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屠龍記》目錄

第二回 無意儆凶頑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紅花

第二回 無意儆凶頑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紅花

壯漢原是披麻教下門人,武功甚好,又會一點邪法。說時,見排上主僕多人,說笑自如,仍是不理。登時怒火上攻,往起一縱。本心少年必是富貴人家子弟,遊湖行樂,不知江湖規矩,並非有意相犯。來時,師長原命問明對方,如係事出不知,或是排上么師受了官家強迫不令避讓神路,略打招呼,也就拉倒。祇為素性凶野,又是粗心,連問數聲不理(除這一僧一俗外,均是鮮衣俊童,看不出那是排上水手),不由犯了平日凶橫習性;自恃本領,意欲縱上排去,管他是誰,先用本門黑手,打傷幾個再說。誰知身已吃人定在板上。壯漢先不覺得,這一縱,竟似生了根一般,不曾縱起,反因用力太猛,幾乎將腳折斷。同時,瞥見對面排頭,浪花飛舞老高,排並無人駕駛,穩停波心,一動不動;自己所乘木板,並未命停,怎也定住?先前祇顧看鴉,竟未覺查,才知對方不是易與,不禁又驚又怒!
又候了不多一會,黑煙重又冒出地上,仍是一現即隱。似這連三次過去,室外法台上,雙方叫陣喝罵之聲又起。黑煙似已覺出敵人均在法台之上,室中無人,始全出現。先是一溜黑煙鑽出地面,略為盤旋轉側,忽然凝聚成一個手持黑、紅二色令牌,三尺來高的小黑人,朝妖巫死屍頭上擊了一下。跟著便見妖巫元神由頭上緩緩升起,也化作一個小黑人;祇是神情疲乏,軟弱無力,好似受過重傷神氣。
壯漢祇顧仰望群鴉攫肉,竟未在意。鴉群得肉以後,也未遠走,就空中爪喙齊施,翻飛撕吃。吃完便百十為群,各做一隊,在木排左近湖面上,迴翔不已。
他手還不曾揚起,猛覺狂風撲面,又勁又急;休說行法傷害群鴉,連口氣都被逼得不能透轉。那風更似挾有千萬斤的大力,無法與之相抗。同時眼前一黑,身子往側一歪,就此翻落水中。馬二既會邪法,又精水性,本可無害,無如身子吃人定在板上,並未解脫;落水之後,知道鴉群兩翼風力絕大,尋常舟船如有誤殺,群鴉定必合力來攻;各將兩翼急煽,多大的船也吃煽倒。尤其是專啄仇人的雙目,為數太多,防不勝防;出水前如不準備停當,一個措手不及,反為所傷。
徐婆大驚道:「你是長笑天君小七煞,閔老師父的女兒麼?先夫徐成,亡兒金生,你想必也知道;還有好友黃四先生……」話未說完,眇姑接口道:「太伯母不消說了,事情我一聽就知。我知恩師性急,明日雖是約期,必要早來;三日前便趕到此地,在水陸路口尋訪。恩師異相,原易打聽,偏巧早來見一熟人,問出這裡鬥法之事;祇不知太伯母,也與有關。談了一陣,問出恩師已到,正要趕往含鄱口相待;忽無意中聽一船夥說,有一道姑乘船,出手大方。一問形貌,正是恩師。尚恐有失,祇得用家傳邪法趕來。如今事情已迫,也許今日便要發難。太伯母原是行家,快些準備,先保自己要緊。」沈琇本心還想將船搖近一些,因吃眇姑止住,略為停歇。妖巫已自駛到,被港口排上一夥人歡呼禮拜,迎往一條大船上去;原乘木板,也未見繫,自停船側不動。
妖巫向化,乃粉郎君許泰師叔,也是披麻教中有數人物;便命喬裝水手(準備鬥法時,埋伏作祟)的徒黨馬二,前往相機行事,找個落場便罷。不料人未到達,鴉群已自飛集木排上空。此時,雖見木排停水不動,覺出有異;因未看出別的異兆,對方豪情勝概,行跡不似江湖上人。適才不曾避讓打招呼,好似事出無知,並非有意為難。那些烏鴉,多係當地神鴉廟原有鴉群,每日照例飛逐行舟求食;一般商旅常買食物,拋空施捨。此乃常有的事,無足為異。越認為對方,志在遊湖餵鴉取樂;學了一點尋常禁制之術,人前賣弄,無關緊要。偏巧許泰所約幫手,恰在此時趕到。
妖人前往定約回來,所經之處,一些船排祇非敵人,本應望即遠避;少年遊排,正當去路左側竟視如無睹,鼓樂依然。仇敵這面何等凶橫,怎肯上來便當眾丟人?這一僧一俗,絕不好惹,算計轉眼必有爭殺。自己雖然豁出拚命,敵情未悉,尚不到下手時機;更恐行藏先洩,仇報不成,反而有害。本想回舟引避,乘便觀察仇敵強弱;祇為仙人所說救星大援,恰在當日遇到。先還疑信參半,及至問出沈琇,竟是吳佟二仙同門;跟著眇姑尋來,又是昔年名震川湘的鐵神手、長笑天君、小七煞閔烈之女。
沈琇、徐祥鵝一見大驚!各取飛劍、太乙神針,便要出手廝殺。眇姑看出對方,不似懷有惡意,忙即攔阻時,室中一個道裝少年,已自趕出,含笑施禮道:「此是敵人正在行法佈置,我們防他暗算,不得不預為戒備。諸位道友恰在這時來到,幸勿多疑。如不見信,請至台上一看,自知就裡。現當緊急之際,四外均已封禁,外人無法進出。我想諸位道友,也是扶持善良,義俠心腸,絕不願壞我們的事;祇好暫時屈駕。等事完後,請往室中接待敘談再走吧。」
諸人正要問答,黃虯倏地手向門外,往上一揚。眾人抬頭一看,一片暗赤色的妖光,疾如雲光連變,奔馬,正由前面高空中,潮湧而來,晃眼便達廟前。斜陽迴照,宛如一片血雲當頭壓到。俱如妖法厲害,方自驚疑。魏皓左肩搖處,一溜碧光首先電射而出,向空中血雲飛去;同時黃虯手指之處,空中綠網立即高起,跟蹤飛上法台,正待施為。忽聽遠遠有人冷笑道:「是你們麼?真個幸會!今日大家全沒準備,不消賣弄家私;明天早上,明鑼響鼓,就在湖上分個高下如何?」
眇姑原是行家,本在留心注視,見妖巫越過木排時,曾回頭斜視少年,面帶獰笑;少年正舉杯勸客,毫未理睬。便疑妖巫固是忿怒,不肯善罷;排上兩人,也絕不是好惹!看那行徑,就許有心向妖巫尋事,都在意中。初見徐氏祖孫,雖聽出來歷,不知深淺;師父前生法力未復,此時本領,卻是有限。雖然妙一夫人,贈有一口飛劍和兩根太乙神針,可以防身;但是妖人邪法厲害,此次又是集眾大舉,必有煞手。水面不比陸地,萬一觀察稍微疏忽,便吃大虧!師父膽大,嫉惡喜事,更甚前生,不可不慮,正勸回舟,不要參與。
少年原因事前,受人指教,當日無意之中,行法查看敵情。剛看出有兩高人與敵人作對,所施邪法忽被隔斷,祇看出落水受制的敵黨,順水漂來;另一遊船,也甚可疑。心雖駭異,以為敵人之敵,即己之友,樂得就勢與他一個難堪,並還表示與那排上僧俗一路,行法撈起敵黨,修書回報之後,再照本門傳授細一占算,那一僧一俗並不肯與己合流;船上來人,卻是他年福星,此時並還與己同仇,正往廟中走來。知道適才廟主傳令,謝絕遊客,忙命人出去傳命,並令知客接出;乘遊玩之便,不著痕跡,將來人引往當地。
一會到場群鴉,俱得肉而退;祇剩兩隻身作純碧的大鴉,在排前飛翔。壯漢方始想起此來使命,重又厲聲喝問道:「誰是排主人,沒長耳朵麼?」
沈琇忽想起,祇顧說話,還未觀賞湖中景物。憑窗一看,舟已行至中途,日朗天青,萬頃澄碧;平波浩渺,極目蒼茫。遙望大孤山,宛如一個極大青螺,背著一個古塔,橫浮湖上。廬山諸峰,高插雲際,煙嵐雜沓,掩映明晦,令人有天外神山之思。暗忖前生飛行絕跡,時復橫絕遼海,遠渡滄溟,祇管波瀾壯闊;但是濁浪排空,天水相接,望去一片混茫,氣勢過於獷悍。那像這等,平波若鏡,綠水悠悠;蒼雯千里,上下同清,別有清曠怡適之趣。正尋思間,忽見側面駛來一個大木排。天日晴美,湖頭寬大,湖中風帆片片,時有舟船往來,原不足奇;但當地是大水碼頭,江湘一帶,木排常有經過;湖口一帶,木行更多。
「家師又說:『如照昔年法條,或是另換一人,此時已應誓言慘死。一則我終心善,表面嚴厲,實則師徒情重,但可寬原也定必委曲求全,何況近年心情,已非昔比。你雖菲薄邪法,對我仍自尊崇,何苦為我行法立威,害一好人性命。但那誓言如不應過,不特難以服眾,於你將來也大不利。好在我門中,原有自贖之條。新收門人如有過犯,祇惡蹟不曾實現,而我亦肯從寬發落者,由我令辦一件極難之事,便可抵消誓言。你又恰是記名弟子,雖因得我期愛,已有不少傳授,離正式入門尚有三月;所辦之事,雖極艱危,於你於我,均有益處。須由今日起在一甲子內辦到,才不誤事。你那七個同門,見你後進得寵,本就不快;再知心懷二志,逐出門牆,更所不容,遇上定必有害。姑許你在事未辦成之前,仍是記名弟子,並在此三個月內,盡量傳你防身禦敵之法,以及諸般禁制;縱令他們懷忿,也無奈何。而你將來去往北海辦那要事時,也可少受危害。』等語。
黃虯曾受高人指教,祇在台上主持應付,不以全力施為;因雙方用的,全是代形之法,後來連話都不再說。沈、徐二人坐在室內,並不知道。
別的不說,有此一人在船上,到時一說來歷,仇敵便不敢相輕犯,無形中佔了好些便宜。又知三妖婦伏誅,由沈琇師徒而起,心更放定,決計聽憑沈琇師徒主持。嗣見對方派人出場,發難在即,又聽眇姑這等說法,才想起過於信賴沈琇;她雖峨嵋派高弟,尚未入門,怎知她法力大小?並且仇人也未露面,此時若能得勝,豈不將仇人驚走?否則敗陣更糟!因水面太寬,離陸已遠,祇孤山最近,又是仇人對頭在彼;忙令回舟,改往孤山駛去。
「敵人邪法,甚是兇狠陰毒,又善化血分身之法,平日橫行江湖,無惡不作。我鬼母教下,雖也旁門,但是師祖教規嚴厲,除卻役使兇魂戾魄祭煉惡鬼行法,向不與常人為難;便是無故受了常人欺侮,也不與計較,與一般邪教不同。他們不特積惡如山,並還專與外教中人為難,夜郎自大。羅亮、蕭原兩老賊,更是陰險毒辣,害人甚多。以前羅賊吃過魏師兄的虧,知鬼母門下不敢尋仇,多年兇名,面子上下不來;沒奈何,連蕭賊一齊退隱,潛伏了數年。
和尚笑道:「這夥餘孽,惡貫已盈,時至自然全盡,我們不值為他計較。」少年道:「話雖如此,群邪恐我作梗,定將老鬼招來。另一面所助終是善良,豈不多了阻力!事因我起,老鬼不出,我不伸手如何?」和尚道:「此事我適已算定,老鬼不出,令師姪必有後患;他來最妙,到時自有人制,與我何干?遊湖清興,已為所敗;你與家人分手在即,人事也須早為料理,且歸去吧!」
徐婆驚喜交集道:「真個報應昭彰,三妖婦竟為仙人所殺。現我孫兒學會飛劍,對於仇人還在其次,最怕的便是這三妖婦。尤其仇人的姘婦幫手么十三娘,更是惡毒,邪法又高。每一想起,黃四先生那高法力,尚為所害。便由膽寒。仇人名叫粉郎君神手許泰,照例每次害人如遇強敵,妖婦必定出頭,不勝無休。近年又聽人說,他與天劉二妖婦合在一起,在安徽置了許多田業。雖然不大外出走動,但是多了兩個同惡相濟的妖黨,勢力更大。江湖上人,連他名姓都不敢提;恐怕無意之間犯了他大忌,自取殺身之禍。
眇姑也覺主人這等說法,不應拒卻。暗中留意查看黃虯,雖是左道,不特神情舉止,與以前習見邪教中人,迥乎不同!人更志誠端謹;這等人,便遇上正教中長老,縱不援引入門,也必格外矜全,樂為之助。排上少年之言,似非無因。莫非另有所指,令我師徒留意者,非對此人而言不成?想起前生,為了師徒二人俱都剛直嫉惡,喜事結怨,屢受強仇危害,終於兵解。轉世不久,前生法寶,尚自封存,未取到手。尤其師父,除卻根骨更勝前生外,休說法力,連靈智均吃仙法禁閉,不曾復原。前路艱危,現才開始,既已有人示警,終以小心為上。念頭一轉,側顧院中雲網,懸空高起,已然有人出入,便起立對沈琇道:「秦法師行法已畢,敵人此時似乎無什動作了。」沈琇會意,便起身告辭;話未說完,忽聽法台上,秦老急呼師父。黃虯面上,立現驚異之色,忙道:「請仙姑與二位道友少留片刻,我去去就來。」身隨人起,一溜碧光早往法台上飛去。
「那知念頭才動,家師已在面前出現,將我喚往內洞說道:『苗山四惡,祇有我法力最高,為人外剛內和;表面強傲,實則無什惡行。可惜昔年求道心切,已然入了旁門;雖知其非,不能自拔;這多年來,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心欲以旁門成道。事雖艱難,前途吉凶莫測。從未以此自餒。無如前收男女弟子七人,多非善良;為恐縱容,師徒兩誤,因此法規至嚴。我早不再收徒,因見你心性質地尚好,破例收留;本想將來遭劫兵解,必將現有七人帶往轉世,令你承受衣缽,完我素志。不料你今日,偷窺同門行法,心存鄙薄,有了悔心;雖然所煉均是兇魂戾魄、極惡窮凶之輩,被我擒來,受此孽報,咎有應得。但終究是左道邪法。你存心原不算錯,將來能得棄邪歸正,也全繫此一念。無如本門法規至嚴,門人稍懷二心,即算背教叛師,絕無容恕!你已立過重誓,我令出必行,你也深知。既入我門,便無脫理。』
徐氏婆媳的船,雖非神鴉港正面,也是左側禁地。事前,不知雙方行法虛實,變生倉卒,絕難倖免!自己來時,明見法台設有最厲害的代形禁制,怎會忘了他婆媳二人已臨危境。看神氣,雙方似已交手。這等一決存亡場面,能否隨意走出,尚還未定,更無使主人停手之理。自己固是幼承家學,但以夙根未昧,心厭邪教;為了法力未復,祇學一點防身隱跡之法,本領有限。祥鵝甚孝,更恐情急憤事,強行趕往,誤人誤己。幸而水盆,被綠光罩緊,尚無異兆,此時當還無害。危機瞬息,終屬可慮。心中憂急,正打算老著臉,冒失上台,先查看好雙方形勢;再向主人商談,設法解免。黃虯已向秦老和台下立侍的徒黨,低語了幾句,趕將回來。
徐婆沉吟了一會,慨然說道:「我年近八十,始終未尋到一個能手,這山海深仇懷藏多年,不能再等;遇上師姑這等好人,不問有無此力,祇好一試。就為此洩露,再遭仇人逼害,也說不得了。」沈琇笑道:「我就無力相助,也斷無壞事洩機之理,你放心實說吧!」
徐婆隨請客人,入艙坐定,泡茶端過;船不甚小,專為載客遊湖之用。沈琇見船上陳設,極為清潔;徐婆滿頭白髮,布衣漿洗齊整,步履行動,均極矯健,不像是個老年人。心生好感,便令坐下談話,徐婆謙謝;沈琇不允,說我們出家人拘什禮數,徐婆告罪坐了。沈琇問起身世,才知她丈夫、兒子先開木行為生,十五年前為爭碼頭,受人欺侮;父子二人於兩年內,先後被仇敵請出惡人,用邪法和「下手」暗算身死。剩下婆媳二人,帶了兩歲孫兒,由湘鄉逃來此地,以操舟度日。沈琇聽她丈夫兒子死時慘狀,激動俠腸,甚是憤慨!便問她仇人姓名,何處?什叫「下手」?
徐氏婆媳,常年載客遊山,人地極熟,才一停泊,便遇熟人。徐婆知他土著商農,與各廟住持和木行,均有交往,情形甚熟,便請上船茶點。說沈琇乃官家小姐,前為重病許願,扮作道姑,帶一女婢,往岳爺廟燒香;自己受過她家好處,來時告以近日湖中排教鬥法,恐受波及,偏是還願心切,不肯聽從。貪他船資,又見湖上,尚無動靜,祇得載來等語。
沈徐二人忍飢等候,不覺又是半個時辰過去。正自無聊,忽見黑女,手指陳屍之處,令眾觀看。二人見殘屍狼藉,汙血滿地,室中無人,又未點燈;祇憑空中光網下映,滿室綠陰陰的,景甚淒厲陰森。方覺無什可觀,猛瞥見一溜黑煙,由屍側地底冒起;剛出地面,忽又縮入地內,神速已極!回顧黑女,一手已挽起法訣相待,一手搖手示意,令沈徐二人各自戒備,聽她號令行事。知有妖人由地底來犯,此是初步試探。精神立振,各自靜悄悄目注地上,蓄勢相待。
「非我敢存輕視,這類邪法專一暗算,防不勝防;秦老另約幫手,也我本門中人,已然埋伏在外。徐道友令祖母與令堂,人在舟中,實是可慮。我已命人往接,少時即至。為今之計,祇好請諸位同在廟中暫住,等往探查的人歸報。對方如已識破,今夜再若無事,明早同去湖邊,率性明張旗鼓,與他決一勝負。不問如何,必使徐道友手刃親仇便了。」
眇姑認出行法人的來歷,忙告徐婆祖孫留意,不可冒失上岸,轉往僻處停泊;等自己一人上岸,探查明了這一面主持人的來歷,再定行止。徐婆見她年紀雖小,言動老練,又是閔烈之女;適才行法窺敵,意得家傳,聞言自是應諾。沈琇卻堅持要去,徐祥鵝也要隨往。
沈琇堅拒答道:「老人家,不要如此。你的水上生涯何等清苦!我出身富家,身邊金銀帶有不少。此行入川,一到地頭便無用處,所餘還要留贈貧苦。令孫是我們同門師姪,理應相助。本心還想事完修書,請令孫代我持往家中,請家父撥些田產,與你們從此安居;好使令孫早日入山修煉,免他兩頭掛念,致誤前途。這點有限銀子,退還則甚?」徐婆祖孫見她意誠,祇得謝了;留下祥鵝陪侍,退了出去。一會,便備了幾樣酒菜,進來請用。全家慇懃,沈琇愈不過意;決計明日尋到眇姑,好歹也助他一臂之力。邊吃邊想,到時如何應付。吃完,祥鵝收去杯盤殘肴。
徐祥鵝忽然想起祖母、母親安危,二次開口告別。黃虯道:「沈仙姑和二位道友,走不成了。」沈徐二人驚問何故?
黃虯道:「現在敵人來了能手,總算我這代形禁制,為恐誤傷無知行舟,不曾設全;又命小徒,留心守伺,可實可虛。雖未吃窺破機密,但他來時已然生疑,故意行法試探。小徒雖在湖上多年,這等強敵,尚是初遇。祇管照我傳授,看出來了強敵,趕即撒陣放他入網;因是來勢迅急,一面又須防他窺破,就此下手攻陣,鬧得手忙腳亂,幾乎誤事。後我趕去,縱令入網;因那廝邪法頗高,拿不定看出也未?為防萬一,連用師門至寶防護鎮壓,以期不求有功,先求無過。
沈琇來時,見主人法力甚高,已是投緣,聞言越是同情。性又豪爽好義,雖料所求非易,但是對方話甚婉切,並不相強。暗忖:修道人原主除惡扶善,引人歸正。此人所說如有虛言,或是事不可行;休說師長,便恩姊妙一夫人,也必勸阻。事須問過,並且法力能濟,才算定局。答應一句話,有何妨害?本就心許,一見說完下拜,越發不好意思,忙即讓避道:「道友請起,到時祇要師長允許,我又力所能及,必助道友成功便了。」黃虯喜謝起立。
沈琇見她詞色時變,好似將信將疑神氣。暗忖未離家前,曾見黑煞教中妖婦,與鬼母朱櫻門下鬥法,甚是厲害!休說此時自己絕非其敵,便是愛徒眇姑雖是行家,也非對手。無如平素好勝,不願說軟話,略一尋思,脫口說道:「我實初次離家遠遊,不知江湖上事。妳可知劉家婆、天花娘與么十三娘這三個有名的妖婦麼?」
這裡馬二見勢不妙,未及施為;湖上萬千烏鴉,已風馳雲集,飛撲而下。馬二自恃邪法,那知厲害?因見來勢急如飄風,祇顧迎禦,忘了先向妖巫報警。匆迫間,口中大罵:「扁毛孽畜,也要找死!」
眇姑見主人已知一行三人來歷,師父又以目示意代答,便把徐祥鵝出身,以及妖人許泰結仇之事,說了一遍。
徐祥鶴在太白山七年,煉成飛劍,斷定戴天之仇必報;雖聞仇人厲害,仍是蓄志一拚,有無助手並非所計。祇為天性素孝,不肯違忤,命拜即拜。先沒把沈琇看重,及聽這等說法,暗忖師父師伯道號,因下山時奉命不許在外提起;連對祖母,也未說過。妙一夫人,更是東海三仙中的七師伯妙一真人之妻,異日本門掌教師長,有名九世同修合證仙業的古今第一神仙美眷,法力高強,不可思議,為師父、師伯最敬佩的同門師兄。她是如何相識?常聽師父說,本門異人甚多,行藏莫測。他年師祖飛升,七師伯承繼道統,在峨嵋山凝碧崖,重開仙府,為古今未有之奇事盛舉;可惜師父前孽深重,必須轉劫重歸,不能躬預其盛等語。照此口氣,不是本門師執,也是各位師長同道之交無疑,不禁大驚!忙跪下道:「弟子不知師叔來歷,多有簡慢。還望師叔寬恕,請示法諱。」
也是群邪,該走背運。妖巫往孤山訂約歸途,想起主持人許泰,所約能手有兩個尚在途中,又聞么十三娘等三妖婦的死訊,意欲謹慎從事。好在湖上船家均多得信,所擇地點又是僻路,於是去來均未發令淨湖。已將到達,忽見一船一排遊行湖上。船隔較遠,還不怎異樣;排卻正當去路右側,相差祇有二尺,再進一點,便即撞上。回顧船上人,又似貴家公子招僧遊湖,不似有心作對;本想放過,到後同黨商說,此舉如不過問,太損威望。
原來黑女久經大敵,人甚穩練,早知妖巫人雖受制,邪法尚在;祇為鬼母教規,對方祇一降伏,除非再有什不利於己的動作,不能就下辣手。料定妖巫不是自己敵手,必向旁人肆毒。再聽敵人邪法傳音口氣,和哭喊之聲,分明妖巫來時已有準備。必在元神逃去以前,猛下殺手,向室中諸人行兇;再用邪教中「解體分身」之法,能連人遁去更好。否則,祇將元神逃去,留下殘屍,也可為害。此舉甚為陰毒,又是仇敵專長邪法,如何能容?表面和沈徐諸人說笑問答,暗中原在戒備。恰是同時發動,揚手一片碧光,先將血光網去;左手指處,妖婦身纏光線立和電閃靈蛇也似,微一閃動;未容落地分屍,便似紮餛飩一般,將全身束緊,橫倒地上,不能言動。
徐婆道:「實不相瞞,我丈夫兒子連我婆媳,昔年在江湖上也並非無名之輩。祇為先夫為人正直義氣,愛打抱不平,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個小賊。此時先夫有一好友黃四先生,法力頗高;先夫也是排上出身,甚是內行。先是小賊上門欺人,吃先夫和黃四先生,連所約幫手一齊擒住;當時如將來人禁物留下一些,憑著黃四先生法力,敵人永遠受制,也不會有後來亂子。偏生一時疏忽,見小賊年紀輕輕,雙方師友均有淵源,不忍下手毀他;又受所約同黨詭計僵激,祇誥誡了幾句便輕易放掉,這才惹出殺身之禍。結局木行也被仇人奪去,剩下寡母、孀媳、孤兒一家三口,流落江湖。
妖巫向化,素來凶狠陰毒,加以成名多年,明知對方必不好惹;無如惡氣難消,無法落場,聞言獰笑一聲,問道:「你兩個叫什名字?」說還未完,少年冷笑道:「憑你這披麻教下無知餘孽,也配問我姓名來歷麼?」隨說,隨將手中簫,剛往起一揚,吃老僧隔坐伸手阻住道:「這般餘孽小醜伏誅在即,師弟何苦又開殺戒,由他去吧!」
沈琇見少年談吐氣度甚好,便答道:「我名沈琇,近往峨嵋投師,尚還未去。這兩人一是我師姪徐祥鵝,一是我門人閔眇姑。」話未說完,黃虯面上立現喜容,驚道:「日前我聽人說起,么十三娘與天劉三妖婦伏誅經過,已知沈仙姑乃峨嵋門下轉世高弟,令高足眇姑亦閔烈道友之女,不消說了。這位徐道友,想也是貴派門下了。」
那小黑人神情本極強橫,及見妖巫這等神氣,方始息怒。各用手比擬了一陣,妖巫意似敵人法力高強,身受重傷,無力與鬥;打算待機而作,此時不宜下手。小黑人怪以膽小無用,又打手勢,詢問敵黨共是幾人,現均何往,有無能手?妖巫指了指裡室和外面,小黑人便用手勢,告以地行逃遁迅速,無須害怕。隨朝死屍將手連劃,妖巫死屍便即斷裂;再用令牌一照,殘屍重又合攏。妖巫仍是膽小畏怯,小黑人忽然暴怒,略打手勢,朝地一指,妖巫立化一溜黑煙,往地底鑽去。小黑人便撲向妖巫殘屍之上不見。(編按:原書第一集完)
鄱陽為有名大湖,幅員五七百里,湖面水量,因季節而有廣狹深淺。雖不似洞庭湖承湘、沅、資、澧諸水,成為八百里巨浸,浪駭濤驚,氣勢雄獷;但當夏秋水漲,長江之水倒灌入湖,一樣是波瀾浩瀚,上與天接。風帆沙鳥往來如畫,比起洞庭,也差不了多少。尤妙是湖水來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一派澄泓,清可鑒人;加以青山倒影,上下同清,雲鬟擁黛,月餐含煙,到處水木明瑟;不論花晨月夕,風雨晦冥,皆有佳趣。如論景物,彷彿還在洞庭以上。大孤山乃是一塊長方形的獨石,高約數十丈,林樹鬱森,蔚然蒼秀;屹立中流,宛如海中孤島,為湖中風景最勝之地。
「弟子雖不知他來歷,也看不出是什宗派,聽二人口氣,必是正教中有名人物,並還與本門各位師長有交。他說木行所約也非善良,明是點醒我們,不要為了同仇敵愾,便與一路。如非說完將弟子法術破去,看出此時不肯相見;又曾示意,祇作旁觀,弟子早跟蹤尋去了。他所說的老鬼,不知是否在元元大師手下漏網,由此遷入苗疆,久未出世的披麻教中第二長老矮仙翁尤南旺?老鬼練有極厲害的神魔,與之對敵,稍失防禦,便為魔鬼所乘,如影附形。除非遇上正教中幾位有名老前輩相救,當時將魔鬼,用法力煉化;否則早晚慘死,元神也被攝去。與之合流,永為鬼物,害人害己,休想活命!幸這兩位異人,以抵禦老鬼自任,不然,木行所請為首主持人,如何能是對手師父和徐師兄去祇管去,但眼前諸邪教中人,弟子較知他來歷底細;已然得了高人警告,雖是同仇,也須留意,什事暫由弟子出頭便了。」
「如我所料不差,今日前途便有事故。好在我們是常年生理的老船。許賊多年未到此地,勾結他來的萬和老賊在五年前,還是一個幫人的船夥,曾受過我婆媳救命之恩。前年賊星發旺,才有今日;去年老賊居然還想報恩。我雖得知他是惡人,後悔當初不該救他。當時不肯受報,祇收了一點水禮,老面子還有一點。他手下人也認得我們這條船,敢往犯險試探,也由於此。神鴉港口住有我一個熟人;仙姑如若有興,我們便託詞跟去,看看有無事故,就便一探仇人虛實好麼?」
那肉條約有寸許粗,五六寸長,每鴉祇啣一條,便即飛走。未得到的,仍是凌空微翔,更不爭先搶奪,也不亂飛;前列得肉飛走,次列方始跟進,面向少年排成一片黑雲。細看彷彿久經訓練,行列井然。侍童動作,也極矯健,晃眼烏鴉便去了一大半。壯漢想是看出少年氣度高華,又作這等豪舉,摸不清是什麼來路;喝問未理,便即止住,似等肉散完後再說。也正看得有興頭上,徐婆眇姑,卻是旁觀者清。見壯漢來路,乃是順流,少年木排穩停水上,前頭激起來的水花高達二三尺;木板駛離木排還有丈許,忽似被什東西阻住,不能再進。
徐祥鵝方要答話,忽又見大殿東角,趕出一個少年,見面便朝道士道:「你師父已改了主意,說我們有事,不能攔住各方施主遊客隨喜,命你進去呢!」道士答道:「這樣再好沒有,我正為難呢!請施主進去吧。」說罷,便被少年拉了同走。
沈琇眇姑諸人,在船上觀聽畢真,方覺二人必有極大來頭,所說也有深意。木排已自掉轉,往來路遊去。相隔已遠,行時似見少年將手一揚,眇姑行法遙望便不清切,語聲更聽不出。轉瞬煙水迷濛,影跡皆逝,船也行近孤山腳下。船中商計,敵人之敵,即我之友。方欲上岸探看,忽見先前沉水壯漢馬二,不知何時吃人救轉;周身溼泥血汙,神情若死,狼狽已極。身側似有兩人扶住,由前面山坡上,拖住半截腿足,飛也似往水中撲落。先前所乘木板,也正順流而來,人撲其上,恰好接住;如飛往神鴉港一面,逆流駛去。
室中妖巫本是面容灰敗,垂頭喪氣,立在黑女身前。一聽遠遠哭喊之聲,先朝眾人偷看了一眼,倏地面現獰容,目射兇光;冷不防咬破舌尖,張口一片血光,朝沈徐諸人迎面噴去。眇姑自從妖巫入門,便留了心。一見妖婦口皮微動,朝眾人偷覷,面色驟轉兇惡,知要驟起發難。方想告眾留意,血光已自噴出,喊聲不好!忙伸雙手,把沈徐二人推開。正要準備抵禦時,滿室碧光閃處,妖婦一面口噴血光,一面奮身縱起;待要自行仰跌,忽然連聲慘號!手足蜷縮住一堆,似被人綑緊,橫倒地上。血光也被碧光網去,一閃不見。
眇姑聞言,知是實情,也在旁勸說。沈琇素信眇姑之言,還無話說。徐祥鵝志切親仇,又擔心兩代慈親安危,不願再留;堅持用飛劍護身,去往舟中探看。黃虯眇姑正在力阻,忽見兩道綠陰陰的光華,由月亮門外緩緩飛進。沈琇方覺綠光眼熟,光斂處,現出男女四人,當頭一個,正是初會眇姑所遇,與三妖婦鬥法的神篙師魏皓;身後跟著徐氏婆媳,和前見黑衣醜女。另一裝束詭異,腰懸黃麻口袋、左耳已然撕裂大半、油頭粉面的中年妖巫,似被法力禁制,目定口呆;吃黑女用一根其細如髮,碧光閃閃的長線,繫在頸上,押同走進。魏皓一見沈琇,意似驚喜,忙和黑女一同拜倒。沈氏師徒對此兩人原無惡感,又是護送徐氏婆媳而來,連忙謙避請起。
徐婆道:「我們在此多年,日常又肯留心;附近有名寺院中的方丈,差不多均看見過,這和尚卻是眼生。我想這幾日,是久跑江湖的船排,對大孤山、姑塘、神鴉港一帶水路,全有戒心;那些本分沒來歷的行商,更嚇得連船排也不敢開出。祇等雙方鬥法分了勝敗,恭恭敬敬,聽憑宰割分派。姓岳的,好交江湖僧道,甘棠湖相隔甚近,不會不知信息;竟敢招搖過湖,去的又是神鴉港一面,其中必有原因。也許一時仗義,想管這場閒事呢!
同時沈徐二人,也看出那淺灘景物,與適見神鴉港全都一樣。不特港口船排具體而微,無不畢似,而且那水乍看無奇,細一注視,竟似波濤浩瀚,深不可測。左右兩側,並還有舟船虛影,緩緩駛行,帆檣人物,歷歷可睹;雲影天光,上下相涵,彷彿與先前遊湖一樣,端的奇詭莫測。想起眇姑先曾囑咐,莫妄言動,知是設辭點醒,不便再看。剛一回頭,眇姑又接上道:「如非家父母時常指說,我也不知就裡。照例法台不容外人涉足,主人妙法已然見識;且到下面敘談請教,等主人佈置完後,再告辭吧!」
黃虯道:「如此說來,更非外人。黃四先生乃我堂兄,便我投到家師門下,也是經他指點,祇為家師近年收徒最慎,法規也較前更嚴。初拜師時,照例先為記名弟子三年,並立下絕不叛教犯規的重誓。家師先頗期愛,眼看三年限滿,正式入門。偶往祕窟禁地,窺見法台上同門師兄妹的煉魂之慘;心想視此殘酷,豈是正經修道之士所為?雖是本門大法,也絕不去學它。
港口船排均是萬和手下,瞥見群鴉飛撲,馬二入水。因知馬二不是庸手,又未見排上少年有什動作;當是無意中惹了烏鴉所致,少停必有殺手,還自觀望。及見木板飄去,群鴉飛散;馬二人未再見,方覺不妙。木板上邪法一破,妖巫也自警覺,匆匆告知羅蕭二人,當先趕來。問起前事,又急又怒!因恃大援在後,縱上原乘木板,點上身前香燭,飛駛而至。見排上一僧一俗仍和沒事人一般;知非弱者,相隔丈許,將手一指,木板便停。隨口大喝道:「我適才已與秦老定好約會,明早雙方分個高下。你們是否與他同黨,為何無故傷人?有本領的,通名領死!」
隨聽對方接口道:「金娘自不小心,誤落你手。是好的,放她回來;否則,她去時元神已有附身,她素性剛強,至多暫時把肉體交與你們保存。我門中照例一條命換九條,事後終須你們賠償。想凌辱她,直是作夢!」隨聽一妖人急喚金娘歸來之聲,音更慘厲。
沈琇見徐婆面有驚疑之色,便令雙方見禮,說道:「此是我徒弟眇姑。她父閔烈,原也苗山四惡門下,近已改邪歸正,含鄱口所約伴侶便是她。雖然是我兩世徒弟,年紀也輕,對於黑煞披麻兩教邪法,卻都知悉。有什麼話,問她好了。」
船走了一陣,遙望神鴉港,相隔祇有里許。前面木排,忽在半箭外停住,排上少年竟率俊童奏起樂來。徐婆不便學樣停舟,正命王氏緩緩向前搖去;一面留神,查看最前面港口停泊船排上,有無異狀。猛瞥見左側水面上,駛來一條二尺來寬的船板,前頭點著一對粗如人臂的大素蠟、一爐高香和一盞七星燈。燈前用長釘,釘著一隻大雄雞和一些小刀叉,後面立著一個披頭散髮、黑衣赤足的巫師。似由孤山往神鴉港的一面斜射過去。船板長祇六七尺,無篙無槳,那巫師獨立其上,逆風亂流而渡,遠看直似一個木偶,不類生人;其行若飛晃眼越過前排,往港口駛去。港口木排上,立時鞭炮鑼鼓齊鳴,潮成一片,似在迎接情景。
徐婆聞言大驚!回顧岸側無人,祇媳婦王氏同了孫兒祥鵝,買了魚肉酒食剛走回來,忙即低囑:「師姑少時再說。」匆匆走出和王氏耳語,問答了兩句,立命開船。王氏母子便去了跳板,撐船離岸,往孤山搖去。徐婆重又走進,沈琇見她祖孫婆媳神色驚惶,方欲問故,徐婆已先問道:「師姑年紀這輕,怎會知道這黑煞披麻兩邪教中,隱退多年的三個著名妖婦凶星?」沈琇便把前事,略說了些。
眇姑終是轉世年輕,想看何人主持,當此變生瞬息之際,還是這等好整以暇。一念好奇,便忘先聽高人之誡。一看行處,是片竹林環繞的一所精舍,想起這裡正是廟的東偏,知客怎會引來?人已同住一月亮門內走進。一眼瞥見,屋外天井中,設有一座丈許方圓土台,上設香案盆水,一個披髮仗劍的排教中巫師,正立其上。知是誤入主持人行法之地,知客故意引來,必有原因;方要開口,拉了沈徐二人回走,已自無及。台上排師長劍揮處,眼前一暗,四外煙雲飛湧中,當空更有一片黑雲,罩將下來。
沈琇心想,這等遊湖,倒也別致。偶一回顧,瞥見徐婆祖孫也在探頭前望,剛剛回身。笑問這類木排是湖中常有麼?徐婆道:「我也是日前聽人說起,新近甘棠湖中,來了一隻木排,主人是個姓岳的少年公子。大約家裡有錢,人又豪爽好施,性情風流;每當晴日月夜,便用他特製的木排,在湖上逍遙。有時並還帶著妓女音樂。此排與傳說相似,大約就是他了。」
眇姑目光到處,瞥見秦老手中短劍正朝水盆中急劃,另一手抓起一柄三尖小鋼叉,直往左額釘去;滿面愁急,大有手忙腳亂之勢。恰值黃虯聞呼趕上,一面止住秦老手中叉;同時揚手一片碧色憐光,將水盆緊緊罩住。隨由懷中,取出一物,向空撒去;脫手化為一片淡煙,電也似急飛起,晃眼無蹤。料知敵人一來攻,勢在緊急,雙方邪法,均極惡毒。至少由孤山起,直達神鴉港,方圓數十里湖面,均在禁制之下;敵人那面,還不知道照此形勢,外面的船為禁法所隔;又都事先得信,這一帶不是要衝,就走也早繞道遠避,尚不致受波及。最糟是事前深入禁地,不及退出,遇到雙方鬥法正時,風霧陰霾,波濤山立;甚或火箭橫飛,迅雷暴發,都在意中。
沈琇問道:「那和尚可曾聽說過麼?」
黑女冷笑道:「我本不喜見此慘狀,無如你師長同黨正在行法攝你元神。固然你們門中那些鬼蜮伎倆,我們能制,終是惹厭,所以此時放你不得。想是你平日橫行川湘之間,無惡不作,今日應該受報之故。別的不說,你和這裡原是對頭,各憑法力一決存亡,便放冷箭,也還可原;徐家婆媳,與你何仇?就說她是我們朋友,你並不知底細,她們好好泊舟湖岸,並不礙你的事。祇因迫她為你掩蔽,以便行使邪法;她們不肯,婉言相拒,你便要下毒手。佔人的船不算,還要用那五鬼分屍之法,殺她婆媳,更用新死人的血肉害人。這等傷天害理,在我眼裡如何能容?趁早閉口,自應惡報;否則,苦痛尚不止此,休怪我們太狠!」
妖巫本是借著說話,以待後援,就便準備邪法,暗下毒手。方想羅蕭二人,行動神速,已知來了強敵,怎還未到?猛聽羅亮,用邪法傳呼,令其速歸,千萬不可動手!心中一驚,剛剛停手,猛又聽和尚末句話一聲「去吧」,入耳直似迅雷暴發,震得心神悸越,幾欲散落。知道不妙,還想交代兩句再退時,腳底木板已不由自主,箭也似急,往來路退去。
馬二也沒想到排上主持人的厲害,反想水中行法,將鴉群一齊殺死,就勢給對頭一個好的。百忙中雙足一蹬,打算泅向一旁,再行下手。不料和先前一樣,木板緊附腳底;尤厲害是連身子也不能彎轉,頭下腳上,倒懸水中,休想移動!灌了一口滿的。鴉群也不入水下擊,祇是狂煽不已。一時駭浪如山,驚波亂漩。馬二倒懸水中,吃四外水力擠壓,有法難施,如何禁受?周身浪打奇痛,口鼻迫緊,氣透不出。想噴水換氣,又敵不住水力;微一張口,水便猛灌進去。越往後越支不住,晃眼淹死;板上禁法也解,就此隨流而去,鴉群立散。這本是瞬息間事。
眇姑還恐妖人發難太快,勢如猛惡,不行法抵禦,船必受傷;一旦出手,必被覺查,心中未免愁急!正待拚耗精血,暗中行法催舟;忽望前面形勢丕變,心情一寬。
這類木排走起來,往往成群結隊,首尾啣結一連串,長達兩三里;似這樣單排獨遊,已是少見;排的形式佈置,又與常排不同。通體長祇三丈,卻有兩丈寬廣。當中一段稀落,立著一圈竹竿,上張布幔,旁設茶酒灶;幔中舖著錦茵文席,一個華服少年同一中年胖和尚,隔著一張矮桌,正在舉杯飲酒,旁立俊童四人。船頭上堆著不少食物,還有簫鼓等樂器;另外四個搖船的,分向兩邊搖櫓前駛,其行甚速,晃眼已越向前去。
「適才算出,人已來廟遊玩,接到此間才知,仙姑新近轉劫,正要重返師門,前生法力未復。初次拜見,本來不敢冒昧相求;無奈事關我畢生成敗。我與仙姑祇此一面,便雲泥分隔;不到時機,難再相見。好在誅戮毒龍妖物,免其為禍生靈,也修道人願為之事。何況還可扶助一個苦心歸正的後進?諒所樂允。我此時不敢強求,祇請仙姑,將來如往北海,可先請示師長;事若可行,而仙姑法力又能一舉成功者,便求賜助,否則作罷如何?」說完,便拜了下去。
舟童聞言方說這兩天湖中有事,夜裡開船,如何能行?操舟老太婆姓徐,媳婦王氏,均是老江湖;因見道姑年輕;忽然覺出異樣,忙接口道:「我們原隨客便,且等到時再說,莫非師姑修道人,還使我們為難麼?快同你娘買東西去。」舟童看了沈琇一眼,取了提籃,自和乃母上岸去訖。
說時遲,那時快!漫空血雲,已快飛到法台上空,吃魏皓所發碧光,由碧網中穿出,飛迎上去;雙方才一接觸,立似閃電一般退去,神速已極。祇聽對方發話之聲,若遠若近,甚是刺耳。魏皓早將碧光收轉,飛上台去。黃虯聞言,也自停手;一同目注盆中,靜聽對方把話說完,朝魏皓把嘴一努。魏皓便朝盆中,厲聲大喝道:「老賊無恥!你見暗放冷箭沒有指望,今日動手平白送命,又改作明日對面。你不過想乘此一夜工夫,暗中搗鬼而已。既然告饒,容你多活一夜無妨,不過你們遣來害人的賊妖巫姚金娘,已被我擒住;如怕丟人,不妨來此一試。如等明朝,就要代你們現世了。」
他又施禮請坐道:「貧道黃虯,乃紅花鬼母寄名弟子。應友人之請,來助排師秦老與敵黨鬥法;不料到後,秦老執意拜我為師。我念他雖江湖左道,祇仗護排為生,非遇同類左道為難,平日並無劣行;他又力發惡誓,守我信條。本門許多惡毒法術,並不求學;祇望多活些年,遇事不受人欺,於願已足,我這才允諾。另外他還約了兩人,尚還未到,祇我獨任其事。本定三日後動手,敵人不知何故,今早竟命妖巫向化來此投帖;說約會雖在十九日一早,因聞我們請有兩位高明人物,如若有興,不妨由今夜起小試其鋒,隨時領教,等人到齊再行大舉。看那神情口氣無不驕狂,我遂給了他一個無趣遣走。可笑這廝已吃暗虧,歸途還要賣弄;以致引起兩位高人的不平,加以懲治,逼得縮退回去。諸位在場,想已知道。自知旁門下士,本不便妄攀交遊,祇為適才算出諸位道友,與我們同仇敵愾;內中並有兩代深仇。因此冒昧命人接來此地,不知姓名來歷,可能見示麼?」
眇姑前生諸事全都記得,對這屢世恩主恩師,素來敬畏感德,不敢違命;祇得先請徐婆,覓地停舟,避開直對神鴉港的一面,然後悄向徐、沈二人道:「適才木排上兩人,聲色未動,便使敵人重創驚走。記得前生,追隨恩師三四十年,所見高人甚多;再四回想正邪各派中知名之士,均無此人物。妖巫向化已不好惹,何況身後還有能手,見時又不認得,忽然驚走。看神氣,分明為首同黨,認得這一僧一俗。知敵不過,甘挫銳氣;乘其沒有出手,不是有心為難,做作無知冒犯理虧,一經認明便拜下風,不戰而退。或用邪法警告,命向化退了回去,以防越鬧越糟,不可收拾,所以去得那麼快,連手都未出。
徐婆聞言,早就失驚,接口說道:「黃四先生,便是被這尤南旺破了防身法寶,才致死在妖婦手內。老鬼陰毒險詐,照例殺人不見血,邪法更高。如若是他,我們真須留意呢!」說時,船已靠在後山。
見面發現三人根骨絕厚,尤以沈琇為最;不知來人轉劫未幾,法力未復,誤認正教後輩中能手,好生忻喜。為示無他,又認鬼母祕傳大法素不輕用,便各派成名人物,也多聽說,未必見過;意欲抬高自己身分,並示敵人已在掌握之中,借以賣好。破例延上法台禁地,便由於此。及見沈徐二人,意似驚奇;方想來人如是正教中能手,視此旁門法術縱不鄙薄,怎會有此神態?如是尋常,豈能為己之福?心方尋思,忽聽眇姑兩次一說,立即應諾,陪同下台,請至屋內。
黑女忙將殘餘光線收回,錯已鑄成,不便再有埋怨。又看出二人飛劍法寶神奇;沈琇所發飛針,出手便是一根金色精光,打中妖巫頭上,立裂兩片。知道對頭行法正亟,按理妖巫一死,殘屍便成對方法物,立起為祟,絕無如此太平。定是此針靈效,妖巫元神,已為所傷,也說不定。笑向二人道:
眇姑因聽那人所說岳廟主持人,與廟中所聞不全相符。尤其那姓黃道士不知來歷,先前又有高人警告,不便明見。本想請沈徐二人少待,自己先往探看,祇師父不出面,便不致因此生出枝節。不料停舟之處,離岳廟甚近,未等把話想好,已吃徐祥鵝領往廟前,沈琇已然走進山門。暗忖師父,仍是前生剛直任性,已然走到,不便再請退回。好在這一面並非敵人,祇自己留點心,隨時勸誡,不與合流,料必無妨。話到口邊,又復忍住。
妖巫邪法已然發動,不料弄巧成拙受了大制,當時四體欲裂,加上光線深嵌入骨,奇痛難禁;另一面,同黨連喚元神未回,疑她怕死,為本教丟人,不住行法攝神催迫。兩下夾攻,成了雙層苦痛,任是鐵人,也難承受!疼得兇睛怒凸,淚汗交流,心神都顫。先還倔強苦熬,不肯服輪,後實忍受不住這等活罪,方始掙扎著顫聲哀告;苦求黑女寬容,或賜早死,免受活罪。
徐氏婆媳,均極內行老練。當妖人一出現,便看出對頭方面,並未把事看易;定是聞說么十三娘等三妖婦,受報慘死,心存戒懼。事已發動,騎虎難下;除多約能手相助外,並將各種法物禁制,準備周密,以防變生不測。這類邪法,事前如不佈置停當,一遇強敵便難措手;所以先派一個妖黨出來示威,也把他門中最厲害的法物備好,方始出面叫陣。並還不曾耀武揚威,滿湖飛馳。初出投帖時,雖未得見;看這回去情景,與昔年各派鬥法,大不相同。自己三代深仇,隱恨多年,既防仇人警覺,又無什人相助,不便詳為探詢。僅知雙方,在孤山和神鴉港一帶,各自約人戒備,定日動手;時地均出傳聞,並未深悉;為此才想就著載客遊山,前往窺伺。看妖人行徑,巢穴必在神鴉港廟中和港排之上,他那對頭,必在孤山一帶。
沈琇法力雖未復原,前生之事已早知悉。見了徐祥鵝,雖扮作一個舟童,但目蘊神光,一臉道氣,知他師父便是前生師執,今生未入門的恩師長眉真人門下風火道人吳元智。連同陝西太白山積翠崖修隱的萬里飛佟元奇,俱是自己未來師兄。便喚起道:「我雖年輕,你那師伯萬里飛虹與你師父風火道人,我均相識,受你的禮無妨。可惜我法力太差,身邊僅妙一夫人所贈的兩件防身法寶,祇恐不能出什大力呢!」
沈琇到了湖口,見湖濱木排甚多,隨意雇了一船。操舟的是婆媳兩人,同著一個十六七歲的舟童,人甚和氣;見沈琇是個孤身道姑,出手大方,便道:「孤山祇有和尚廟,沒有住處。師姑定是宿在船上,可要預備齋飯?」沈琇這才想起,食物乾糧均未備辦;自己人地生疏,便取出三兩銀子,令其代辦。告以自己雖是道裝,師還未拜;此行是往含鄱口,與一道友會合同行入川尋師,不忌葷酒。遊完孤山,不論天色早晚,均須趕回含鄱口等語。
一會入夜,毫無動靜。二人又是氣悶,又是腹飢,幾次想要開口,均吃眇姑阻止。末一次,眇姑又用手劃字,大意說:照例妖巫殘屍必要撲起,若用兵器去斫,應手立碎。當時血肉橫飛,越斫越多,飛撲不捨;一被沾上,便如附骨之蛆,休想除去。同時立覺火熱奇痛,一日之內,必化膿血而死。妖巫死後,並無異狀,大出意料之外;對方有了這好法物;就算妖巫元神已滅,仍可害人,怎會不用?少時必有詐謀。此時身形全隱,除四人互看外,敵人到此絕難看出。正好靜以觀變,千萬不可出聲言動;以防仇敵利用殘屍,行法聽出。沈琇最信眇姑,除祥鶴因沈琇是師叔尊長,見她點頭,自是依從。
方想開口,喝問來歷,暗中行法抵禦;一面發動暗號,通知自己人趕即應付時,忽見排上有一侍童,向少年恭身說道:「狗賊惹厭。」話未說完,少年秀眉微聳,冷笑道:「么魔小醜,也值多說?鴉兒吃飽,須有個發付,就命雙翠他們,打發了吧!」幼童剛剛應諾,還未發話,當空兩隻初次見到的碧鴉,倏地一聲怒鳴。那百十為群,四外環飛的鴉隊,立時疾飛而至,齊朝壯漢當頭壓倒。
忽見港口船排上,又有一塊放落水面,跟著縱下一個通身祇穿一條短褲的披髮壯漢;和妖巫一樣,獨立板上,向少年木排駛來。越料變生頃刻,同時沈琇也將徐家與妖人兩世深仇,補說了個大概,不禁大驚!忙攔道:「太伯母我們還不快退!你也行家,木排上一僧一俗,必非常人。仇敵虛實,我在路上已然聽說;此時行藏未露,正好裝著久走江湖的遊船,無心經此,發現他們鬥法。為防波及,急速避開。先保全了自己,來個隔岸觀火;看清形勢,再打報仇主意,不是好麼?」
「此次許賊約人大舉,多年情婦又是最好幫手,焉有不請到場之理?孫兒年幼膽大,還不十分害怕,我婆媳三代人,祇孫兒這條根,果真拚掉仇人也罷;惟恐仇報不成,反把一家三口,平白葬送。孫兒性氣又強,不准他拚,便要尋死!終日為此愁急。做夢也沒想到,那高邪法的三妖婦,會全遭惡報。許賊如知此事,還許為此減了氣燄呢!少此三妖婦,便無幫手也可一拚,何況師姑還肯仗義呢!」
原來壯漢正在挺立逞威,凌波急駛之際,少年也正由侍童手中,要過一枝鐵簫,止了鼓樂,獨自吹奏;音聲甚是清妙,響動水雲,好聽已極。一曲未終,壯漢所乘木板,相隔還有半箭多路;忽聽風聲呼呼,由神鴉港左近陸地,連同孤山上面烏鴉,千百為群,紛紛飛起;直似烏雲翻滾,舖天映水而來。到了木排上空,一齊停住;密壓壓蓋黑一大片,各把兩翅,緩緩招展,翔空不動。同時壯漢也自駛到,口中大喝:「排主人快出答話。」
「我想師姑既在江湖走動,不會不知此事;聽你一問,先還疑我看錯了人。繼一想,事機已迫,所物色的異人祇遇到師姑一個;再細查看目光神情,均與常人大不相同。也許法力雖高,初次出門,還不知道江湖上人行徑;尤其是邪教橫行的江西兩湖一帶,因此說了實話。我這叫急病亂投醫,師姑如肯仗義相助,我祖孫全家,固是死生感德;即或所料不中,也請今晚宿在我們船上,不要離此他去。一到明早,不問能助與否,祇不走回路,去留皆可任便了。」
妖巫見求告無用,破口大罵,語甚汙穢。徐祥鵝素孝,一聽妖巫先要害他祖母親娘,早就憤極,再聽惡罵,益發怒火中燒;沈琇又是一個嫉惡如仇的性情,出身大家,從未聽過這等下流淫穢之語,立被激怒。二人年紀都輕,無什閱歷,聽不幾句,雙方不約而同,一聲怒喝!各把飛劍、飛針電射飛出。黑女和眇姑,正在敘談上次和三妖婦對敵之事,一時疏忽,未將妖巫的口禁閉;更沒料到二人會同時動手,見狀大驚!連忙喝止,已自無及。劍光過處,妖巫屍橫就地,斬為兩段,身上光線,也自斷裂。
「那下手,乃木排上人所習的一種點穴法,與武家點穴不同。大意是人身氣血流行,按著時辰早晚,內有一指多寬一段屬於真空;稍微一點,便可將氣閉住或令身死。一般愛和人打鬧的,往往失手傷人,都是在無意之間,恰巧將那性命交關的要穴打中;明明出手並不重,人卻一碰就到,便由於此。會這下手的,也有高低之分;本領最高的,將人輕輕點上一下,當時並無所覺,須到一年以後,方始發作,自行身死。不到日限,人仍是好好的;即便明知仇人是誰,除卻另約能手,或是子女另行設法報仇外,連官司也沒法打。本就陰毒,況又加上邪法,兒子便為這下手所傷。因仇人勢大,無所忌諱,祇過了百日便口吐黑血而亡!
徐婆老淚縱橫,一面述說心事,本在暗中窺查沈琇詞色,聞言好似有些奇怪,拭淚反問道:「師姑年紀甚輕,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動;你那一雙眼睛和你上船時步法,明是會家,怎連下手也不知道呢?」沈琇面上一紅,答道:「亦不過有點氣力,並未學過武藝;下手是什麼,實不知道。但我師父朋友,卻有本領;你婆媳祇真為惡人所害,等我赴約之後,與我同伴商計,許能助你一臂也說不定。即便現時,急於入川尋師,無暇及此;三數年後也必再來,助你雪此奇冤大仇。有什麼話,祇管說好了!」
沈琇一聽,對有力的幫手,竟是前見三妖婦,不覺心膽一壯。終以見識過來,又聽眇姑常時誥誡,說這類邪教主持人邪法甚高,異日相遇,無故千萬不要招惹。當自己法力未復、藏珍未取得以前,不可冒失。想了想,答道:「我本心原想助妳,但是此時還難定局。今夜住妳船上無妨,事情卻須等我明日含鄱口,尋到我那同伴方可決定,卻不要倚仗我。」徐婆沉吟了一會,並未強求,隨即拜謝。又命王氏母子,替換入拜。
「他們來時,已看出本門六戊代形大法,黃師叔再一出手,老賊刁猾,必當本門師長,也有人在此;就許見機溜脫,再要除他,便非易事。我正為難,欲以全力防護。見妖巫死後,屍體並未躍起向人飛撲,徐道友飛劍,雖是峨嵋傳授,尚未必能有此威力;沈仙姑飛針乃妙一夫人所賜,適才一針正中妖巫頭上,他那元神就不消滅,也必受了重傷,事情似可無慮。不過,老賊詭詐非常,邪法又多,不可不防。現時死屍,還不能移動。腥血汙穢,看去惹厭,諸位不宜再坐下去。請到裡屋小坐,晚飯後早點安歇吧!」
沈琇本來喜事,又與徐婆祖孫談得投機,立即應諾。不知徐婆因聽他是愛孫師執同道,過於信賴;又以乃孫所傳師令,到日必有遇合。除沈琇外,更無二人,認作唯一靠山。偏生沈琇語意活動,非往含鄱口見過所約同伴,不能定準。知道仇人,正在大孤山與神鴉港一帶,往來佈置;所行邪法,甚是殘酷!以為沈琇,必是初下仙山,不知邪教細底。意欲相機設法,引往一看,就便查探虛實,激起她的義憤。當時如能全勝,便即合力下手,報此血海深仇;當日如不可能,前對萬和曾有恩德,也可因他設詞化解,另謀善計。沈琇一答應,立即將舵一扳,朝那木排尾隨下去。
妖巫一走,少年轉向和尚道:「我因雙翠為同類乞食,知道神鴉港群邪盤踞,欺凌善良;偏生土行所約幫手,也非善類,意欲任其火併,自行生滅。內中雖然牽涉吳道友的門人,到時也能自了。我又奉有恩師之命,不久回山。本心不想多事,連港口均未去;他們反來犯我,真個不知自量。如非師兄勸阻,怎能容他回去!」
眇姑見黑女說時,暗使眼色示意,便在旁隨聲附和。室共兩層,外面三明兩暗,地甚寬敞,內層還有五間。黑女說完,隨請眾人入內。等到裡面,才打手勢,祇把徐氏婆媳和隨侍道徒,安留在內;令沈徐眇姑三人,不要開口。揚手一片碧光閃過,連自己帶三人身形,一同隱去。輕悄悄一同走向室外,同向一坐定,屏息觀變。妖巫才死,便聽對方喝罵,說魏皓欺人太甚,既願今日納命,有什本領,使出便了。跟著盆中水沸,起了變化。
一個是許泰的師父、本門老前輩,老排神麻衣長老羅亮;一是黑煞教中有名人物,鬼令牌神火蕭原。知道蕭原隱跡多年,久不出山,這次許泰約他,不過想憑乃師情面,略作萬一之想。今早日限將近,所想望的能手,一個未到;自己雖奉羅亮之命,期前代主全局,照著預計行事,往見敵人訂約。因對方神態從容,聲色不動,連日查探不出一點端倪;按照以往臨場經歷,這等形勢,主持人明是勁敵。心中正自愁慮,不料蕭原竟會親身趕到。有此一人,多半可操勝算,何況還有羅亮和別的能手。心中一喜,問知人已來在水霸萬和家中。遙望馬二停在木排前面旁觀,雙方並無動作。不知馬二粗心驕橫,木板被人定住,不令挨近,並非自停,祇當馬二看出不是對頭,欲等事完,再找過節。否則,就對方不發難,去人也該動手,怎會如此安詳?何況馬二又未行法報警。忙中有錯,竟未仔細觀查,立和同黨趕往萬家去訖。
徐婆在後梢上,本在留神傾聽,聞言越發心喜,忙又走進行禮,笑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老婆子有眼無珠,雖看出仙姑有點來歷,卻不料會是孫兒師叔;又見年紀太輕,一直未敢十分的信賴,千乞恕罪才好。」說罷,又要把先收船飯錢退還。
少年還未答話,旁坐和尚已先開口道:「我們本來遊湖,不想管什閒事;是你們自己不好,無故欺人。你那徒黨現已淹死,隨水流往孤山,被你那對頭命人將屍首撈起。他不合兩次用力,腳筋已斷,雖成殘廢,性命許能保全。我佛家以慈善為懷,依我相勸,最好免動貪嗔,縮頭回去;或是仍與你那對頭相持,自應劫數。否則不等明早,你們今日便難討公道了。」
那人告以各木行合請來的高人,為首的現祇兩位,聽說還有人未來,全數住在岳爺廟東院以內。為首人姓黃,是個年輕道士,不像是排教中人;另一位便是有名排師父白手喪門秦老,同了四個徒弟。他們均頗和氣,表面直看不出。聽說黃道爺法力甚高;對方聲勢甚大,今早投帖的,竟是向化親來;本欲當面施展,試試這面深淺,顯點顏色。到時神氣很狂,一照面,便吃黃道爺,打發回去。外人雖看不出雙方有什動作,照那虎頭蛇尾情景(這面祇說隨時候教,連照例送客過場都未做。向化來時,神牌上枉備有那多法物,一件未用,便自退回),不是吃了暗虧,定是自知不敵,縮頭回去。那人又說:「你祇招呼客人,東院莫去走動好了。」徐婆謝了指教。見沈琇等三人,已然上岸,眇姑將頭微點,料已聽去;自向那人設詞往下探詢不提。
「仇人先還不容,到處搜尋孤兒母子下落。此時我孫兒才六七歲,本來危險已極!幸我媳婦先前不曾露面,我又在出事三數日內,急白了頭髮;對於仇人門徑也知道些,隱藏更祕,才得勉強保全性命。頭兩年直不敢露面,那黃四先生已在出事前,為黑煞教中一個妖婦所殺,無人相助。一則報仇心切,二則數年輾轉逃亡,將餘剩的一點金銀花費殆盡。眼看不能生活,正在焦愁無計,這日忽遇救星。孫兒祥鵝年幼淘氣,在河邊摸魚,忽然陪了一位姓吳的道長前來。說此時仇人勢盛,他又無暇相助,不到報仇時機。知我全家俱精水性,長於操舟,周濟了百多兩銀子。命往鄱陽湖孤山一帶,搭載遊客;再過七年,黑煞教中妖巫在此欺人生事,那時必有遇合,報此大仇。
沈琇喚起,笑道:「我姓沈,不是說了麼?再見令師時,你說十八年前在東海三仙坐上,與曉月禪師曾有爭執,蒙妙一真人夫婦和解的道姑;現在改名沈琇,入川尋師。他就知道了。」
「我求告了一陣不准,祇得拜命,領了兩封柬帖,每日按照所傳,勤習三月,期滿便被逐出。自此不曾回山,每日修積外功,以備他年改投正教之用;便此次參與鬥法,也為對方邪法惡毒,恐其多害生靈之故。我為人如何,仙姑此去川湘路上,一問自知。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日前拜觀恩師柬帖,才知家師竟在初收我時,已早算知未來,實是玉我於成。但是此事遠在北海,詳情在第二封柬帖以內;未到看期,我也不知細底。僅知所去之處,有數十條毒龍盤踞,每日興風作浪,殘殺海中魚介,有時還要遠出為害人間。非得一正教能手,並還具有佛家降魔法力的人相助,不能成功。此舉於他,也有大益。惟事隔多年,未有遇合。我知邪正殊途,難於結納;心正發愁,幸遇一老前輩指點,說是應在今日巧值。
沈琇見相隔漸遠,觀聽不真,便令眇姑將上次家中隔牆觀戰之法施為。眇姑心雖不願,不敢違逆,略一尋思,便自依了。經此一來,沈琇的船雖然走遠,神鴉港一帶的形勢觀聽畢真。祇見壯漢連聲兩喝,少年連理也未理,祇朝侍童說了句:「餵罷!」船上侍童共是五人,早各拾起一根小鐵叉,將船頭木盤中切好的豬羊肉條叉起,爭先恐後向空甩去。頭排群鴉立即紛紛飛鳴,凌空接去;不論甩得多高多遠,全被接住,無一下墜。
沈琇悄問:「這是你們仇人麼?」徐婆方答:「是妖黨。」忽又聽船側有一女子,低呼:「師父,快命他們停船,不可前進。」沈琇聽去耳熟,心動回顧,果是眇姑;用一不到兩尺的木盆,人坐其內,由水面上泅來。徐婆也自看見,方欲發話,沈琇已連聲招呼。眇姑也一手提盆,連身躍上;見面便朝沈琇跪拜,歡呼恩師。
「這次應了許泰之請,本定暗中暗助,不明出面;許賊偏要借他名望,威嚇敵人,故意洩露出去,被魏師兄和我得信尋來。羅亮老賊心狠毒辣,知道風聲傳出,一到便想用他本門祕煉的血花煞火,將這裡的人一網打盡。後見本門獨有的碧燐箭,知魏師兄在此;宿仇相遇,自是眼紅。以為師祖近年閉關不出,屢下嚴令,不許兩代門人在外多事,報仇正是時機。祇為強敵當前,雖不知黃師叔在此主持,料定不止魏師兄一人,冒失動手,絕難取勝。意欲延到明天,乘空佈置,或與蕭賊合力下手。偏在事前驕狂,縱容門下妖巫來此暗算,已落我手;當日不敢輕犯,如俟明朝,必先當眾害人。為此將機就計,照他門中捨身殺敵的誓約,迫令妖巫行法自殺,再用她死後殘肢,行法作怪。
「不料此計被我窺破,用碧燐神線,將妖巫已裂未分的肢體束緊,使其白受活罪,無法害人;到了明晨,當眾出醜。孰料二位恨她狗嘴傷人,下手殺死。本來妖魂殘肢,全要為祟;人被撲中,如影附形,不死不休。有黃師叔在此雖可制他,一則人在台上無暇分身,室中人又多,保不先受侵害,破解大是費事;二則此次來意原想代家師祖,稍積外功,為江湖除此大害,將兩老賊和幾個厲害徒黨,一網打盡。
「我看那道長仙風道骨,便令孫兒拜他為師。他先不肯,說孫兒根骨頗好,祇是他自己將來,還有劫數要應,不能始終相從;此時孫兒祖父大仇未報,也還不是時候。不如等到報仇之後,由他引進東海一位姓齊的師兄門下,要好得多。後因孫兒再四誠求,才允收徒。隨即帶往陝西太白山積翠崖,孫兒師伯佟真人洞中,修煉了六年。去年十二月才令回轉,等報完親仇再去。並說孫兒雖已學會劍術,仍非妖人邪法之敵;加以人少力薄,對方勢眾,必須在事前留心物色幫忙。孫兒一去,我婆媳二人在此操舟,仗著吳道長仙法換了形貌;船上又下有禁法,仇人黨羽雖多,竟未識破。孫兒回來,年已成長,我又小心;實不相瞞,平日對於外人,祇說是我媳婦新雇用的小船夥,喜他少年勤謹,收作義子,從來不說真話。
眇姑早看出來人,朝道士暗使眼色,心方籌計;又一道士出來,說是知客陪同入殿,祇得一同走入。先去各殿,燒完了香;見廟甚大,院落頗多,暗中查看,並無異狀。知客陪行,卻甚慇懃,末了引往後殿繞出。本意這類邪教,與父母多有淵源,途中並聞有兩父執至交加入;恩師命助徐氏祖孫報仇,自己幼承家學,對方施為一望而知,想看明來歷,到時好作準備。以為人既在廟,多少總可看出一點端倪。及至來廟一看,似此強敵當前,由門外直達後殿,暗中並未設防;所遇道眾也極從容,如無其事。斷定主持人,不論派別,必是極有力的人物。
「果然前幾天,排上傳出信息,說仇人近年越發猖狂自大,要獨霸全湖生意。各木排上排師父,也在約請能人,就此數日之內雙方鬥法。今早算計日期將近,一點遇合皆無,忽遇師姑,雇船遊湖。先還祇當尋常遊客,及聽所遊之處,正是雙方鬥法所在。師姑異鄉人,孤身獨遊,又無什事,已是奇怪。上船之後,再一看你貌相目光,均與常人不同;黑煞教中人出來,身上多有記認,我們一看即知,斷定不是仇人一黨。我祖孫婆媳悲苦多年,早想冒險一拚。昨夜商定,今早再無遇合,今日也必尋上一人,作為外來遊客,前往一探;就便停在孤山一帶,到時與之一拚。反正此仇必報,死活不計!難得這次仇人親自出面,過後尋他更難。反正非拚不可,又看出師姑人好仗義,才敢吐出真情。如在平日,怎肯實說!
道士先當沈琇是個遊方道姑,聞言意似為難;想了想,拉了祥鵝走向一旁,悄聲說道:「我先不知她是官家小姐改裝到此,現在話不好說。你們船上人,難道不知這幾天排上鬥法的事?早來也還可說,偏來在這時候,適才秦師父說,向化回時,無故欺人,雖然吃虧;又被黃道長,將他手下黨羽由水中救起,就命代遞回帖,丟了他的大人,仇恨更深!一面所約幫手也均陸續到來,受此大辱,必不干休。也許不到明早,便會發生惡鬥。對面這夥人,又極卑鄙陰毒,什事都做得出。他見我們,將廟借與他的仇敵,難免懷恨暗算。為此我師父傳命,雖因黃道長,不許示弱,不能老早便關山門;如有人來,也須設詞婉拒,不令入廟,以防萬一。我方想近日不會有人遊山,你們這船竟會載了客來。你能設法,將他引往別廟燒香最好;否則,我寧日後受他官家的氣,也必不會放他進去。」
三人隨同上台一看,香案上放著不少長約三兩寸的刀剪針叉,以及各種法器;案前放著一個三尺方圓水盆,盆中對面一邊,用沙土堆出一列淺灘,和一些形似幼童玩具的小船和小木排。眇姑內行,一望而知是苗山四惡門下,最厲害的代形禁制。主人對自己師徒三人,看得甚重,惟恐師父把話說錯,被人輕視。故意對徐祥鵝道:「此是苗山紅花鬼母朱教祖所傳六戊代形大法,淺灘連那小缺口,便是師兄仇人所居神鴉港一帶。雖然行法人存心和善,為防雙方鬥法劇烈,或有強敵甘犯大惡,豁出兩敗,致傷生靈;祇將敵巢掇向盆中,施為僅限本山和神鴉港一帶,不會齊全。但是敵人一舉一動,均可由此掌上觀紋。祇我所說的老鬼尤南旺不來,主人便可聲色不動,就此盆水便制他的死命了。」排師本來一手持著短劍,一手挽訣,全神貫注盆中,祇朝眾人略一含笑點首,便復原狀;聞言好似吃了一驚。少年陪客在側,面上立帶驚異之容,欲言又止。
三人剛要走近,忽見二門內跑出一個道士,人還未到,便將手連搖,高呼:「道友留步,不可進廟。」徐祥鵝年少氣盛,搶前說道:「那是官家小姐,為了病好還願,改扮道裝,坐我的船來此。為何不令入廟燒香?」
眇姑知落對方的套中,無如用意非惡,不便反目。沈徐二人年輕好奇,此來本為查探雙方的虛實,主人又甚謙和,聞言先自應諾。心想徐家仇敵是神鴉港諸邪,反正向著這一頭,已然相見。對方無非是看出自己行徑,想與合力禦敵;事完一走,以後不與同氣,想必也無大礙。心一活動,便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