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邏輯課》目錄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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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腳步聲漸漸變少,她知道夜越來越深了。但此時此刻,丹尼斯.佛萊赫提依舊攬著她、凝視著她。他究竟想怎樣?或許他希望一切能再回到他們兩年前那樣。不可能,瑪麗心想。她不可能就這樣忘記莎凡娜.克里波和他在兩年前曾對她造成的傷害。
當然,他只是想用那個祕密,騙她上床。
他們無所不談地聊著,瑪麗根本忘記了時間的存在。一開始她很緊張,把手伸進沙發軟墊裡大聲地笑,踢飛了鞋子,又用腳趾把鞋子從地板上勾回來——一切都是為了製造一點背景噪音,好讓他不會注意到她澎湃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之後,她變得自然多了,就像他們又在一起一樣。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上面寫著。我不是他太太。
等到威廉斯一副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樣子,某人說:「然後呢?」
「她怎樣?」丹尼斯回應。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教授叫大家進去,大夥兒全都圍著他擠在客廳裡。他坐在一張旋轉椅上,他的兒子在他腳邊玩耍。小男孩拿著一輛玩具卡車,放在李歐納的大腿上推來推去。黛拉站在後面的廚房,繼續把剩下紅酒喝完。氣氛非常家居、平靜。瑪麗突然慶幸自己有來。
她們之間彷彿沒有其他話題可聊,瑪麗正想找藉口脫逃,威廉斯就突然出現,手攬著他太太。他身穿一件夏威夷衫加一條卡其工作褲,她在他身上聞到殺蟲劑的味道和濃濃的酒味。
「的確,有些時候,」他承認,「感覺起來像是真有其人。」
她離開屋子,馬上往蒙哥馬利路狂奔,赤腳在人行道上跑回校園。她穿過大草坪,草地上的樹枝勾破她的絲襪,青草貼在腳恥上的感覺又濕又冷。她終於跑到有燈光的地方,歐曼圖書館旁通往橋的小路上,立刻把女人塞給她的字條打開。
響起幾聲諷刺的呼聲和口哨聲。有人說:「好恐怖喔。」其他人笑了起來。
「你就要升三年級了。」他突然像個小男孩般害羞地說。對瑪麗而言,正是這樣的孩子氣,讓丹尼斯.佛萊赫提在她眼裡永遠如此迷人。他可以這樣單純、不具威脅性,又同時保有他的機智聰明,並且總是能夠在準確的時間點發揮出來。
「簡直是嚇壞了。」是特洛伊在說話。他笑了起來,哼起影集陰陽魔界的主題曲。
「不一定。」威廉斯說。他從椅子上起身,膝蓋骨發出「嘎啦」一聲。他小聲喊痛,並示意他們繼續做自己的事。小男孩又出現了,這一次黛拉把他抱在懷裡,威廉斯摸摸兒子柔順的頭髮。瑪麗想靠近他,跟他說波麗和她父親,以及她想過的所有可能,但幾個男孩突然圍住他,聊起溫徹斯特足球賽。
(不能,)瑪麗真想這麼說。(就連冒牌警探來課堂上說一個失蹤女孩的故事時也沒辦法,就連你故事裡的角色開始出現在真實世界時也沒辦法。)就像《哈姆雷特》裡一場場劇中劇,最重要的關鍵就在於把一層層的戲劇抽絲剝繭般挑出來。
「那波麗呢?」威廉斯問。
「等等。」他在她身後叫道。
禮拜天的派對,瑪麗很早就到威廉斯教授的家。那天晚上很溫暖,她散步經過歐曼圖書館前的大草坪,再切回普來德街,路程很短。瑪麗曾在學校慢跑時,經過他們家很多次。只是一間很普通的黑磚房,前面是鋪了碎石的車道,停著一輛小貨車。一條狗在後面吠叫,拖著曬衣繩跑。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甚至還有點別緻——和瑪麗先前想像的截然不同。
「你對他們構成威脅。」特洛伊說。他說話時表情嚴肅,一邊喝酒還一邊緊盯著威廉斯。瑪麗當下發現,特洛伊是和威廉斯站在同一邊的。他們之間有某種深厚久遠的情誼。
瑪麗也向她自我介紹。
瑪麗把頭別開——她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又想起那張桑瑪的照片,突然對自己出現在這裡感到羞愧。幸好,就像前幾次在課堂上一樣,丹尼斯又開口幫她解圍。
「噢,」他說,「好。明天見嗎?」
丹尼斯再次挽住她的手。「嗨。」他語帶輕鬆地說。他的眼神裡又閃爍著往日的光芒。他領著她,走到一架沾滿灰塵、正播放著七〇年代樂團歌曲的老舊收音機旁。那邊有一些吃的:一盤蔬菜和一些三明治。她和丹尼斯一起吃著東西,坐在那張聞起來像放在儲藏室裡很久了的舊沙發上。幾個人來來去去,但大部分時候兩個人都是獨處的。
她吸了一口氣,也感覺到他在她身旁吸了一口氣——他們倆之間的韻律。每當其中一個人稍稍移動位子時,底下的舊沙發就會釋放出一股黴味。
「瑪麗,」他再次叫道,「你的鞋子。」
「噢,那個女孩。」
瑪麗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他們的對話往哪個方向進行。某部分的她還是愛著丹尼斯的,但他那時是那樣突然、甚至兇暴地傷了她的心。她有時還是會想起他,但在這種時候,她總是壓抑自己,強迫自己看清他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她身邊的事實。
她突然起身。
「我之前瘋了,」他繼續說,「就是這樣——瘋了。瑪麗,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把我嚇壞了。對我來說,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因為我從不曾真正愛過。你知道的。我頑強抵抗,像個傻瓜一樣;我壓抑遏止,直到我再度恢復主導一切的地位。」
(那個該死的混蛋。)
「我一直想打電話給你。」他說。
「怎麼樣?」他非常輕聲細語地說,語氣裡有一種奇怪的挑逗意味,卻絲毫沒有威脅性。
太晚了,她這才發現自己將鞋子給忘了。她剛剛在樓下時把鞋子亂踢,現在它們都變成丹尼斯.佛萊赫提的了。沒關係,反正鞋子也穿舊了,從高中一直穿到現在。她再去買新的就好。
「崔皮被逮捕拘留。」威廉斯說。
丹尼斯打過電話給她,約她在那裡碰頭。他跟瑪麗說,他曾和威廉斯教授通過電話,教授說派對上會有神祕的驚喜。瑪麗覺得這是超越班上同學的一大機會。他還跟瑪麗說,威廉斯擔心沒人會去,所以他特別精心設計了一個跟波麗有關的刺激活動。
她繼續走,往有光線的地方走去。
「所以是崔皮綁架她。」瑪麗說。
「再見。」她說。
「或許吧。」教授嘆了口氣說,「可是,我還是想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因為我的課而感覺被威脅嗎?一直有人說我在……『做實驗』——行政部門的人昨天在一封信裡用了那幾個字。叫我……要小心一點。信是歐曼院長寫的,上面還蓋了溫徹斯特的印璽。我從信的開口處,就嗅到胡扯的氣味。」威廉斯輕聲笑了一下。「歐曼寫著:小心一點。你的實驗可能會引起一些爭議。我不知道你們當中是不是有人很在意波麗的事。如果造成困擾的話,我們可以回去上課本的內容。」
「嗯,你們覺得她夠……虛假嗎?」
瑪麗心想,(這是真的嗎?這不是夢嗎?)
噢,她也曾跟她內在的渴望搏鬥一番過。她想到布萊恩.豪斯,想到他在電話裡驚懼的聲音,還有他用的那個字眼——危險。她其實考慮過很多。那晚她穿越草坪時,她知道自己是錯的,布萊恩是對的。她就像恐怖電影裡的小女孩,明知道沒有人在家,卻還是大膽地把門打開。她就像那個小女孩一樣。但她還是繼續往前走,鞋跟陷在濕潤的草地裡,頭頂上的樹葉迎風搖曳,落在她的頭髮上。
「妮可的男朋友。」另一個人回應。
「是的,」瑪麗回答,「邏輯與推理。」
她們之間突然一陣尷尬的安靜。瑪麗低頭看著地板,注意到他們家吸塵器的管子很乾淨。
「所以他現在被關著,」教授跟他們說,「而且他跟警探說了一件事:他坦承他知道波麗的下落。」
「未完,待續。」威廉斯說。大家都哀嚎起來。
她的眼睛沒辦法集中注意力。他整個人看起來很模糊,而且像在旋轉。然後,又一個奇怪的片刻:她竟然在跟他握手。「嗯。」她努力擠出話來。他的臉上依舊掛著那個不自然、像演員般的笑容。布萊恩說他很——他說什麼來著?——很假。沒錯,瑪麗現在總算看出來了身上有某種虛假的感覺,某種一定是裝出來的東西。
瑪麗轉頭,看見剛剛那個在廚房裡的女人站在她面前。淡紫色的口紅,低胸的上衣——她很美,美到跟威廉斯有些不配。她比教授約年輕十到十五歲,所以他們的兒子才會那麼小。烏黑的頭髮優雅地披散肩上,剛好對著光線。瑪麗還注意到,她手上拿著的紅酒杯也透著淡淡的紫色,彷彿她每喝一口,就把嘴唇染紫一些。
丹尼斯在門口等她,幫她拿外套。從那個舉動她便知道,他已經跟威廉斯教授見過面了。不然他在威廉斯家為什麼顯得這麼怡然自得?一定是這樣的。他把外套拿去屋後一間漆黑的房間。屋子裡幾個人在聊天,用塑膠杯喝著啤酒。有幾個瑪麗在課堂上見過,其他則是陌生的面孔。特洛伊也在那裡,他正在跟班上的一個女同學聊天,一看到她,馬上跟她點點頭,她也微微對他揮手。一個稍微年長的女性在廚房,背靠吧檯喝著酒——瑪麗猜是威廉斯的妻子。一個約莫五歲大的小男孩在房裡尖叫玩耍,一頭西瓜皮造型的黃髮,像戴著一頂安全帽。
「謝謝你來。」他溫和地說。她試著在話裡尋找更深層的意思。是因為他本來以為她不會來嗎?或許他知道她和布萊恩通過電話。可是他怎麼會知道?他又用那種長久凝視的眼神看著她——那雙彷彿被蠱惑、又彷彿受驚嚇的眼睛。
「不要、不要。」他們群起抱怨,害怕威士頓教授版的「邏輯與推理204」——聽說是叫學生把《柏拉圖》全集背起來,每堂課都考邏輯謬誤。
「拜託。」她別過頭說。她在頸背上感覺到他的凝視和氣息。如果再過兩分鐘,她一定會對他投降。一股熟悉卻早已失去的渴望在她的身體裡攪動——那股衝動。
「我想把這個東西交給某個人,」黛拉.威廉斯突然焦慮地說,「但我一直沒辦法決定究竟要交給誰。」她拿出一張字條,邊緣都因手汗而濡濕軟化。「出去之後再看。」
她看見威廉斯在外面的庭院跟人聊天,一邊抽著菸。他們都仰頭大笑,彷彿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不過,你們大部分的時候都能分辨得出真偽吧?」威廉斯問。
「再見。」瑪麗回答。
「所以,你這學期有上李歐納的課?」女人問。
「最近有一個消息。」威廉斯說。那兩個字聽起來像是特別加粗,底下還畫了一條表示特別加強的線。「但首先,讓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小男生把卡車推下威廉斯的腿,掉到地上。吹鼓的臉頰發出一聲小小的爆炸響聲。「你們有人……因為我而感到不安嗎?」
瑪麗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讓他看到。
他對她微笑,眼神輕柔,彷彿在請求什麼。他的微笑也和他大部分的舉動一樣,都會說話。它在說:來我這裡。
「嗯。」威廉斯繼續說,「有一些關於我的怨言。那邊的人對我有點意見。」他把拇指往卡內基樓比。溫徹斯特的重大決策都在那裡舉行。
「我是黛拉.威廉斯。」她身後突然有人這麼說。
「我要先回家。我會好好想一想,明天再打電話給你。」
丹尼斯這時出現在她身旁,領她走到外頭。他從桶子裡拿了一瓶啤酒給她,雖然她好幾個月都沒有喝酒,卻還是從他手中接下。夜晚清靜又神祕,天空清澈,沒有一顆星星。那條狗雖然被繩子拴住,仍舊跑來跑去。她站得離丹尼斯很近,在清爽的微風裡微靠向他。「你後來好嗎?」他問。瑪麗跟他說,課業壓力很大,最近主要在跟保羅.奧斯特的〈玻璃城市〉搏鬥。丹尼斯把她內心那股想向人傾訴的衝動引了出來,如果他再給她幾分鐘的時間,她鐵定會把布萊恩和舒曼警探的事通通告訴他。
「沒錯。那個女孩。」
「丹尼斯,」她語氣平緩地說。
瑪麗再次出現在客廳,還有幾個人在聊天。威廉斯坐在一張皮質沙發上,手勢激烈地和特洛伊講著話。「瑪麗!」他一見到她就大喊。那聲音太大、也太不自然了。他從沙發上下來,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對她微微鞠躬。「謝謝你來。」他說。他也有點醉了,眼神既緊張又亢奮。他發現她光著腳,她解釋說她的鞋在丹尼斯.佛萊赫提那裡,他會再還給她。
「他叫雅各。」女人說。小男孩在客廳裡衝來衝去。她微笑著,彷彿在說:(你能怎麼辦?)
每個人都保持沉默。外面的樹隨風搖曳,發出流水般的聲響。他們繼續等著。
她努力讓自己站直。她的膝蓋無力,因為有些微醺,身旁的東西感覺起來都鬆鬆垮垮的。走良樓梯前,一步步不穩地走著。
「崔皮?」某人在瑪麗身後說話。
一開始,他的話還沒有在她心裡構成重量。他依舊看著她,此時的眼神更加積極主動。突然間,瑪麗對他的動機恍然大悟。她意識到這一點,彷彿有一片大鐵板從她頭頂上轟然落下——一副她整個人被那件事迷住、控制住的樣子。
她準備要離開時才想到:我的外套。她努力走到後面的衣帽間。小男孩已經在主臥室裡睡著了,黛拉.威廉斯在他身旁。她開著電視,上面正播著重播的賴特曼脫口秀。外套一件件疊在睡著的小男孩身旁,瑪麗努力把她的外套翻出來穿上。她拉拉鍊時,女人突然轉過頭看著她。黛拉還穿著剛剛的衣服、鞋子、皮帶和高跟鞋。瑪麗注意到她的腳上有多處淤傷。
「很好,」看到沒有人反對時,他說,「那我們就來討論這個問題。」小男孩現在在他的腳邊,把卡車放在厚厚的地毯上到處亂推。黛拉.威廉斯在廚房洗碗。瑪麗感覺到丹尼斯在她身旁,她一邊喝酒,一邊啜嚐他甜美的氣味。「發生了一件事,」威廉斯說,「事情有新的展。」他突然停下,故意要讓他們等一等。「呼呼呼——」小男孩喊著,把他的卡車推往廚房。「你們都還記得崔皮嗎?」
然而,他的人現在就在她眼前,在這個潮濕又奇怪的地下室空間。他就在這裡,瑪麗覺得自己彷彿在夢裡。如果不是他身上的熱度貼上她身體的話,她一定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我喜歡你,瑪麗。」他說。
他彷彿感覺到她準備離開,於是說:「我知道波麗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