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肆凶暴崗頭狂發嘯 求慈悲龕下細陳詞
藍辛石回身迎著苗子，伸手就把那小叉提了過去；苗子仍跑下了山。眾紳士才知道，藍辛石早已逆料自己手中的大鋼叉要被那虎奪去，原來特準備小鋼叉等候補充的。
「無奈這孽畜出世略遲了些，正在我已滿限的時候，我不敢冒昧，恐怕不能收服，反傷了兄弟自己的身體。所以我近來匿跡家中，不肯出外，就是不願意與那孽障狹路相逢。今日雖承老友及諸位先生降臨，旁的事都可以效勞，惟有這事，兄弟萬不能遵命。並不是有意推諉，實在是因兄弟殺虎的限已滿，勉強為之，必有天秧！」
藍辛石吩咐家裡人焚香點燭；自己將頂上髮結抖散，分拉在兩邊肩膊上；從神龕內取下兩片竹兜製成的卦來，跪在神龕下面，伏地禱祝。眾紳士也都整理衣冠，排班跪在藍辛石身後。藍辛石禱祝了一會，提起竹卦卜下去。眾紳士偷看兩卦，落地都仰；又丟下去，仍和第一次一樣仰著落地，連下了七八次。全沒改變卦樣，眾紳士心裡都懷著疑慮，不知道這卦是如何的意思，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古人說：「風從虎，雲從龍！」確是一些兒不虛假的話、本來一點兒風聲沒有的，祇那麼一吼過去，也不知風從何來，但見滿山樹木，搖擺相拔的響聲，如大海中的波濤洶湧。膽量小的人，遇了這種陡然而起的狂風，風中並帶著些腥膻的氣味，無有不惶恐萬分的！眾紳士作壁上觀，雖相隔得很遠；然那虎一吼之威，也都嚇得戰慄不已，一個個面無人色。
據知道其中情形的人說，藍辛石若在這時候。或被虎一聲大吼，驚得分了神，或因受不起那口唾沫，動了面孔眨了眼，都要算是藍辛石輸了，性命就斷送在虎口了。這一吼、一撲、一噴，便是那虎和藍辛石所鬥的法，這三件法寶嚇不了藍辛石，此後就輪到藍辛石使法了。
不知這大砍刀被虎拋去了，藍辛石有無性命之憂？且待第六十四回再說。
眾紳士聽了，都面面相覷，各人都顯出失望的神氣。這眾紳士問說：「殺虎有甚麼限滿？這限是誰限的？限到何時為滿呢？」
眾紳士本已嚇得發抖了，加以看了這貓、狗害怕的情形，更不由得膽都嚇破了，也恨不得和貓、狗一樣，尋個安全的地方逃避才好！但是已在藍辛石的家裡，還有甚麼安全的地方給他們逃避呢？正在各自竭力鎮攝，想掩飾驚慌失措的神情。
藍辛石目
藍辛石當下受過了那一口唾沫。慢條斯理的拿右手用羅巾，在臉上一揩。往腰間納好了羅巾，騰出右手來。這時候就快極了，祇一伸手便搶住了叉柄，再將兩手上了一翻。若是尋常四條腿的虎，前兩腳踏在叉尖上。經這麼一翻，虎的身軀十九被翻在地，虎的身軀既被翻倒，叉的中尖正對著虎的咽喉，自沒有不登時了帳的道理！
「先生既抱除暴安良的壯志，這番無論如何，不能不懇求大發慈悲，為全縣數十萬生靈請命。若先生委實不能親自出馬，就得請先生代籌一個除這大害的方法，使我等有所遵從！」
話說藍辛石見這紳士說完這一大篇話。大家都起身向他作揖，他祇得回禮答道：「兄弟十多年以來，無一年不殺死幾隻猛虎。除害原是兄弟的素志，本算不了甚麼！若在平時，不待這孽障鬧得如此無法無天，兄弟早已動手殺他了！
藍辛石卻乘著那狂風陡起之際，神威抖擻。舞動手中鋼叉，又向虎頭刺去。那虎一騰一撲，儼然渾身都有解數。藍辛石的鋼叉，始終刺不到那虎身上，那虎也撲不著藍辛石，一人一虎來回鬥了數十合，藍辛石一叉刺中了那虎的頸項，那虎順過頭來，一口又將鋼叉咬住了，這一拋比那叉更拋落得遠了。
惟是這隻弔睛白額虎，腿祇有一條，翻過去不甚得力，叉還不曾回轉，這條腿已落在地下去了。原祇有一條腿，這回一落地，叉尖與虎即脫離了關係。那怕藍辛石的氣力再大些，手法更快些，是這麼翻過去不得力，也是枉然。這一下沒將那虎翻倒，照例仍得和第一次一般的再鬥！
藍辛石生成的俠義性情，平日沒人請求，尚且以驅除害物為事；於今見了眾紳士這種焦急情形，又聽得惡獸傷害生靈到如此地步，心裡著實不忍坐視。低頭躊躇了一會，忽擡頭向眾納土道：「諸位不用著急，旦等我再向祖師求情。祇要祖師答應了，我那怕因此送了性命，為地方多少人除害。也說不得顧慮了！」
祇見藍辛石叩了一個頭起來。悠然嘆道：
藍辛石剛說到這裡，陡聽得對門山崗之上，震山動谷的一聲虎嘯。眾紳士登時都驚得變了顏色，有嚇得渾身亂抖的。看藍辛石時，祇見他兩道濃眉倒豎，兩眼圓睜得幾乎要忒了出來，凶光四射！古人說「怒髮衝冠」，不過是一句形容惡極了的話；一般人的心理，無不以為頭髮是軟而無可用力的東西，無論想到如何地步，斷沒有上指衝冠的可能、誰知竟不是古人過甚的形容詞。
這紳士和眾人商議了一會，向藍辛石說道：「原來先生有這種為難的情形！先生既已剖述明白了；論理我等本不應該相強。不過我等今日到先生這裡來懇求，是己將所有除害的方法都使盡了。新寧數十萬生靈的性命，唯一之生路就祇望先生出頭。於今先生又因限滿，無可通融。新寧一縣數十萬生靈，不是從此永無安身之日嗎？
眾紳士看了都著急異常。惟恐那虎趁藍辛石手中空裡沒有兵器的時候，張牙舞爪撲過去、但是事也奇怪，那虎奪了鋼叉，並不乘虛襲擊，就是藍辛石也不因手中鋼叉被奪，便露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反比較手中有鋼叉的時候，神氣來得安逸，兩下都似乎休息的模樣。
藍辛石不慌不忙的把雙尖一抖；那虎不曾撲過叉尖，後腳落地，前腳就據在旁邊的一個又尖上；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銀鑱一般的獠牙，一口就要將藍辛石生吞下去的樣子！但是隔著鋼叉，模樣便再來得凶些，也咬藍辛石不著。祇圓睜兩目，向藍辛石的面孔望著。
山巔與藍家大門，不過一百步遠近。眾紳士僅聽得虎嘯，尚且嚇得無可奈何了，此時都親眼看見那虎，其視耽耽的蹲在面前，如何能禁得住心頭的恐怖呢？更如何敢跟隨藍辛石徑上山巔去呢？出門走不到三五步，就不敢向前了。藍辛石似乎已明白了眾紳士害怕的心理，即回身教兩個苗蠻子立著不動。獨自一個上山去了。
一
眾紳士同時立起來，說道：「好極了，我等感恩之至。不但先生向祖師求情，我等更應同向祖師求情，務必求到答應了才罷！」
這吼聲一出，憑空從山脊起了一陣狂風；祇刮得山中的砂石飛揚，樹上的枝葉紛紛飄墜！狂風正刮得起勁，眼都不能睜的時候，那虎已撲將過來！
祇見扛小鋼叉的苗蠻子，扛著小鋼叉向山上跑去。眾紳士以為必是上去幫助藍辛石與虎決鬥，都替這苗子捏著一把汗！因見他用肩扛著那把小叉，精神都像十分吃力，藍辛石用大一倍的鋼叉，尚且打不過那虎。何況這苗子的小鋼叉？祇是見這苗子奔上山巔，並不與那虎打照面，那虎也不理會有人上山來了。
眾紳士昂頭看藍辛石上山，卻不直向那虎走去。原來這山巔並不是尖銳的峰頭，一條山脊甚長。藍辛石向左走上，走到離虎有十來步遠的所在。那虎一扭身軀，就立了起來。伸直了那蛇矛也似的尾巴，往左右裊動了幾下；前腿往下一屈伏，就顯出要對準撲過去的神氣。
眾紳士兵見藍辛石說得這般慎重，不敢再說懇求的話，祇是大家一想起藍辛石不肯出頭，這三腳猛虎的大害，便再沒人能驅除了。以後新寧縣的人類，將如何安生呢？不由得大家都急的流淚起來。
紳士問道：「對面山上雖是虎嘯，然畢竟是不是那隻三條腿的弔睛白額虎，沒人到外面去看，還不得而知，先生何妨且到門口瞧瞧再說呢？」藍辛石搖頭道：「用不著去瞧，不是三腳虎，怎敢到我對面山上來。」說著，折身到裡面房間去了。
藍辛石正色道：「這種事相沿已久，並非兄弟故甚其詞！從來獵人殺虎，每人至多不能滿一百。兄弟十多年來，所殺的虎，已有九十九隻了。自後就遇了虎，也不能動手，宋樂林父子，是河南有名的獵師，他父子平生所殺的虎豹，也不在少數了。他們祇知道我沒有殺不了的虎，卻不知道我已殺到了限。不能再殺了。至於這孽障通神與否，在兄弟並不措意，他儘管通神，若在兄弟未曾到限的時候。也祇當他平常的虎一般殺，倒也不愁他
「我驚醒轉來一想，才恍然悟出曾經殺過虎的數目來，正是九十九隻，因此覺得我師傅吩咐我，一月內不可多出外，不可多管閒事，就是為這孽障！這牽障不先不後，正在我殺點九十九隻的時候出世，已斷了一腳，尚如此凶橫，即此可以見得他在這時出世，不是偶然的事！我既親經師傅、祖師兩次警戒，自然不敢玩忽！」
藍辛石見一下不曾翻倒，祇得仍把鋼叉豎起來，如前又鬥了一遍，就因那虎祇一條前腿，反佔得多少便宜，叉柄一起，那爪便自然而然的掉落下來，第二次又不曾將虎翻倒，藍辛石已滿頭是汗，情形好像有些慌急，正待又將鋼叉豎起來，作第三次的決鬥，祇見那虎不待鋼叉豎好，一口咬住叉柄，頭一揚、那六十斤重的鋼叉，已被拋去數丈開外，跌落在山腳之下！藍辛石祇落得赤手空拳。
藍辛石的鋼叉到手，那虎便登時變換了那休息的態度。那鐵槍也似的尾巴，不住的向左右擺動，渾身的斑毛，同時直豎起來，顯得越發粗壯了！又仰面朝天發一聲大吼。
眾紳士心想；這兩個苗蠻子，扛著這麼重的兵器，行走都像很吃力的樣子。到山上與虎鬥起來，如何能揮舞得動呢？
眾紳士看那神龕上，供著一尊倒豎的偶像。這紳士便繼續問：「先生何以知道祖師不答應呢？祖師不會說話。或者是先生不曾問明白，也未可知。」
藍辛石這時分披在兩邊肩上的散髮，就果然隨著兩道倒豎的濃眉，一根根挺硬分張起來，彷彿如被狂風吹成這種模樣似的。連同耳朵都和獸類的兩耳一樣，張著風聽那虎嘯！那種威嚴的神態。直使眾紳士看了，比陡然聽得虎嘯還覺得膽寒。
祇見藍辛石將叉柄在山脊上一頓，接著厲聲喝道：「張三！不得無禮！快前來與我比武！」旋說旋將身體緩緩的蹲下，左膀伸直，叉尖對著那虎。那虎甚是作怪，一聞藍辛石的喝聲應聲就把那要撲過去的姿勢改變了，那條蛇矛也似的尾巴，也隨著嚲了下來，擡頭注視叉尖，好像思索甚麼的樣子。好一會工夫，突然仰面一聲大吼！
鋼叉一落，人與虎又都變了休息的態度！這個扛大砍刀的苗蠻子，又和送小鋼叉的一樣，送大砍刀上山。藍辛石接過大砍刀，又與那虎開始戰鬬起來。鬬到結果，大砍刀也被虎銜著拋落山下去了！
祇見藍辛石一翻身向著神龕拜倒在地，並不禱祝甚
那虎一聲嘯了，緊接著便發出一種哼聲，那哼聲作怪。連眾紳士立腳的地面，也像被哼得戰慄不安，家養的兩頭獵犬，原在門外的，虎嘯之聲一作，立時嚇得嚲著尾巴，低頭戢耳的往裡逃命。八條腿都像是嚇軟了的。不能直立起來行走；祇蹲著身體，匍匐如蛇行。
沒一會，就更換了一種裝束：短衣、紮褲，腳套草鞋，胸前高凸，估量是因有偶像在內。頭髮尚是披著；左手提著一把雪亮的鋼叉，連柄有五尺多長，右手握著一條很長大的羅巾。大踏步走了出來，凜凜如天神下降。後面還有兩個苗蠻子跟著，一個用肩扛著一把比藍辛石手中略短小些兒的鋼叉，一個肩著一把大砍刀。兩件兵器，也都磨擦得雪亮。
藍辛石搖頭道：「我每次出獵，是得先向祖師請過示，答應了才去的。講到這次指示，更不比尋常，尋常問卦不准，我存心不敢違拗就是了。這次我問卦之後，當夜就得了一夢。夢見祖師親自降臨，苦著臉向我說道；九十九不可忘記。我在夢中聽了這話不懂，正待上前請示如何解說？誰知一轉眼，已不見他老人家的蹤影了。
「我師傅的言語，從來沒有不應驗的；我不敢不聽信，這孽障第一次從陷坑中逃出，我就聽得說了。隔不兩日，又聽說已上了釣，又被他自行咬斷前腳逃跑了。我那時原打算上山，尋他鬥一鬥法力的。奈向我這祖師問卦，祖師不答應！」說時，伸手向堂上安設的神龕一指。
藍辛石道：「除了我親自出馬，若還有驅除之法，也不待諸位前來請求了。我將實話說給諸位聽罷，我的師傅現在離此間不遠，他老人家是修道已經多年的人，未來一年的事，都能了如觀火。日前曾叮囑我。這一個月以內，務須凡事小心謹慎，不可多出外，不可多管閒事，免招無安之災！
藍辛石直向門外走去。眾紳士也跟兩個蠻子子出來。才走到大門外，向對面山上一看，果見一隻白額虎，蹲在山巔上，面朝藍家望著。前腿僅有左邊的一條，右腿自脛以下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