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告別》目錄

十三

十三

「他若請我,我會去看看他。否則不幹。」
我向他咧嘴一笑,「打電話給我,小子。可是對話要換好一點的。」
我不耐煩的說:「好吧,我信他。他很棒。他也很危險。他有犯罪的秘密,想泡在酒精裏把它忘掉。史本賽先生,我不擅於處理這一類的問題。」
「請不要站起來,」她的聲音柔得像夏日白雲的襯底,「我知道我該向你道歉,可是我覺得我該有機會觀察你,再出面自我介紹,我是艾琳.維德。」
我指指公事包說:「你怎麼知道你會退掉?」
他壓低了嗓門說:「老天,那不是非常危險嗎?」
「先生,要我另外給你端點什麼來嗎?」
他滿面通紅,雙手抓緊公事包,「你以為我撒謊?」
他扔了一張二十元鈔票在桌上,外加一點小費給服務生;靜靜站著俯視我一會兒,眼睛很亮,臉色還紅紅的。「我已婚,有四個小孩。」他唐突的說。
那天下午霍華.史本賽打電話給我。他氣頭過去了,想要說聲抱歉,說他沒處理好那個場面,說我也許肯再考慮。
十一點我坐在餐廳加蓋部分那一頭算過來右邊第三間小隔室,背對著牆,任何人進來或出去我都看得見。那天天氣晴朗,沒有霧,連雲煙都沒有;游泳池從酒吧的玻璃牆外沿伸到餐廳另一頭,太陽照得池面亮閃閃的。一位穿白色鯊魚皮泳裝的性感女郎正由扶梯爬上高台。我望著她褐色大腿和泳衣之間的一道白圈,望得心蕩神馳。接著她突然消失,被深深懸垂的屋頂擋住了。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她轉一圈半躍下水,濺起高高的水花,映出陽光,形成一道虹,彩虹幾乎跟少女一樣漂亮。然後她爬上扶梯,解下白色泳帽,抖一抖白色的泳衣;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一張白色小几前,坐在一位穿白色斜紋褲、戴眼鏡、膚色曬成均勻黑色的小伙子身邊,那人一定是受雇在池畔服務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大腿,她張開血盆大口笑起來。我對她的興趣完全消失了。我聽不見她笑,但只要看她張開牙齒在臉上咧出一個大洞就夠了。
他慢慢撿起來,「先生,這是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那位先生搞錯了。」
她又瘦又高,身穿裁縫特製的白麻紗衣裳,脖子上圍一條黑白圓點絲巾。頭髮是童話公主的那種淺金色。頭上戴一頂小帽,帽子下的金絲像鳥巢中的小鳥服服貼貼的。眼珠子呈罕見的矢車菊藍色,睫毛很長,色澤稍嫌淺了一點。她走到對面的餐檯,脫下白色長手套,老服務生特地為她拉出餐檯,絕沒有一位服務生肯為我這麼做。她坐下來,把手套塞進皮包帶子下面,含笑謝謝他,笑得好溫柔,好純潔,他迷得差一點癱瘓。她用很低的嗓音跟他說了一句話。他低著頭匆匆走開。這傢伙的人生真的有了重大的使命哩。
我看看史本賽。他正望著桌邊的空杯子皺眉頭。公事包放在膝上。
我茫茫然點頭。因為我對泰瑞.藍諾士就有這種想法。依據行為他絕非好貨,只在狐狸洞有過瞬間的光榮——如果曼能德茲說的是真話——可是行動不足以反映一切。他是一個讓人不可能討厭的男子。你一輩子碰見的人,有幾個能稱得上這樣的?
現在她非常嚴肅,笑容不見了。「你決定得太快了。你不能以人的行動來判斷人。若要判斷,該憑他們的本性。」
他說:「我明白了,可是,並沒說出我想知道的事。」
他隨口說:「我們有個重要的作家住在這一帶。也許你讀過他的東西。是羅傑.維德。」
我看看手錶,我們這位大權在握的出版家已經遲到二十分鐘。我再等半個鐘頭就走。全聽顧客的划不來。他若能對你作威作福,就會以為別人也可以任意擺佈你,他雇你可不是為這個目的來的。現在我缺工作不太嚴重,絕不讓一個東部來的笨瓜把我當牽馬童——那種經理人才在木板裝潢的八十五樓辦公室上班,辦公室有一排按鈕和一個對講機、一位穿「海蒂.卡內基職業婦女專屬服裝」、美麗大眼睛充滿許諾的秘書。這個接線生會叫你九點整到,他兩個鐘頭後喝了一杯雙份的雞尾酒才飄飄而來,你若不掛著滿意的笑容靜靜坐著等他,他那受到冒犯的經理才華會突然發作,事後要在阿卡波卡度假五週,才能復原。
「還能比現在更少嗎?」
他克制住情緒,「神經病,自作聰明的小子,」他不屑的說:「下回,等我腦子裏沒這麼多事要想的時候。」
我轉頭看他。他是中年人,相當豐滿,衣著漫不經心,但鬍子刮得很乾淨,稀疏的頭髮光溜溜往後梳,小心蓋住兩耳間寬寬的腦袋。他穿著俗氣的雙排釦馬甲,在加州很少人穿,也許來作客的波士頓人偶爾會穿穿。他戴無框眼鏡,正在輕拍一個破舊的公事包,所謂「這個」顯然就是指它了。
「我沒說我不感興趣,維德太太。我的意思是說我恐怕幫不上忙,不該亂試。可能反而有害。」
「在警方人像簿看過你。」他說著就走開了,嘴還咧著。這種事真蠢,但可以擺脫內心的感受。我順著加蓋屋越過旅館大廳,來到正門口,停在裏面戴上太陽眼鏡,直到上了自己的車,我才想起要看看艾琳.維德給我的名片。是雕板卡片,卻跟正式名片不同,上面有住址和電話號碼。羅傑.史坦恩斯.維德太太,懶人谷路一二四七號。電話懶人谷五—六三二四。
「十分確定。」
我說:「哈哈,你會替洋基隊守中外野,用長麵包擊出一支全壘打。」
「不。錢都給你。」
我說:「若跟工作有關,我偶爾也可以看看書。」
「麥迪生總統的肖像,我恐怕不——」
「一方面是為了不傷感情。一方面是因為所有出版商都寄望有千分之一的機會發掘好作品。但大體是因為雞尾酒會上被引介認識各種各樣的人,有些人小說已經寫好了,你有點醉,對人慷慨多情起來,順口說你想看看腳本。東西就以令人作嘔的速度送到旅社來,你好歹總得看看吧。不過我想你對出版商和他們的問題不會感興趣。」
史本賽沒開口,另一個聲音說:「不,馬羅先生,我想他不會。相反的,我想他也許會喜歡你。」
我問他,「跟你的問題有關嗎?我是說這個姓維德的傢伙。」
「我明白了,」他看看手錶,愁得皺眉皺臉,面孔看來更老更瘦小了,「好吧,我總得試試嘛。」
「談哪一類的事?我是領有執照的私家偵探,而且已經幹了一陣子了。我是孤狼,沒結婚,已屆中年,不富有。我入獄不只一次,我不辦離婚案件。我喜歡醇酒、婦人、棋局等東西。警察不太喜歡我,可是我認識一兩個合得來的。我是本地子弟,生在聖塔羅莎,雙親都死了,沒有兄弟姊妹,萬一我以後在暗巷被殺——這一行誰都可能出事,很多別行或者根本沒做事的人也一樣——我死了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完全崩潰。」
他說:「事情扣在一起,整個是同一個問題。但我大致了解了。對你這一行來說太微妙了一些。好吧,再見。我今晚飛回紐約。」
有那溫柔、順從、嗜酒的金髮美人,只要是貂皮,什麼樣的衣服她都肯穿,只要是星光屋頂,有很多濃香檳,她什麼地方都肯去。還有活潑孟浪的金髮美人,像個小哥兒們,樣樣要自己付錢,充滿陽光和常識,柔道很高竿,可以一面過肩摔倒一個卡車司機,一面看《週六評論》,至多只看漏一個句子。還有那患了非致命性貧血絕症的蒼白金髮兒,委靡不振,鬼魅一般,談話輕聲細語,你不能對她動一根指頭,首先你根本不想這麼做,其次她不是在讀原文的《荒原》或原文的但丁,就是在讀卡夫卡或齊克果,或者在研究普羅旺斯文。她熱愛音樂,「紐約愛樂」演奏亨德密特的作品時,她會告訴你六個低音提琴中哪一個慢了四分之一拍。聽說托斯卡尼尼也聽得出來。全世界就他們兩個內行。
第二輪酒開始了。我那杯原封不動,看他一口氣吞下了半杯。我點了一根煙,只管瞪著他瞧。
我抬頭望見一雙紫藍色的眼睛。她站在餐檯另一頭。我站起來,笨手笨腳斜切入小隔室後側,一副無法開溜只得呆立的模樣。
「我真蠢,對吧?」他勉強露出笑容,其實不想笑。他不喜歡我剛才看她的眼神,「大家對私家偵探的看法怪怪的。想到家裏安插了一個——」
我關上辦公室,往維多酒吧的方向走,想照泰瑞信上的吩咐,去喝一杯「螺絲起子」。中途改變了主意。我的心情不夠感傷。我到羅瑞酒吧喝了一杯馬丁尼,吃了一客牛肋眼肉排和約克夏布丁。
「你大概有興趣知道,你的朋友藍諾士兩天前在他去世的墨西哥小鎮下葬了。一位律師代表家屬到那邊參加。這回你很幸運,馬羅。下回你想幫朋友逃出國,千萬不要。」
我抽了半根煙,憑空怒目皺眉,然後起身離開。我轉身拿煙盒的時候,背後有東西撞了我的腦袋瓜一下。正合我意。我轉過身來,看到一位咧著大嘴譁眾取寵的傢伙穿著摺皺太多的牛津法蘭絨走過去的側影。他像大眾情人般伸開雙臂,像一個拍賣從不虧損的傢伙咧著二吋高六吋寬的笑容。
他握起多肉的拳頭。
「他認得字。錢都給你。」我說。
世上有「金髮俊男」和「金髮美女」,現在幾乎已變成一個笑話辭彙了。一切金髮兒都各有特點,大概只有那種白得像祖魯族漂白、脾氣軟得像人行道的金髮兒例外吧。有吱吱喳喳的金髮小可愛,有用冰藍目光攔截你的雕像型金髮壯婦。有仰視著你、體味清香、閃閃發亮、吊著你的膀子,你帶她回家她卻總是很累很累的金髮美人。她擺出無奈的手勢,頭疼得要命,害你恨不得揍她一頓,卻深深慶幸自己及早發現她頭疼的事,還沒有在她身上投資太多時間、金錢和希望。因為頭疼會永遠存在,成為永不磨損的利器,比暴徒的刀劍或古羅馬烈婦露魁西亞的毒藥瓶更厲害。
我抓住他伸出的手臂,將他轉回來,「怎麼啦小子?走道不夠寬,容不下你這號人物?」
他小心翼翼說:「喔,我們在羅傑.維德身上遇到大麻煩,他沒辦法寫完一本書。他失去了自制能力,背後有隱情。他好像快要崩潰了,亂酗酒亂發脾氣。他每隔一陣子就會連著失蹤幾天。不久前他把太太推下樓,害她斷了五根肋骨住院。他們之間沒有一般所謂的問題,完全沒有。那人只是酒醉發瘋。」史本賽往後仰,鬱鬱看著我,「我們必須讓那本書完成,非常需要,攸關我的飯碗。可是我們需要的不只這些。我們要救一個非常多才的作家,他可以寫出比以往更好的作品才對。有一件事很不對勁,這回他甚至不肯見我。聽起來好像該找心理醫生,我明白。維德太太不同意,她相信他完全正常,只是有事情讓他擔心得半死,例如勒索之類的。維德夫婦已結婚五年。他的過去可能有什麼困擾他,甚至可能——只是瞎猜啦——開車壓死人逃逸之類的,有人發現了。我們不知道是什麼,我們想知道,而且我們願意付一大筆錢解決那個問題。如果證明是醫療問題,噢——那就算了。如果不是,非找出答案不可。同時維德太太也該受保護,下回他說不定會害死她。世事難料。」
「有啊,可是你不會告訴我。我想知道是誰殺了藍諾士的老婆。」
老酒吧服務生由我身邊走過,輕輕瞄我的淡蘇格蘭威士忌加水,我搖搖頭,他晃了晃白腦袋,這時候一位夢中人走進來了。我覺得酒吧一時鴉雀無聲,老千不再玩紙牌,高凳上的酒鬼不再滔滔不絕——指揮在音樂台上輕輕敲一聲,舉起手臂,叫大家安靜時,氣氛就是如此。
「我想是瓦特.貝吉赫說的。他談的是修築煙囪的人。」然後他笑一笑,「抱歉,但我是出版商。馬羅,你沒問題。我要在你身上冒個險。否則你會叫我滾蛋。對吧?」
我說:「休想把我這偵探擺進你家。反正請先編出另一個故事再說。你不該要我相信竟有人——不管酒醉或清醒——把那個絕代佳麗推下樓,害她跌斷五根肋骨。」
他喉嚨裏咕嚕一聲,轉身離去,走得相當快。我只目送了他一會兒;我把剩下的酒喝光,拿出香煙,抽一根出來,塞進嘴裏點上。老服務生走過來看看桌上的錢。
「恭喜。」
「我非常非常感激。先生,如果你確定——」
「如果真好,就不會由作家親自送到旅社來啦。紐約的經紀人會先要去。」
「是誰說的來著,超過某一點所有的危險都是相等的?」
「多謝你打電話給我,警官。你真客氣。」
「寶貝,想想你修過的指甲。」我跟他說。
「男護士一點用都沒有。羅傑.維德也不會接受男護士。他是很有才華的人,只是失去了自制力。他寫垃圾給笨讀者看,賺了太多錢。可是作家唯一的救贖就是寫作。他身上若有任何優點,會顯出來的。」
他吼道:「這算什麼?」然後他沉默了一段時間,這才過度小心的說:「一個啊,我猜。打腦袋通常一發就夠了。律師帶回一套指紋和他口袋裏雜七雜八的東西。你還想知道什麼?」
「他身上有幾個彈孔?」
他粗聲粗氣說:「聽著,馬羅。你若對這個案子瞎起什麼怪念頭,亂開腔會給你惹來很多大麻煩喔。案子已經了結,封塵了。對你來說真是幸運。事後從犯在本州要判五年。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當警察這麼多年,深知人坐牢不見得因為他做了什麼,而是法庭上看起來像什麼狀況。晚安。」
他苦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你不喜歡歷史浪漫傳奇。可是銷路好極了。」
「咦,葛倫茲不是跟你說過他留下一份完整的自白嗎?反正報上是這麼說的。你不再看報了嗎?」
他猛點著頭走開了,看來還很擔心。酒吧的人漸多,有兩個曲線玲瓏的少女一面唱歌一面揮手走過去。她們認識再過去那間小隔室的兩個愣小子。空氣中開始灑滿「達令」聲和桃紅的指甲。
他咧嘴一笑,「噢,不。很多人跟你有同感。問題是目前他的書隨便怎麼樣都暢銷。現在成本這麼高,每個出版商手頭都得有一兩位這種作家。」
回到家,我打開電視看拳賽。不精采,只是一群拳師跳來跳去的,他們真該為亞瑟.慕瑞工作才對。他們只會出刺拳、蹦上蹦下、佯攻讓彼此失去平衡。沒有一位出拳重得可以吵醒瞌睡中的老祖母。觀眾噓聲四起,裁判不斷拍手叫他們行動,他們卻繼續晃來晃去,慌慌張張,戳出左長拳。我轉到另一台,看一齣犯罪劇。罪行發生在一個衣櫥裏,劇中的面孔疲憊又太熟悉,一點也不美。對話是《字母圖案》都不會用的怪字句。偵探用了一個黑人僕役來引進一點喜劇效果。根本用不著,他自己就夠滑稽了。廣告片很爛,連養在鐵絲網和破酒瓶堆的山羊看了都會作嘔。
她輕輕加上一句,「而且你還得知道他們是這種人。再見,馬羅先生。萬一你改變主意——」她快速打開手提袋,給我一張名片——「謝謝你賞光。」
「一張五千元大鈔,」我說:「隨時帶著。我的幸運符。」
「只有釘在郵局的那種海報。」
他對著我的耳朵掛了電話。我放下聽筒,心想一個良心不安的正直警察隨時會裝狠。不正直的警察也一樣,其實任何人幾乎都如此。包括我在內。
服務生端來飲料。史本賽抓起他那杯,痛快牛飲。他沒看對面的金髮美女一眼。注意力完全擺在我身上。他是很好的聯絡人。
我說:「表現不錯。可是你應該偶爾看看她才對。那樣的夢中人只要坐在對面二十分鐘,你不可能視若無睹。」
「祝你一路順風。」
我說:「聽好。你若不反對,我會去見那個人,估量估量他。我要跟他太太談談。不過我猜他會把我扔出屋外。」
「不見得。醉鬼狡猾。他一定會挑我不在的時候發作。我又不在男護士市場求職。」
他謝謝我,就掛了電話。我忘了說我把他的二十元送給服務生了。我想打電話回去告訴他,又覺得他已經夠可憐了。
我瞪著眼睛瞧。她瞥見我的目光,視線抬高半吋,我已經不在她的視線中了。但無論我在哪裏,我都屏息不敢出聲。
我也向他笑笑。他召喚服務生,又點了兩杯酒。
「我沒什麼意思,史本賽先生。我瞄過他的書。我覺得是垃圾。這麼說有錯嗎?」
我說:「你要的不是偵探,你要的是魔術師。我能幹什麼?如果我恰好在正確的時間到場,如果我覺得他不難應付,也許可以把他打昏,扶他上床。可是我必須在場啊。機會是一百比一。你知道嘛。」
我看看對面的金髮美人。她喝完了萊姆汽水之類的,正在看一個顯微鏡似的手錶。酒吧人多起來,但還不太吵。兩個賭徒還在揮手,吧檯凳上的獨酌客有了兩個酒友。我回頭看霍華.史本賽。
他伸手拿他的肥公事包。我看看對面的金髮美女,她準備要走了。白髮服務生正跟她結帳,她給他一點錢,嫣然一笑,他高興得像跟上帝握過手似的。她翹起嘴唇,戴上白手套,服務生把餐檯拖開,讓她大步跨出來。
我打起精神,我站都站不穩,張著嘴喘氣。像甜甜的女研究生,她實在美極了。近看簡直叫人軟酥酥的。
我點點頭,老服務生就走開了。
我在懶人谷就像洋蔥擺在香蕉船甜點上,格格不入。
他掙脫手臂,發起狠來,「老兄,別自以為了不起。我也許會打掉你的下巴。」
他咆哮說:「走啊,快滾。再說句笑話,你就得換新牙床了。」
她向史本賽點點頭就走開了。我目送她走出酒吧,沿著玻璃加蓋部分走到餐廳。她的姿勢美極了。我望著她轉到通往大廳的拱門下,看見她轉彎時白色麻紗裙最後一閃。然後我放輕鬆坐進小隔間,抓起琴酒加柳橙汁。
她微微一笑,「我不以為然。」
「聽好,史本賽先生,」我不耐煩的說:「你不能花錢雇命運。維德太太若怕那傢伙,她可以搬出去,那是她的問題。沒有人能每天保護她二十四小時,防範她的丈夫。全世界沒有這樣的保護。可是你要的還不止這些,你要知道那傢伙何時何地為什麼出軌,然後想辦法使他不再犯——至少在他寫完那本書之前不再犯。一切要看他自己。他若很想寫那本混蛋書,他會暫時不喝酒,寫完再說。你的要求太過份了。」
「有什麼差別?你已經演出過了。說不定你自己有點迷那位夫人。」
史本賽說:「他個子跟你差不多。但他的體能狀況不如你。你可以隨時在場。」
「我明白了。會有豐厚的大紅包——」
「那又何必收下呢?」
他的表情一變。突然笑起來,「你的照片上過報,老兄?」
我對懶人谷知之甚詳,也知道那兒跟當年入口設門房和私人警力、湖上開賭場、有五十元一夜的賣春女時已大不相同。賭場關掉以後,斯文錢已接管了廣大的地區。斯文錢使它成為房地產分割商的最愛。有一個俱樂部擁有湖泊和湖前的土地,他們若不讓你加入俱樂部,你就不能在水上玩。具有排他性,不只表示昂貴而已。
對面的夢中人不屬於上述各類,甚至不屬於那種世界。她無法分類,像山泉一般幽遠和清純,像水色一般難以捉摸。我還盯著她瞧,旁邊有個聲音說:「我遲到太久了。對不起。你一定在怪這個。我名叫霍華.史本賽。你是馬羅,當然。」
「三部新的足本手稿。小說。我們還沒機會退掉就先把它弄丟,那可就尷尬了。」老服務生正把一杯高高的綠色玩意兒放在美人兒面前,往後退一步,史本賽示意他過來,「我特別喜歡琴酒加柳橙汁。實在是很蠢的一種酒。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好。」
「喲嗬。」
他點點頭,又仔細打量我一眼,「馬羅先生,談談你自己吧。我是說,如果你不排斥這個請求的話。」
酒吧空空的。再過去第三個小隔間有兩位服裝怪異的痞子正互相賣弄「二十世紀福斯公司」的電影片段。他們中間的檯面上有一具電話,每隔兩三分鐘他們就玩拼湊遊戲,看誰能打電話給製片扎諾克提供熱門的點子。他們年輕、黝黑、熱切,充滿活力。雖只是打電話,肌肉的活動不下於我把一個胖子扛上四、五段樓梯。有一個傷心的傢伙坐在吧檯上跟酒保說話,酒保一面擦酒杯一面聽他說,臉上掛著假笑,看他的表情恨不得尖叫幾聲。顧客已屆中年,衣著美觀,已喝醉了。他想說話,就算不是真心想說,也停不下來。他彬彬有禮又友善,我聽他說話好像還算清楚,但你知道他放不下酒瓶,只有晚上睡覺才鬆手。他下半輩子都會這樣,一生也就這樣了。你永遠不會知道他怎麼變成這樣的,就算他告訴你,也不是實情。充其量只是他所知事實的扭曲記憶而已。全世界每一個安靜的酒吧都有這樣的傷心男子。
他突然站起來,「我不喜歡你的口氣,我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你。幫個忙,把這件事給忘了。我想這夠付你的鐘點費了吧。」
他把琴酒加柳橙汁喝完,我不喜歡。我對他咧咧嘴,「有一項我省略了,史本賽先生。我口袋裏有一張麥迪生肖像。」
我關了電視,抽一根紮得很緊的長桿涼煙。對喉嚨不錯,是好煙草做的,我忘了注意是什麼牌子。我正準備睡覺,刑事組的探案警官葛林打電話給我。
史本賽正望著我。他眼中有一股兇焰。
最後還有風華絕代的展示品型,她們死過三個大歹徒男友後,先後嫁給兩位百萬富翁,每名一百萬,老來在卡普安蒂貝擁有一棟淺色玫瑰別墅,一輛有正駕駛和副駕駛的愛快羅密歐房車,一窩子已經擺舊的貴族朋友——她對他們全都很親暱卻心不在焉,像老公爵對管家道晚安一樣。
史本賽陰沉沉說:「艾琳,他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