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邏輯課》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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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像裝飾品嗎?」他是他們稱呼歐曼院長的暗號。
「不是,麥克在廣告業。我想起來了,是波麗安娜的寵物食物。廣告裡有個金髮美女在餵她的貓,可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麥克並不喜歡她。他希望找一個年紀大一點、看起來穩重一點的女生來拍——比較有說服力的那一型。他不希望是這種輕佻的女生來賣他的產品。他用這個字眼。你有在聽嗎?」
「但那股猜忌,那股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的憎恨,卻在我心裡越來越恣意地膨脹。各種畫面像一部部電影在我腦袋裡播放:麥克在她上面,麥克在她下面,麥克在她嘴裡。那股怨恨強烈地侵蝕著我。
「我們在這裡做的事——東躲西藏、滿口謊言。她總是躲在外面,從不知名的地方打電話回家說會晚一點回來。我父親都看在眼裡。那時是六〇年代,所謂的自由戀愛。有一次我還撞見他們在開那種派對。那時我大概只有七歲,走下樓時,所有人都光溜溜的,女人們的胸部又鬆又垮。空氣中有檀香的味道。『上樓去,莉西。』我母親說。然後我乖乖照做。」
她說:「我回辛辛那提,那晚我爸在家裡看電視等我回家。他摟著我入睡,後來一定還把我抱了上床。隔天早上醒來時,我決定改變一切,重新展開新的人生。我去找治療師,治療師鼓勵我回學校讀書,所以我來溫徹斯特念行為心理學,第二個學期上到愛德的一門課。其餘的,你都知道了。」
「你真幸運。」丹尼斯開玩笑說,「我看過最狂野的景象只有我父親在窗戶上亂寫數學方程式,因為他說他想從另一面欣賞。母親當然不同意。」
「嗯。」丹尼斯承認。又是一次殘忍的誠實。
「怎樣?」
回到房間之後,他反覆思考她說的話。麥克。波麗安娜寵物食物。她的父親等她回家,抱她上床睡覺。她說這些事的樣子,彷彿……彷彿排演過。彷彿她是這個故事裡的一分子,而一切只是一段劇本。
「結果呢?」丹尼斯問。其實他已經知道了。在那個點上,他終於勝過她了。她又念了一次研究所、又找了一個丈夫,然後就是現在這樣——和他,丹尼斯.佛萊赫提,躺在金思麗旅館的床上。
「有時候會。」伊莉莎白說,她把頭轉得離丹尼斯更遠了。他沒辦法再看見她的眼神,只看得到她背後的頭髮,和肩膀中間那道深陷的凹痕。他拍拍她那裡,希望她可以轉過來讓他看見她的眼睛,她卻轉過去平躺,把棉被拉到臉上。現在她完全被遮住了。
「他常常提起她,我免不了開始會起疑心,以為他們發生關係了。那時因為我成天待在家裡沒事做,想像力變得越來越偏激。我也知道去指控一項他可能根本就沒有做的罪名,是多麼的可笑。
「我母親以前也這樣。」伊莉莎白說。
丹尼斯打開電腦開始打字。他突然因為伊莉莎白.歐曼的激發,想到一套關於波麗失蹤的推論。這一切簡直是天衣無縫。他準備好接受威廉斯教授的挑戰。
(麥克,)丹尼斯心想。他反覆在腦海裡思索這個名字,安靜地咀嚼它。
「他又迷人又窩心,就跟你一樣。他上我的時候,像是為了我的享樂,而不只是他自己的。他不想往我臉上來,不想把他的手指放進我的屁眼裡,不想看我和另一個女人搞。他看我穿紅皮衣跳舞時,不會滿腦子只想射精。他是那種會在床上鋪玫瑰的人。他帶我吃遍克里夫蘭的高級餐廳,把我介紹給他辦公室裡的同事認識。他讓我覺得自己很有價值,而不只是別人的裝飾品。」
房間簡直是不可思議。新藝術風格的室內設計,精心鑄造的鐵水晶燈把光線折射到每一個角落。維多利亞風的沙發、牆上驚人的液晶螢幕、連著床頭上方的一幅莫內複製畫。這是丹尼斯待過最棒的旅館,可惜他擁有這間房間的時間只有三個小時,晚上八點半在兄弟會有一場讀書會。
伊莉莎白以一種有系統的、幾近專業的態度對待他。她依舊在他上方,他們透過床腳的穿衣鏡看著自己。他們做愛的過程越來越公式化,而不再是一股衝動。當她騎坐著他時,丹尼斯的心思第一次飄到別的地方去。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波麗,那個如果他沒能找到就會被殺害的虛構女孩。和她在一起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她很狂野。丹尼斯記得,她全身上下都有穿洞。或許她其實很被動、柔弱——極度的脆弱。
後來,她載他回兄弟會的宿舍。差不多已經傍晚了,混濁不明的光線灑落校園。迪克屋的人正往餐廳走去,席格屋的人則穿西裝打領帶在庭院裡走著,女朋友們一個個穿著閃亮的正式服裝挽著他們的手。下區校園邊緣的藝窯在山腳下發著火光,和平時的晚上一樣。她在溫徹斯特路和克雷恩路的交叉口放他下車,以免兄弟會的人撞見他們。她沒說再見,也不必說。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需要再說的了——一切只是場巧合,現在都已經結束了。
「或許吧。」
丹尼斯什麼都沒說,風扇依舊在他們頭上旋轉著。走廊上有小孩瘋狂地發笑,別的房間裡有人的電話響了。
「『你真的應該冷靜一下。』麥克對我說。他突然變得有耐心起來,但我卻冷靜不下來,整個人像發瘋似的。母親、我的淫欲、那個廣告女星——所有東西一起衝進我的腦子裡,我卻無力抵抗。『冷靜。』他又說了一次,但我還是沒辦法,結果他打了我一下。他出手不重,只是輕輕在我臉上摑了一掌。『對不起。』他說。我們坐在沙發上,他哭,我也哭,心裡清楚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我一直努力在我們的婚姻裡戴上的那個面具終究還是粉碎了,他已經發現我那恐怖的詛咒。」
想著波麗的念頭讓他達到高潮。
「你不了解,」伊莉莎白說,「我母親完全失去控制,沒辦法克制自己。後來她和一個在舊金山做石版畫的藝術家談戀愛,最後甚至搬去跟他一起住。幾年後我讀大學時,她回來了。愛情破滅,只剩污穢和累累傷痕。她整個人都變了。她和父親的婚姻還在,父親當然收留了她。毫無疑問的,他依舊深愛著她。他讓她回來,雖然我和哥哥們都警告他不要這麼做。」
「不需要難過。如果你認識她的話,你不會難過,只會感覺到一種失落,像是突然沒有了痛苦的失落。在她的葬禮上,沒有人提起她在舊金山的過去——那段沉迷於嬉皮派對的日子。我沒有告訴過別人那晚我究竟看到了什麼。有些事情就是會發生,你知道的。這個世界上絕無純屬偶然的巧合,每件事都有它自己的規律。我母親……她了解這點。有一次她從西岸打電話跟我說:『莉西,我覺得我被詛咒了。』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我默默同意她說的話。她的確像被某種痛苦的疾病纏身——一股淫穢的享樂衝動,一股想要上任何能動的東西的衝動——最後害死了她。這也是她傳承給我的東西。」
她轉過頭瞥了他一眼。她的眼睛濕濕滑滑的,可是這之中彷彿有什麼深層的意味。(她在做什麼?)丹尼斯不禁心想。(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感覺不一樣了。」後來,伊莉莎白說。他們躺在床上撫摸著對方,天花板上的風扇輕柔地轉動著。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事情也逐漸產生變化。麥克開始日以繼夜地工作,被消耗殆盡。一個月接著另一個月。我母親留給我的詛咒開始在我的體內燃燒,譏笑我,讓我好長一段時間都對自己感到厭惡,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噁心。我從學校退學,陷入一陣憂鬱;我痛恨自己內在喧囂的性欲——極度痛恨。麥克一回到家,我就會發狂似地蹂躪他,把他啣在嘴裡,把他身上的一切吸乾,像啃一塊血淋淋的生肉一般。之後,我總是向他道歉,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罪惡,但我們之間的關係變了,像是有一道縫隙隔在我們中間。」
伊莉莎白轉過頭,對著枕頭說話。丹尼斯覺得這些話不是講給他聽的。他知道這些話她永遠不可能講給歐曼院長聽。他開始輕視她,覺得她低微、脆弱,隨時可以丟棄。現在他了解了,一樣的行為——蓋住戒指、忽略姓氏——也曾在摩洛哥時對歐曼院長做過。他想像院長和伊莉莎白在沙漠裡,夾雜著飛沙的風吹過他們的帳棚,裡面上演的是一段段僅有一半是事實的謊言。
「後來有一晚,我實在受不了了。他一回到家我便馬上質問:『我知道你一直和那個女人有一腿。』我說。『什麼女人?』他問。『那個女人,那個賤人。』他一副被擊垮的樣子,叫我冷靜下來,但事情卻一發不可收拾。我的話重重地傷了他,他的痛苦又加劇我的憤怒。表面上我在斥責他,內心深處卻其實是在斥責我自己。因為我幻想著他的淫欲,其實是我自己的——我只能藉由嘲笑它、對它高聲尖叫,以換取自己的自由。
「他的工作占去他的生活,」伊莉莎白說,「他長期因為一個案子承受很大的壓力。那個工作重要到我現在竟然記不起來,是某個跟動物有關的案子。」
「跟動物有關?」丹尼斯問,「你是說像狗狗秀那種節目嗎?」
他們安靜地躺著,涼爽的風刺戳著他們的肌膚。丹尼斯想到那個英國男孩,那個歐曼院長從樓上看到、在客廳哭泣的男孩。就某些方面來說,他很慶幸他們終於走到這一步。自從他和院長聊過之後,他越來越少想起伊莉莎白,卻越來越常想起波麗——奇怪的是,他對此並不在意。
「有,」丹尼斯說。她發現他心神遊蕩。麥克。雖然這是一個很普遍的名字,但他還是忍不住在腦袋裡反覆思考。「繼續說。」
「令人難過。」丹尼斯。
「她在幾年後過世,」伊莉莎白繼續說,「死於子宮頸癌。」
「我們認識幾個禮拜就結婚了。」棉被摀住她的聲音。「我們覺得結婚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為我們的愛情舉行一個正式的儀式。我們以為我們的愛情是超越婚姻的,以為那只是這個社會期許我們去做的一件事。婚姻是專為那些心靈脆弱、疑神疑鬼的人設計的。麥克穿一條藍色牛仔褲,我穿一件夏天的洋裝。我父親也在那兒,用那種拍完就丟的便宜相機幫我們拍照。那時我們好快樂。」
「是嗎?」丹尼斯說,單純只想填補對話裡的空白。
丹尼斯努力克制自己不說一句話。他甚至不確定該講什麼好,但他知道一定還有更多的故事。他知道如果他開口的話,伊莉莎白一定會繼續說下去,但他只是靜靜地閉眼躺著,等著她說一切都結束了。
「或許我們的關係結束了。」
「我認識愛德之前曾結過婚。那時我在克里夫蘭攻讀心理學碩士,生活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幸福。我認識一個跟我以前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的傢伙,他真誠又關心人,好得不像是真的。你一定也會喜歡他,丹尼斯。」
為了躲避老人,他們改去德萊恩市中心的金思麗旅館。伊莉莎白先打電話去訂房,跟櫃檯小姐說有人要來拜訪歐曼院長。她跟丹尼斯說,他們一聽到「有人」就知道是什麼意思:指的就是貴賓、教授、校友之流。她說,要在這座城裡藏事情很容易,只要提起有人,事情就能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