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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聞哭泣無意遇嬌娥 訴根由有心鉤壯士

第六十一回 聞哭泣無意遇嬌娥 訴根由有心鉤壯士

藍辛石想畢尚沒開口,那女子已接續哀啼著說道:「我若不因為懷中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尋死也用不著躊躇了。我這樣苦的命,死了不算甚麼,懷中的冤孽沒有罪過,不應該跟著把這條小性命斷送。」說罷,又嚶嚶飲泣起來。藍辛石說道:「娘子徒然悲傷,也沒有用處。請問娘子貴姓?家住在那裡?究竟為的甚麼事,如此傷感?」邊說邊走近前去。
「可憐我一個終身不出閨房門的女子,身體又素來孱弱,不但沒有反抗他的力量,連躲閃也躲閃不來。近來知道我有了身孕。若是尋常人家見媳婦懷了孕,舉家都應該歡喜,教媳婦好生調養的。惟有我的翁姑、丈夫不然,硬說我懷中的身孕,不是他兒子的骨血,將我吊起來拷打,問我曾和甚麼人通姦。
此時天上的月光,已偏在西邊,將近鑽入地下去了,因此橋上已沒有月光。藍辛石聽哭得益發淒摻,即立在橋頭上高聲問道:「是那裡來的娘子,為甚麼三更半夜的獨自在這裡哭泣?」這話問出去,不見有人答應,祇是哭聲已停了。藍辛石接著說道:「娘子不要害用,我不是無賴的人。若娘子有為難的事,不妨照實說給我聽,凡我所能幫助的,無不竭力!」
「請先生替我想想:我就是容貌醜陋,性情惡劣,何至便逼得丈夫不能在家安身?並且丈夫去外面嫖賭,在翁姑手裡拿不著銀錢,將我所有賠嫁過去的私蓄,一古腦兒用盡了,還嫌不夠,把我賠嫁的金珠首飾,揀好的拿去變賣,連問也不問我一句。我為怕他生氣,想借這些事換轉他的心來,件件依遵他,看他要多少銀錢,我無不盡力設法給他。原不過想圖他一個高興,對我回心轉意,不忍再去外面胡鬧了!
「做人做到了我這種地步,活在世上,除了受罪而外,還有甚麼可享受的呢?萬不得已,祇得趁他家人都睡了的時候,悄悄的到廁所裡,打算懸樑自盡,拼一死了卻前生冤孽。
女子至此,才發出帶些歡喜的聲音,答道:「先生的高見自是不錯,祇是先生不知道家父的性情、脾氣最是古怪。他老人家若聽我講是被翁姑、丈夫驅逐回家的,必不問情由,即時大怒,也將我驅逐出大門之外。
藍辛石道:「祇要有地名,那怕在天涯海角,我既說了送你回去,不問如何為難,我都不怕。請娘子且把第一個緣故是甚麼說出來,看我覺得為難不為難,不為難,就再說第二個。」
「那知道苦命的人,孽報不曾受了,連尋死都不能如願。他家當差的,早不上廁屋,遲不上廁屋,偏巧在我正套好繩索,剛將腦袋伸進圈裡去的時候,那當差的擎著一枝蠟燭走進來了。一見我已上了吊,就一面大聲叫喚,一面把我解救下來。
「唉,這真是黑天的冤枉!我是何等人家的小姐,何等人家的媳婦,翁姑、丈夫現在正不歡喜,我豈肯自尋苦惱,再幹這種辱沒家聲的事呢?我也不知道我翁姑、丈夫,前生和我有甚麼冤孽?有多大的仇恨?任憑我如何表白,如何發誓願,祇是咬緊牙關,說不是他家的!
「家父的性格,素來是能說能行的,平時已有這種話,今日輪到他自己家裡來了,請先生說,他老人家如何肯容留我?我剛才被翁姑逼得出門的時候,雖祇好打算回娘家,然心裡計議是萬不能向家父說實話的。於今承先生的美意,送我回家。我正是要回家不認識的人,自然感激萬分,豈有恐怕有損家聲,不敢將地名說出之理?並且一個地名。與舍下聲望也絕不相關,我其所以躊躇的緣故,完全不在這上面。先生不要誤會了。」
「我實在不能再忍了,問他不是你的骨血,是誰的骨血?我半年之內不曾回娘家,也不曾離你家的大門,有甚麼人能飛進來和我通姦?你雖說在外面嫖娼的日子多,然手邊沒了錢的時候,歸家向我要錢,那一次不在家中歇宿?如何能說懷中身孕不是你的。凡人既不要天良,便沒有不能做的事,沒有不能說的話。他是我的丈夫,他要咬緊牙關這麼說,我就有一百張口,也分辯不了。
祇是他憑著所學的本領,和從來驅除丑類的志願,即令這女子果是那一類東西的餘孽,也不覺得可怕。心想:「此時天色昏暗,究竟是不是妖怪鬼魅,縱有本領,也無從辨別確實。若這女子所言的,果然真實不虛,也可稱得一個很賢孝,很可憐的女子。便是古時候的烈女貞姑,行為品格,也不過如此!
藍辛石呆呆的立著,聽女子說完了這一篇的話,心中也未始不有些感動。但是總覺得這女子的態度太風流,言語太伶俐,既不像是大家的閨秀,更不像是窮家的女兒,始終疑心來歷不正當。自念:從方紹德學道以來,所治服的山魈野魅、木怪花妖,實在太多了;恐怕這女子就是那一類的餘孽,乘黑夜酒醉之後,前來圖報復的。
藍辛石哈哈大笑道:「雄雞嶺嗎?豈但知道,並且是我歸家所必經之地,我每個月至少也得走那山上經過一兩趟的。此處還不上十里路。你這第一個為難的緣故。可說是毫不為難了,第二個呢?」
女子很高興的問道:「原來此去雄雞嶺,已不到十里路了嗎?我倒不明白何以信步亂走,居然沒走錯方向,而且走的這麼快?從來不曾走過稍遠些兒的路,今夜居然不覺著就走了二十來里。這是甚麼道理呢?我祇怕地名叫做雄雞嶺的,不僅這裡一處,舍下那邊也叫做雄雞嶺。聽說兩地同名的很多,先生可知道旁處還有地名叫做雄雞嶺的麼?」
「翁姑從夢中驚醒,到廁屋裡一看,登時怒火沖天,大罵我有意害他家遭人命官司。一人拿了一條鞭子,將我按在廁屋地上痛打。兩個人都打得精疲力竭了。就逼著我立刻回娘家,不許在他家停留。要尋死也得去外面尋死,死了不干他家的事。
「因為我未出嫁以前,家父時常拿烈女傳、女四書一類的書教我,對於三貞九烈之道,解說得很仔細。並曾說過:若女兒嫁到婆家,不能孝敬翁姑,順從丈夫,得翁姑、丈夫的歡心,以致被退回娘家來了,這女兒簡直可以置之死地,毫不足惜。如念骨肉之情,不忍下毒手,就惟有也和婆家一樣,驅逐出去。這女兒既是娘婆二家都不要了,逼得沒有路走,看他不自去尋死,有何法生活。
「我一個人蒙了這不白之冤還不要緊,我懷中的孕,既確是我丈夫的親骨肉,尚不曾出世,也就跟著我蒙了這不白之冤而死,未免太可憐了。並且我娘家是書香世族,若因我這不爭氣的女兒,把世代清白的家聲玷污了,我就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能見祖先?因有此一轉念,覺得短見暫時是不能尋的。既不能死,又既被翁姑驅逐出來。除了回娘家,實在無路可走。但是,我娘家的地名雖知道,路有多少里,應該朝著那方面走,都茫然不知。黑夜又無人可問,祇得勉強掙扎著,隨著腳步走去。走到這橋上,兩腳委實痛的走不動了,不得不坐下來歇息些時。當此淒涼的月夜,回想起種種傷心的事來,不由我不痛哭。想不到驚動了先生,承情關切,感激之至!」
女子道:「這其中有兩個緣故,我都覺得甚是為難。我就把地名對先生說了,先生也不能立刻送我回去,說與不說無異,所以不得不躊躇。」
藍辛石問道:「然則娘子不肯說,是為的甚麼呢?」
藍辛石一聽這女子說話。伶牙俐齒,嬌啼婉轉,使人蕩魄銷魂。心想:這樣年輕的女子,有甚麼委屈,這時分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悲哭?聽他說話的情形,不像是小戶人家的女子,小戶人家女子,見了面生男人,說話決沒有這麼大方。大戶人家女子,又豈有半夜三更獨跑到這地方來的?若為尋死而來,何地不可以尋死,必要到這裡來呢?這東西的來歷,祇怕有些蹊蹺。我何不盤問他一番,看他怎生答應?
「我說:我娘家雖是我生長之地,然我在娘家一十八年,一次也不曾在外面走過,出大門就不認識路徑。便是嫁來這裡一年,也不知道大門外是甚麼情形?這時分教我回娘家,不派人送我,我如何認識路徑呢?翁姑齊說:認識路徑也好,不認識路徑也好,他們不管。祇要出了他家的大門。那怕走不到三步,就尋了短見,也不與他家相干。
女子道:「既是如此,舍下的地名叫做雄雞嶺,先生知道麼?」
那女子背靠橋柱坐著,此時月光雖已偏西,遠望不得分明。就近藉著滿天星斗之光,還能看得出女子的身材窈窕,態度風流。頭上青絲,蓬鬆覆額,雖看不清容貌怎樣,然僅就所見的,已足使人動心了。
藍辛石道:「娘子是不是因恐怕有傷娘家的聲望,所以不願意說給我聽呢?娘子不可生氣,這念頭實在錯了。休說這種事是世間極尋常的事,即算可醜,也是婆家沒道理,與娘家不僅不傷聲望,像娘子所說這般賢淑的性情,孝順的行徑,娘家並很有光彩,為甚麼反怕人知道呢?」
「翁、姑怪我不會伺候丈夫,不能得丈夫的歡喜。我何嘗不會伺候呢?無奈那沒良心的人,成心不歡喜我。我除了哭勸、哀求而外,又有甚麼法子咧?誰知那沒良心的人,見我越是向他哭勸,他越是嫌討厭似的,更整日整夜的在外嫖賭,一連三五日不見他的蹤影了。翁姑大發雷霆,說他的兒子原是極老成極規矩,從來不在外面胡行亂走的,祇因討了我這個不賢良的媳婦,將他兒子逼得不能在家安身,祇得去外面藉著嫖、賭解悶。
不知是不是有第二個雄雞嶺?且待第六十二回再說。
「我今年一十九歲了,我父親、哥子,都是讀書有功名的人,我婆家也是詩禮之家。祇丈夫不爭氣,因生長富厚之家,不知銀錢艱難,不識人情刁狡。從去年我到他家起,初時一二個月內還好,白天不大出外。就是出外,一到黃昏向晚就得回來。兩個月以後,不知如何結識了地方上幾個不成材的人,終日吃喝嫖賭,無所不來。越鬧越糊塗,時常半夜還不回家。
「祇怪我自己命短,他們既對我這麼惡毒,我如何能再停留?祇好橫了心,打算真個出大門就尋死。因此才走了出來。但是我走到門外一想,此時就這麼死了不妥。翁姑、丈夫既說我懷中身孕,是和人通姦來的,若就這麼死了,不僅這冤誣沒有伸雪的時候,他們還要罵我是因姦情敗露了,含羞自盡的。
「我要他兒子自己憑良心說,那東西確是沒有良心的人,板著面孔不做聲,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翁姑見他兒子這樣的情形。更坐實我曾和人通姦。每日朝罵暮打,吃沒飽的給我吃,穿沒好的給我穿。我忍氣吞聲過到今日,連那沒良心的人,今日都說出我懷中的孕,不是他骨血的話來了!
「想不到那沒良心的人,無論給他多少銀錢,不須幾日工夫,就嫖賭得沒有了。不到手中沒了錢,也不回來。我陪嫁的銀錢,首飾是有限的,怎經得起他這樣泥砂不如的使用呢?我手邊有的時候,他一開口,就如數拿給他。手邊一沒有了,教我去娘家設法,何能每次都能如願?我給的少了,或給的遲了,他也由不高興而責罵,由責罵而動手打起來。
想罷,他覺如此做去不錯,遂向這女子嘆道:「原來娘子有這般淒淒的遭際,真是可憐可敬。以我替娘子著想,暫時也祇有且回娘家的一條路可走,娘子的娘家叫甚麼地名,何不說給我聽?我可以立刻送娘子回去。」女子似乎有點為難的意思,躊躇著不肯就說。
話說藍辛石聽那哭聲中訴道:「我實在不願意活了,這種苦日月。活著還有甚麼趣味?倒不如拼著一死的乾淨多了。」藍辛石細聽那哭聲的方向,正在自己歸家應經過的道路上。心裡不愉快的人,聽了這類的悲哭的聲音,更是難過。遂懶得著意去聽,祇放緊了些腳步向前走。走不到一里多路,遇了一座大石橋,那哭聲不在別處,正是從這橋上發出來的。
「我生性仰慕古來豪俠之士,這種賢德女子,在如此遭際之中遇了我,我若因疑心他是妖怪鬼魅,不竭力救他,豈不是徒慕豪俠之名,沒有豪俠之實嗎?我憑一點慈悲之心,便是認錯了,中了妖魔的圈套,也可以無悔。並且就是妖魔,也不見得能奈何我,我祇存著一點防範的心思罷了。」
這幾句話一說出去,使聽得很相嬌怯很脆嫩的口音答道:「雖承先生的好意,願竭力幫助我,但我是個生成薄命的人,就得先生幫助,也祇能用助一時,長久下去,仍是不了。先生是過路的人,可以不必憐惜我。左思右想,還是拼著一死的乾淨,免得在世界上終日受人欺負!」
藍辛石也笑著截住說道:「這便是第一個為難的緣故嗎?不用說三十里不算遠,就是三百里也不過兩三日的程途。地名雖小,祇在幾十里路以內,我就不知道,也好向人打聽出來的。你且把地名說出,看我知道不知道。」
女子見藍辛石走近面前,即擡起頭來答道:「三更半夜,拋頭露面的出來,連我祖宗三代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我還好意思把娘家的姓氏說給先生聽嗎?翁姑、丈夫都凌虐我,不將我當人看待,我原不妨將婆家的姓氏說給先生聽。然說給先生聽了,也沒有用處。不如存一點厚道。我的命已苦到如此地步,並且已是快要死的人了,犯不著揚人之惡,加重我自己的罪過,來生更受苦報。至於先生問我究竟為甚麼由,如此傷感,我不能不將大概情形說出來。不然,也太辜負先生的一番盛意了!
「誰知不講情理的翁姑,反怪我別有用意,成心要丈夫去外面胡鬧。原來祇罵我的,至此更動手打起我來了。翁、姑打媳婦,做媳婦的自然祇能順受,那敢違抗呢?翁、姑見我跪著不動給他們打,不說我懂禮節有孝心,也就罷了,倒罵我不動是和他們拚死,更打的厲害些。我見跪著不動有罪,就起來走開,卻又罵我目無尊長。我處這種境遇,也祇好自怨命苦,不能怨翁、姑、丈夫不好。
女子帶些笑聲說道:「我婆家離我娘家,平日聽得人說有三十里路。我今夜走了許久,不知方向錯也沒錯,若是錯了,此地離我家,就應該還不止三十里。這麼遠的道路,如何好煩先生相送呢?況且我所知道的是小地名,祇近處的人知道。此地若相離太遠,就說給先生聽,先生平時沒聽說過那地名,豈不也和我一樣不知道東西南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