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劍金釵》目錄

第二十回 陋巷殘花淒涼驚宿夢 寒風傲骨慷慨卻癡情

第二十回 陋巷殘花淒涼驚宿夢 寒風傲骨慷慨卻癡情

小俞點了點頭,只說:「這兩天我是有點事。」李慕白看著他那單寒的樣子,很覺得他可憐,便說:「兄弟,你跟我出去,找一個酒舖咱們談一談去!」小俞點了點頭,就跟李慕白出了馬圈。往西走去,寒風迎面吹著,李慕白身穿著棉襖,都覺得寒冷,可是回首看小俞,卻一點也沒有畏冷的樣子。
李慕白氣得怔了半晌,說道:「什麼話,你永遠把我看成了江湖人!」站著生了半天氣,又覺得纖娘可憐,遂就嘆氣說:「我要跟你解說,也是解說不清。不過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我會幾手武藝,就是江湖人。其實江湖上的人多半是恨我刺骨,我也專打一些江湖上的強盜惡霸。我由夏天到北京找我表叔來謀事,因為有幾個江湖人跟我比武,我把他們都打敗了,他們就恨上我,給我造了許多謠言,以為我是什麼江湖大盜。因此胖盧三和黃驥北,就運動官府,幾乎將我害死。直到現在,他們還不肯甘休。將來還有河南的吞舟魚苗振山和金槍張玉瑾,要到北京來找我決鬥!」
鐵小貝勒見李慕白說話這樣激昂慷慨,心中不禁佩服,就笑著說:「既然這樣,別的話都不必提了,咱們就是設法把那孟思昭抓住就得了。小俞這孩子也真有意思,瞞了我這些日子,等我見著他,我還要考究考究他的武藝到底是怎樣高強呢!」於是叫得祿去囑咐馬圈的人,小俞若回來時,千萬別叫他走。並且問問誰知道小俞平日有些什麼去處,趕緊去把他找回來。
此時李慕白又由桌上把那封信拿起來,遞給小俞,說:「兄弟你看,德嘯峰託人給我帶來一封信,說是神槍楊健堂也要到北京來,並且……」說到這裡,李慕白不由得像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說道:「還有一件事,德嘯峰簡直胡鬧!」
半天,望了望牆上懸掛著的那兩口寶劍,他又想起小俞來,暗道:小俞那個人是多麼強硬,哪像自己這樣情思纏綿,遇事不決。我真不能作一個好漢子嗎?我真不如小俞嗎?於是決定無論如何不能答應俞秀蓮的婚事,別管他們來不來,反正我只要會過苗振山、張玉瑾之後就走。主意一決定了,便不再想,把德嘯峰那封信就隨手扔在桌上。出去吃了晚飯,回來就睡覺。
李慕白知道街上的人,現在還不知道史胖子與兇殺胖盧三、徐侍郎的案子有關,就想:史胖子那個人也不知到哪裡去了,假如他不因那案子避走,自己現在總不至如此寂寞吧!吃過了飯,便出了飯舖,於秋風蕭颯的長街上,回到了法明寺。
小俞在旁打斷他的話說:「我不用你借給我錢,因為你現在的景況,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李慕白搖頭說:「不是我的錢,因為德嘯峰臨走時,他曾送給我一個錢摺子,可以取兩千銀子。我現在一點沒動,我想你要用,咱們可以取出些來。德嘯峰是個有錢的人,他必不在乎這一點。」小俞連連搖頭,說:「你的朋友的錢,我更不能用了!」又凝了一會神,就說:「只好慢慢再說吧,好在我也並非急於要走。」李慕白用眼審視著小俞,就見小俞彷彿心中有許多牢騷、感慨;不過外面用一種凜乎不可犯的俠氣掩蓋著,他不肯傾露出來罷了。
李慕白見他肯受自己的棉衣,心裡就覺得很痛快,遂笑著說:「這兩日我見不著你,我寂寞極了!今天我一個人在廟裡練了趟劍,我就想,若是咱們兄弟能常在一起,彼此指點武藝,那有多麼好?」小俞擎盃點了點頭,接著嘆了口氣,說道:「大哥,我要離開北京;只是現在身畔沒有盤纏錢!」李慕白說:「那不要緊,我可以給你籌辦幾十兩銀子,不過……」
李慕白笑道:「這個孟思昭倒是已然被我找著,可是因為我沒有抓住,他又跑掉了!」
別來又將一月矣!小兄此番出都,雖奉官命,亦有私衷,容相見時再為細說!小兄臨走時,我弟尚屈處獄中。沉冤未雪;惟以有小虯髯鐵二爺之慨諾,小兄始敢放心而去,預料此信到達時,我弟必早已脫難矣。小兄來到延慶數日,與神槍楊三爺談到我弟之事,被亦深為開心,且甚欽佩,亟欲在北京一睹我弟之英姿。此外,尚有一件可喜事,即係此處新來一貴賓,此人非他,即我弟夢寐不忘之人,俠女俞秀蓮是也!……
鐵小貝勒聽了這些話,不禁有些臉紅,說:「我真是有眼無珠!這小俞在我這裡將近一年,我會看不出他是個好本領的人!這若叫外人知道,豈不要恥笑我嗎?」李慕白說:「並不是二爺識不出人來,實在是孟思昭隱得太嚴密;二爺怎能想到馬圈裡會有這樣的英雄呢?」
小俞正色道:「這有什麼作不得的?大哥既曾向俞秀蓮比武求婚;又曾在半路上救她父女脫險,助她埋葬父親,千里長途,把她母女送到宣化府。大哥對待俞秀蓮,可以說是情深似海,義重如山。那孟思昭離家棄妻,生死莫卜,他對俞秀蓮姑娘就算毫無恩義了。即使他再出頭,只要他是個好漢子,他又能有什麼話說!」說話時,激昂慷慨,斬鐵斷釘,彷彿他要逼著李慕白承認與俞秀蓮有情,必須答應俞秀蓮的婚事才成。
「慕白大哥,兄走後,弟即返回將寶劍取去,即日離京他去,望兄勿枉事尋找可也。弟連年流浪,父母俱不能見面,俞氏女子與弟雖有婚姻之名。但早無夫妻之分。兄如與之有情,即請聘娶之可也。弟此去恐暫不北返,他日有緣,再為見面。即此代作拜別! 俞二草上。」
到了次日,清晨在院中練劍,又到和尚屋內去閒談了一會,極力想把心事丟開。到了午飯時候,小俞就找他來了。李慕白十分喜歡,就說:「兄弟,你來了。你先試試,看我買的衣裳,你穿著合式不合式?」小俞把棉衣試了試,倒還合體。又看見那新鞋新帽子,他就明白了,這一份衣帽,是李慕白特意給他買的,臉色微變了變,並不再說什麼。
剛一進門,忽見有一個身穿青布棉袍的人,見著李慕白就屈腿請安,叫聲:「李大爺,你好呀!」李慕白還認得,這人是東四三條德嘯峰家的僕人,遂就問道:「你幹什麼來了?有事麼?」那僕人一面陪笑,一面由身邊取出一封信來,說道:「剛才由延慶來了一個人,是我們老爺派來的;給李大爺帶來一封信,並說我們老爺也快回來了。」
纖娘那一種可憐的情形,總時時掛在心上,但李慕白現在是決定了,設法弄點錢救濟她們母女倒還可以;若乘此時期,等纖娘的傷病養好,再談嫁娶的事,那卻決不可能了。李慕白現在心中只有兩個念頭,第一是設法要探出那小俞的隱祕,也就是倒要明白明白他是個怎樣的人;第二就是盼著自己快些恢復健康,好等苗振山、張玉瑾來到,憑仗寶劍與他們決一個雌雄。
當時劉起雲和李慕白又談了半天閒話,李慕白就告辭走了。到了前門大街,找到了一家估衣舖,按照小俞的身材,買了一身棉褲襖和一件長棉袍,又到別的舖子裡給小俞買了鞋帽,預備明天送給小俞。拿著這些東西,迎著秋風,走回法明寺裡。
出了府門,天色就黑了,雇上一輛車回到法明寺去。一進廟門,只見落葉在院中亂滾,一種淒涼景象,著實令人心中難過。李慕白很盼望現在那孟思昭就在自己屋內,可是看著屋內卻是黑洞洞地。走到近前,拉開門進去,就把燈點上,忽見壁上只剩了一口寶劍。鐵小貝勒送給自己的,曾經孟思昭盜去過一回的那口古劍,卻不知去向了。李慕白不由一驚,又見桌上筆硯縱橫,有一封信放在那裡。
想來想去,覺得無論如何,這件事是應允不得,不能由著德五這樣荒唐著撮合。此時反倒把他的心弄得很難過,一個人坐在櫈子上聽著秋風打窗簾,心中亂七八糟。
李慕白把信接過,給了僕人賞錢,那僕人道了謝就走了。這時李慕白十分歡喜,回到屋內,就把德嘯峰的來信拆開看。只見信箋有好幾張,上面寫著核桃般大的字,是:
說到苗振山,那纖娘忽然抬起頭來,瞪著眼睛戰兢兢地問道:「你說什麼?苗振山?」李慕白點頭說:「這苗振山是河南一個最有名的江湖人。」又說:「其實這些話你也聽不懂。不過我是告訴你,我李慕白是個行俠仗義的好漢子,也是個規矩人。我會武藝,我跟人打架,那是因為我不願受別人的欺侮,就譬如那天晚間的事吧!我聽了你的話,我知道你是甘心嫁徐侍郎,我立刻就走,什麼話也沒有。你還以為我嫉恨行兇,那實在是錯看了我李慕白了!」
既然有此奇遇,小兄決為吾弟成此良緣。金釵寶劍,紅袖青衫,有情人若成了眷屬,我德五亦陰功不小。書遣出後,小兄與神槍楊三爺及俞秀蓮姑娘。即同行赴都。關山不遠,計日可達,老弟快辦喜酒,以備我等暢飲!即頌大喜大吉!
李慕白看到此處,不禁十分驚訝,趕緊又接著往下去看,只見是:
鐵小貝勒聽李慕白詳細曲折地說到這裡,他就不禁嘖嘖地讚嘆道:「這位俞俠女真算是紅顏薄命了。慕白,像這種叫你空歡喜,枉貪戀,卻一點得不著實惠的事兒,我替你怪難受!」
此時,鐵小貝勒叫廚房預備了酒菜,就與李慕白對坐飲酒暢談。本來孟思昭和俞秀蓮的這些事,在鐵小貝勒覺得又好辦,又新奇;可是李慕白的心中卻總不能把此事放下,所以酒也飲得不高興。直到黃昏的時候,得祿又到馬圈裡去問,回來說是:「那小俞始終沒有回來。」鐵小貝勒就擎盃向李慕白笑道:「我看這個小俞是不回來了,只好由他去吧。只要你居心無愧就是了!」李慕白點頭,默默不語,又飲了兩盃酒,便撤去盃盤。
小俞一面捧著信看,一面點頭,他那大眼睛直直地彷彿要把信上的字一個一個都裝到眼睛裡。黃瘦的臉上也變了色,嘴唇緊咬著,不覺得發出嘖嘖的聲音。看了半天,他才把那封信放在桌上,點頭冷笑著說:「這是好事!」又拍下拍李慕白的肩頭說:「我先為大哥道喜!」
小俞一聽李慕白指明他就是孟思昭,他的臉色驟變,趕緊劈手將胳膊奪過,轉身向屋外就跑。李慕白笑著說:「兄弟,你跑什麼?」一面說著,一面往屋外去追,追出了廟門,只見小俞早跑出北口去了。及至李慕白追出了北口,那小俞早沒有了蹤影。李慕白站在大街,東西張望了半天,心中十分著急,就想小俞莫非就這樣走了嗎?又想:小俞是個有骨氣、講面子的人,他在鐵貝勒府雖然不過是個馬夫賤役,可是他決不能不回貝勒府去說一聲,就這樣的走了;而且他現在手中無錢,大概也不能遠去。於是趕緊回去取了帽子,就出門雇輛車,往鐵貝勒府去。
李慕白冷笑道:「禮上縱使勉強說得過去,但義氣上太難相容。我與孟思昭若是不相識,或者還能夠從權辦理;可是現在我不獨與孟思昭相識,並且他曾將我由病救起,我不能報他的恩,反倒要霸佔他的妻子!我是禽獸,也不能這樣作。現在我非要把孟思昭尋回來不可。否則即使俞姑娘來到北京,我也不去見她的面!」
又喝了幾盃酒,李慕白就說:「兄弟,我們相識的日期雖不久;但是我那場病多虧你服侍,我真把你當作我的親兄弟一樣看待。我們原應當不分彼此,緩急相助,可是我看你心裡總像有些事情,你卻不肯向我說實話,真不知是什麼緣故?」
直到今天,他知道俞秀蓮要到京城來,他特別覺得興奮、慷慨,力勸自己應納俞秀蓮為妻,並且說他就要往江南去,從此也許永不北來。由此,自己才看出他的神色可疑,驀然抓住他,問了他幾句話。不料他真個神色大變,脫手逃走。自己想他回頭必要回來,所以特來見二爺,以便商量辦法,將此人穩住,促成他們的婚姻。
李慕白讀過德嘯峰的這封信,既覺得德嘯峰有些胡鬧,又想著這件事奇怪。本來剛才聽劉起雲老鏢頭說俞老太太現在病得很重,怎會秀蓮姑娘又一人離開孟家到外面來?莫非俞老太太也去世了嗎?看德嘯峰這信所說,彷彿俞秀蓮姑娘已應允嫁給自己了;可是將來若再尋著孟思昭,那可又怎麼辦?
小俞微笑了笑,說:「你我雖然都在年輕,都能使寶劍,而且能打個平手;但是彼此的身世與性情不同,我要把我的心事告訴你,你也不能明白。不過日後你必曉得,我俞二並非是與你交友不真實。」說到這裡,他把後來拿上來的兩壺酒全都喝了,但並沒有一點醉意,就站起身來說:「大哥,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到廟裡找你去,咱們再細談!」說著一直出了酒舖走了,把李慕白拋在這裡。
於是二人談起閒話來,李慕白就提到現在江湖的一些有名英雄,就說:「有一個姓俞行二,外號叫小俞的人,不知老鏢頭曉得不曉得?」劉起雲想了半晌,就說:「我知道江湖上姓俞的很少,我只認得故去的鐵翅鵰俞老哥。至於江湖後起之秀,我可就不曉得了。」
說話時,又用眼去看纖娘。只見纖娘仰臥在炕上,睜著兩隻眼發怔,眼淚順著那青紫斑斑的頰上向下流,像是一朵受了摧殘的嬌花一般,使人於可憐之外,還生些愛慕之意。李慕白勉強克服住心中縷縷的柔情,就長嘆了一聲,說道:「我走啦!」
謝老媽媽一聽李慕白答應借錢給她們,她就趕緊說:「噯呀,無論誰,要是有條活路兒,誰能夠把女兒送到班子裡去啊!李老爺……」謝老媽媽剛要說叫纖娘嫁給李慕白的話,可是李慕白已然掏出錢夾子來了,給了謝老媽媽兩張銀票,說道:「你們先拿這個花用著,過兩天你到法明寺去找我,我再給你們預備十幾兩銀子。我現在病才好,不大愛出門,以後我也不到你們這兒來了;你就叫纖娘好好調養著吧!」
李慕白卻正色說:「不然,二爺還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對於這位俞姑娘,雖曾有過一番癡心,但自從曉得俞姑娘已許了他人,就再無非分的想念了。尤其後來聽說那孟思昭乃是一位少年俠義之人,我只有盼望設法尋著那孟思昭,使他夫妻團聚。所以我自從來京之後,每見著江湖朋友,必要詢問那孟思昭的下落。尋訪了半載有餘,直到今天,我方才把那孟思昭找到!」
一日過去,到了第二天,秋風吹得更緊。早晨,李慕白在院中慢慢地練了一趟劍,覺得身體還未被那場病給毀壞;擎著寶劍,又想起那夜小俞來此盜劍之時,與自己交手對劍。他的身手劍法,真是矯捷可愛。若非自己的武藝受過真傳授,真怕要敵不過他。這樣一想,立刻把劍拿回屋裡,穿上長衣,就出門雇車,往鐵貝勒府去了。
纖娘本來一聽到苗振山要來北京的事就嚇得神魂都失散了。流著眼淚,躺在炕上,腦中翻閱苗振山那兇惡的面孔、粗暴的聲音,想皮鞭子打在自己身上時的痛楚,自己的父親被他們亂棍打死的慘況,就覺得已然是死在目前。只要苗振山一來到,他決不能寬容自己和母親,所以李慕白後面的一些話,她全都沒有聽明白。
謝老媽媽跟著,把李慕白送出門外。李慕白連頭也不回,無精打采地走出粉房琉璃街,順著騾馬市大街往西,找了個小飯舖吃了幾盃酒,吃了飯。就聽飯舖有人談說:「西邊那小酒舖買賣不錯呀,怎麼那史胖子把舖子拋下跑了呢?」
那鐵小貝勒見李慕白今天是特別的高興,就笑著問道:「我看你今天的臉色太好了,許是喜事臨門了吧?」李慕白聽了,不勝驚詫,問道:「二爺,你這話是從何處說起?」鐵小貝勒笑著說:「昨天我接到了德嘯峰的一封信,他說,他快回來了,並有神槍楊健堂,與一位俞秀蓮姑娘同來!據他信上說,這位姑娘乃是當代一位女俠,早先曾與你比武定情,現在這位姑娘到北京來就是為找你。嘯峰打算到了北京之後,就給你們撮合成了一件美滿的姻緣。」
李慕白發了半天怔,心想:小俞這個人,真是不近人情。莫非他跟史胖子一樣,原本也是個江湖大盜,因為犯了重案,才避到鐵小貝勒的府上隱身嗎?可是又想著不像,以小俞那樣的本領,若是偷盜,誰能捉得住他?他何至於這樣冷的天氣,連件棉衣也沒得穿上?又何至於他要出外還發愁路費呢?這樣想著,猜不出這小俞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時,鐵小貝勒又來到屋裡,看出李慕白著急的樣子,就說:「慕白,你也別著急,即使孟思昭從此走了,再也不回來,那也不要緊。將來俞姑娘來了,叫她自己尋她的丈夫去。」李慕白聽了,暗暗嘆氣,心中非常後悔,當初不該對小俞說出自己戀慕秀蓮姑娘的事,現在弄得事情越發難辦了。假使秀蓮姑娘現在就來北京,自己應當怎樣向她去說呢?
少時,到了鐵貝勒府,李慕白先到馬圈裡去找小俞。據馬圈的人說,小俞出去還沒有回來。李慕白就囑咐他們說:「我先見二爺去。小俞若回來,千萬別讓他走,趕緊叫我去!」於是趕緊去見鐵小貝勒。
在小俞是趁著李慕白往鐵小貝勒府之時,他又轉回到廟中,把那口寶劍拿走,並且給李慕白留下信柬。當日,他因為身邊沒有路費,並未出京,約莫在深夜四更時候,鐵貝勒府中就出了一件異事。
鐵小貝勒點頭說:「這些話,我全明白了。你跟孟思昭,你們都不愧是禮義分明的剛強漢子,據我想:孟思昭不但在宣化府惹下了仇家;並且他的心中必另有難言之隱,所以才隱名埋姓,在我這裡住著。他聽了你跟俞秀蓮姑娘的事,他想著你們一定是彼此有情。他雖然是那姑娘的未婚丈夫,可是他自量無力迎娶,而且不忍令你終生傷心,所以你一指破了他,他就跑了。據我想,他既然走,就決不能再回來了。等到姑娘來京,若是她本人也願意嫁你,你也就無妨娶她。只算孟思昭把親事退了,又被你娶過來,細說起來,這也不算是什麼越禮!」
李慕白聽了小俞這話,心中十分不悅,愕然說:「兄弟你看,這件事我如何能應得?而且俞秀蓮姑娘也未必肯這樣辦。」
鐵小貝勒聽得十分出神,連說:「既然你把這孟思昭找著了,何妨把他請來,我也瞧一瞧他的武藝到底怎樣?過兩天德嘯峰把那位俞秀蓮帶來,咱們就叫他們成親。不但你心願了結,我們也算作了一件好事。」
鐵小貝勒連問道:「這孟思昭是在北京了嗎?這人的人才武藝怎樣?」
待了半天,李慕白才嘆了口氣,說:「事到如今,我能給你們想什麼方法呢!」仰著頭,嘆著氣,又想了一會,就說:「我倒可以向朋友給你們借些錢,你們暫時度日,等纖娘好一點時,趕緊給她找一個適當的人嫁過去,你們母女就都有著落了。據我想,但凡有一線生路,還是不要再入班子才是!」
李慕白驀然明白了,就像大夢初醒,又像摸著了一個寶貝似的。就趁著小俞不防,猛地抓住小俞的胳膊,哈哈地狂笑道:「兄弟,你把我李慕白看成了什麼人?我李慕白豈是那樣見色忘義的匹夫、混帳嗎!兄弟,你現在也不必再瞞我了;我早已看出你來了,你就是那我尋了多日,正尋不著的孟思昭。現在俞姑娘也快來了,正好,正好!」
纖娘冷笑了兩聲,說:「倒許不是你教唆的,可是那個行兇的兇手,我早就認得他;他也親口對我說過,他是你的好朋友。這些話,我要是在過堂時說了,我也不至於叫人把臉打成這個樣子。總之,你別瞧我不過是一個妓女,我還有點橫勁兒。我自己受苦我認命,只盼望你老爺好好兒的,就得了。」說到這裡,用被角擦眼淚,又說:「我早就知道你們江湖人不好惹,要不然,我也不能嫁那徐老頭子!」說時,又勾起一往傷心痛膚之事,她不禁哽咽著痛哭。
李慕白聽了,卻不住笑,又嘆口氣道:「二爺不知,這件故事長極了。並且今天我來,也是想求二爺幫助我解決俞姑娘之事?」於是就先把俞秀蓮的家世說了一遍。又說到自己如何受了同學席仲孝之騙與秀蓮比武求親,後來因知她已定婚配,自己便灰了心。不料,在北上途中,又遇見俞氏父女為仇人所圍,自己拔劍相助,殺傷俞老鏢頭的仇家女魔王何劍娥等人,因此又牽連上了官司。後來俞老鏢頭被陷投監,因仗自己出力營救,俞老鏢頭方才出獄。出獄之後的次日,又在路上得病墮馬,竟因此死在半路了。自己幫助俞氏母女,把老鏢頭葬埋,就送他母女到宣化府孟家。卻不料到了那裡,才知道那俞秀蓮姑娘的未婚夫婿孟思昭,已於年前避仇出走,不知下落。
李慕白一看,不由有些氣忿,暗道:「孟思昭,你這簡直愚弄我!難道你以為我李慕白就不是男兒好漢嗎?」遂就把那封信扔在一旁,坐在櫈子上,不禁呆呆地發怔。
李慕白說:「武藝實在高強!我在二爺跟前敢說一句大話,這孟思昭的武藝,也就只有我還能敵得住他;若是什麼黃驥北之流,到他手中,便非輸不可。」於是又說自己那天與鐵小貝勒比劍,小俞在旁看破自己的劍法,並且向鐵小貝勒指點招數,那時自己就注意上了他。後來他蒙面到廟中盜劍,與自己交手,逃去。次日他又把寶劍送還,因此相識。自己病中又多虧他日夜服侍,因此自己與他的友情,親如兄弟一般。不過他對於他的身世來歷,也彷彿諱莫如深。自己屢次要替他設法,不便他再作那刷馬的賤役,他總是攔阻住,彷彿惟恐略一揚名顯身,就被人注意,就會引出什麼禍事似的。
纖娘很憤慨地,低著聲音說:「李老爺,我也知道,人不是你殺的;可是,你能說你不認得那個兇手嗎?」李慕白不由一驚,就冷笑說:「即使那兇手是我認得的,又當怎樣?徐侍郎死的時候,我正病得厲害,我還能有精神教唆別人去行兇嗎?」
到了鐵府,李慕白下了車,今天他並不由正門進去見鐵小貝勒,卻一直到了馬圈裡去找小俞。馬圈裡的人知道李慕白是他們二爺的好朋友,就趕緊把小俞找來。小俞滿面的滋泥,彷彿有好幾天沒洗臉,在這時候身上還穿著藍布的破褲褂。李慕白很懇切地說:「兄弟,昨天我來找你,這裡的人說你出去沒回來。」
少時,在街上找到一家酒舖,進去,在一張桌旁坐下。要過酒來,二人對坐飲著酒。李慕白就「天氣冷了,兄弟,你身上不覺得寒冷嗎?」小俞搖頭說:「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李慕白又說:「你若是尚沒有棉衣,我可以送給你一件。」小俞點頭說:「也好。」
劉起雲道:「黃驥北向來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最佩服的是金刀馮茂,他負氣而來,與你比武;敗了之後,扔下雙刀就走。現在回到深州安分守己地度日,連舊日的江湖朋友去找他,他都一概不見了。」李慕白一聽,心中對金刀馮茂也很是抱歉,就想以後有暇,應當去看看他,交他那個朋友。
坐在車上,李慕白心中十分痛快,暗想:「這許多日我為俞秀蓮的事,一點辦法想不出,如今竟把這孟思昭找到了;而且還是這麼一個武藝超群,生性慷慨的人,真真堪為秀蓮姑娘之配。雖然他現在極力逃避,不願與秀蓮姑娘成婚,但那是他自覺窮困,無力迎娶;並且錯疑了我與秀蓮姑娘彼此有情,他不忍使我終身傷心失意。但實在看起來,他並沒忘掉俞秀蓮姑娘;不然他什麼姓不可以改,何必單要用俞秀蓮之『俞』,孟二少爺之『二』呢?」這樣一想,恨不得再把孟思昭抓住,決不讓他走,然後等到德嘯峰帶著秀蓮姑娘來了,就叫他們成婚。自己就算把對於秀蓮姑娘的牽掛,乾乾淨淨地了結了,當下催著車快走。
纖娘又驀地抬起頭來,冷笑說:「我怎能怨你!可是……」說到這裡,抬眼看了她母親一眼,就說:「媽,你出去一會,我跟李老爺說幾句話。」謝老媽媽聽了她女兒的話,就抹了抹眼淚,走出屋去了。
少時,到了打磨廠泰興鏢店,見著了劉起雲老鏢頭。劉起雲見李慕白來了,很是喜歡,就說:「李老弟,多日未見,我淨想看你去;只是忘了你住在什麼地方。」李慕白說:「我也久想來看看老鏢頭,只因我打了一場冤枉官司,又病了一場,所以總不能來看你老人家。」
慕白老弟如晤:
這裡鐵小貝勒又與李慕白談了一會那黃驥北和什麼張玉瑾、苗振山的事,少時便叫李慕白在這裡等著,他就回內院歇息去了。李慕白就在這小客廳坐著,等候把那孟思昭找回來。信手由架上抽出一卷書翻閱,直把書看了兩遍,還不見那孟思昭回來的信息,李慕白十分不耐煩,就想到別處再尋他去。
這時謝老媽媽又進到屋裡,就見女兒哭著,李慕白是皺著雙眉站在那裡,臉上並帶著氣憤之色。謝老媽媽淚眼不乾地站了一會,李慕白望了望她,就問說:「那麼以後你們打算怎麼樣呢?」謝老媽媽尚未答吉,纖娘就痛哭著說:「誰還能管以後,眼前我們娘兒倆就快死了!」
李慕白說:「這人比我還要小兩歲,可是武藝高強,劍法更是出色。我曾與他比過武,我使出了全身的武藝,只能與他打一個平手。他的輕功恐怕還要比我高一頭。總之,此人是我到外面來,第一次遇見的有本領的人,與那俞秀蓮姑娘相配是毫無愧色的!」
謝老媽媽一聽,又哭了,一面抹著鼻涕眼淚,一面央求李慕白說:「我們娘兒倆的事,也瞞不了李大爺啦,翠纖嫁了徐大人不到一個月,徐大人就叫強盜給殺死了。可憐我們娘兒倆,還坐了幾天監牢。翠纖那樣身子骨兒,本來就常常病,哪禁得住叫衙門打了幾十個嘴巴?我們娘兒倆的東西首飾,全都叫徐宅的人給拿了去,什麼也沒給我們留下。沒法子,這才在她舅媽家裡住著。可是人家也沒有幾個姑娘,我們娘兒倆在人家這兒,吃這碗窰子飯,長了也不行。要說再找地方混事吧,可是翠纖的臉上還沒好;再說哪裡去借錢置辦衣裳家具呢?沒有法子,我才把李大爺請了來,就求李大爺念著早先的好兒,救一救我們娘兒倆吧!」說得李慕白的心裡也很難過。
劉起雲說:「你打的那件官司,我也知道。當初我也很替你著急,後來聽說德嘯峰回京了,鐵小貝勒又很照應你,所以我就放了心,知道他們必能給你想法子;可是還不知你出獄又病了。」李慕白嘆道:「我這場病比那場官司還厲害,現在雖然病好了,可是身體還沒有復原。」
李慕白皺著眉進到屋裡,只覺一陣藥味和污穢的氣味,鑽到腦子裡。屋裡連一張桌子也沒有,只有一舖炕,炕上舖著一領蓆,蓆上攤著一床還不很舊的紅緞被子。李慕白認得,這就是自己給她買的那材料做的。被裡的纖娘蒙著頭睡著,枕畔露著蓬亂的頭髮。謝老媽媽走到枕邊,扒著頭叫道:「翠纖,翠纖!你快瞧!你瞧瞧誰來了?」纖娘細聲呻吟著,把頭由被中伸出來,微微地抬起,一看是李慕白;她又是驚訝,又是忿悵,說:「你來了!你瞧,我成了什麼樣子了!你,李老爺,現在你可稱了心了吧!」
小兄德嘯峰拜上,楊健堂慕名候安,俞秀蓮襝袵。
半夜醒來,聽得窗外秋風颯颯,遠處的更鼓遲遲,孤枕寒衾,又倍感到寂寞淒涼。李慕白不禁又想到那憔悴於病榻之上,身受凌辱、苦難、窮困、孤零的謝纖娘;又想到那正在驛途上的素衣健馬、身伴雙刀、心懷幽怨的俞秀蓮姑娘,不禁搥著枕頭連嘆了幾聲,便用被蓋上頭,抱著無限的愁煩睡去。
疑慮了半晌,他忽然想起泰興鏢店的老鏢頭劉起雲,人在江湖,認識的人必多——「我何不去拜訪拜訪他去,向他打聽江湖上有什麼姓俞的年輕英雄沒有?再說劉起雲與故去的俞老鏢頭和宣化府孟老鏢頭都是好友,我也可以順便打聽打聽俞秀蓮姑娘的近況和那孟思昭到底有了下落沒有?」於是付了酒錢,出門雇上車,就往前門外打磨廠去了。
李慕白點了點頭,遂又問劉起雲,見著宣化府孟家的人沒有?那孟思昭不知有無下落?劉起雲就說:「前些日倒是由口外來了個老朋友,他說路過宣化府,見著孟永祥了。他的二少爺孟思昭,還是沒有音信;俞姑娘還住在那裡,俞老太太卻聽說病得很厲害!」李慕白聽了一驚,心中很為秀蓮姑娘難過,擎著一盃茶慢慢地喝著,良久不語。
李慕白看他這種神態,覺得非常詫異。本來這些日李慕白就覺得小俞的為人可疑,費了多日的思索、探問,始終沒有猜出小俞是怎樣的一個人。如今為了俞秀蓮與自己這件事,這小俞竟向自己這樣聲色俱厲,慷慨陳情。雖然他還在笑著,可小俞那勉強的笑,畢竟掩蓋不住他內心的悲痛。
鐵小貝勒一聽,疑惑他是故意尋自己的開心,面上剛露出不悅之色,就見李慕白帶著微笑,探著頭說道:「鐵二爺,你猜這個孟思昭是誰?此人非他,就是二爺府上的刷馬的僕役,小俞便是!」鐵小貝勒聽了,不由吃了一驚,就說:「怎麼?那小俞會有一身好武藝!」
那劉起雲忽然說:「李老弟,現在有河南著名的兩位好漢,要到北京來會你,你可曉得嗎?」李慕白冷笑著說:「莫不是那苗振山、張玉瑾二人嗎?」劉起雲點頭說:「正是!四海鏢店的冒六已然走了有半個多月了,大概快同著那苗振山和張玉瑾來了。」
此時,鐵小貝勒已帶著醉意,又同李慕白喝著茶,談了一會閒話,他就說:「慕白,你今天不用回去了,這裡有住的地方!」李慕白搖頭說:「不,我還要回去看看去,也許孟思昭在家裡了。」鐵小貝勒說:「既然這樣,你就回去吧,明天你再來,反正我這裡你放心。只要是他回來,我就不能叫他再走!」說著,倚在一張榻上打呵欠,李慕白曉得鐵小貝勒是身體疲倦了,於是就告辭走了。
李慕白一看纖娘的臉上是又紫又腫,並雜著些淚痕血跡;可是眼睛還是那麼嬌秀、悲哀,且帶著恨色。纖娘說完了,又蒙上頭去痛哭。謝老媽媽也在旁流著淚。李慕白知道,一定是徐侍郎被殺之後,衙門把纖娘抓了去,用刑拷問了她一番,所以臉上被打成這個樣子。心裡就想:雖然徐侍郎是史胖子所殺,可是不能說與自己絲毫無關。徐侍郎死得不冤,可是纖娘一個可憐的人,落得這個樣子,自己的良心實在過不去。因之,不由嘆了一聲,走近纖娘的頭前,就說:「纖娘,你別怨我,胖盧三跟徐侍郎被人殺了的事,連我地想不到;我病了有半個多月,直到現在還沒十分好。」
李慕白態度昂然地說:「要沒有這件事,我早就往延慶去了,我在這裡就是為等候苗、張二人。那苗振山與我倒素無仇恨,只是那個金槍張玉瑾,我知此人平日兇橫已極,他曾將俞雄遠老鏢頭逼死,他的妻子女魔王何劍娥也曾被我砍傷過,大概現在還押在饒陽的監獄裡,我們二人因有此仇;恐怕見面非要拚個生死不可。最可恨的是那瘦彌陀黃驥北,他既然仇恨我,就何妨與我拚一下。他卻在表面上與我假意交好,暗地裡使盡了心機,要想陷害我,未免太是陰險小人的行為了!」
李慕白趕緊展開,近燈去看,只看上面草草寫著幾行字,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