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屠龍記》目錄

第一回 療妒仗靈丹 臨難癡情憐愛寵 飛光誅醜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

第一回 療妒仗靈丹 臨難癡情憐愛寵 飛光誅醜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

沈琇一則憐愛眇女出於夙因,關心太切;二則心高膽大,一向好奇。難得遇到這等奇事,不捨離開。低聲笑答道:「妳都不怕,我還會怕嗎?我雖不會武,頗有蠻力;尋常一二十人,絕非我的敵手。這口寶劍經我常磨,也還鋒利,原是家傳,曾殺過不少人,正可為你壯膽避邪。」
黑女識得此叉厲害,雖不是沒有破法,一則獨力較難,要耗好些精血;二則中坐胖老頭,恨毒鄔二娘殺弟之仇,又憤么十三娘等三妖婦,狂妄驕橫,好話不聽,欺人太甚。立意當著他面,照原定處置仇人的預計,將鄔二娘粉身碎骨,率性丟他一個大人。無如對方邪法頗高,已有防備,再要下手便難;必須乘隙而動。鬼母門下,尊卑行次甚嚴。他是師兄,又是復仇主體,必須照他暗示,暫時相持;到了時機,師兄妹三人,冷不防合力同下殺手,以圖一舉成功。能一網打盡更好,就有一兩個妖婦漏網,已然結仇,也非所計。一見三叉飛來,知他還待行法,便加功施為;反正不能攻破護身法火,樂得裝大方,不去理睬,到真厲害時再說。一面暗中準備防禦之策,抽空再對鄔二娘下一殺手。
眇姑聽出丐婦負氣,祇想自己討了銀錢回去;已經走遠,四顧無人,忙湊近前道:「我喊那人,名叫鄔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規,罰她乞討七年,人甚兇惡;如來,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異人指點,說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時後必死,並且就在西牆外空地之上。適見園中假山,正可看到;祇藏處必須隱祕,千萬不可出聲,以防不測。我現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婦死後,必須尋去;否則,此時便隨定恩主了。鄔二娘就來,請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後,我也許再見恩主一面,到時再說吧!」
沈琇因年輕喜事,手疾眼快,一見竿動火發,立即隨手往外甩去。那本是妖婦設的替身,並可借著死雞血光遁走;做夢也沒想到,仇人羅網周密,應變尤速,終仍不免慘死!沈琇竿甩處,祇見竿頭上起了三道血光,雄雞一聲急叫,雞便分裂飛去;同時,一溜黑煙斜射上來,其速如箭,迎著半段殘雞的鮮紅血光一閃,待往自己這面飛越過去。猛聽下面,胖老頭厲聲大喝:「何人大膽!助此淫凶。」立有一片碧光,迎面飛來。
丐婦略一咬牙沉思,忽然顫聲答道:「我實因從那年和妳結了姊妹之後,太佩服妳了!老想學妳什事說了必做,永不更改;那怕多有波浪,也把想做的事做完再說。偏偏愛妳妹夫十年,他均不理;實在無法,才使計策,使他夫妻反目。當時不合妒忌十五妹長得太好,暗中約人把她容貌毀去,並還斷了一手;以為妹夫就日後明白過來,也不像從前那樣愛得深了。
眇一夫人荀蘭因,乃她前生好友;此次專為踐約指點而來。祇是經過詳情,沈琇一時還想不起。聞言不禁感激涕零,將靈丹嚥下,改呼姊姊,堅邀家中一敘。荀蘭因道:「妳那麼豪爽的人,不久即可日常相見,何在此暫時之聚,徒驚世人耳目呢?」隨即行法,將手一指,陳屍之所立陷深坑;屍首下落,重又行法復原封禁。又命眇女當場拜師,仍用原名眇姑。再分別指示機宜,告以眇姑父母,近已改邪歸正,令先回家省親,可給她一點盤川。此女雖然年幼,久在江湖,人既機警,又會一點旁門法術;父母頗有人緣,絕可無礙,沈琇應諾。
劉家婆沒料對方故意奚落,使其難堪;(並未再擊,平白多丟好些人。)越想越氣,情急之下,絕拚老命挽回顏面。(又以木片收回,不再作法自斃。)回手絞下一縷頭髮,先將木片紮緊,以防萬一;同時把頭連搖,那三柄小鋼叉立化為三股叉形血燄,朝黑女飛去。另外兩對敵人也早出手。一時燄光如織,電舞虹飛,五光十色,煙霧蒸騰,好看已極。
沈琇雖聽眇女的話,但要她下去,卻是執意不允;正商說間,眇女口說著話,目光一直注視林外,毫未鬆懈。忽然回手連搖,示意噤聲;另手又朝外指。沈琇起立,卻被阻住;面現驚怖乞哀之容。沈琇不忍相強,祇得仍就原坐。好在亭當假山最高之處,祇比亭外山石稍低;略為偏頭,便可望見疏林全景。沈琇此時也在外望,並無發現,忽見眇女神色如此張皇;定睛往外一看,就這轉盼之間,林中已有怪事發生。
沈琇聞言,不由動了好奇之念,全都應了。眇女隨將飯菜匆匆撥些吃了,正要開口,忽聽丐婦遠遠喚道:「該萬死的瞎鬼丫頭,不管老娘了麼?再不回來,莫怪我狠!」跟著嘆息了一聲,甚是淒厲。眇女先未在意,末了面色忽轉驚懼,急喊道:「鄔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向小姐說好,不怪你了。這裡有好魚肉,不是殘食,你快來吃吧。」沈琇先看眇女,說話吞吐,斜著眇目直看小婢,知她還有話想說,便命取壺茶水。小婢見了眇姑雖然不快,但也不敢多言,祇得含忿領命去訖。
沈琇方想丐婦必傷,那知針光飛出,(丐婦不料對方出手這快,覺出幫手未有言動。百忙中,方自驚惶欲避。同時,手伸口內待用邪法抵禦時,就這一霎眼工夫。)忽在丐婦面前,懸空停住;依舊作出向敵衝撞猛射之勢,無奈似被什東西隔斷,衡不過去。緊跟著,便聽名叫天花娘羅五姑的妖婦,喪聲誇氣罵道:「賊禿驢,不要臉!和老娘們在一起,不打個招呼,就放冷箭嗎?幾根棺材釘也要拿出現世,沒的給你師父丟人。再不收回去,獻點新鮮玩意出來,老娘要解裹腳帶綑你了。」
「至於她生平手黑心毒、所行所為,不必我說你也知道。請問我們尋她該是不該?如說這是么十三娘地面,我們欠打招呼;母狗又因罪惡滔天,連她那素來放縱徒子徒孫淫凶害人的師長,也都覺她該死。兩次要殺,均被同黨豬狗求免,末了仍罰他在風塵中按家規乞討三年。現在艱難之中,我們固不該此時下手;但你十三娘也代我們想想,母狗何等刁狡詭詐!當時害人快意,以為他師父必要護庇;及至應召回山,她師父一得信便自大怒,反要將她處死。幾經多少狗男女苦求,並以巧詞僵激;死罪雖免,仍打了一頓黑煞神鞭,養了好幾年才得痊癒。
到第十天上,便吃沈琇生母知道,喊去一問。本就不喜女兒,見此醜怪,益發大怒。當時罰跪打罵,並將眇女逐出。正罵得凶,恰值沈父撞進,說女兒年紀漸大,應為留臉;此舉不過出於憐貧恤苦,何故這等重打?互相爭論,幾乎大吵。後經嫡母勸開,但終不肯收容眇姑;沈琇苦求不允,祇得暗中給了些衣銀遣走,師徒揮淚分別。越想家中越無趣味,恨不能當時入山,才稱心意。無奈妙一夫人所說日期未到;飛針已可由心動用,惟劍術未成,又不捨得老父,祇得權忍一時。
丕緒原知岳母拉他,以為人死不能復生,不信能夠活轉。悲慟之極,急欲盡情一痛,故作未聞,目光仍不時掃到愛妾臉上。嗣聽田母說得緊急著重,又放了兩丸藥在愛妾口內;猛想起常聽岳母說悟,篤信聾尼之極;絕望之餘,方生希冀,愛妾已妙目波流,面色轉變。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興之極。正待撫問溫存,經田母、鳳珠一喊一推,立時明白過來;平日拘謹的人,不禁羞得滿面通紅,連忙扒起。一回身,正趕田氏看出這場亂子太大,丈夫固執,愛妾情重;人如死去,縱不出家,必不會與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萬分,後悔莫及;人一醒轉,一想丈夫可惡情景,重又勾起妒火。雖因人剛回生,恐再氣死,話未出口;兩下這一對面,由不得惡狠狠瞪了一眼,嘆了口氣。丕緒此時心氣漸平,見田氏雙目哭腫,想起以前夫妻也頗和美,祇嫌她脾氣乖張了些;適才話實在太重,也自內愧。剛把頭一低,想不起說什話好。田母早把那道靈符,向燭上點了。
十三娘手往丐婦身上一拍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子!」說時,仍是滿臉笑容,音聲柔媚,好似親熱非常。丐婦卻似驟出不意,如逢蛇蝎,當時面容慘變,低頭不語,意甚沮喪。
沈琇聽出蹊蹺,想要盤問,但恐於眇女有礙,防漏馬腳,沒有出口。故作不經意之狀,答道:「一個花婆,捨點錢和飯與她,一走了事,誰還留意這些?我也是不好惹的,她敢怎樣?」
劉家婆因是此道中的能手,為防敵人先下殺手或被逃脫,特地練了一種防身之法,和兩件應變禦敵的法物;加上披麻教特有的全身解數,厲害非常。她平日惡行雖多,因是專與邪教火併,互相復仇,對於平常人,不去招惹;除非有什麼值得的希圖,並不無故欺人。蹤跡往來,多在木排和各省的大小碼頭上。近十年,更家居賣老,無事不大出門,因此倖逃正教仙俠誅戮。平日名震兩湖長江一帶,妖婆也以此自滿,驕狂已極!除么十三娘為至好姊妹外,誰也不曾放在眼裡。老來失風,如何不氣?萬分恨怒之下,祇顧行使最毒辣的手法,不料上手便錯,又吃大虧。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報應,祇想母子都保,無所主張。田氏見丈夫自動發起,說什麼也不離開產房;為護愛妾而竟改常度,向己力爭。因而面有忿色,越發恨極。乘著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際,氣得咬牙切齒,連男帶女一齊咒罵。鳳珠在床上聽得清楚,連氣帶急;當時逆血上行,哭喊得一聲:「老爺,由我死吧!」就此死去。
小婢也頗靈慧,見老頭已向門外立定,似要開口欲言又止之狀,便接口道:「老爺太太,都早吃過了。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鍋的菜,重做又要多等些時,才來請的;既不想吃,我幫小姐採吧。」
十三娘等三妖婦,上來輕敵太甚!對方老謀深算,上來便做出怯場無奈之狀;又以準備嚴密,一切埋伏,隱而不露。一時疏忽,不曾留心,枉自分人監防,沒料對方出手如此神速陰辣。十三娘專對胖老頭,又是有名的風流寡婦、笑面夜叉,神態照例從容;下手越毒,越不發火,本領也真高。一見丐婦驟中暗算,痛暈慘嘷,人將暈倒,笑罵道:「二妹子,怎沒出息?丟了一點零碎東西,也要這等猴急樣兒。這裡又沒偷兒撿便宜,還怕丟東西麼?」口說著話,人也走過。揚手先朝丐婦一拍,跟著,便想拾那斷臂,作法與她接上。那知為想先給丐婦止痛,以為黑女已有人對付,沒先搶手,又慢了一步。就這一轉身間,胖老頭一聲不響,手伸袖外一彈,叭的又是一響!那條斷臂立即粉裂;碎骨爛肉連同血點,四下紛飛,宛如雨射。
沈父驚問:「何故傷心?爹爹愛你的!」沈琇忽然跪下,抱住沈父雙膝,揮淚答道:「女兒知道爹爹疼我,親恩未報萬一,女兒卻要走了。遊船女兒不去,還是陪爹爹,談這半日吧。」沈父大驚!連忙喚起溫言慰問,何出此言?
眇女早知闖禍,情急萬分,剛剛挺身迎上,口喝:「我是閔烈之女眇姑,手下留情!」碧光到處,胖老頭也自飛起空中,鬚髮皆赤,甚是忿急。左肩搖處,所佩短篙尖上,立射出大串碧綠火星,先朝黑煙射去;也不知聽清眇女的話沒有,跟著手一指,漫空暗碧光華,便有一片往二人頭上壓下。眇女見對方不理,本可逃走,為了不捨沈琇,明知無倖,立志捨身救主。忙喝:「事情是我作的,與這位小姐無干。」不但不退,反由臉上發出灰黃二色的煙光,連身往上撞去。
原來鄔二娘旁觀者清,早看出三妖婦不是敵人對手;及見赤月珠飛出,不如預期厲害,越發憂疑。暗忖此珠,再如無功,非遭慘敗不可;反正是死,還不如死中求活,姑照預計,發一暗號試試。主意才定,血焰已被仇人法火包沒,燃化起來。再看另兩對,天花娘已被和尚「五雷天方鏨」殺得手忙腳亂,連失了好幾件法寶,幾乎受傷。
不過也有一件短處,第一,行法之前必須先行佈置,預有成約;暗中佈陣待敵,自是得心應手。如是狹路相逢,或在途中突然與人對敵,一任動作多麼老練敏捷,終不如對方法寶飛劍來勢神速。一個應付失措,邪法未及施為,人已身首異處,豈不是糟!再說,即是預知熟計,先有佈置,也容易被對方見機逃走;並且害人不成,本身也有害處。所以各邪教中,是精此法的,輕易不肯妄用。
原來觀音庵老尼是個聾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他,祇為素來信佛好善,所居鄰近見他年老耳聾,庵中清苦,時往拜佛佈施。聾尼時常求助,並說不是己用,乃是代他行善,接濟好人。田母因他自身操行,實是清苦,頗為讚佩。不問多寡,有求必應;自己有什事,也常向她庵中許願虔求。時日一多,漸漸覺其每次求告,祇聾尼在側,似有意似無意的偶然答上一兩句話,日後必有靈應。情知有異,信奉觀音,也愈勤謹。便這次鳳珠懷孕,事前也曾略示先機,後來足月不產,兩三次前往訪問,均值遠出未歸。上年家人重病,便因他贈藥得痊,知她向不無故登門,此時前來,必非無故。等到外屋一看,果然還陪了一中年女尼同來。狀甚恭謹;迥與往日相見,耳聾懶散之狀不同。
「我雖是他們門裡出身,昨今兩日又遇高人指點,事情畢竟凶險。惡婦因我年紀雖小,身邊帶有我娘給我的法物;對方又知我來歷,看在我父母分上,再照他們規條,絕不肯隨便傷害。本意逼我同去應敵。我因日裡他已行法暗算,非恩主答應為他埋伏解圍,不肯自己刺血,解去禁法;又恐夜來難以脫身,不得不強勸恩主答應,回去一想,鬼母門下雖然法嚴?不許用法力傷害無知常人;但是此法陰毒,如由恩主代掌,對方更想不到。雙方仇恨又深;萬一驟中暗算,忿極遷怒,豁出回山受責,連恩主一齊為仇,如何是好?其勢又不能向對頭告密。
沈琇聞言不解,本想盤問,眇女已自先上。一到上面,朝牆外細看了看,又見插竿之處,醜臉上方始轉了喜幸之容;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橫寶劍,越似心安意喜。拿起略為觀玩,便打手勢要過,匆匆趕去亭外。用劍尖環亭亂劃,劃完取出一物,才有黃豆大小,向空彈去;立現一點綠色火星飛向空中,一閃即滅。隨上亭來,低聲悄告道:「恩主福命真大,這就好了。」
沈琇生性好奇,傍晚先去雞柵外,選中一隻大雄雞,假說要取活雞翎毛做一玩物,命小婢向廚房中要來,放在院中。所居就在園內,相隔假山祇有一重院落,園中望月,本是常事,園丁更夫這位小姐不好說話;沈琇又老早便命小婢傳話說要賞月,不許下人往假山一帶走動,自然全都避開。竹竿、繩子早已備好藏起。
眇女知道今晚雙方全都不弱,情勢險惡,迥出來時預料;尤可怕是雙方全是妖邪,如被發覺必無生理。恐沈琇笑出聲來,不住搖手乞告,又指令看。沈琇經她指點,才看出丐婦面前,多了一片煙霧,將對方飛針阻住,不能穿過傷人;妖煙稀薄,又是淡綠色,針光純碧而亮,不定睛注視,絕看不出。和尚好似愧忿交加,伸手連指,五根飛針也隨同飛躍,上下左右,分合前攻。可是無論飛針縱橫擊刺,飛向何方,全被妖煙擋住。丐婦自更得意,跳足亂罵不已;和尚反倒住口不再還罵,也不理天花娘,一面指針前攻,一面注視敵人動靜,態甚凝重。下餘雙方,各有兩人仍作旁觀,不言不動。
沈父本憐愛她,見她自從眇女走後,日守閨中,足不出戶;以為快成人的姑娘當著僕婢受責,羞愧氣在心裡,還不知女兒生有自來,不久即去。為恐悶出病來,這日特意帶她一人,出門遊玩,就便勸勉。始而沈琇推託,說不想去,後經催促,方始走來。日常問安相見,沈琇急於用功,老是略坐即去,沈父不甚留意。
老頭冷笑道:「我是好意,妳還是再細想的好。」沈琇沒好氣答道:「人說上年紀的人嘴碎,我祇知她從西走,在前面橋下停了一停;我便進門來採花,別的全不曉得,你各自走吧。」
符火光中,似見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田氏立似頭上有人擊了一掌,跟著心中一震,怒火全消。祇覺疲倦異常,隨即轉身坐下。田母見她面色轉和,不知靈符已經生效。隨把丹藥遞過道:「這是老師父給的靈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這藥,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過服了。這本是瞬息間事。田母忙完這頭,又忙那頭。因料定嬰兒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喚人去催時,忽聽產婦急喊:「外老太太快來,底下脹得厲害,肚子偏又一點不痛,莫不是小孩要鑽出來吧!」
本來眇女必死,沈琇也未必能保。眇女眼看碧光迎面,胖老頭的人影已自頭上飛過。方想我命休矣!這時,二女情勢危急萬分,就這心念微動、碧光蓋頂,生死祇差一瞬的工夫;猛聽身後,震天價一聲霹雷!帶著千百丈雷火金光,電也似急斜飛過來,眇姑立被震落地上。驚懼中,瞥見碧光向空四散;胖老頭和先逃妖婦兩條人影,先後倒退回來,自空飛過,往隔牆墜去。二女祇嚇了一大跳,並未受傷。
老頭倏地濃眉一縐,轉身便走,自語自語道:「我不信賊淫婦,會改了脾氣。一時疏忽,竟會沒有認出此女。且看賊淫婦鬧的什麼鬼,如何在我手底滑脫。」
總算天花娘應變還快,先前吃虧,有了戒心。一見妖網破去,知道抵禦不及,慌不迭隨手放起一個替身,人化一溜黑煙,往旁遁去。那替身直和妖婦一樣,發時煙光閃變,直看不出妖婦逃走;等到碧光下擊,煙光四射,人已不見,地上祇多著一些木屑。和尚見狀,一指飛鏨,正待朝鄔二娘擊去;一團灰白煙光忽由斜刺裡飛來,將鏨敵住。天花娘也自現形飛回,大罵老娘精於玄功變化,禿驢能奈我何?雙方重又鬥在一起。
田氏先疑怪胎,當延名醫診治,脈象卻又良好,不知何故?好容易挨到十四個月分上,這晚丕緒正陪愛妾說笑引她喜歡,突然陣痛發作。幸而富家準備齊全,田母又有經驗;當日下午,見鳳珠凸腹下垂,前胸內陷,料定日內臨盆,卻沒想到這麼快。等趕往房中一看,產婦竟是難產,已經疼暈過去。此時生產,全憑收生婆與老年婦女經驗,一遇到這類帶有危險症候的難產,祇有求神拜佛,直無善策。
沈琇剛剛點頭,忽見門外沿溪走過一個身材矮胖、長髯過腹的短衣怪人,眇姑面色登時遽變。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個矮胖老頭,生就一顆扁圓的頭,濃眉如漆,巨目內陷;大鼻扁闊,長耳垂肩。時已十月,還穿著一身木排上人的黃夏布短衣,左脅下夾著一枝短篙,長祇尺許;背上斜掛著一個粗麻布的包袱,神態甚是從容,緩步往左側對岸,柳陰之中走去。便問:「你怕那老頭麼?」話未說完,眇姑忙搖手低語道:「恩主請信我的話,不要多問吧,夜來自會明白的。」
丐婦原想討點錢來或是殘食,一聽這等說法,便急罵道:「該死瞎丫頭!什話都對人說,你想我死,有什好處?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說時,伸手要打,似想當人不應如此,重又裝著有氣無力,求告道:「小姐莫聽這丫頭亂說,她實是我親生,想是昨日聽了惡人的話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湯水不打牙,求小姐發善心賞點錢和吃的罷!」
沈琇見丐婦,既說老頭是她對頭,為何隨後跟去,好生不解?還有行時所說幫她的話,也自可疑。想了一想,忽然省悟,那竹竿雄雞的佈置,並非為了自己解法而設;許她想仗以鬧鬼,也說不定。剛要轉身,小婢忽然跑來說:「小姐你看,小花子在後牆地上,畫些什麼?」沈琇聞言,趕往假山後牆腳一看,地上「惡人所說,請恩主務必照辦;否則雙方有害,事後必來稟告」等字。用竹枝劃土而成,字跡端正。
四妖婦來時,本是一字排開,自胖老頭揭發丐婦罪狀;天劉二妖婦便捨丐婦,立向左側。十三娘對敵時,最喜賣弄風騷,對於丐婦以前惡跡,並非不知;因另具有一種深心,故意借著胖老頭幾句話,向其示威。又知敵人,近年得了師傳,法力愈高,口氣神情雖似膽怯,不可不防;便借說笑,點醒二妖婦,又往前走了兩步。天花娘會意,知他恐丐婦力弱,自己還要獨當胖老頭,不暇分身相護;便借著與和尚動手,閃向丐婦身前。本意為她擋橫保護,不料會中黑女暗算,廢了一臂,不由大怒!手剛朝黑女一揚,和尚見他分神,正合心意;右手一指,前發飛釘光華暴漲,威力驟盛。
沈琇對於眇女,由不得心生憐愛,不論什事都覺合心,絲毫不捨拂逆。兩次想要問話,均被悄聲搖手止住;素性剛直,如換別人,見此詭祕行徑,定必激怒;非要盤詰出個細底不可,何況是個風塵中的小女花子。這時竟為眇女誠懇詞色所動,不特毫無忤意,反憐他人小力微,萬一受什危害,又想不起如何幫他。
魏皓知這是披麻教中,最汙穢陰毒的赤月珠,來破護身法火;一發十八珠,專攻自己一人,必是打著擒賊擒王的主意。法火若被妖火爆散,血焰邪氣,得隙即入,全數隨以進攻;一珠所化血焰上身,已自難當,何況如此之多。自己雖有防禦之策,但另兩同門正與另兩妖婦鬥法,各不相下。黑女最工心計,老想挨到自己發令,同時出手不願耗損精血;遇到那麼厲害的陰叉,一味運用法火防禦,祇守不攻。看似行險,實則無害。二師弟卻是性暴心通,對敵一味猛進,正與天花娘苦鬥,心無二用;一個不巧,被對面妖婦看出破綻,乘隙將這妖珠分出幾粒打去,卻是可慮。
雙方除劉家婆與黑女做一對外,下餘男女四妖人,已全出手;各自施展邪法異寶,惡鬥起來。戰場上,鬼火橫飛,碧螢如雨,焰光交織,熱鬧非常。中坐胖老頭,雖是邪教中人;因鬼母朱櫻在苗山四惡中,除所習不正,凶橫自大外,無故永不傷人。其惡行最少,規條又嚴;尤以近年自知劫運將臨,對於兩代門人約束更緊。胖老頭真名叫魏皓,外號神篙師,乃他大徒孫,本是木商。在小一輩中,最為謹細持重;為報殺弟之仇,多年苦心積慮,知道妖婦姦夫甚多,又是苗山四惡中黑七煞的門下,到處都有同黨照應。所以行事非常審慎,果然添出三個強敵,料定十勝八九。
老頭走了一會,忽聽眇女在喚小姐,小婢已經先去。沈琇方想此女,怎麼「恩主」、「小姐」時時改口相喚?丐婦已和眇女走來,向沈琇道:「實不相瞞,我乃苗彌黑煞門中棄徒。照你適才言行,我此次回來,也不與你干休!不料我狹路逢仇,你一富家之女,竟敢放我進門,還照小瞎鬼的話去做,將仇人引走;我又受了你的周濟,再向你一個無知幼女計較,顯我量小。無如我乍來時,不知你為人如此忠厚,已然行法,不能收回。如信我話,今晚子時,你取一長竹竿,上綁雄雞一隻,插在那旁假山之上,人立其下;到時如有變故,無須驚慌,祇把長竿一甩,雞聲一叫,便可無事,絕不傷你。可是不到亥時將近,竹竿卻不可立,以防不測。我那仇人是鬼母朱櫻徒孫,幸你裝得極像。他比我門中法規更嚴,永不無故傷人,你夜來祇不露出幫我,便可無事。」
地當新安江的上游,山則黃山白嶽,轟然入望;水則績臨二溪,一葦可航。家業又頗富厚,七八頃水旱田園之外,城裡還有兩處製筆墨的大店舖。所居又具園林花木之勝,庖廚精美,生活優裕;山光水色,煥紫縈青,嘉木名葩,爭芬競豔;無不常年領略,盡情享受。至於遙山近水,選勝登臨,更是年時例舉。為了家居安樂,沈祖並還常時誥誡丕緒,子孫不必遠出爭求名利;祇要不是白丁,保得耕讀家風已足。以後子孫從小讀書時,便應教以農耕和經管家業之事;大來去應科考,取得衣冠便即歸耕。既免受那官途風險勞苦,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氣息。
么十三娘聞雷回顧,未免疏神,再加那十八團妖光又是暗赤色,正在法火之外上下飛舞,紅綠相映;急切間自更容易掩混,以致不曾看出。一見敵人面色惶急,嘴皮亂動,護身法火不住閃變,好似難於抵禦之狀;不知魏皓,有心做作。以為此寶自經妖師祕傳,取勝多年,如非看出敵人厲害,不會出手。照此十八粒全數發出,連今夜不過第三次,自必難當。對方雖然驚慌,仍能抵禦,功力已是不小。故意嬌聲媚笑道:「胖冬瓜,這是你老娘怕你長不大,特意送你這十八粒月火珠。你如套在胖老頭上,包你快活得想成仙;怎還和老娘客氣,不領情呢?胖心肝,乖乖收了吧!」
同時田母原看出乃女,近來神情不好,恐她吵鬧,守在房裡;見情勢越險,情急無計,才往佛堂求告。聞報大驚趕來,進門知道人不救轉,女兒夫妻休想和好。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趕往床前。細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許能有萬一之想;又看出收生婆本領太差。不顧喚人,忙將大碗漉醋往火盆上潑去,一面忙喚取紙來燻。謂賢婿不要憂急,照你岳父相法,新姨福相,必無橫死之理。丕緒終是忠厚,氣急悲憤之下,和田氏鬧了幾句;見岳母如此關心,反而不好意思,滿面都紅,無話可答。淚眼注視心頭愛寵,正自傷心凝盼。
生母鳳珠出身小家,因自己性命,幾乎送她手內,丈夫幾於因此出家,對她恨極!當時背了丈夫嫡室責罵。沈琇雖知父親還疼自己,但恐父母爭執,甘心領責,從不告訴;祇專尋向乃母舉發的人,報復出氣。鳳珠也是一個強脾氣,見她一任打罵多凶,從來咬牙忍受,倔強不哭;非等自己動了真氣,或是自知不合,才肯出聲求告,否則絕不開口,越發厭恨。
祇聽中坐胖子道:「賊婆刁狡異常,日裡我發現她門中害人形跡,立即追尋,竟會被她滑脫。其實賊婆多心,我雖和他多年仇恨,絕不能背本門規矩當時暗算;就便狹路相逢,除她自願當時了斷,絕不使對方一無準備,不告而誅。還有我看那黑煞陰手去向方位,絕不會離開我去的那一帶。現在左近抵隔牆這所人家,門口又立有兩個女子;賊婆心毒手黑,也許乞討未遂受人斥罵,下此毒手。我當時不合過於掩諱行藏,又恐賊婆在前,想尋到本人再說。過時,明已看見那小女花子,竟未想到閔烈之女眇姑前年失蹤;後聽傳言,竟被賊婆騙劫了去的話。等我想起,生疑趕回,人已不見。
么十三娘凶橫狂傲,雖然更勝於彼,人卻機智得多,又極自私。早知苗山四惡門下多習此法,鬼母所傳,更較高明。此舉無異班門弄斧!祇為敵人不是易與,發覺丐婦斷臂已晚,搶救不及。不比天劉二妖黨,可以一時疏忽之言推諉,自覺丟人最甚。既想同黨小受挫折,分任其咎,免得日後背人譏議;又想藉此激發怒火,使出死力,與敵拚命。明明在旁窺見,故作不知。
眇姑看出妙一夫人要走,忙又跪下道:「師伯說弟子師徒重逢,便是成道之始。但是師父此時是個富家少女,防身本領一點俱無!不久入山拜師,此去關山遙遠,她一閨中幼女,豈不可慮!還望師伯,稍傳一點防身法力吧?」
和尚冷笑道:「我是因師祖有命,真個欺到我頭上,誰還怕他不成!」黑女似想陪話,鬼臉上方露出一絲醜笑,忽然失驚改口道:「對頭來了,人數還多。我用來取笑的埋伏,竟會阻他不住,就快衝過來了。」胖老頭道:「我早料到;既然如此,率性連法火也暫且收去;以免萬一約來能手,威嚇他不成,反吃看輕。」
眇女聞言,吁了一口氣道:「事情真巧,請勿見怪。此時不暇多說,好在祇有個把時辰便完;假山形勢甚好,定可隱藏旁觀。少時我不說話,恩主不要開口,不久必有奇事發生。惡婦今夜遇見仇人,雖然十九難於活命,但我們已答應了他,絕不失信。我上去先給他一個信號,使有準備。雙方都非好人,誰遭報也是應該。惡婦人較陰毒,尤其該死!約已踐到,且看他數盡與否。祇竹竿由我代掌,恩主旁觀便了。」
說時,似聞光中冷笑之聲,心方一動,伸手一拔頭髮上插著的一把小金篦;忽見光中血焰,發出熊熊燃燒之聲,顏色也由濃而淡。晃眼之間,又復紅如烈火,祇不似先前暗赤之色。再細一看,原來敵人貼身還有一層烈火,已將血焰燒化殆盡,現出本質;外層又被法火碧光阻住,連一點殘餘也收不回。平生至寶一旦毀滅,方知敵人真個厲害!平日雖善賣弄風情,以示談笑應敵,絕不在意;見此情勢,由不得痛惜忿恨,難再作態矜持。剛把滿口銀牙一挫,惡狠狠話到口邊,又復縮住,祇把媚眼一瞪,說了句:「胖冬瓜,你好!」忽見對面光幢一分,一片烈火迎面撲來;知道厲害,又不欲和別人一樣示弱逃遁。忙把頭上金篦梳了一下,往前一甩,立有一團濃煙迎將上去,準備暫擋來勢再說。
隨由囊中,取出一劍二針遞過。沈琇服了靈丹,益發領悟,見劍長尺許,晶瑩如雪;那針長約二寸,托在掌上,宛如兩根寒碧精光,耀眼生芒。各有匣套裝存,知是神物,大喜拜謝。妙一夫人又傳了用法,命即回家照口訣勤習數月,即可由心收發運用;尋常妖邪惡物,當之立斃了(不過其年尚幼,入山還須二年)。又取兩針,遞與眇姑道:「此針乃我用海底萬年寒鐵與太乙真金合煉而成,共煉十二針,均已分贈友人。剩這兩針,與了你吧。」眇姑跪謝收了。沈琇方自惜別戀戀,妙一夫人笑道:「師妹前途努力,我在峨嵋山候你良晤了。」說罷一道金光,人已破空而去。二女重又向空拜謝,喜慰非常。
才知眇女最前諸生,曾在佛道兩門修煉多年,祇為冤孽相尋,幾遭墮落。兩生以前,眼看遭劫;比時沈琇也是一位散仙,憐她遭遇,犯著奇險,將她救出;法力又比她高,由此結為師徒。沈琇也因救她時造了惡因,師徒二人不久兵解轉世,改投在神尼佛波大師門下。大師算出她師徒,玄門中尚有好些因果;自己成道在即,為消前孽,任其為前生仇敵所殺。一面重託長眉真人,俟其轉世時收歸門下;一面託神尼芬陀,護她元神前往投生,本身隨即證果。
說罷,猛施全力,一口真氣向前啐去,妖珠立向法火猛衝;本來再衝不進,便裏發,化為一片血花烈焰將人包沒,煉成白灰而死。猛瞥見法火,似受不住妖珠猛衝,連著起伏波動了兩三次,倏地分裂,十八團珠光立似一高蜂般湧入。方自心喜,以為成功在即,不料那幢綠陰陰的法火光幢,忽又由分而合。忙定睛一看,妖珠竟被包在綠色光幢之內,已然爆裂,化為一片血焰將敵人通身包沒;映得外層法火光幢分外晶瑩;綠裡透紅,色彩奇麗。但見人卻未倒,心中奇怪;仍疑敵人的法力尚高,已然被困,正在奮力強抗。心雖驚奇,仍自媚笑道:「胖冬瓜,乖兒子!老娘疼你,給你一個血胞胎,好受用麼?」
黑女冷冷笑道:「二師兄,我看你自五年前大雪山一行,被老尼嚇破膽了!那等好勝的人會說出這等話來。我不犯人,人如犯我,無故助敵為難,莫非也退縮嗎?」和尚聞言,意似憤怒,一雙細長合縫的怪眼,突射出兩線凶光,正要發話,中坐胖老頭攔勸道:「你們兩師兄妹,近年不知何故,老為閒話爭執。四師妹忒喜多口,這等老尼便多敗在他的手下,也不為丟人,提他作什!今夜善者不來,來必不善;已命十一弟前往查探,此時未回。這是拚存亡的事,誰也不肯平白送死;賊婦現雖失勢,終是強敵。休看我們人多勢盛,畢竟人到,才能分曉。自己人鬥口,外人聽去也是笑話,何苦來呢?」
田母喜出望外,聞得房中哭聲嗚咽,知在危急;不願多說,匆匆謝禮,趕進房去。見產婦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汙,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看出母子全無生理,恐受埋怨,已經溜走。忙喊:「賢婿躲開,包你能活,靈丹來了。」
沈琇性雖剛直,卻有父風,最喜濟貧。家又富有,丕緒夫婦寬厚,子女用錢隨便。沈琇一則貌醜,生具男相;二則田母永記神尼之言,每來一次必囑丕緒夫妻三人,善視此女,不要嚴管。生小頑劣,誰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祇不過大家規矩,僅在後門口遇上窮人,施捨一些,不曾獨出罷了。這時一聽乞聲悲咽,立動俠腸。收淚趕出一看,乃是一個中年丐婦,好似貧病交迫,掙扎乞討,人已不支。隨行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乾。一目已眇,板著一張仄臉,面無血色,奇醜無比。見了沈琇,忽捨乞婦,過來跪下叩頭,指丐婦道:「好小姐,她要死了。雖然不是我的母親,也帶我兩三年,請你賞她一口棺材吧!」
沈琇見那道裝少婦,儀態萬方,宛如仙神,由不得心生嚮往,聞言大喜。無如土山隔牆尚有丈許,兩面離地均高;看不出落腳之所,又從未跳過。時當深夜,園門上鎖,祇得同了眇姑跑下土山。尚幸臨著後門一帶,圍牆較低;眇姑先縱上牆,再把沈琇援上,一同縱落。繞到林內一看,妖婦已然裂成四片,屍橫就地!
沈父聞言,方想起女兒初生時的異事,雖然憐愛,幸尚達觀。一面命人傳轎,提前去接岳母,一面盤問:「此去何往?孤身少女如何走法?」沈琇知乃父憂疑,絕不放心,便將前事說了;又把所煉飛劍飛針取出,同往無人之處,用山石大樹演習。沈父見那劍針已似神物,再見出手便是一道白虹和兩針尺許長的青光,整塊大石挨上即成粉裂;並且縱橫電舞,收發由心。生平從未見過,照此本領,怎會吃虧?才自驚喜放心。女兒已近神仙中人,阻她不住;祇是驟然失蹤,恐啟親友外人猜議,便同沈琇去往內室,明告妻妾。
但披麻教黨徒甚多,頗有能者,與其餘三惡均有勾連;魏皓不願結怨,先禮後兵。及見對方驕橫,口說著話,暗中早有成算。除由黑女斷去仇人之臂,一直都在準備;好在法火護身,不怕暗算。先借鬥法將敵人絆住,分去心神,一面加強施為,待機一擊。
丐婦正指眇女,咬牙切齒,低聲辱罵呢!眇女年紀那輕,神態覺如成人,冷冷的答道:「我因這幾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並不懷恨;反給妳募口棺木,免妳死後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家是受騙的嗎?妳如不要,我便退還人家,騙錢卻是不幹。我罪孽將完,妳也不能把我怎樣。不信妳就試試,我娘必還尚在人間。妳定沒臉見爹娘,才不肯說真話;偏有人對我說了,等妳一死,我就要尋去了。」丐婦越聽越怒,口喊道:「瞎小鬼,妳今天要作死嗎?」隨說,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兩下!眇女也不躲閃,也不告饒哭泣,祇眇著一隻眼,冷冷的望著她面上,全無一毫表情。
正在盤算,眇女已掩向亭外山石後面,向牆外疏林中查看了兩次。忽然湊近,低語道:「我來時,還見對方有人在左近來往。心恐恩主不知邪法厲害,甚是愁急!又聽竿已插好,越發擔心。恩主形跡未被對方看中,還可說是運氣好,插時湊巧人已離開。天已子初,按說就不交手,這等不見不散的死約會,不論那方,此時總該有踐約的人到來。怎會一點影跡皆無?此事奇怪,莫要惡婦在途中先就遇阻,對頭早已隱伏林內,我們被他相了而去。
田氏果覺出子息生育關係重大,祇當晚和丕緒吵鬧了一夜,對於側室並未發作。鳳珠還當是正室賢淑,那知就裡?祇丈夫近來進房時少,幾於十天八天才來同夜一次。說是日久情淡,偏又溫存備至。問是何故?答說日為子息愁急,好容易有了指望,胎教不可不守;無如相愛太深,恐到時情不自禁,祇好狠點心腸不常到房裡來了。鳳珠因別的相待都好,那知丈夫苦處?每當同夜之際,總說:「我非蕩女,知道子息重要,同床並無別念,你也深知;無奈一人寂寘,雖不敢想夜夜廝守,祇想時時見面,和以前那樣,隔一兩天來我房中夜談一回,有何妨害?」此時丕緒愛她愈甚,不忍拂她心意,祇得忍受妒妻絮聒;或乘妒妻出往戚家,到愛妾房中聚上些時。苦中作樂,分外情熱。田氏看在眼裡,忿恨已極。
過了兩年,沈琇飛劍早能運用自如,收發由心,向道之心更切。每日勤煉,除問安外,步門不出。仗著前生法力雖失,門徑修為還想得起;又經仙人指點,不消半年已有根基。
「怎麼明知老娘在此多年,連紙煤都不來一根,便要在我寡婦門前撒野!不知也罷,既有人看得起我,把我請來,能不出來賣點小頭臉嗎?我素日心直口快,講情理;知道你兩家深仇,絕不沒臉強要臉,給你們和解,憑我一句話便從此丟開。莫說你就願意,人家還不一定願意呢!不過,事前你不知道我會被人請來,我也不知是你們這一群寶貝,已然遇上,那是沒法。我也不偏那一面,人家雖然因犯家規,在外受活罪,正艱難的時候,也不致於就怕什人。
沈琇見這妖婦一臉橫肉,滿佈麻子,生相奇醜,又粗又蠢;聲如狼嘷,甚是刺耳。下面卻裹就一雙三寸小腳,衣飾又極妖豔華美。先未言動,不曾留意到她,這時口中發話,好似有心賣弄。那比胖腿小得多的一雙驢蹄般的小腳,故意作出俏生生、嬌怯不耐久立之狀;連腰身帶那寬厚幾及二尺的屁股,亂扭了好幾下。說到末句要解裹腳布綑和尚,更把穿著繡鞋的方圓大小全僅三寸的小腳,朝和尚抬了一抬;眉眼亂動,神情越發醜怪,令人見了忍不住要笑。
這一來,三妖婦立被激怒!十三娘一面護住丐婦,暗中雖待發動毒手,表面上仍是不顯。祇回眸朝胖老頭媚笑了一笑,嬌聲俏罵道:「胖冬瓜真乖,想不到老娘活了多半世,今天還走眼呢!既愛撿小便宜,都送與你吧,碎肉比整的好吃!」隨說,手早朝地上微微一揮。那正往四下飛濺的粉碎血肉,立似一窩蜂飛起,化為一蓬火雨,先朝胖老頭當頭罩去。同時天花娘劉家婆,覺出對方不是易與,自己這一面,不合輕敵太甚,以致吃了大虧;就算結局能勝,丐婦一條右臂已被裂為肉泥,再也不能復原。人是丟定,不由又氣又急,各自喝罵動手,場上立時熱鬧起來。
劉家婆自在夢中,滿擬對方法力多高,也難禁此「七煞分屍」之厄。那知一刀下去,所斫木片雖然裂為兩片,敵人祇覷定自己,微微冷笑,毫未覺意。不禁怒火越旺,略一定神,二次舉刀又斫,仍是木片分裂,人卻無恙;連斫幾刀,俱是如此。到第五次斫時,黑女忽發話冷笑道:「無恥老賊婆,你急心瘋了麼?薄得和草紙一樣的幾塊木片,也值把吃奶的力氣全使出來。提防閃了腰中風,我還想留你這條狗命,多看一會活把戲呢!我為妳代勞,你再換點新鮮的與我看如何?」
說時遲,那時快!黑女心念動處,劉家婆手中小刀,已朝當中竹片,咬牙切齒地猛斫下去!那直立空中的竹片,相隔行法人約有三尺,與人差不多高;做大半圓形,參差排立,高低不等。
「誰知妹夫不久便查出,是我鬧鬼,我又不合將眇姑帶走;不特他夫妻恩情更好,反聽十五妹之勸,仗著師長皆為極樂童子所殺,無人說他背師叛教;逕自公然聲言改邪歸正,與苗山四惡門下永絕交往。他把我恨入骨髓,祇未尋我報仇,也未尋他心愛女兒,好生不解。我卻因此受了活罪,師長既加重貴,而眇姑小小年紀,竟學了不少法術,人更比我還要陰刁。妙的是終日隨我行乞受苦,並無逃意;偏又日常對我譏嘲作梗,不怕打罵。
好容易熬到臨月,又是一個難產。半日之間鳳珠死去活來,疼暈過去好幾次;胞漿已破,流了滿床血水。嬰兒頭早倒轉,已經露見頂上胎髮;無奈嬰兒,頭大初生,產門仄小,嵌在裡面鑽不出來。照此形勢,時間一久,母子全傷。收生婆已說,祇顧一頭,不能全保;請問主人,是保母、保子走那一頭?以便下手。田氏自巴不得藉此公報私仇,去了這眼中釘,還白得一個兒子。幸而丕緒平日雖怕老婆,當此愛妾生死關頭,一時情急,竟自據理力爭起來:「取子棄母,萬無此理!他入門不久便有身孕,可見生育容易,不過頭胎艱難而已。休說嬰兒男女未分,就算是個兒子,命中該有終須有。我本無心納妾,原是岳母恩憐,賢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並無失德,絕不能為了保全嬰兒,草菅人命。」一面正色堅執,大爭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從速下手。祇要大人無傷,必有重賞。
快熬到臨月,鳳珠年幼嬌癡,有口無心,頭生膽小;又正趕田母聞信趕來照料,竟當著田氏二母女說自己並非不知胎教。老爺近數月不大肯進房來,連日常做怪夢,醒時嚇了一身冷汗,老是膽小害怕。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對老爺說,請他另外搭張床在房裡,臨生再搬出去可好?田母聞言,便知乃女表面對他好,暗制丈夫不許同房。鳳珠又柔順天真,動人愛憐;不等女兒開口,立命下人照辦,並把愛婿喚來告知,丕緒自是心喜。大家盼兒心切,已經足月,又經醫診斷,說是日內必生,全家都在留意。產婦母子所需各物,也早停當;誰知肚皮仍是向前凸起,並不下垂。一晃多過了兩三月,急得翁婿兩家到處求神許願,終無靈應。
那語聲乍聽,若遠若近,好似還遠,可是話完人到;一溜黑煙過處,一排現出四個婦女,丐婦也在其內。為首一人,最是妖豔,穿著一身純白孝服,神情也極蕩逸飛揚,直似與人調笑,不帶一點對敵神氣。才一現身,便指著胖老頭,媚笑道:「我當是誰個想打我小寡婦的主意,不好意思上門;知道我恨人在我門方前頭,逗貓惹草;近年老頭子死後,我又懶得出門。癩蝦嫫想吃天鵝肉,沒法近身,故意借題目,來勾引我呢!原來是你這老不死的胖冬瓜麼!莫怪鄔二娘雷風暴雨趕來尋我了。不錯,你兩家先前有過節。你恨他,原也應該;但我為人和我寄居在此,總該曉得。事前,或貓或狗的差一個,向我打個招呼,我混了這些年,老頭子雖死,沒有當家人,居然還有人看得起我么十三娘,不好意思踹我寡婦的門。我一喜歡,就與鄔二娘有點瓜葛,不會幫你,也絕不會幫他。
妖婦這類邪法,最重心神主馭,似此強敵當前,更忌神散。那阻擋飛針的妖煙,立即衝動,幾被乘隙衝過,射向身上。天花娘心中一驚!不顧再傷黑女,百忙中把口一張,先噴出一口黑氣,將全身護住。同時,右手就勢,轉向和尚一揚,立有無數尺許長的箭形黑影向和尚飛去。
「我見她行事使性,既不敢放,又不敢殺害。起初祇想拿她做押頭,不料轉成了附骨之蛆!我背她往尋姊姊,回時還好好的在一齊,臨起身前忽然不見。我猜她對我必無好意,不知又鬧什麼鬼?我自從跟姊姊學做了事,便不賴;說了就算,也不後悔。不錯,我傷了十五妹。姊姊來時卻許了我,不能使仇人稱心。祇姊姊幫出這口氣,事完之後,殺剮任便,服罪就是。」
沈琇見狀,自更信服,雖仍膽大,無有畏心;因眇女比完手勢,又跪下苦求,祇得點頭應諾。眇女方轉喜容,又打手勢,表示對方說話全可聽到;二次比完,將前抓的手,朝沈琇耳際微微一放,果然林外問答全都入耳,清晰非常。
隨把地址覓好,估計亥時將近,便把竹竿取上,對著外牆,立在亭外危崖石笋之後。沈琇地勢甚好,有那石笋擋住,牆外的人絕看不見。插好仍去亭內,準備候到子正,不問有無異兆,均去竹竿下面立定,握劍相待。剛往石頭上坐下,便聽後門輕輕敲了兩下,微聞喚了一聲恩主;知是眇女前來,心中大喜!連忙趕下,剛到門前,便聽眇女悄然急喚道:「恩主先莫開門,我自會進來。但我知園中人多,祇請告我何處無人好了。」
沈琇因與眇姑約在廬山含鄱口相見,想起前兩生出家修道,海內外名山勝境,幾於踏遍;祇以廬山住有兩個著名的妖邪,不欲招惹,又無力除他,故九江鄱陽一帶,向往均由空中飛過,不曾下落遊玩。今生又是初次登臨,仗著貌相奇陋,又故意扮作一個遊方道姑神氣,無人在意。一見澄波萬頃,遙望廬山,高矗雲際,山光水色,疊翠舖青,心神為之一快。好在離妙姑所約時日還差一天,說定不見不休,先到先等;便起遊湖之思。打算由湖濱放舟,遊完大孤山,直駛姑塘,再上含鄱口。主意打定,獨個兒帶了隨身包裹,往湖口走去。
「這裡總算在我的地面,如不是你這老胖冬瓜,換了別人——我老頭子死了好久,弄得孤孤單單,正熬得難受呢——我不把他抱回家去擺佈個夠,暫時解饞才怪。既是你們這一群,別的話不說了,祇請你們莫在這裡勾我噁心。各自一南一北,分頭滾開。等過了他師門所限難期,他自會去拜訪你們,再尋了斷。這一來三全其美,也顯得行事光明,不比倚仗人多打冷拳強麼?」
這時,胖老頭等三幢護身法火,重又出現;光焰更亮,照得滿林碧陰陰地,到處通明。沈琇天生目力,相隔又不甚遠,看去畢真。乍見這類從來未有的怪事,自覺新奇,不由看出了神。眇女滿臉憂疑,竟未覺察。
黑女本在法火光幢之內,祇守不攻;這時,也自出手,發出一道交尾碧光,將叉敵住。劉家婆雖然尚無敗意,但是上來便吃人虧,可知不濟。仇敵好整以暇,必有殺手;再不冒險一拚,萬無生路,忙將暗號發出。恰巧雙方,同時發動。魏皓蓄仇多年,一見有人助妖婦脫難,三人全都斫空,自是不容。怒火頭上,惟恐仇人逃去,頓忘師誡,猛施殺手;捨了場上三妖婦,縱身追去。這且留為後敘。
說時,對面三人,除和尚面帶忿激外;胖老頭和那形似僵屍的黑女,各把目光注定來人,一言不發,黑女神情更是緊張。直到聽完,胖老頭方始答道:「十三娘,你除和鄔二賤淫婦外,還同有兩位朋友;一位是羅五姑,多年不見,我還認得,另一位呢?」
十三娘先是媚目流波含笑靜聽,可是胖老頭這面三人,神情較前更為緊張!各把一雙目光,注定對面四個奇怪婦人身上;彷彿強敵當前,劍拔弩張、危機四伏、一觸即發之勢。沈琇遙望雙方,除初出現時那三幢怪火、一溜黑煙,看去奇怪外,祇是對談不休,別無動作,神情又是一鬆一緊。再看亭外,山石後面所立竹竿雄雞,仍是原樣未動。眇女似以全神貫注牆外,也不再回頭打手勢。時久無聊,因眇女那等求告,總算是目睹怪異,有了一點戒心;想喊眇女來問,恐驚妖人,便學眇女的樣,輕悄悄蛇行出亭,掩往山石後面。眇女警覺回顧,忙伸小手連打手勢,請在石旁隱處伏坐,不令近那竹竿。
那劉家婆插完飛叉,左手揚處,七根竹片隨即飛起,凌空植立空中。緊跟著,又把剪刀釘向左手背上,二次手伸袋內,取出一柄小刀;先朝對坐黑女面上遙遙一晃,待要朝面前懸空植立的竹片上,擇一斫去。
沈琇道:「爹爹忘了外婆常說,神尼催生時所說的話麼?女兒前生原是散仙遭劫轉世,本來昨日該走;因聞外婆明早要來。外婆自小疼愛女兒,她年已老,恐來不及報恩,為此暫留,見上一面,傳以延年卻病之法;然後拜別父母,入山尋師。雖然會短離長,女兒稍有成就,定必歸省父母。爹爹尚未很老,又是積善之家,壽運甚長;女兒別的無可報恩,使父母兄弟同享修齡,將來當可辦到。現定後日起身,便爹爹不喚,女兒明日見過外婆,也要說的。如留女兒,一則事在必行,徒自驚擾;再者,一人成道,全家均獲福壽。最好趁此三日,請爹爹婉告二位母親,勸其同習吐納之術。此是前兩生所習,近始逐漸回憶醒悟;如能勤習無間,便女兒不得靈丹孝敬,也可卻病延年了。」
黑女答道:「此婦雖然淫凶無恥,他已犯規未滿,怎敢再犯他本門臨陣退逃的大忌?此時未到,許是等什救星也說不定,好在剛交子正,不算逾限。二師兄又有了安排,三五百里以內,不怕她逃上天去。拿我們和她定約時說,逃走已來不及,到時這地方正是那家後牆。賊潑婦詭詐刁滑,莫與那兩女子勾結,出什花樣吧?」
沈琇也不理她,逕向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錢,我不曉得,也不放心交妳,累妳受氣;但我信妳的話。這花婆如死,可往前門尋一姓劉管家,說我答應叫他買口棺木,帶人前去埋葬。省妳小孩無法料理,豈不是好?他如不肯,我早晚必來後園;一喊我就出來,包妳辦到。還有妳太可憐,且等一會,我給妳找點吃的,再帶點錢去。」眇女方說不要,沈琇已自回身,飛步跑去。回房取了點零碎銀子,另喚隨身小婢,走往廚房取那吃的,重又趕往後園。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婦絕非善良;眇女既非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腳步放輕,掩向門側偷看。
和尚原是鬼母門下,第二代弟子中的能手;祇是心粗性暴,不如胖老頭機智沉練,法力也要差些。出手卻是又辣又快,激怒之下,口喝:「母狗賤淫婦!也敢人前猖狂。」揚手便是五根尺許長的針形碧光,迎面打去。另三妖婦,好似各人相中了一個,表面從容,暗有成算。十三娘依舊媚笑,望著胖老頭,櫻口微動,欲言又止,並未伸手。
那妾名叫鳳珠,小家碧玉,頗有丰姿。田氏才知弄巧成拙,無奈內迫親命,外忌人言,祇得勉強謝諾。丕緒中年納妾,情趣可知。田氏見他專愛新寵,自然妒火中燒。偏生從小就怕父母,不敢違抗;乃母偏受乃父之命而來,守伺婿家,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妒。看去簡直非要待到有了生育才走的神氣。休說爭風,連想和丈夫吵架都辦不到。
丕緒已經情急痛心神志已昏,那聽得見?田母終恐時久耽誤,老年人氣弱,拉了兩下未拉起。所幸產婦死前發話,末一個字是開口音,口張未閉;忙把兩丸丹藥,塞向口裡。初意產婦已死不能下咽,一面喚人取水沖灌。忽聞異香自口發出,跟著口便閉攏;一個噴嚏,人便悠悠醒轉。
到了三更人靜,沈琇先把小婢遣睡。為防萬一,還把祖傳的一口寶劍佩上,結束俐落,獨自一人帶了雄雞,去往後園。見月明如水,到處靜悄悄的;把雄雞綁好以後,因離子時還早,便把寶劍拔出,照著自己平日無師之學,連縱帶跳亂舞了一陣。舞完,時光仍然未到。素常膽大沉毅,對於當晚的事又是將信將疑,沒有放在心上。見假山左邊盡頭,危崖獨高,前面更矗立著一根石笋;山勢雖極玲瓏秀拔,因是人工堆成,除山頂建亭之處,四邊奇石突出,多不牢固。
嗣見雙方鬥法猛烈,對頭法力之高固出意料,與妖婦所說不同(臨事稍微疏忽,必被波及),便妖婦所約救兵,也因仇人說出罪惡,生了嫌怨。么十三娘雖是姨母,無如此人淫凶陰毒、六親不認;犯了她忌,斷無生理。就算仍念骨肉之情,一被發覺,必將自己帶走。好容易累生苦修,元靈未昧,熬得孽消難滿,不久即可改投正教,如何能隨她去?不論她心意善惡,均不可惹。先前未接回音(妖婦斷去一臂,狼狽異常,明知久必不免,始終未想逃走)。疑有別的原因,祇妖婦不將暗號發動,便不算違約背信!最好不等救她,即遭惡報,才可平安無事。正自盤算,委決不下。
三妖婦凶橫多年,輕看了對頭。不料惡貫滿盈,上來受挫,激動怒火,全恨不能和人拚命。但神篙師魏皓卻遲遲不發揮全力;表面上,好似兩不相下,對方也不再施殺手;相持一久,怒火越旺,頓忘退路。內中么十三娘獨鬥魏皓,心恨不能把仇人生吃下去,表面仍是賣弄風騷,嬌聲笑罵;冷不防揚手十八團,赤紅如血的火球打去。
胖老頭子等三人似知事將決裂,面色雖極忿怒,尚自引忍持重,祇管暗中準備,還未發作。丐婦自被十三娘拍了一下,便自垂頭喪氣,迭經仇人辱罵,並未答理;彷彿自知危機已臨,又害怕,又在想主意之狀。及聽十三娘,剛說到有事用她,立時精神重振,身挺頭昂,目蘊凶光,怒視三人,神情甚是獰厲!再把話一聽完,益發趾高氣揚。不等對方答話,惡狠狠咬牙戟指,厲聲剛罵得:「該萬死的老狗,你離間我!」
「我們此時妄信她所佈謠言,不知是在山中養傷;師祖又因我兄弟違了戒條,不肯管這閒事,唯許自行報復。始而遍尋不獲,後雖查出真相,無奈他刁狡奸滑,善於隱藏逃避;費了多年心血,好容易才得尋到,佈了羅網。我鬼母門下就多有仇,一向明仗旗鼓;絕不像她教下狗男女那樣不要臉,專一暗算,乘人於危!她見蹤跡敗露,遠隔數千里的仇人,竟在此狹路相逢;知道難討便宜,才自行出面訂約。我們事前原想到妳,一則知妳和她有點瓜葛,而她近年所為,妳當得知,未必不恨;事前說了,妳也許難於處置。二則,時日太促,也來不及分人招呼。
眇女內行,知是正教中極有威力的太乙神雷,情知出了變故。雙方妖邪,俱都無倖!不禁又驚又喜,忙喊:「恩主快看!不妨事了。」沈琇雖然大膽,見此情勢,也頗驚惶。聞言忙趕過去一看,牆外地上,倒著么十三娘、天花娘兩個妖婦,似已雷擊死去。只未見劉家婆;黑女、和尚護身法火全散,也是震暈在地,剛剛爬起;隨同神篙師魏皓,呆呆驚站在一起。妖婦鄔二娘一臂早斷,頭臉已被雷火燒焦,身上也焦碎了一大片;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神情好似痛楚已極。這四人面前,卻多著一個容光照人,氣度高華的道裝少婦,似對四人發話。
長女沈琇,聰明固是絕頂,但是頑皮強悍,生性奇特,淘氣已極;又生就一顆大頭,巨眼獅鼻,大耳闊口,頭上還長著好些磊塊,貌相十分醜怪。本來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一雙大腳;一個大家閨秀,偏是男子性情,從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縱矮。除讀書還肯用功外,是女子分內應習之事,全都不喜。又愛管點間事,一言不合,便即伸手。年紀雖祇八九歲,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對於父母,也知孝順服從;祇一離開,仍是故態復萌;鬧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無可如何。
沈琇膽大異常,因與眇女前生師徒,憐愛太重;正看雙方鬥法在興頭上,偶一回顧,眇女滿面憂急之容,便掩近側去,意欲慰問。眇女也在外望,出神想事,沒料到她已然允諾不動,仍然掩來。心中一驚,恐她出聲,急得雙手連搖;沈琇已到了身旁,順手扶竿而立。眇女心想,勸必不聽,轉不如二人同在一起,省得彼此懸念。照妖婦神情,似是惡貫已盈;不逃等死,也未可知。此雖應有之孽,為了師父恩主安危,說不得祇好見機行事了。初念剛有一點活動,妖婦暗號已發。眇女正面向沈琇,令其伏得低些;沒看外牆,更不知對方三人,全暗設有移形代禁法物。此舉祇能暫時將她剩餘的雙腿一臂保住,不致立即分屍,並不能借血光遁走。而對方邪法又高,發動神速,如何能行?沈琇偏是記準眇女前言,人又好奇,手正握竿而立。妖婦暗號一發,竿上立冒火光,振動起來。眇女正打手勢,沒有留意;一見竿有反應,方自失驚。
「她因我平時一任凌逼,始終倔強,又不肯認她為母;再知我爹對她仇恨越深,留我轉是未來隱患。幾次想下毒手,俱為這兩件邪教法物,非我親傳親授,不能使用一件;並且一害我立有反應。當時招來好些強敵,就奪了去也是有害無益。眼釘肉刺,偏去不掉;放了我又恐報復,引為仇敵,尋蹤為害。任恨得牙癢,無計可施!本來是他心病,不料日裡還對他譏嘲爭鬧,夜來反是吐口送他;又當需用之際,不知我最重要的一件就在我臉上。他始終不知,以為今晚脫險之後,便可將這後害除去。一時高興疏於防範,被我抽空逃走。
劉家婆還當十三娘機智,從旁解圍;剛負愧接住,便聽黑女罵道:「賊淫婦!不須做那騷形怪樣,老賊婆也不必害怕。你們平日凶橫,好話不聽;我師兄妹今夜立意看看你們和騷母狗,到底有什門道?敢於如此狂傲!既吃不住,我就停手,不等你們原形畢現,不取你的狗命。放心好了!」
聾尼見面便指中年女尼說道:「這是我大師伯,在川邊倚天崖龍象庵居住,法諱上芬下陀。偶經門外聞說主人的側室有孕難產,恰帶有兩丸催生藥在此;不論產婦母子已生未生,祇當日內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來另有去處;從小也當男兒看待,不必纏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財產,便可因她保全了。還有你和令婿,俱是積善之家,家室理宜和美。這些冤孽,已求家師伯代為化去。此外有符一道,另贈令嬡丹藥一粒。就在產婦回醒時,將符焚化;再請令嬡服此丹藥,自有靈效。出家人不願輕入血房,請自將去吧。」芬陀坐在上首,始終微笑,一言未發。
一家人又盼子心切,尤其田氏妒念甚重,側室得寵,已見氣極;又怪她假裝膽小撒嬌,利用乃母,老早把丈夫霸佔了好幾個月。男女二人,終日廝守房中說笑,恩愛非常;偏又來了一位祇顧女婿喜歡、不管女兒悶氣的親娘!平日向著那小賤人,百般將就,並還故意睡向自己房內;明為作伴,實則是怕自己爭丈夫。每日氣得心痛,偏生無法出口,於是把所有怨毒種向鳳珠一人身上。
她這裡,兩次伸手施為,動作雖極敏速,無如黑女,也非弱者;又早得了胖老頭以靜制動的暗示。一面下手,欲使丐婦支解慘死;一面仍打定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的主意,始終留意,全神貫注對方動作,並不急於收功。一見丐婦,被自己行法斷去一臂;又吃胖老頭,合用代形解體禁制,將斷臂震成粉碎。對方縱然邪法甚高,也無法補救。斷定三妖婦,那等狂傲,丟此大人,定必激怒,以殺手相向。便不照預定,向丐婦再下毒手,也不起身對敵,祇把護身法火放起,並還加強威力,以防不測。恰在此時,運用停當。
這類邪教中的「借物代形」禁制之術,原是鬼母朱櫻門中獨擅勝場之作;雖然雙方門道不同,但絕不能侵害自己。料定對方,一向倚老賣老,狂傲自負,驟遭失挫,急怒攻心;不假思索,一出手便把三種看家本領,全使出來。本想不容賣弄,搶先破去;繼一想,此法對於別人,雖極凶狠難當,自己卻是不怕。反正成仇,正好借此取笑,丟他一個大人!手伸袖內,暗中準備;也不還口叫破,仍然不動聲色,靜靜地望著敵人,看他如何施為。
沈丕緒也是平日為人忠厚,樂施好善之報;不特心頭愛寵死裡逃生,得了一子一女;最高興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後未再爭吵,並還從此改了脾氣,和鳳珠親如姊妹,互相敬愛禮讓。端的美滿已極!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輕女。鳳珠又祇生此雙胎之後,更不再孕;加以乃子沈瑤,聰明伶俐,十分聽話,兒子越成了寶貝。
沈琇在家中素來任性,這一明白夙因,問出眇姑前生為師報仇,受盡苦難,終於兵解。想起前兩生師徒情分,益發愛憐;便拉眇姑一同回轉,仍是越牆而入。東方已有了曙色,恐人看見,匆匆回房,把小時衣服取出;又把小婢喚起,命領眇姑洗沐更衣,祇不許對人說起。從此更不出門,每日晨昏定省而外,師徒二人便在閨中打坐,煉那劍和飛針。
離徽州北門二十里許,過了二十里舖,再往西折;沿著臨溪,前行三數里,便見前面綠雲如霧,柳浪含煙大片垂楊掩映著數十所人家臺榭,地名景賢村,全村沈姓最多。
沈琇一晃已十五歲,書讀頗多,見父母三人鍾愛乃弟一人。父親嫡母雖不十分珍愛,卻不打罵;爹爹也還有疼愛的時候,便說幾句,也是溫言勸解。生母偏愛兄弟不說,簡直恨己如仇;也曾百計承順,按捺自己,不再頑皮生事,無奈怎麼也得不到他的歡心。因爹爹不許打罵子女,嫡母也常勸告,偏是一背了這兩人,非打即罵。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盜行詐;自己看了有氣,時加儆戒,於是成仇。時常偷向生母告發,並加枝葉;又嫌生相太醜,以致全無母女之情。總想大來稍好,反而更甚!外婆最愛自己,偏難得來。越想越傷心,獨個兒背了家人,去往後園一塊假山石後,痛哭起來。正在心酸淚流,自怨自艾,忽聽後門外乞討之聲。
沈琇見她驚惶失措,方想用手勢慰問,忽見眇女朝外連指;就著石隙往前一看,胖老頭話已說完,祇聽十三娘媚聲媚氣的說道:「胖冬瓜,你想差了。我自來言出必行,永無更改!何況我這二妹子,那年答應一件事還沒有辦呢!那能由你們這一群稱了心去。要不是她答應事完教我那點床舖上的門道,我還不會來呢!你當十五妹的事,我當真一點不曉得,這樣容易受人支使嗎?便你不說我遲早也須問她,要個交代。不過,事情是該挨一挨二的來,你們急驚風遇到慢郎中,放乖些!聽老娘的話,那才真是不會傷兩家的和氣。她反正沒死,你胖冬瓜忙些啥子?得人財禮,與人消氣;你看劉家婆和天花娘兩位老姊子,那一個是白給她幫場的;就老娘肯丟人,吃這吐出去的口水,這二位面軟心慈的老姊子,肯袖手一走嗎?」
胖老頭聞言,倏地正色答道:「容人說話就好說了。鄔二婆娘這條騷狗,十五年前,為想和我兄弟苟且,千方百計利誘威逼,無所不至。我兄弟雖是做木行的本分商人,但他經我引進,蒙我師祖鬼母恩收,也是一個記名徒孫。他知本門家規祇許一夫一妻,最忌干犯淫戒,便加堅拒。因敵那騷狗不過,才請師兄弟們幫場。她當時固然吃了點虧,可是事由她自不要臉,想勾引人而起;就算她恨我兄弟做得稍過,惱羞成怒,立意報復,也還可說。江西那批木排上人,不過是我兄弟行夥和些商客,與她何仇何恨?吃她潛伏暗算,用黑煞手將所有木排,在大江中震成碎粉!全排七十三人齊遭慘死,葬身魚腹、屍首皆無。末了,又乘機趕到我兄弟家中,先把由木排上,劫取來的財物,作證威嚇,說連人帶排已全被她制住。如能遂她苟且之願,便可無事;否則,木毀人亡休想活命!
少婦正向魏皓等三人笑道:「我念在昔年,餐霞大師初入師門,偶因採藥誤入苗山;承你師祖鬼母朱道友,以禮相待,反贈靈藥之惠。而他雖然名列四惡,平日為人頗講情理,並不殘殺生靈,為旁門中最知順逆之人。雖然門人品類不齊,難免為他造下惡因;但非他的本心,法規也嚴,實是難得。便你三人此次報仇也頗近情理,雖不合適才情急,妄施毒手,幾害好人(臨機也想挽救,並非肆無忌憚)。然妖婦慘死,乃是她死前妄想乘機報復所致,故此特加寬免。又因鬼母門下最忌向人服低,率性人情到底,不令你們開口。你那師門至寶碧燐砂,被我毀去一半,實為救人,情出不已。諒你回山不好交代,可對令師祖說,此寶於他,有害無益。
沈琇見狀大怒,由門後搶出,大喝:「妳敢在我門口打人?」縱身上前,就是一掌。沈琇天生神力,如換別人,這一掌絕吃不住。誰知丐婦甚是矯捷,身微一閃,便自避開。沈琇還想追打時,眇女已搶向前面,跪在地上,雙手連搖,口中急喊道:「小姐妳打不得!我手盡是泥土,莫為攔妳,汙了妳的衣服。」
沈琇雖然生有自來,終是年幼天真。因從小便聽外婆說起,神尼芬陀賜丹保產靈跡。聽神尼行時口氣,大來還要出家修真之意。自己對那二位神尼也極嚮往,對神尼芬陀,更為在念。祇管從未見過,僅聽外婆傳說,時刻都掛在口邊,成了習慣。原是一句無心之言,不料竟因此免去一場大禍。
一會,岳母也自接到,屏退下人,細一商說。生母本不喜她,又聽丈夫勸說,女兒法力甚好,飛劍飛針如何神奇,也就聽之。田氏到還有點不捨,經田母一勸說,也就罷了。連同沈弟,合家老少六人強留沈琇,又多聚了兩日。最後商定,作為觀音庵神尼令田母傳語:沈琇不久有點災病,必須出門,避往戚家;寄居三數年,才可免患。仍由沈父送去,以免物議。互相惜別,自所不免。到日,父女二人一同上路,連換了好幾次舟車,到了江西鄱陽湖附近。沈琇再三勸說,方始步行到了無人之處,父女揮淚而別。
劉家婆到底久經大敵,知道照此施為,對方就有準備,也應現出一點狼狽強忍之狀,怎會若無其事?難道那護身法火,竟有如此宏效?心中不解。又在百忙中,偷覷側面兩對已互有勝負,聲勢也較火熾;不似自己,被敵人視若兒戲,毫不理睬。正自愧忿,及聽出對方,大有就勢反擊之意;末兩句話剛一入耳,覺出不妙,敵人已自發動。
田父濟農,人頗迂腐,又受過沈家好處;見女兒嫁了多年,子女全無,又不代夫納妾,認作大逆不道,惟恐無後。這年忽接乃女歸寧,再三嚴詞誥誡,曉以利害;田氏雖妒,卻聽父母的話。又想起再拖下去,萬一老不生育,偌大一片家業,豈不便宜外人!當時也頗感動,回家便召媒婆,物色人才。連看了幾個,俱覺所相女子都比自己年輕好看,恐丈夫寵愛變心,百計挑剔。似這樣荏苒經年,終未把妾買成。等媒婆看出她的心意,乃父見她久未辦成,以為有心延宕;竟代她作主,買了一女送去。為防女兒作梗,並令乃母前往主持,立逼當日收房。
「想起當初,也真不枉姊妹一場,她還說是學我的樣呢!我雖天生淫婦,見了好男人,不勾上手不完,死在我肚皮上的也不算少;但都由於迷我太深,個個心甘情願。那個臨死嘆過一口怨氣?不論上來男的多麼心硬,也沒一個不回心相愛的。幾時為了愛人家殺傷過一個人來?再要佔了人家丈夫,不論男的死活,這女的如同我的債主,他想什麼我必辦到;男的一死,他這一家老少生養死葬,全是我的。因我認為世上女人最是吃虧受氣,男人到處姦淫,叫作風流韻事;女人稍為放蕩便是淫婦。為爭這口氣,不用人說,先以淫婦自居,還用它起了外號,立志嫖盡天下美男子。對方也是女流,她不能學我,如何再令她白丟丈夫呢?至今這類寡婦受我幫助的,少說也有一百多家,幾時對人家老婆,下過這等毒手?
田母喜極,急喊:「姑爺,快些躲開!新姨己醒,肚裡還有胎兒,莫被你壓壞。」同時鳳珠本是汙血逆行,將氣閉住;雖然兩太陽穴直冒金星,悶脹無比,知覺全失。耳聽丈夫喊,與正室爭吵之聲,心如刀割,祇乾著急,說不出一句話來;待了一會,周身血脈全滯,快要走上死路;猛覺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氣,由喉間衝入腹內。晃眼佈滿全身,關竅立通,遍體輕快舒適,痛苦全消。祇是腹中震動,產門似要分裂。當時神智清明,知將分娩。睜眼一看,丈夫淚眼糢糊,伏身胸腹之間,正在哀聲悲哭。忙也伸手,連推帶喊道:「老爺請走開,我底下生便是好。不好,怕要生呢!」
眇姑一見大喜,忙道:「那便是將來引進恩主的仙人,雷火金光便她所發,快去拜見。」
妙一夫人道:「她前生法寶飛劍,均為佛波大師收去;須她拜師以前,同你自往川邊尋求。此行前半雖無危害,有了防身之具,壯膽也好;我原有意傳法,她將來雖是本門弟子,在未拜師以前,亦不便私相授受。況尚有要事,傳授也來不及。再者,學上一兩樣淺近的,反易惹事。現將我新得的一口寶劍,連同兩枚太乙神針贈她,以備深山獨行防禦蛇虎和尋常妖物之用,略壯行色吧!」
那么十三娘,早在暗中留意相待,見狀知她苦頭吃足,格外想要賣弄。一面仍和胖老頭鬥法,斜睨黑女俏罵道:「呦!看不出你這活催屍,還有點鬼門道呢!你等著吧,我把胖冬瓜抱回成親時,絕捨不得丟你孤孤單單;或驢或馬,定代你找個好老公如何?」口說著話,手一招,那些已裂未裂的木片,齊朝手上飛去。接口又道:「老姊子,越老越小氣!帶著見面禮不捨送人。這小黑鬼,剛由土裡鑽出來,你偏把做棺材釘的材料送他,人家怎肯接受?就不捨你那頭上三根金釵,變個樣兒打發也好,你拿去吧!」隨手一揚,那些散木片便聚成一把飛回。
沈琇對於眇女信任,本是出於自然,性又義俠;見丐婦此時凶燄盡斂,滿臉悲苦愁急之容,不由也動了惻隱。一面點頭應允,一面問道:「該還他多少錢?欠債還錢,有什麼害怕?莫非還逼死你們。」眇女不等她說完,便忙插口道:「這債沒法還,請不要問了。」說時,丐婦將銀接過,已先閃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說,將所剩食物遞過,丐婦接了便吃。小婢為見小姐行事奇特,賭氣又往廚房取了點飯菜,連茶一齊端來。沈琇因見丐婦吃得又快又香,覺著窮人可憐;又嫌眇女吃得太少,執意要叫眇女吃些,並命丐婦飽餐。
丐婦沒料眇女一請即允,忙搶口道:「我實是病得快死,我女兒一番孝心,竟蒙小姐成全。不過你沒地方買去,折錢與我自己去買,省得勞動小姐。」
十三娘笑道:「胖冬瓜,你枉自活了多少年紀,連我老姊子劉家婆都不認得;難怪大模大樣,不理人呢!憑我三人出場打招呼,事有人在;祇請雙方暫停數年,日後再算總帳,總該行吧!」胖老頭目光,仍是始終注定四婦身上,一瞬不瞬,也不起立,彷彿戒備甚嚴神氣,聞言答道:「十三娘,八年不見,仍是那樣火暴脾氣。明人不做暗事,我們家規甚嚴,素來不做錯事。我祇問你,容人說話不容?」十三娘彷彿事情輕鬆已極,仍是一臉媚笑,嬌聲答道:「噢,這是啥子話呢?別人不容說話,你胖冬瓜有屁要放,還不聞聞味嗎?」
丕緒因乃父風雅曠達,濡染成習,名心極淡。當時應命,不久父死,果然遵守遺囑,不事進取。家居自多樂事,祇和乃父一樣子息艱難。娶妻田氏,十多年並無生育,性又妒忌;丕緒忠厚懦弱,並不敢作納妾之想。
眇女果然依言揣向懷裡,祇留了二錢重一塊拿在手上。又向沈琇求道:「恩主可憐難女吧!她來吃時,千萬不要說她,也不可再向難女問話。祇作為見她打我,代抱不平;經我一求,消了怒氣,因此捨飯賜銀,最好。我知恩主也許聽不明白我說的話。無如此時,實不能明言相告;少時如能再來,定當奉告一二。也許恩主還能親眼看見一點,祇不要對外人說便了。」
沈琇一面叫眇女吃,一面問道:「我看此婦明是裝病,如何會死?」眇女低聲悄語:「恩主快莫再問,防她聽見和我作對。她也是被逼無法,不是真正叫化。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這幾年她快成饞癆。難得恩主,賞了這好飯菜,她負氣走開,不好意思回來。將死的人,恩主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容她做個飽鬼如何?」
「你們大概也看得出來,此時就你們肯解仇怨,她也不好意思回山去了。不過我向來話出必行,她急難相投,我已答應在先;適才所說是另一件事。仍要請你胖冬瓜先買我一個面子,暫時各自東西,日期也不甚多,祇在一月之內。等我把十五妹夫妻和我姪女眇姑尋到,仍請你們來此一會。無事不可商量,你看如何?」
魏皓心想此珠不先破去,終是大害。為了兄弟報仇,苦志多年,好容易得有今日;就受點損耗,也顧不得了。念頭一轉,氣壯心橫,借著法火閃爍掩蔽,暗將舌尖咬碎,默運本門真傳,噴出一口旁門最耗精血、輕易不肯用的真火。出口時,祇是薄薄一片淡紅影子,晃眼散佈在法火內,將全身又包上一層。一面誘使敵人上當,一面發出暗令,通知左右兩輔戒備;再待一會,乘機猛下殺手。
和尚插口道:「這個不會!我已訪出這家姓沈,為人甚有善名。中年生雙胎,臨期難產;幸有兩神尼,賜他靈丹神符,才保全母子。大師兄說,聽他主僕問答,並還提到神尼芬陀是他師父,大來出家之言。我先來此也曾細加查看,最合用的便是那假山,至今空無一物。賊婆暗下陰手必是恨她,如何還會暗助?師祖近年最恨與正教中人結怨,不要招惹人家吧。」
「本定同在上面觀戰,使恩主看回熱鬧。照理他們兩派邪教拚鬥,未發時,越是平靜無事;再一不按時限,形勢越更凶險!也許今晚月色太好,對方知道左近居民未睡;或是有人夜出未歸,恐被撞上,誤傷犯規之故。現在兆頭大是不妙。總算我是惡婦一黨又還內行,或者無礙;便恩主今生也是仙福無量,未必會受什傷害。但是目前毫無法力,處此危境,終覺可慮。還是請恩主暫且下去,如見無妨,再請上來觀戰吧。」
同來還有兩婦俱在中年,始終間立未發一言,忽然往側閃開,離了丐婦,由左向右走往另一旁去。對坐三人面上,方略轉了一點喜容。待要開口,十三娘已先媚笑道:「果然胖冬瓜的話不假,可是好歹她總是我乾妹子,不能看她受氣丟人。她先做了見不得我的事,事急卻來尋我,偏沒料到我近年人老收心,當年火爆脾氣改了好些;居然會容人開口說話,以致被你當場揭穿。我生平亦沒有虧欠過人情,也沒有說過不算的事,尤其對誰都無什真情分。猶我十五妹夫妻,卻是我對他們不起,至於姪女眇姑,我們三人更是珍愛,她卻這等相待。
丐婦咒罵正兇,忽然二次伸手入口。胖老頭一眼瞥見,嘴皮略動了動,也未聽出是否說話。右坐形似僵屍的黑女,最是陰沉;自從敵人出現,手先和胖老頭一樣縮向袖內,從此目注敵人,形如木偶。這時,忽然冷笑,喝道:「騷母狗,莫狂!先還你一點報應。」同時右手突伸,往地面上一掌斫了下去,動作極快。話未說完,便聽一聲慘叫。
沈琇見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又待了一會,才見丐婦由牆側樹陰中,和做賊一樣,輕悄悄掩了過來。面上本就帶著憂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爭論,說了幾句,神情似更惶急!丐婦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畫了幾下,然後向眇女趕來。才到身前,眇女一面將銀子遞過,手指丐婦悄聲說道:「我們有一債主,已然尋了多年,便是適才那扶著一根短竹篙的老頭。少停必要回來,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園裡去,等老頭走過,我們再走吧!」
眇姑本想先走,沈琇堅留將針煉好再去;眇姑素敬師父,祇得遵從。那知日子一多,小婢見小姐,忽然收了一個醜怪瘦小的女花子在旁,每日鮮衣美食,親熱已極。常時閉目對坐,一坐就是半天,往往坐到半夜不睡;並還常在天亮前,同往後園無人之處,也不許人跟去。偶一偷看,便遭怒斥!又奇怪又不服氣,不敢告訴主母,便在背後向人談說。
黑女手隨聲出,早把大中二指朝未裂兩木片遠遠彈來,木片立有一根居中斷裂。劉家婆幸是手疾眼快,見勢不佳,立把左手背所釘剪刀,就勢剪一片皮肉下來。慌不迭,隨手往木片叢中擲去。差不多與對方同時發動,本身又有多年煉就的功力,雖未慘死,防禦仍少慢了一步,就這相差瞬息之間,已中了一下重的。當時祇覺胸腹上,有千斤重力打到,身子似要齊腰折斷,剪上血肉擲出,方始停歇。劉家婆痛得周身直冒涼氣,冷汗如淋,口裡發甜,兩眼漆黑,金星亂迸;知是驟出不意,遭人暗算,還擊所致。如換少差一點的人,就這一下,立被齊腰打折;再無能手在旁搶救,休想活命。又知敵人必還要二次反擊,威勢較前更要猛烈難當。縱有預防解破,但事前卻沒料到對方功力比己更高。氣餒情虛之下,慌不迭把舌尖咬破,含了一口鮮血;意欲拚著再受一點苦痛,擋過這第二次毒手,再與敵人拚命。
話未說完,眇女低聲笑道:「劍乃人間凡鐵,適想來此行法掩蔽;苦無用具,恰巧現成,所以高興。如用此來對敵,休說辟邪,直是廢物,連膽也壯不了。請想,我一奇醜丐女,恩主又是生有自來,智慧眼力甚高;如非夙世情誼太深,怎會如此垂青,有求必應?實不相瞞,初相見時,我因恩主前因已然遺忘;我雖勉強認出,終是雲泥分隔。祇急在心裡,如非看出恩主對我恩意更勝前生,也絕不敢像此時這樣,想到便說了。還是聽我的好,免我多了牽掛,到時轉難應付了。」
田母以為產婦生時,必有陣痛。嬰兒在裡面悶得時候太久;雖信靈丹神效,終是懸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無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謝,就便詢問兩句。問言還未及答,忽聽床上哇的一聲!這麼一來,連田氏一齊慌不迭趕了過去一看;嬰兒前半身子,已經鑽出。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無人,尚幸田母老年人見得多了,忙伸手輕輕一扶,嬰兒便隨手而出;跟著抄起旁放的新剪刀,將臍帶剪斷,打上個結。壓住一看,是個女嬰;雖覺美中不足,終比沒有的好。匆匆略拭兒身漿沫,包好遞與田女,放向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聽產婦失驚道:「外老太太請不要走,裡面還在動呢!」難道還有一個?田母聞言奇怪,剛伸手想摸肚皮,那知這個生得更快,哇的一聲兒啼,又鑽出大半身來。忙伸手一扶,竟是一個滾壯男嬰,並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嬰周身紫黑,一點也不好看,又生著一顆大頭。忙又剪了臍帶壓住,一會胎包便下,拿去埋了。
「原料她做了一件虧心事,未必敢往見妳;還有妳近年,蹤跡隱祕,我們初來,急切間也實難尋到:心想事後遇上提說一聲,代妳處置仇人,還許高興呢!那知妳會為她所愚,出頭作梗。黃昏時,正尋母狗,她忽自行出現。我們原限她三天到場,她要答應,我們也設法尋妳了;她偏說要了斷,就在今晚子時,口氣甚狂!我們料她不是想方法逃生,便是另有詭計。這時才知,她是先請妥了妳三位靠山,才故示大方來定約會;以免使我見面說出她的罪狀,真個狡猾已極!可是這樣,我們益發容她不得。」
「可憐我兄弟,為想保全財產和那七十三條人命,當時又不留神,被她制住,祇得答應。她等我兄弟被迫與她成姦之後,忽然借口,說我兄弟應當休了弟媳娶她;一面自吐陰謀,說了許多稱心快意的刻薄話,跟著發動一網打盡的毒手,想把我兄弟全家害死。幸而弟婦機智,看出形勢不妙,不求取勝,專一自謀逃路;見丈夫已然受制,立乘她專顧淫慾之際,暗中換了替身。一面帶了周歲女兒,逃出求救。可惜膽小,又沒想到她已成姦遂願,還會連所愛人也下那等毒手!不知引虎離山將母狗調開,祇用木門化血分身,連斷二指,逃出兩重羅網。救兵又來遲了些,兩下一延誤,吃這母狗又將我兄弟全家害死;祇逃出一妻一女,連夥友、丫頭、帶房子一齊化成灰燼。
老頭先聽沈琇說,花子被其趕走,便不住四下查看,及聞去而復轉,並還討了飯去,意似奇怪,答道:「想不到此女,竟會落到賊花婆手裡,這幾年的活罪,真夠受的!小姐,那賊花婆不是好人,我尋她已非一日。你是大人家的小姐,適才不合出口傷她。此婦為人凶毒,此時按說不會平安。就說她人窮志短,腹飢難忍,連她門中不吃回頭飯的慣例,都不再顧;仍向妳討了吃的而去,也必不會就此干休。請妳仔細想想,她如何走法,說些什話,或是放了什麼東西,務要明言,免得少時吃苦。」
「再者,我和恩主兩生主僕師徒,一向言出必踐;惡婦雖是凶毒刁狡,我隨他乞討受罪,由於滅消前孽,出於自願。否則,照我母親傳授,先前隨時皆可逃走。我夙根未昧,如以此時而論,我比恩主還明白些。自信行事,也頗機智;怎會去年已然受害不過,準備逃走,臨時反自吐實;吃他乘我不防,下了禁制,平白多添苦孽。我們已經答應了他,能否使其脫身免死,看他運氣。但我們必須把話做到。祇恩主安危可慮,越想越愁急!他又看定了我,苦無脫身機會。後來為堅他的信心,免使疑慮;又想不久與恩主異地重逢,便要改邪歸正,特地把所知道的兩件法物獻出。
眇女道:「難女大膽,求小姐始終恩憐,由那位姊姊看住我們;小姐先去園門站上一會,聽難女請再回。老頭如向小姐打聽我們行蹤,可告以二娘到來,討了飯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萬不可得罪此人,越發感恩不盡了!」沈琇笑道:「這有什麼,替你們支走債主,也值感恩?我又不拿妳們當賊,待要丫頭看住作什?」眇女忙道:「這盤碗還無人收呢,小姐快去吧。」沈琇剛到園門,便見那矮胖老頭過橋走來;沈琇故作不知,假意折取門內花草,暗中留意相待。老頭果然走向門外問道:「借問大小姐,適才可見一女花婆,由此經過麼?」
沈琇忙道:「從這裡起,直到你日裡去的那一帶,都沒有人。所有男女下人,被我託詞賞月,俱趕到花房裡去了。」話未說完,一條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飛墮。沈琇見她小小年紀,這高園牆竟能悄沒聲息飛越過來,越發驚奇!未及問話,眇女已先開口急問道:「恩主,長竿雄雞立好了麼?」沈琇見她神情惶遽、語聲發顫,好似有什危難剛剛脫出之狀,好生憐惜!便拉著她一隻又瘦又乾的小手,安慰道:「你別怕!到了我家,就無妨了。那惡婦說的話,我已照辦,竹竿也插在假山上了。」
先花後果,全都喜出望外;收生婆也自趕回,進門道喜,認為這等轉危為安,畢生未見!高興頭上,又累了些日,也未說他,任其照例行事。田母忙命打來洗臉水,令丕緒夫妻,一同往謝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與各親友家報喜。及至堂屋一看,兩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亂,也無人見他走出;準備過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謝。到日,田沈兩翁婿親往道謝。庵中原有住持,說聾尼原是寄居;自從上次走後,便未再來。祇得多佈施了些銀子,重新翻蓋,時往虔誠禮拜不提。
劉家婆因自己專對黑女,竟有此事發生,情急更甚;上來破口大罵,便下毒手。頭搖處,滿頭花白長髮,先自披散;同時,由腰間麻布袋內,取出一把剪刀和一把五寸長的薄竹片,另外三柄七寸來長的小鋼叉。三樣東西中,除飛叉明光錚亮,映月生輝,稍為異樣外,下餘剪刀竹片,均不起眼。取時動作卻是甚快,出手先把三柄小叉,朝自己頭上釘去;連叉頭深深插向右額角內,祇露出半截五寸來長的叉桿在外,入骨二寸,並無點血流出。如非眼見,直與天然生成相似。
沈祖明初曾為御史,為人剛正,不附權貴,因忤時相去職。飽嘗世味之餘,早已灰心;深知宦途險惡,禍福無常。(明初官極難做,洪武忌刻寡恩,待遇尤薄,稍不稱旨,立有殺身夷族之憂。)自己年將半百,祇有獨子丕緒,年才十三;人雖謹厚,天資並不聰明。讀書祇求明理,田業足能自給,何必要什官做?於是連兒子也不令進取。入學之後,有了一領青衿,便不使再習時文走赴科考,父子二人家居耕讀。
日間多在書房,或集文酒之會,父女相見之時極少。當日喚往書房,本心是想查愛女,有無憂鬱氣苦,再帶出去,遊船散心;及至對面一看,容貌未變,但是神采煥發已極!尤其那炯炯雙瞳,隱蘊精光,亮得奇怪。方說:「你兄弟說,多日未見你面,連去你房中看你三次,你均呆坐,不似以前,愛玩說笑。小小年紀,氣苦作什?隨爹爹出門散心去吧!」話還未畢,沈琇已流下淚來。
第二句話未說完,旁坐和尚見對方四妖婦,祇十三娘一人媚聲媚氣,和胖老頭嘻皮笑臉說之不已;連正眼都無人看他一下,意似不值一理神情甚是輕蔑,早就怒極!祇為強敵當前,連受為首人的暗示,不令發難,勉強忍住;正生悶氣,無從發洩。一旦仇人又復凶橫潑辣,指手跳腳,破口辱罵,由不得怒火上攻;為了胖老頭法力高強,久經大敵,借著雙方問答延宕,早把毒手準備停當,防禦周密;正好由一人先發動,然後以靜御動,看準來棋下子,未再暗中攔阻。
說未說完,丐婦早已滿臉愁容,不等話完,立時破口大罵道:「你才是老不死的豬狗呢!你們不倚仗人多,老娘怎會請人幫場?十三娘是我乾姊,你們過門不入,目中無人,已經該死,還敢在她門前賣弄!可笑路上還要使出你那障眼法兒,十三娘稍為動了點手腳,便把你那同黨浸在毛廁裡吃屎。你們少時能和他一樣逃得狗命,有屎吃,還是十三娘看你家老鬼婆的面上,便宜你們呢!有本事拿出來,讓老娘們開眼,盡說大話離間,有什麼用!」
「那兩女子,有一個醜胖的似是主人,根骨真好;如非師祖前番下有嚴命,不許再收門人;休說誘劫,連自投的也所不許。違者都死,不敢違背。如在前幾年相遇,絕放他不過!因此格外生疑,細心盤查,也沒問出個道理來。黃昏時,再經探查,他那陰手竟自解去。料定他已警覺,恐我向此追蹤,竟不惜自殘肢體,連人也不顧得害,就此消解。一面故現形跡出來打過場,定於此地赴約,拚個死活;實則乘我不意就此溜走,你看如何?」
那暗碧光華,乃鬼母所煉,獨門碧燐砂,一沾人身,休想活命!第二代門人中祇傳了魏皓一人,甚是珍祕;到手從未用過,鬼母也因此看重他些。先對三妖婦,均未取用,因見仇人逃走,情急暴怒。知道黑七煞門下,最精「化血飛遁」之法;事前並還無須行法,祇消對敵之先,與一同黨約好,不論牲禽,綁上一個備用;到時不濟,即可借以代死逃走。一則恐追不上,二則心想仇人同黨,必非善良,忘了隔牆有人。此砂乃千百年古墓陰燐,與赤屍之氣所煉,能由心靈運用,神速無比;仇人逃路,已被看出,必須此寶,始可追上。憤極遷怒,本想連助仇的人,齊下毒手。耳聽下面亂喊,先未在意;及至目光到處,瞥見土山上,立著日裡所見女子;另一瘦小眇女孩,帶起煙光,往上迎來。心方一動,碧光下壓,勢已無及。追仇心切,方想事已鑄錯,一面急收,一面仍自前追來。
沈琇祇作未聞,剛回向門外,小婢忽然跑來,說道:「那小花子實在可憐!他求小姐莫回去,今晚害他們的仇人,還要走回來,也許有話盤問呢!」說時,沈琇已由門隙中,望見老頭去而復轉;便把背向門外,算計人快走近,故意怒道:「你忙,你自吃去。我非把花採齊,夠紮兩個花籃,絕不吃飯;再如惹厭,我打你了。」
「日前我在東海,推算各派氣運,以他為人,必有超劫之望;不過,事前必須多加審慎,似此陰毒之物,最好毀去,或是收回不用。並告他南海玄龜殿易周道友,日前託我寄語,令其留意丙丁之日。他聞此言,必能看我二人面上,容恕你們。令師祖不久兵解,左道旁門萬不可恃!你三人以前,已有兩人受過芬陀大師與姜雪君道友的警戒;俱因你們,比別的左道旁門為人稍好,方得脫身。今日幸遇見我,如換別人,照你們行法那等邪毒,能有一人活命麼?這些死屍,由我埋藏,你們還有同伴,已早為我遣走,各自去吧!」三人同聲稱謝,答說遵命,逕自往林外走去。
眇女吃了一驚,邊拉沈琇往假山走去,邊問道:「恩主插竿何時,可見園牆外面樹林裡,有什動靜麼?」沈琇答道:「你來時,我剛插好,入亭還未坐定呢!牆外空無一人,有什動靜?你手抖則甚,什事如此害怕?」
沈琇喝道:「你少裝腔昏想!妳既病得快死,如何買法?想騙我折錢去用,沒那便宜。我不是好惹的,妳少開口,我向來說話算數。」丐婦見她變臉,兇睛一瞪,本要反脣相譏;聽到末句,覺仍有望,才息了怒,故意喘吁吁道:「小姐太多心了。」
二女忙即上前拜倒。沈琇更是口稱仙師,堅請收徒。話未說完,首被少婦一把拉起道:「師妹,你怎才隔一世,便忘本來?還不如你那令高足呢!」沈琇聞言不解,少婦一面喚起眇姑,笑道:「當初佛波大師託人送你投生時,為你天性剛烈,曾將你靈智閉去,難怪茫然。我是你前生至友,今世同門荀蘭因。外子妙一真人齊漱溟,也曾轉劫多生,近方始回返師門。你不久即有遇合,時機未至,不便回復你的法力靈智。為踐前約,且贈你靈丹一粒,稍悟夙因吧!」隨取一丸丹藥遞過,手朝沈琇頭上一拍道:「還不速醒!」語聲清細,沈琇聽去卻如轟雷灌耳,心神一震!不由省悟了好些。
胖老頭聞言,答道:「十三娘,我也知道這母狗忙中有錯,弄巧成拙,誤請出妳這凶星。妳又不似昔年那樣冒失,上來就動真章,不容分說。如今罪狀揭發,休說我們,便妳也不容她活命。這類該萬死的母狗,誰殺她也是一樣。不過,我和她仇恨太深,必須親自下手;再者,我鬼母門中規條,妳也深知,見強就躲,從來沒有。無論是誰,我們已然上場,那怕不是對手,明知必敗,也須盡力周旋,絕無敗退之理。妳一上來,我們便先打妳招呼,我兩家素無仇怨;妳先不知母狗是妳對頭,也還可說。現已對妳言明,以後妳對誰也說得出去,並還顧得義氣和妳披麻教的威風。何苦受這淫賤母狗之愚,鬧得雙方失和,不歡而散呢?」
沈琇雖是將信將疑,但因眇女說話真切,直似句句真實;祇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極投緣,便允了她。恐飯不夠,還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說無須,自己吃不多少;丐婦飯量雖大,這多菜飯,也必夠了。沈琇不知眇女想代她解怨,恐丐婦遇仇稍晚,先自發難;雖知無什大害,終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討飯之言,便將回房時隨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銀子,全數先交與她道:「你先藏起,再叫這狗婆娘來吃,省她看見又要。」
丐婦伸手入口,本因敵人厲害,想將手指咬破施展黑煞教中最毒辣的「血神掌」。借著暴跳辱罵,去分敵人心神;然後驟出不意,逞凶一擊。滿擬此法,比平日慣用的本門「黑煞掌」,威力要大得多;不到事急,輕易不用,出以傷人。那知對方早已看破,法力既比他高,出手更是穩練神速,早有反擊之策。她這裡張口才咬,敵人老早有備相待,立意要使支解粉裂,盡遭慘報;鬼母門下最狠毒的移形代禁之法,已先發動了。那邊黑女手斫地面,丐婦這裡猛覺奇痛徹骨!臂上著了一下重手,跟著咯嚓一響!一條右臂竟自離肩數寸左右,平空折斷,墜落在地。
劉家婆成名多年,邪法雖高,這一暴怒,無形中已自吃了氣浮的虧;加以對方穩練異常,明見敵人當面施為,三叉已插入前額;並不離開禁圈本位,毫未上當,正以全力小心戒備。知道妖婆邪法另有專長,也是披麻教中頭等人物,不在妖婦么十三娘以下。此後鬥法,一步緊似一步,非到對拚死活,分個強存弱亡不可。
沈琇向來任性,怒發時,永攔不住;這時竟被眇女感動心軟,立即住手。那丐婦也目閃兇光,冷笑了一聲,獨自走開。沈琇見丐婦行動矯健,那有帶病神氣,越發忿恨!喚起眇女問道:「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手打你,就打她不過,怎也不躲?你家父母作何營生,因何落於此婦之手?可說出來,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這活罪如何?」
沈琇幼時,最喜往假山上縱躍遊戲;中有一次,竟將近邊砌的一塊大山石縱塌,連人一起縱落。總算生具異稟,機智靈慧,加以天生神力,身輕體健;一見不好,乘著將墜未之勢,雙足在石面上奮力一登,身子斜縱出去。縱向對面丈許遠近的一株梧桐樹上,人未受傷。墜石吃那猛然一登,近旁假山石又被連帶登塌了好幾大塊,當時聲勢甚是嚇人!事後被乃母重責了一頓,由此賭氣,好幾年沒有往假山上去。
妖婦也是久經大敵的人物,又看出對方不是好吃果子;已然留心,本不易於上當。恰巧敵人施為之際,另一旁天花娘連施法寶,剛佔一點上風,不料和尚因先發飛釘殺敵未成,反吃毀去;痛惜情急,竟把師門至寶輕易不准使用的「五雷天方鏨」使將出來。揚手五股赤陰陰的火光,中間裹住尺多長一根方頭鏨形的碧色精光,照準天花娘所發的一片網形黑煙打去,勢極神速,兩下才一接觸,立有五雷同時爆發;那破飛釘的黑色煙網立被震散,五股赤光也自分裂,化為一蓬大雨,隨著碧光朝前射去。
這類邪法非常厲害,對方如非敵手,這裡一刀雖是虛斫,竹片一樣應手立裂;敵人也當時由頭至腹,裂為兩半而死。就算是行家,事前如無防備,和用預設的法物做替身,祇被那妖術邪法祭煉過的斬魂刀,朝頭臉上晃過,或被攝了神去,制了機先;一任法力高強與之相等,連斫七刀,也禁不住。除非到時,自知不行,不等斫完,立即降伏;或是拼著殘廢,把四肢捨去一條,方能免死,否則極少倖免。並且到時,一切邪教中的護身法術法寶,十九難於抵禦。
眇女道:「難女也知恩主好心,無奈這是前孽,不到時候,不能明言。雖然他今晚必死,難女災卻未滿,到時自會尋我父母去的。此時她心中恨極,也許想出恩主一點花樣。無如惡貫已盈,她那仇人到處尋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時前後,定必相遇;不等害人,她就死了。恩主錢如取來,可賞給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後,無人逼我,仍要伸手向人。」說時,小婢已端了些菜飯走來,因知小姐脾氣古怪,又未說給花子吃,祇當自用,挑了兩樣好菜,連飯端來。
沈琇側顧老頭神色,甚是和善,隨口答道:「這後園外,常有人乞討,我也沒有留意。」老頭說道:「持一根青竹竿上面還帶著兩截殘枝,身穿一件夏布破衣的中年女花子。」沈琇道:「我想起來了,這人還帶著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小女花子。先向我討吃的,口出不遜,被我趕走;祇給小花子吃了點飯,剩了不少。她又回來,經小花子說情,才把剩的也給了她,一同往西頭走去了。小的看去可憐,那花婆卻不是好人;說話神氣,無不討厭。你打聽她,可是你家人麼?」
那知魏皓志在先報弟仇,底下再相機行事,乘他慌亂之際立照預計,一聲暗號,猛施殺手。同黨三人各自伸手,朝地面上暗設的「代形禁制」斫去。滿擬三妖婦,倒有兩個自顧不暇;此手一下,鄔二娘四肢必斷其三。那知他這裡手才下落,忽聽一聲雞啼,一溜黑煙過處,妖婦已自遁去。魏皓不禁大怒,立時雙手向四外一揮,一片慘碧光華電射飛起,佈滿空中。人也縱起一片綠色慘光,飛身追去。
這時,祇禍首鄔二娘斷去一臂,看出形勢不妙。即或所約幫手能佔上風,無如機密已洩;么十三娘淫凶險詐,心意難測。自己不合貪淫,傷了她的妹子,縱有用己之處,暫緩一時;等即把獨擅勝場的「玄牝吞吐」的絕技學去,焉知其不反顏相向!到時不死,也必難當。為此老想逃走,又怕眇女恨她刺骨,萬一反常失信,借此報仇,並不照辦,暗號一發,沒有回應,在場諸人全部內行,當時警覺。仇人不消說,連三妖婦也必激怒。不等仇人下手,先將自己禁住;不論少時誰勝誰負,均必受盡酷毒,身遭慘死。前施陰手已聽眇女強勸解去,照她今晚溜走情景,多半尋那富家少女報信指點;一個弄巧成拙,連想殺那少女出氣並報失約之仇,都辦不到。越想越害怕,心寒膽怯幾次想發暗號,俱都不敢妄動。偷眼回望,隔牆土山上面靜悄悄的,看不出一點跡兆;枉自惶急萬分,舉棋不定,自知不敵,已然收手。
沈琇明已看出丐婦神情兇惡,裝病騙人;不知怎的,會和眇女投緣,甚是憐惜!也不理那丐婦。見眇女仍跪地上,斜著一隻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發不忍。脫口說道:「我答應你施一口棺材,你起來罷。」眇女叩了三個頭,稱謝起立。
如在平日,沈琇見丐婦如此傲慢,定必發怒,這時竟會福至心靈,覺出事有蹊蹺;又見眇女閃在丐婦身側,頻打手勢,以目示意,便不去理他。暗忖你這惡婦,我如何會來幫你?反是丐婦見他不答,行至門外,照話又說了一遍。沈琇祇是不睬。丐婦朝眇女看了一眼,意似失望,要他搭話;眇女也故作不解,眼看別處。丐婦無奈,祇得怏怏而去。走出不遠,忽然說道:「好心指點,如若不信,送了小命就悔無及了。」又和眇女爭論了一陣,方自前行。
且說隔牆花園土山上埋伏的眇女,初到時,曾發一暗號與鄔二娘(因沈琇說,先在山上眺望牆外,並無動靜)。祇當妖婦已然接到,不知被另一敵人搶前接去;如非此人,跟著便被三妖婦趕來將他困住,當時便是不了。眇女以為隱祕未洩,還自暗幸。及至林中,雙方妖邪出現,方始看出形勢凶險,非同小可。單是自己還可,有了沈琇在側,卻是可慮;偏又不肯聽勸,心中甚是愁急。一則自己生性太強,言出必行;又以日前,遇見指點自己的女仙語氣,終局好似無害,恩主並因此得有奇遇。想到這裡,心又略放。
一問經過,才知適才眇女自沈琇走後,假說內急,往假山後去了一會;回來暗打手勢,令小婢人走往看。年輕人多喜奉承,小婢因丐婦說話和氣,與對沈琇不同;眇女形貌醜怪,話頗動人,又是小姐所喜,便把厭惡去掉,依言往觀,字多不識。沈琇始終信任眇姑,命將字剷去,不許告人。問明雞柵所在,見園丁走來,後門已關,知道丐婦入園已被看見。因不敢勸阻,又恐生事失竊,躲在一旁暗中查看,為防丐婦閃入偷盜,故此把門關上。一想自己所為,也實可笑,好在詳情未洩,便不理他,各自回來。
說罷,同時把手一揮,籠罩全身的三幢怪火,立即不見,祇剩三人仍坐地上。月光下望去,直和泥人相似不言不動。對方來勢,也甚奇特!人還未到,先聽林外有一婦人,嬌聲俏罵道:「我看是那幾個老不死的雜種,敢在我么十三娘家門前頭,欺人撒野。請人赴會也罷,還擺了一路的狗腳印,聖人門前賣三字經!這些零碎點心,不經老娘吃的;有本事,把整桌酒抬出來,包賞臉吃你一個精光。」
原來就這應答轉盼之間,林當中空地上,忽然冒起三幢二三尺粗、五六尺高,綠陰陰的怪火,火中各端坐著一人。當中一個正是日間往來溪橋,並向自己打聽丐婦那身穿黃葛短衣的長髯矮胖老頭;脅下夾的一枝短鐵篙,業已插向背上,微露出一點篙尖。另兩人身著黑衣。一個身材高大的和尚,滿臉浮腫;一雙細長怪眼,腫得擠成了一條縫,看去已極醜怪。另一女子面黑如鐵,身子細長,瘦骨嶙峋;一雙突出的怪目,白多睛小,直射綠光,看去直似一具新出土的僵屍,那裡像個生人!三人中祇他嘴皮亂動,似在說話。方自驚奇,眇女似看出沈琇想聽對方問答,蛇行繞向林外,藏向石後;暗中用手朝前劃了幾下,揚手往外一抓,再掩入亭內。再用另一手連打手勢,意似雙方就快交手鬥法,自己必須去往竹竿下守候;力戒沈琇不可出聲參與,也不可出亭一步。不然,彼此均有大害。
夫妻二人正在吵鬧,分娩事還未聽見;收生婆一報信,才知人死。田氏遂了心願,便不再鬧;方自轉怒為喜,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取胎,免得嬰兒悶死在內。丕緒忽然冷笑一聲,喝道:「那個敢取?我寧斷子絕孫,也須還他一個整屍。這等家室不如無有,我日內便出家了,要這送娘兒作什?」話未說完,目中痛淚也自奪眶而出。
忽見丫頭奔入報信,觀音庵聾師傅同一中年女尼要見外老太太。田氏一聽,丈夫為了妾死,竟要出家;雖然氣憤,也是惶急;坐在旁邊,正沒好氣,聞報方喝:「蠢東西!也不看看是什時候,你老爺為了心上人,快要當和尚去了。誰還有什心腸接待他們。」話未說完,田母已一迭連聲說快請。丫頭剛一轉身,便聽院中有一老尼,口喧佛號走進。田母喜道:「這就好了。」隨說,人已搶步接出。
沈琇素來好勝倔強,言出必行,祇是答應了眇女,不能不往;心終不願上去,故此祇在下面,舞劍徘徊。這時獨個兒閒得無聊,又想物色插竿之所,便信步走了上去。剛到亭前,忽然瞥見亭後牆外,疏林廣場,月光如晝,陰影交加;靜蕩蕩地,四外不見一個人影,夜色甚是清幽,看得也極真切。暗忖:丐婦說得那等慎重,似非妄語!她不令我早立竹竿,必恐窺見之故,此舉絕非專一為我釋嫌解法,必還於她有關。眇女平日受她虐待,怎又勸我照她所說的行事?還有眇女,一個小花子,竟似久別重逢的故人,由不得心中對她憐愛;她更非常親熱,無故稱我恩主,言動神情又極神祕,不似一個無知女孩。追憶前情,又好笑又奇怪,祇想不出個道理來。
和尚在旁怒喝了聲狗淫婦!手剛抬,吃胖老頭遞眼色止住。同時,十三娘一面搖手示意,不令丐婦再說,悄聲罵道:「胖冬瓜,不用朝人做眉眼,你那鬼話說完了沒有?」胖老頭好似聽出對方並未說動,面色驟緊,厲聲喝道:「話到還有兩句。我祇問你,那三次救你活命的你那恩人妹子么十五妹,還有你那妹夫閔烈,雖然當年被你氣走,從前情分還有沒有?如若餘情尚在,你可知他夫妻,先被這賊淫婦害得骨肉分離;如今雖得重圓,十五妹已被狗淫婦害成殘廢。又將他夫妻認作他年保命吉星,並還因生此女,解你一難的獨女眇姑劫騙拐走,隨她乞討受活罪麼?」十三娘聞言,似稍心動,面色略變,側險橋笑問道:「二妹子,胖冬瓜說的是真話麼?」
丕緒見有岳父母作主,非出自動;妒妻面前,有話可答,樂得消受。雖還不敢公然恣意溫存,夜夜專房;但是心頭愛寵,誠中形外,有時也不免自然流露。田氏除自己當夕時,悄聲數說責罵外,枉恨得牙癢癢,無計可施。還算好,祇過了三個月,鳳珠便有了身孕。田母這才回家,臨行時暗中誡女,說:「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須知你是結髮原配;女婿為人又好,愛點新鮮也是人情。我在此暗中留神,對妳仍和從前一樣,絕寵妾滅妻之事。側室兒女,名分上仍是妳的,祇借她肚皮過路,有什相干?況且家業全歸妳管,有什不足之處?我去之後,妳格外要對新姨好,使她好好生養;不要因妳幾句氣話,使她孕中氣苦,傷動胎氣。丈夫面前,切不可說氣話。多年夫妻,他本無納妾之念,是你父母強他如此。妳越體貼恭順,他越覺妳好;爭吵氣話,內傷情感,全無用處。」說完出來,由丕緒親送回去,稱謝不置。
沈琇道:「今天遇到那個混帳女花婆,先生了一回氣;後給他銀子和菜飯,拿了就走,一句話都沒有。一會又來一個老頭,向我打聽;到像是個忠厚人,就是嘴碎得很,老問不完。一個花子,誰來管他來蹤去跡?他又說女花子不是好人,彷彿不該趕他,許要鬧鬼害我似的!他要是好人,還不會當花子呢。我周濟了他,反要害我,休說那有此事,就算他是個真鬼真怪,我從小便有神尼芬陀師父保佑;外婆說我大來還要出家做神仙,會怕他麼?何況明明是個窮人。」話未說完,小婢偷看老頭面色,好似吃了一驚,匆匆回頭,又往西方來路重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