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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藍辛石月下釘妖精 宋樂林山中識神虎

第六十二回 藍辛石月下釘妖精 宋樂林山中識神虎

「我去年以前,在家做女兒的時候,常聽得家父說,柳下惠能坐懷不亂,可見得男女之間,禮節祇能使一般沒學問沒操守的人,好借此防範自己有非禮的舉動,若是有學問有操守的,莫說援手不算一回事,就是絕色女子坐在懷中,也全不要緊。幾千年來,何嘗有人疵議柳下惠,不應該不遵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節,將女子摟在懷中坐著呢?」
女子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很透著挑逗藍辛石的神氣,軟語溫存,就使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難保不心旌搖蕩,不能把持。
藍辛石供奉這木偶,異常虔誠。每早起來,焚香叩拜,提起兩片竹卦問卜。旁人也不知道他問的是些甚麼,未遇方紹德以前就是如此。和他親近的人推測,這木偶必是獵神。因為有時跪在木偶面前問卜之後,連忙更換衣服,赤腳科頭,左手提起那六十斤的鋼叉,右手握一塊很長大的羅布手巾,急匆匆上山打獵去了。有人跟著他去看,他也不拒絕。
虎豹從容趕到鋼叉跟前,突然怒吼一聲。這一聲必吼得山谷震動,樹葉脫落。林木中所有飛鳥,紛紛插翅飛往他山。近一二里內狐狸獾兔之類的小野獸,同時都驚得亂竄,有許多野獸,就因這一吼嚇軟了,癱在地下不能走動的。膽小些兒的人聽了,也得魂飛魄散,頓失知覺。
女子笑出聲來說道:「你讀的是死書嗎?男女若限死了授受不親,何以又說嫂溺援之以手的話呢?叔嫂是極應避嫌的,然到了要緊的關頭,也祇能援之以手。若那時再拿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節來說,不肯援手,便是豺狼了。我於今和你並非叔嫂,這番承你的好意相救,也和救溺差不多。攙扶我行走,正是讀書明理人應做的事!
藍辛石這夜釘了那雄雞之後,回到家中已是天明了。他平日在家的生活,和一般苗人不同。他從小供奉了一個五寸多長的木偶,那木偶的來歷,他從來沒對人說過。不過看那木偶滿身沾了泥土,雕刻得也很古樸,好像是從土中掘出來的。形象與普通木偶完全不同,普通木偶,或是坐著,或是站著,或是睡著,或是蹲著、跪著,從不見有倒豎著的。惟他所供奉的這木偶,兩手據地,兩腳叉開朝天,和器械體操中拿頂的姿勢一般。
「當時就有幾家獵戶,爭著想打這孽畜。誰知獵戶不轉這孽畜的念頭倒罷,他祇銜家畜,不曾傷人。獵戶一上山發現了這孽畜的形象,我那鄉下的禍事,就從此開端了。
「尋常猛虎咬著了人,不即時鬆口的,在旁邊的人,便可乘這機會開槍打他。這孽畜似乎早已知道了這一著,撲倒了獵戶,祇揀要害的地方咬一口,不停留的又飛奔過一邊去了。是這麼連傷了三人。偏巧那三人都是曾經獨力殺過虎的。八個人傷了三個,並且傷勢都極重,如何敢再將這孽畜圍住不放呢?那三個擡到家,頃刻便都死了。
女子從容說道:「我看你的言談舉止,很像個讀書人。果是讀了書的麼?」
女子道:「是嗎?我原說是我早已說了出來的,很容易猜的一句話,先生卻猜不出,這便是第二個緣故。」
隨即做出涎皮涎臉的樣子,說道:「你以為我真有這麼呆嗎?在這種曠野無人的地方,我攙扶你也好,你攙扶我也好,有誰能看見,祇要你我自己不拿著去向人說。說一句你不嫌輕薄的話:那怕就同在這橋上睡一覺,也祇要你我高興,都算不了一回事。來,來,我就攙扶著你走罷。」
「第二次發見的,也重傷了兩個有名的獵戶。自這兩班獵戶死傷以後,其餘的獵戶,多不敢冒昧到山裡去了。祇遍山滿嶺的安設窩弓弩箭,想孽畜自行射殺。那孽畜何等機靈,那裡肯上這種當?二十多日不曾發出一枝弩箭。
藍辛石道:「這怎麼使得?越是讀了書的人,越應談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何以反說是讀書人就好辦?」
「槍炮也不知對準那孽畜身上轟去了多少,就和不覺著一樣。轟得他興發了,躥進兵士隊裡,連咬帶抓的死傷幾個兵,興盡又一躥而去了。三日共死傷了二十多名兵士,營官料知無能為力,徒然使兵士吃虧,不肯再打,竟自帶兵回縣裡去了。我們見是這種情形,若不從速將這孽畜驅除,未免太不成話。
「那孽畜大約是因山裡的毒弩太多,不好停留行走,終日在平原曠野之地徘徊,有時睡在田禾之中。無意中走到他跟前去的人,被他跳起來抓傷了,咬死了的,已不計其數了。我們簡直嚇的連門都不敢出,祇得去縣衙裡呈報。縣太爺愛民如子,當即請了一營兵下鄉,到處圍獵。擡槍、鳥槍一排一排的轟去,儼然臨陣一般。那孽畜出現一次,總得死傷幾名兵士。
藍辛石邊說邊湊近一步,伸右手挽住女子軟玉溫香的臂膊,輕輕的往上一提,左手跟著捏了一個訣。這個訣能防範妖魔鬼怪遁形,最是厲害。這女子果然不出藍辛石所料,藍辛石才將訣一捏,她就知道自己的行藏敗露了,即時打了個寒噤。但想逃被這訣禁住了,逃不脫藍辛石的手。連忙將身子一晃,霎眼就變成了一隻大雄雞。
藍辛石也行若無事的,立出一個姿勢,左手執叉向前,叉柄豎在左腳尖相近的地上,叉尖高出頭頂尺多,身體在鋼叉背後,右手握著羅巾等候。
這次從劉家回來,有好些日子不曾出外,有人邀他同去甚麼地方玩耍,或看朋友,他都推辭不去。每日祇焚香向木偶叩幾個頭,連照例要問的卜也不問了。平時每日必到那瓦缸裡向他師傅請安的,這些日子也不去了。他家中問他是甚麼緣故,他祇搖頭不肯說。每日到了夜間,就將大小兩把鋼叉拿出來,在石上磨礪得鋒利無比,斧頭、大砍刀也都磨得透亮。如是過了一個月。
藍辛石聽了,也躊躇起來,說道:「這果然有點兒為難,卻是怎樣好呢?」
湖南人本來最迷信神怪的。因此幾十年來,從沒人敢去動那雄雞。時間原不曾有六十年,藍辛石此刻也還沒有收得有緣的徒弟。並且在新寧、寶慶一帶,藍辛石所幹這類奇怪不可思議的事跡,也不僅這橋下一處。
「你那四個夥計,我都不敢輕視他們,破了我一晝夜的工夫,將他們埋在寶慶界上。於今對你,反不用那麼麻煩,祇要你有能為可以逃脫,儘管逃去不要緊。你自己若沒有能為逃脫,安分守在此地,六十年後,你那四個夥計有見天日的機會,你自然也有人來解救。但是非我藍法師的徒子徒孫,誰也解救你們不了。你打算報復我藍法師的念頭,是永遠不中用的,老實說給你聽罷。」
那鋼叉有三個叉尖,中間一尖最長,虎的兩前爪踏在兩短叉尖上,中間叉尖正對著虎的咽喉。掀翻以後,隨手刺將過去,很容易的便刺死了。有一次掀不翻,刺不死的,如前一般的又比第二次。二次刺不了,又比三次。到了第三次,就決沒有刺不死的。藍辛石自從用鋼叉是這麼刺虎,外人祇知道他刺死的極多,究不知他已經刺過了多少隻?
女子笑道:「是讀書人就好辦了。我立不起來,走不動,祇要你用一隻手的力量,攙扶我一下,我就不難勉強掙扎了。」
「等了兩日,果然有一老一步兩個人來了。老的年約五十歲,短小身材,並不顯得精幹的樣子。年少的約二十多歲,身體卻甚是魁偉。老的自言姓宋名樂林,少年是他的兒子。父子兩人,專以打虎為業。據說已不知殺過多少虎了。到了次日,宋樂林祇提了一把一尺多長的小斧,他兒子提了一把鋼叉,就祇二人上山去了。
「當初我們原沒有出頭大家設法的,至此不能不大家出來商議驅除的方法了。於是就議定湊集五百串錢,懸賞祇要有人能殺死這三腳白額虎的,就拿這五百串錢做花紅。唉,這賞不懸倒也罷了,懸出這賞之後,徒然又送了兩個最勇敢少年的性命。而孽畜的凶橫,益發利害了。
「不一會,便回來對這些獵戶說道:這孽障不但你們不能打,連我父子也未何他不了。不要自討苦吃罷,這虎久己通神,祇因孽緣未盡,本性忽然沉迷了。惟有去苗峒裡拜求藍辛石法師,他必能替這孽畜了帳。這些獵戶聽了宋樂林的話,同時作辭去了。
女子更吃吃的笑道:「我說的話,你自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你方才不是說,沒有二十來里路,不至於把兩腳走痛的嗎?」
藍辛石既是早已有了防備的人,當然不能由他逃脫。一舉手之勞,便將這雄雞撈在手裡。一手忙從腰間搭連袋裡,抽那把師刀來,指點著雄雞笑道:「原來就是你麼?你的膽量可也不小,才從劉家逃了出來,就想在這裡圖報復。於今也一般的落到了我手裡,看你還有甚麼方法能逃脫?你以為能逃出我的羅網,就有報復的能為麼?我此刻倒不防顯點兒能為給你看!
藍辛石道:「因你對我說走到這橋上,兩腳委實痛的走不動了,我才是這麼說,並不是由我說出來的。」
藍辛石見這女子竟說出這些話來,不由得有些驚訝,暗想:「道理果是不差。但這類言語,詩禮之家的閨秀,在深夜無人之處,對著面生男人,決說不出口。小家女子,便能認識些字,也說不出這種話來。就從這一點兒上看去,已可看得出不是個人了。據他自己所述在婆家的行動,簡直是個賢德無比的女子,豈有平日那麼賢德的女子,此時肯如此挑逗我的?我倒不可不謹慎些!
藍辛石道:「夠不上稱為讀書人,不過略能認識幾個尋常的字罷了。」
女子道:「先生確已知道了,也是我早已說了出來的。請先生猜一猜,看究竟是甚麼緣故?」
「大師兄就因犯了色戒,不敢見師傅的面,祇等料理了他身後的事,便得擇一個地方自殺。我豈可重蹈覆轍,自取滅亡?不過這東西太可惡了,與我有何仇恨,想乘我喝醉了酒的時候,這麼來引誘我?我這番若饒了他,不僅將來還是我的後患,並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年輕沒把持的人。我何不將計就計,和他開個玩笑?」
「二十來里路本不算遠。娘子被那不仁的翁姑逼出門之後,心裡又悲傷,又忿恨,自是巴不得從速遠離那受辱之地,急匆匆的向前走,也無心計算路程。直走到兩腳痛不可當,精力疲憊極了,才忍不住坐下來休息。娘子平日雖不曾走過遠路,然年輕的人,走路而至於兩腳走不動了。若沒有二三十里路,又何至如此呢?這尤是顯而易見的道理。閒話步說,請把第二個緣故說出來罷。」
不知藍辛石回出甚麼話來?且待第六十三回再說。
女子笑道:「第二個緣故麼,你已知道了,無須乎我再說。」
藍辛石一時覺忘了形,也答以極溫和的聲口,說道:「你剛才向我說的話很多,我不能一句一句都記在心上。此時教我如何能猜得著?你還是自己說罷。」
寶慶有一座山,名叫五老峰的;山頂有一隻穿了底的破石臼,底朝上,口朝下覆著。穿底的窟窿內,插了一株楊柳。據說也是藍辛石將這破石臼,鎮壓了妖魔在下。有人去動那楊柳樹,立時就聽得隱隱的雷聲。平常楊柳樹多是栽在水邊的,因為這種植物的性質,非近水不能生活。偏是五老峰頂的楊柳樹,枝葉密茂,並能四時不凋不謝。年老的人傳說:石臼內鎮壓的是一條毒蟒,在未經藍辛石鎮壓時,曾傷害人畜無數。究竟是與不是,不肖生出世太遲,不曾目睹,祇好姑妄聽之,姑妄述之。
話說藍辛石聽那女子問旁處可有地名也叫做雄雞嶺的,搖頭說道:「這雄雞嶺並不是小地名,周圍百數十里左右的人,除婦人小孩子而外,不知道這地名的很少。這樣大地名,在幾十里以內,怎麼會有相同的呢?我所知道的決不會錯,娘子不用疑慮。至於素來不曾走過遠路,今夜不覺著就走了二十來里,這並不希奇,道理很容易明白!
「我原是早與辛翁熟識的人,祇因平日是文字的交情,尚不知道辛翁有這種降龍伏虎的本領。宋樂林去後,我一打聽,才知道辛翁的神通廣大,不僅是我們文人中的傑出之士。所以邀集了一縣的紳士,專誠前來奉懇。務求辛翁體上天好生之德,慨然出來驅除這一大害。」這人說罷,立起身來對藍辛石一揖到地。這十多個紳士,也同時起身對藍辛石作揖。
「第一次發見這孽畜的獵戶,共有八個人,都是我那邊有名的健漢。其中有三個,都曾獨立殺過虎豹的。以為這缺了一條腿的虎,不愁打他不翻。那曉得這孽畜三條腿跑起路來,比四條腿的還快,竟是飛得起的一般。行走轉折既快,又靈警非常,獵戶才一舉槍,來不及撥火機,他即已撲過來了。
他上山不須費多少尋覓的工夫,必有猛虎或極大的金錢豹躥出來。平常虎豹見了人,多是一瞬眼就撲過來的,祇一見了監辛石便沒有尋常那般威猛了。
藍辛石問道:「這腳痛怎麼說是第二個緣故?你雖說出來了,我還是不明白。」女子又吃吃的笑道:「你是大丈夫,如何這話也不明白?我不是說有兩個緣故,都覺得很為難嗎?此去雄雞嶺雖不遠,然畢竟還有十多里路。這十來里路,在你這樣金剛一般的人物,自然看的很近,一提腳就到了。像我這麼軟弱不中用的女子,加以兩腳因跑了二十多里。正在痛澈心肝。幾番想立起身來,向你道謝關切我的好意,稍一移動,且痛的如千百口花針,向腳踵裡亂戳,祇得不動了。請你說:還有這十來里路。教我如何能走?不走在這裡坐著,又如何是了?這不是很為難的緣故嗎。」
「我們也忿恨到了極處,又大家湊成了一千兩銀子,招請各府、縣有名的獵戶。來應招的也很不少,祇是都不肯上山,在我們大家的家裡住著。我們問他們既來應招,何以來了卻不肯上山?他們說還有兩個人沒到,祇等那兩個人到了,就可上山動手。不動手則己,動手沒有不立時成功的!
見面時,藍辛石認得幾個是新寧縣的大紳士,接進來賓主坐定。就中一個與藍辛石認識最久的紳士開口說道:「我們平日疏忽,不到辛翁府上來奉候!今日有事相求,便成群結隊的來吵擾辛翁,我等心裡實在抱愧之至,祇求辛翁原宥。」藍辛石隨口謙讓了幾句。
藍辛石也不待虎豹近前,即對著大聲喝道:「張三,可來和我比一比武。」奇怪極了,虎豹原是不能人言的獸類,藍辛石對著這麼說,卻像是懂得的一般,將一股野蠻粗暴之氣,完全變化了。假裝斯文的樣子,從容不迫的走來。
藍辛石說罷這幾句話,將師刀尖向雄雞胸脯當中,戳了個透明窟窿,跳到橋底下,在沙灘上釘進去,口中默念了一會。
藍辛石現出詫異的神氣,問道:「這話怎麼講,你沒說出來,我從那裡得知道?這話說的我不明白。」
這一聲吼罷,將身軀一扭,翻身撲了轉來,兩前爪就踏在兩個叉尖上,向藍辛石怒目而視。藍辛石也仰面對望著。猛然一口白沫,朝準藍辛石臉上噴來,藍辛石眼也不霎一下,等那涎沫流滴了一會,才用右手的羅巾,在臉上揩拭一遍。揩乾之後,將羅巾往腰間一納,右手搶住叉柄,祇向旁邊一拖,順勢便把那虎掀翻在地。
說也奇怪,無論甚麼人,若不曾在那道橋下親眼看見這雄雞的,也決不會相信有過種荒誕無稽的事實。不肖生有個朋友,就是這新寧劉家的,藍法師當日在他家設壇收怪的時候,他還沒有出世,於今這朋友已有三十多歲了。據說那祇雄雞,至今還是被一把師刀,穿胸釘在那橋底下沙灘之上,也不能動彈,也不能吃喝,也不像死的,也不像是活的。一般婦孺小孩,都知道是藍法師收服在這裡的妖怪,誰也不敢上前去動一動。偶然有不知道的小孩或過路的人,不明白就裡,想上前動手的,走到雄雞跟前一丈以內,必就頭痛不可當,甚至登時昏倒在地!
這日清晨,藍辛石才起來,正在木偶前焚香跪拜。忽來了十幾個衣服齊整,年齡都在三十以上的人,在門外對藍家人說:有要緊的事特地來求藍法師的。藍法師聽了,祇好出來迎接。
那人接著說道:「我等此來,實是出於無可如何,非來拜求辛翁慈悲,不能救許多人畜的性命。不能代許多已經送命的人畜報仇。無論如何,得求辛翁勞動一次。這一個月以來,我們那邊鄉下,簡直被一隻三條腿的白額虎鬧得不成話了。那孽畜也不知是從那裡來的,前腿斷了一條,吊睛白額,其大無比。論理,那孽畜既斷了一條前腿,應該比四腿完全的虎來得柔弱些。誰知竟是不然,在二十多日前,我們那邊鄉下人家餵養的豬狗牛羊,每日總有幾頭不見了,去各山中尋找,見了吃不完的皮毛蹄爪,才知道是來了猛虎。不見了的豬狗牛羊,是被猛虎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