯幾奇塔.蔑爾減有一位美麗的妻子名叫蒙可兒琴.可雅,兩人之間所生的孩子是特洛各爾奇.巴揚;特洛各爾奇.巴揚也有一位美麗的妻子,此外,還有年輕的同伴波洛爾台.斯也魯比和兩頭駿馬台依魯、波洛。
那天黃昏時,波爾幾金氏族中最年長的,蒙力克的父親察剌合,強忍著傷痛騎著馬來了。當他從馬上下來時,隨即暈倒了。他的背部被長槍刺到,傷口很深。雖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訶額倫母子仍把察剌合抬進蒙古包中加以醫治。
「這一切都是當然的,這是順其自然發生的事。」
——巴達奇看;巴達奇看之子是多摩查;多摩查之子是古里察兒.蔑兒見;古里察兒.蔑兒見之子是阿吾強.波洛克兒;阿吾強.波洛克兒之子是撒利.卡察維;撒利.卡察維之子是耶凱.尼頓;耶凱.尼頓之子是薛姆.索奇。
「你才不是父親也速該的兒子。我,還有別勒古台、合撒兒、哈赤溫、帖木格、帖木侖等都是父親也速該的兒子,只有你不是。我知道,部落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不知道的就只有你。你身上流著篾兒乞氏族的血,你不過是藉著訶額倫的身體,出生到這個家罷了!」
「放別勒古台一條生路吧!」
對鐵木真來說,這是他第一次離家出外旅行。鐵木真在跟他九年來所見的截然不同的風景中,他著迷了,當然,蒙古部族是依季節而移動的;不過,再怎麼移動總脫離不了不兒罕山山麓,與鄂嫩河、克魯倫河兩河河畔的範圍。移動的半徑由於受到自然條件的限制,範圍也就很有限了。鐵木真只看過同種類的樹木形成的密林,與單一色彩的草原。然而,這次的旅行,展現在鐵木真眼前的是完全不同的地形和風景。一行十數人,大家都騎著馬,帶著馱有食糧的十數頭駱駝。沿著溪谷間林木蒼鬱的克魯倫河而下,途中離開克魯倫河,橫過草原地帶,攀登多岩石的丘陵,在砂礫和沙漠地帶前進。一路上常遇到湖泊,對鐵木真來說,每天的行程都是興奮的。因為不急著趕路,一行人在途中有時釣魚有時抓兔子或打野鳥,邊走邊玩。
那時,鐵木真對父親為何在說出泰亦赤兀和塔塔兒之後沒說出金的名字這句話,感到非常奇怪。當他提出這疑問之後,也速該回答:
弘吉剌部族的牧地,比蒙古部族的好得太多了。微微傾斜的草原一望無際,放牧的羊馬數目也遠比蒙古部族多。德.薛禪的蒙古包,其寬大豪華的程度也非也速該的所可比擬。家具更是一塵不染、光可鑑人,倉庫中獸皮、毛皮種類繁多且堆積如山,連可以以物易物的物資,在在都讓鐵木真父子看得目瞪口呆。有塗漆的什器類,也有精巧的武器,還有美麗的裝飾品、象牙和玉。看了這裏的蒙古包,鐵木真才深深了解蒙古部族的蒙古包是多麼貧乏、寒傖啊!
脫離部落孤立無援地在蒙古包中生活,是一件令人無法想像的事,何況鐵木真又長得這麼魁梧,也難怪那男子很疑惑地問著。鐵木真從那男子口中知道了波爾幾金氏族的人,在泰亦赤兀氏族的汗底下過著並不幸福的日子。
男子對鐵木真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有點困惑,遲疑了一下說:
兩人一踏入蒙古包中,訶額倫馬上厲聲問他們:「你們到底幹了什麼事?怎麼會是這種臉色?」
鐵木真根本不相信對方的話,但是,他的聲音已失去了震撼力。雖然不相信對方的話,不過,已受到嚴重的打擊,這卻是事實。別克帖兒這時又狠狠給了鐵木真致命的一擊。
夏天快到了,移動蒙古包本不足為奇,但這次是泰亦赤兀氏族的首領下的命令,而且又沒轉達給鐵木真一家人知道,這就有問題了。鐵木真頓悟到自己這一家已被部落視為外人,而且就要被拋棄了。照理說在也速該死後,新的汗未選出之前,部落的一切行動應和也速該的長子鐵木真商量才是。現在,不但沒打招呼,還要把自己一家人丟在這兒。
過了十五歲的正月後,本來就已很少開口的鐵木真,變得更沉默寡言。鐵木真和其也弟弟們都因訶額倫所種的韭菜和野薤,長得健壯魁梧且不知疲倦為何物;不過,只要這位年輕的首領在蒙古包中,大多是他一個人獨坐在角落裏的。
鐵木真八歲的那年春天,訶額倫又生了一個小孩。這次是個女的,取名帖木侖。鐵木真這時在心裏第一次發生了疑問,妹妹帖木侖體內,是否也同樣流著狼與牝鹿的血液呢?鐵木真對合撒兒、哈赤溫、帖木格等同父同母的弟弟體內,還有別勒古台、別克帖兒兩位同父異母的弟弟體內流著狼與牝鹿的血液,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可是,對妹妹帖木侖就覺得無法釋然了。
在抵達訶額倫出生的部落之前,一行人碰到了攪亂行程的意外事。當他們通過扯克徹兒山和赤忽兒古山之間時,巧遇弘吉剌部族的首領德.薛禪。兩部族的首領雖然是初次見面,卻一見如故,談得很投機。當德.薛禪知道他們一行人的目的後,要求他們變更行程,不要去斡勒忽納兀惕部族,邀請他們到弘吉剌部族的聚落。
單純地從紀念戰勝的意義上來解釋,倒也沒什麼不妥的;可是,當訶額倫知道「鐵木真」是被斬首的敵方首領的名字之後,也難怪她耿耿於懷了。也速該對嬰兒的誕生究竟是喜悅呢?或是憎恨呢?對訶額倫來說仍然是個謎。
黑龍江上游,分為鄂嫩河與克魯倫河兩大支流。蒙古遊牧民族就居住在黑龍江流域的草原和森林地帶。西元一一六二年,有一個男孩在酋長的蒙古包中誕生了。產婦名叫訶額倫,二十剛出頭,年輕貌美。這天,不巧部落的男性們全部都出動去和死對頭的塔塔兒族打仗,因此留在數百個蒙古包中的就只有老弱與婦孺了。
當鐵木真六歲時,訶額倫又生了一個小孩,名叫帖木格。六歲的鐵木真比同年齡的小孩體格高大,腕力也強,但很少開口,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孩。他很少跟人吵架,可是一旦吵起架來就不得了。經常是眼發凶光,靜靜地聽對方罵;可是等到對方罵夠了不開口時,鐵木真就一言不發地,遽然襲擊對方,把對方擊倒當馬騎,然後用石頭敲打;或者是把對方的頭按到砂堆裏,再用腳猛踩,動作相當兇暴殘忍。看在來勸架的大人眼中,鐵木真一點也不可愛。這時大人們甚至會產生鐵木真和自己年齡相當的錯覺,經常像斥責大人似地,老是只罵鐵木真一個人。
也速該的葬禮結束後又過了幾天,從未見過訶額倫流過一滴淚。根據弟弟合撒兒的說法:母親的眼淚早已流乾了。
「去叫蒙力克進來!」
鐵木真從蒙力克口中知道這件事時,對塔塔兒族的憤怒遠比對父親死亡的悲傷來得大。十三年前也速該與塔塔兒族作戰大捷時,要是能夠乘勝追擊、斬草除根,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了。鐵木真認為父親應該殺光所有塔塔兒族的男人,把所有女人收為奴婢;父親沒有這麼做,所以才會受到神的懲罰。
他心想:眼前這男子或許可幫他解開長期困擾著自己的、有關出生的秘密。
鐵木真默默地聽著這些事。現在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麼剛才自己回到部落時,每一座蒙古包都靜得彷彿無人居住似的原因了。因為那時他們正在開會。鐵木真認為自己一家之所以會有今天這種遭遇,本身就存在著會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
鐵木真擺出要揪住對方的姿勢。
「你的父親也速該已死,今後鐵木真就是一家之主,非住在這兒不可!」
訶額倫聽到這句話楞了一下,為了證實別勒古台的話是否屬實,她離開座位走出蒙古包。
鐵木真聽了這故事之後,開始對布魯提赤所說的任何故事,慢慢地用自己的頭腦去理解,也就引不起任何興趣了。鐵木真又聽過幾次布魯提赤所說的,波爾幾金氏族體內是混合著美女阿蘭的血和天上射來的亮光的故事,不過總覺得比不上狼和牝鹿的故事有吸引力。鐵木真對於自己所屬的波爾幾金氏族,人體內混合著天上的光比其他蒙古人優越的這點,當然也覺得高興;不過,對於所有蒙古人血液中流著的是同樣狼與牝鹿的血液,鐵木真感到更得意。
鐵木真想知道的事布魯提赤一句也沒說,卻說俺巴孩汗被金國處死的事,來證明它是個多麼令人討厭的國家。
「是呀!」
對居無定所、沒有自己土地、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而言,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意識到在大自然中自己是多麼渺小呀!而這種意識就像是支配著整個蒙古民族的咒文,無論個人有什麼念頭,做什麼行動,最後都不能不受到這種意識的影響。這一夜,讓訶額倫感到更孤立無援的還有別的理由;她從蒙古包中看到的夜空顯得更高更遠,搖撼蒙古包的風力也更大!
十五歲的鐵木真,在短暫的時光之間成熟了不少。對鐵木真而言,眼前的男子是拋棄自己母子而去的可恨的人;可是,現在鐵木真對正抬頭仰望著自己的、貧窮而憔悴的矮小男子身上,不但沒有絲毫的怨恨之意,反而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懷念之情。
母親的這些話,直入鐵木真心坎。不過,母親的這番訓詞,重新勾起了鐵木真對泰亦赤兀氏族的怨恨;同時更堅定了絕不能像今天這般輕易饒過別克帖兒和別勒古台兩人的心。
說到這兒訶額倫停止了,事實上不是停止,而是激動得講不出話來。但是,很快地訶額倫又繼續說下去,語氣比剛才更激烈。
這不是同年齡的少年講話的口氣;這是父親去世後,肩負著一家之長男人的聲音。鐵木真接著又說:
鐵木真拋下母親,走到一位近親的蒙古包前,問他們準備遷移到哪兒?被鐵木真問到的那個男人回答:「是泰亦赤兀氏族的首領下令的,要遷移到新的牧地去!」
「我很喜歡你的兒子鐵木真,正好我也有個女兒孛兒帖。他們將來一定是一對非常匹配的夫婦吧!」
三個月之間,訶額倫幾乎每天都到那地方去;而鐵木真並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的。別克帖兒不在之後,蒙古包的生活很明顯地變得極為融洽、和睦。兄弟之間連吵嘴都不曾發生過。別勒古台自從失去夥伴之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柔順。如合撒兒所說的,只要是約定好的事他無論如何一定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