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她抬起茶褐色的眉毛，「只有一次，馬羅先生。那件事已經渲染太過了。我不可能告訴霍華．史本賽。是羅傑自己跟他說的。」
她似乎不懂，「針錢？」
「謝謝你。黑咖啡，不加糖。」
我說：「上回有人共飲咖啡，剛好在我入獄前。我猜妳知道我坐過牢，維德太太。」
我將煙斗內的煙絲搗緊，再點燃一次，同時從容不迫隔著煙斗凝視她。
「酒醉呢？」
她說：「霍華．史本賽不該告訴你那件事。都怪我自己。我不懂得避他。那次以後我已經知道絕不能去阻止一個喝醉的男人。你可能比我更清楚。」
我站起來，在屋裏走動。天氣看來會很熱。其實已相當熱了。我轉動一扇窗戶的遮簾抵擋陽光，然後對她單刀直入。
「我明白了。羅傑可能帶了幾百元。他書桌裏一向放這個數目。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只是臨時起的怪主意吧。現在錢不見了。」
她把支票放皮包站起來，一副孤零零的樣子，「我們的醫生不肯治療他。」她沉痛的說。
她緩緩搖頭，「馬羅先生，他是你的朋友。你一定有堅定不移的看法。我想你是一個頗有決斷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正要擦掉耳垂上的爽身粉，電鈴響了。我走過去開門，看到一雙紫藍色的眼睛。這回她穿棕色麻紗，圍一條紅辣椒色的圍巾，沒戴耳環和帽子。臉看起來有點蒼白，卻不像曾經被人推下樓梯的樣子。她對我露出遲疑的微笑。
她靜靜伸手拿咖啡杯和托碟。她的手跟身上其他部位一樣迷人。指甲形狀很美，塗得亮亮的，色調極淡。
我停下來看她，她對我笑笑。我沒傷害她的感情。我往下說。
「我注意到了。大多數人喝醉酒連名字都寫不清楚。」我打開揉成一團的那張。也是打字稿，也沒有一點錯誤或參差。這張內容說：「Ｖ醫生，我不喜歡你。可是現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他們沒說。他們在他房間的一本便條簿上發現我的電話號碼。他們問我話，我沒答——大部分是因為問話方式不當。不過，我想妳對這些不會有興趣。」
「再這樣他受不了的，馬羅先生
「維德太太，醫生數以百計。任何一位都有可能治過他一回。其中大多數會留在他身邊一段時間。現在醫療競爭得厲害。」
「他若是酒鬼就可以。往往不得不這樣。」
我看看第一頁，也就是沒皺的那張。上面有一張短短的打字稿，內容說：「我不喜歡顧影自憐，不再有別人可以愛。簽名：羅傑（Ｆ．史考特．費滋傑羅）維德。附啟，所以我老寫不完《最後的大亨》。」
「如果他過去有什麼可恥的事，」她一個字一個字拖得長長說出口，彷彿每個字都帶有苦味，「甚至犯罪的事，我也無所謂。可是我不會著手去查。」
我走進屋裏，關上門，讓小鳥自己去上飛行課。鳥兒也必須學習。
她緩緩搖頭，「你若是指羅傑付一大筆錢給什麼人，我會不會知道——不，我不會知道。我不干涉他的帳目事。他就算送出一大筆錢，我也未必知道。」
「多謝誇獎，可是我坐牢不是那個原因。」
她來到客廳，坐在長沙發上，眼神茫茫然。她把手提袋在膝上放正，雙腳併攏坐著，看起來一本正經。我開了窗，拉起活動百葉簾，由她面前的酒几拿起一個髒煙灰碟。
後來我終於說：「聽著，維德太太。我的意見算不了什麼。那種事天天有。最不可能的人會犯最不可能的罪。慈祥的老太太毒死全家。健康正常的小孩犯下多起搶劫和槍擊案。二十年紀錄完美無瑕的銀行經理原來長期盜用公款。成功、受歡迎、應該很快樂的小說家喝醉酒，把太太打得住院。我們連自己好朋友的行
我走到廚房，在一個綠色金屬托盤上鋪一張餐巾紙。看起來像賽璐珞衣領一樣低級。我把它揉掉，拿出一張跟三角小餐巾配套的鬚邊襯布。這套餐飾跟大部分家具一樣，是隨房子出租的。我掏出兩個「沙漠玫瑰」咖啡杯，倒滿，把托盤端進客廳。
「他可以打電話給自己的醫生或者叫妳打。他沒這麼做，可見他不想。」
「我懂了。也許你說得對。」她慢慢走到門口，我陪她過去，打開門。
「那沒關係。我不認識維德先生，無法了解他對人家敲竹槓會怎麼反應。如果他脾氣暴躁；可能會扭斷人家的脖子。如果這個秘密會危及他的社交或專業地位，舉個極端的例子，甚至招來執法人員，他可能會付錢消災——至少暫時會付。但這對我們沒什麼幫助。妳希望找到他，妳擔心，而且不只是擔心。那我該怎麼找他呢？我不要妳的錢，維德太太。現在先不要。」她又把手伸進皮包，拿出兩張黃黃的紙頭。看起來像摺疊的信紙，有一頁皺成一團。她把紙張攤平遞給我。
「妳看得懂嗎，維德太太？」
「因為我愛外子，馬羅先生。我願意不計一切來幫助他。但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假如他每次多喝了酒我就找醫生來，這個丈夫也留不了多久了。你對成年人不能像對喉嚨痛的小孩子。」
緊挨著我家前壁有一叢紅色夾竹桃。我聽見一陣翅膀拍動的聲音，有一隻反舌鳥幼雛開始焦急的吱吱叫。我發現牠緊黏著頂端的樹枝，猛拍翅膀，好像平衡有問題。牆角的柏樹叢中傳來一陣警告的尖鳴。吱吱聲立刻停止，小胖鳥靜下來了。
「他沒告訴你原因，因為他也不知道。我喜歡霍華，但他是支配慾很強的人，什麼事都要管。他自以為有管理才華。」
「霍華．史本賽雇我去查就沒關係？」
「想得出他酗酒的理由嗎？」
我說：「好吧，我試找找Ｖ醫生。我不知道怎麼找，可是我會盡力。支票妳帶回去，維德太太。」
「以後吧，多謝。我寧願向維德先生拿。無論如何他不會喜歡我的舉動。」
「昨天下午我在《
我說：「很可能連醫生都不是。這就牽涉到現金問題。合法醫生會收支票，江湖郎中卻不會，怕變成證據。而且那種人收費不低。他家的膳宿一定收高價。更別提針錢了。」
「馬羅先生，我知道我不該來打擾你。你可能連早點都還沒吃。但我實在不願到你的辦公廳，又討厭打電話談私事。」
「沒問題。進來吧，維德太太。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她打開皮包，拿出一張摺好的紙，「我給你帶來一張五百元支票，馬羅先生。你願不願意收下做為聘請費？」
「我只是業餘的心理學家，維德太太。我這一行的人必須懂一點心理學。看來他更可能是對自己寫的爛作品生厭了。」
「妳可以自己叫個醫生。為什麼不叫？」
「妳沒提到暴力。」
她結結實實面對我，眼睛亮亮的，依稀還有淚光。迷人的嬌娃，不會錯的。
我說：「可能是度假牧場。有些馴良的牛仔每一文收入都用來買那種花俏的裝備。女人為他們瘋狂。他們在那邊就為這個理由。」
「他清醒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人？」
「密醫都會給患者打毒品。應付他們最簡單的辦法。讓他們不省人事十一、二個鐘頭，等他們醒來就服服貼貼了。可是沒有執照濫用麻醉藥是會關進聯邦監獄的。代價很高。」
她露出笑容，「噢，我難免偏他。我想他真的是非常斯文的人。」
「霍華．史本賽建議——根據什麼我不知道——羅傑．維德的問題出在你們結婚好久好久以前發生的事，現在後遺症
我說：「當然不能用口舌阻止他。假如妳夠幸運，假如妳有力氣，偶爾可以防止他傷害自己或別人。連這也要靠運氣。」
「很恐怖。聰明、無情又殘忍。他自以為妙語如珠，其實是卑鄙。」
「牛仔送他回來那次？妳丈夫沒提過任何名字——甚至地名？」
我還在看那張紙的時候，她開口了，「我不知道Ｖ醫生是誰。我們不認識姓氏以Ｖ開頭的醫生。我猜上回羅傑去的地方就是他開的。」
我以為她會大發脾氣，結果她只嘟嘟嘴唇，瞇起眼睛。
「有。」
她沉默半晌才點點頭，說聲再見，走下紅木台階。我望著她上了車——是一輛細長的灰色積架，看來很新。她把車子駛到街路盡頭，在那邊迴轉；下坡經過時，她揮揮手套向我告別，小車子掃過轉角，揚長而去。
她慢慢露出笑容，「你已證明自己寧願坐牢也不出賣朋友，你以為我會期待你給霍華別的答案嗎？」
紫色眸子定定看著我。今天早上她似乎有點脆弱，但絕非孤苦無依。她咬咬下唇，搖搖頭。「除非是為了我，」最後她近乎耳語說：「男人對太太會日久生厭。」
她啜了一口說：「很棒，你真會煮咖啡。」
我把煙絲裝進一個牛頭犬煙斗，點上火。我說：「我猜是這樣。他一定是瘋了。他戰時受過重傷。如今他死了，一切都成過去。我想妳來不是要談那件事的吧。」
她靜靜說：「很可能。我想所有的作家都會中那種邪。他真的好像沒辦法把手頭這本書寫完。不過，他不缺房租錢，又不是非寫完不可。我想這個理由不充分。」
她點點頭，「當然。你有幫助他逃亡的嫌疑，對吧？」
「可是他若生病，孤獨無依——」
她搖搖頭，「什麼都沒說。我查對電話簿。姓氏以Ｖ開頭的各類醫生有幾十個。何況也可能是名字不是姓。」
她說：「有一張是我在他桌上發現的。深夜，也可以說是凌晨。我知道他喝了酒，知道他沒上樓。兩點左右我下去看他是否平安——沒出大問題、昏倒在地板上或躺椅上之類的。他
「只是擺姿態。他一向崇拜史考特．費滋傑羅。他說費滋傑羅是庫勒利吉以來最偉大的酒鬼作家，還嗑藥。馬羅先生，看這字稿。清晰，勻整，而且沒有錯誤。」
她站在我身邊。我聞到她的香味——也許是自以為聞到吧。不是用噴槍灑上去的香水味。也可能只是夏天的關係。
「霍華有沒有告訴你這回他沒見到外子？」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把杯子放回托盤；撫弄了湯匙幾秒鐘後開口說話，沒抬頭看我。
她把摺疊的支票放在桌上。我看一眼，沒碰它。我問道：「何必呢？妳說他已失蹤三天。讓他完全清醒再灌點食物，需要三四天。他不會像以前那樣回來嗎？還是這回有什麼不同？」
「為什麼？你不是有權——」
我靜靜等，沒說話。又是一陣緘默。她飛快看了我一眼，再把眼睛別開，非常輕柔的說：「外子失蹤三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我來求你找他，帶他回家。噢，以前也發生過。有一次他大老遠開車到波特蘭，在旅館生病，找醫生來解酒。他到那麼遠，居然沒出問題，真是奇蹟，他三天沒吃東西。另外一次他在長堤的一家土耳其浴室，瑞典人開的，是那種會給人灌腸劑的地方。上一回則是一家私人小療養院，名聲可能不太好。至今不到三個禮拜。他不告訴我名稱和地點，只說他正在接受治療，沒有問題。可是他看起來很蒼白，很衰弱。我瞄了一眼帶他回家的男人——個子高高的小伙子，穿一件只有舞台或七彩音樂片中看得到的考究牛仔裝。他在車道上把羅傑放下車，馬上倒車開走了。」
「我不抽煙，謝謝。我當然感興趣。我們有個鄰居認識藍諾士夫婦。他一定是瘋了。聽來他不像是那種人。」
她小心放下杯子，身體向後靠，對我笑笑。我請她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