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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條道走到黑

第十七章 一條道走到黑

「皇上!您聽奴才——」榮慶張口結舌,心裡非常委屈,同時又說不出的奇怪。剛才皇上還以極為認真的表情追問情況,怎麼轉眼便翻了臉,連離間兩宮的罪名也冒出來了。一想到皇上不肯聽他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他心裡便說不出的慌亂,特別是想到萬一皇上真的讓他們罷免,他和吟兒的事再無出頭之日,他再也顧不得皇上臉上的顏色,硬著頭勸道。
「胡說,官兒永遠沒有當夠的時候!你的路兒這不才剛開張嗎?」
「榮兒,聽我說,你把槍撂下,有什麼話好好說。」恩海勸著外甥,唯恐他發了酒瘋,槍子兒一出來可沒長眼睛,鬧出人命來就麻煩了。宮中的侍衛們都見識過手槍的厲害,何況榮慶眼睛都喝紅了,這會兒別說是開槍,就讓他開炮他也敢。侍衛們戰戰兢兢擠在一起,誰都不敢亂動一步。
光緒吃了午飯,立即在養心殿祕密召見榮慶。
「滾出去!」光緒突然變了臉,怒聲喝道。
「你躲開,我開槍了!」榮慶瞪著一雙大眼,憋緊了嗓門眼兒叫起來。
「我知道!」瑞王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淡淡一笑。
「好!」光緒情緒大振,為了慎重起見,他並沒有說出交給他什麼任務。他要等譚嗣同擬好密詔,再見機行事。為了進一步籠住榮慶,光緒當即許下諾言,說等忙過了這一陣子,朝廷渡過難關,不管他所愛的人是誰,立即放她出宮,並親自做為主婚人,替他們倆完婚。
榮慶一覺睡到下半夜才醒過來,腦殼仍然隱隱作疼,但神志卻非常清楚,他聽見房裡傳來一陣陣鼾聲。拋撩起蚊帳,這才發現元六躺在竹涼床上,沒遮沒蓋地光著上身睡著了。
「舅舅心裡明鏡似的,你心裡哪塊兒熱哪塊兒涼,我全明白。可是話說回來,事到如今,你都叫了岳父了,別的就什麼也甭想了!」這才幾天,榮慶臉瘦了一圈。瞅著外甥,恩海被他對吟兒那一片執著和真情所打動,心想事情已經到了現在這個份上,他還能說什麼。
「放肆!這些人利令智昏,難道他們不知道朕的皇位是按大清國祖宗大法傳下來的,由得他們胡鬧,我看他們活得不耐煩了。」光緒氣得臉色鐵青,差點沒罵粗話。他按住心頭的怒火,穩住神追問,「你說,他們是誰?是不是瑞王?」
「沉住氣,慢慢兒說。」瑞王一愣,隨即低聲間,「什麼事?」
「我是動地兒不動窩兒,還是咱們健銳營。」
「為了她,真願意不惜自己性命?」光緒追問著。其實這句話純屬多餘,當年他差點死在大太陽下,都沒說出宮女的名字,是珍妃猜出其中奧祕,要不是這次為了讓榮慶擔當這個極重要的差事,珍妃還一直替他們瞞著。儘管多餘,他也得問,這關係到大清江山和許多人,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身家性命。
「是,有人陰謀造反。他們——想趁皇上閱兵之際,罷免皇上——甚至要奴才當場摘下皇上的九龍冠!」榮慶結結巴巴地說著,終於將瑞王與皇太后的陰謀和盤托出。
「如果皇上去了,就,就——」榮慶他本想說,皇上如果去天津,就當不成皇上了,話到嘴邊,終於沒敢說出這後一句,臉憋得通紅,「求皇上聽奴才一句吧,奴才說的全是實情啊!」
「我不信,一點兒都不信!王爺,您跟我說笑話吧?」榮慶知道對方告訴他這個陰謀,一定是他也有份兒參加,否則是不可能說得如此詳細的。想到這兒,他心裡不寒而慄,故意放開聲音大笑,想躲過這個陰謀,「您看我是皇上跟前的侍衛,想試試我的忠心。對不對?」
「皇上——」
「王爺!為什麼要拿下皇上來?皇太后跟他是娘兒倆,有什麼話不能家裡說呀?」
「朕知道了,還有嗎?」光緒心頭一熱。儘管他已經得知這一消息,但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又有另一層意思。看來正如珍妃所說,此人可用。
「榮慶活一天,都是皇上給的。如果我背叛了皇上,死無葬身之地。」榮慶聽出話中有話,或許正如光緒當年賜槍給他時說的,此刻輪到他效力皇上的時候了。
榮慶離開瑞王府之前,瑞王犀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榮慶那微微發青的臉上,然後以嚴厲的語氣告誡他,萬一消息走漏,不但他,還有他家裡人,甚至連同那位名叫吟兒的宮女,全都必死無疑。
儘管元六是自己好兄長,榮慶還是沒敢說宮中鬥爭的情況,只勸他別信這些謠傳。兩人說了好一陣子話,元六抬頭看看窗外的天色,說他該走了。「既然您來了,好歹也得等天亮了再走。」榮慶勸他。
轟然一聲,眾人全呆在那兒,這槍聲比過年的二踢腳炮仗要響得多,而且威力更是嚇人,子彈打在屋頂上,房頂上露出好大一個洞,震落下許多碎木頭和瓦片,滿屋子飄著一股子硫磺味兒。
「我把你們全打死,乾清門就沒人看守了。」榮慶見眾人一個個嚇得不行,連平時最愛訓斥他的二舅也變了臉色,不敢大聲說話,心裡說不出的得意。他縱聲大笑,一邊揚起手中的槍:「宮中沒了你們這些人,誰樂意出來誰出來,誰樂意進去誰進去!哈哈哈——」
「君無戲言。何況事情早已定下,朕不能臨陣脫逃啊。」光緒心裡猛地一沉,聽出對方話中有話,表面上卻作出一副非去不可的架勢,看對方怎麼說。
「這會兒沒笑話!」瑞王突然沉下臉,兩眼不動聲色地盯著榮慶,沉默了好一陣於才運作了中氣,從胸腔裡發出一串清晰而低沉的聲音,「交你一個重要差事,到了天津,你跟定皇上寸步不離,只要老佛爺一聲令下,你就摘了皇上的帽子。」
「朕聽說,你近來得贅高門,當上了瑞親王女婿了?」光緒在榮慶面前站住,不動聲色地問。
「開呀。」元六一步步走近他,一邊拍著胸口,「不開你是我孫子!」
「令是我下的,兵是我調的。不但健銳營來了,壽字營、海字營和福字營的都來了。」
榮慶走到家門口,家僕一見他回來,像見到救星似的連忙上前拖住他,說舅老爺來了,還跟著一大幫客人。家僕發現他喝多了,左右攙扶著他一路進了前廳。他一走進客廳,便發現客廳裡坐滿了宮中侍衛。
「行!」元六笑笑說,「都給我留著,下回別跟酒較那麼大勁!」
「還有什麼請求?」光緒和善地問。
「健銳營全來了?」
「不是我,是皇太后,讓你摘了九龍冠,他就不是皇上了!」
「你學會打槍了?」元六輕蔑地一笑,迎著他的槍口走過來。
「是這樣嗎?」光緒背著雙手,在大殿裡來回踱步,語氣中透出懷疑。「蒼天在上,奴才要有一句不實之辭,當即死於非命!」榮慶面對光緒雙腿跪下,表示自己為皇上萬死不辭的決心。
「大哥,我跟你走吧,官兒我不當了。」榮慶神色沮喪地擺擺手,說的是氣話,可有一多半是真心話,實在覺得沒意思。
「他喝多了,別惹他。」母親在一旁勸丈夫。
「沒說,什麼也沒說——」恩海慌忙否認。
「我一肚子話,還沒跟您說呢。」
「承德護軍健銳營進了北京。」
「王爺,實話說,我連現在這個官兒都當夠了。」榮慶聽出對方話中有話,不好直接問,故意裝起糊塗。
榮慶雖然沒說出後面的人的名字,但光緒已經猜出,因為瑞王后面,除了慈禧再也不可能是其他人。對此他雖說並不很意外,但對方動手如此之快,而且選擇以這種方式動手,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對於榮慶帶來這一非同小可的情報,他心裡說不出的震驚。他緊張地思慮著下一步對策的同時,臉上反作出一副輕鬆狀,告誡榮慶不要輕信謠言。
「榮慶!」元六一翻身從涼床上坐起。「我吵醒你。」
眾人嚇得連連搖手,紛紛向後退去。原先站在人前頭的二舅也嚇得躲到人群後面去了,眾人越是害怕,榮慶越是來勁兒,舉著手中的槍,搖搖晃晃地一會兒指指這個,一會兒指指那個。他興奮地叫著跳著,揮著手中的槍,將十幾個身懷絕技的好漢逼得像一群乖乖聽話的小羊,心裡有說不出的滿足。對!我該讓他們跟我一起去瑞王家,逼王爺和小格格退了他這門婚事,還他一個自由身,這世上除了吟兒,誰個女人我也不要,哪怕像小格格這樣漂亮,這樣有身分的女人。
「我沒事兒,真沒事兒。」
「舅舅?舅舅是什麼東西?」
「如果不跟洋鬼子開戰,那不是拿我們開涮嗎?鬧得真事兒似的!」元六發了一通牢騷,問起京城裡的事,「聽說皇上要把我們這些三旗親兵重新整編為新軍,跟漢人編在一起——往後起,實行新政,我們這些旗人再也吃不上皇糧了。聽說皇太后不同意皇上這麼辦,還有人說皇上再要這樣鬧下去,就得請皇太后重新出來主理朝政——」
「不行啊。我跟你說過,統領讓我天不亮就得回去。」
怎麼辦?他在心裡問自己。問了不下一千遍,始終找不到答案。
「回皇上話。」說起和小格格這門親事,榮慶心裡頓時說不出的沮喪,連忙分辯說,「那是瑞王一廂情願。榮慶心中另有所愛,還和當初一樣,不會因此改變!」
其實元六所說的月例銀子,從清兵入關後就開始實行,凡在旗的,無論滿蒙,只要跟皇上打過仗的,一律都由皇家養起來,到月就由專門機構發放銀餉,這二百多年了,人丁越來越多,銀子不見長,物價翻了好幾倍,每家領的銀子只夠買一天的菜錢。但這是一種名份,也是榮譽,所以聽說以後朝廷不再發銀子,所有在旗的沒有不反對的。
「瑞親王不過是台前的,他後面——」榮慶嗑巴了半天,還是不敢說出聖母皇太后的名字。
「沒聽說啊。」榮慶想了半天,越想越覺得蹊蹺,「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京裡的禁軍都那兒擺著呢,該吃的吃,該抽的抽!」
天剛亮,先到了二舅家,告訴他承德來兵的情況。恩海一聽,知道事關重大,要榮慶立即報告瑞王,因為他是軍機處的軍機大臣。他趕到瑞王府,到了那兒,天色已經大亮,他對守門的太監說有急事要見瑞王。他現在是王爺的女婿,太監自然不敢怠慢,將他帶到後花園。瑞王正站在大樹下打太極拳,見榮慶一大早來這兒,原以為他是為了昨天與小格格訂親的事,代表他父母前來謝恩的。其實榮慶來得正巧,他不來,瑞王也得派人去叫他,並讓他去幹那件令世人吃驚的事。
「等他酒醒了,我非吊起他不可——」二舅低聲咒罵。
「上頭沒說,我還納著悶兒呢。兄弟,你消息靈通,是不是要跟洋鬼子開戰了?」元六一邊在竹床腿上抽煙灰,一邊問。
「這不,兩天趕了五百里路,打承德拉過來的,兩腳全是泡。」
他等著光緒給自己交辦任務。一想到他只要能完成,皇上將指婚令吟兒成為他妻子時,心裡頓時像一口沸騰的油鍋,千種情懷,萬般感慨在如火如荼的灼熱中,隨著周身的熱血在血管裡燃燒著。他站在那兒,兩眼冒火,渾身肌肉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慄。他兩手緊緊握住,像一頭隨時準備出擊的猛獸,等著那一刻的到來——沒想光緒接下去並沒有讓他去辦任何事,笑了笑,說:「你跪安吧。」榮慶愣在那兒。因為皇上叫你跪安,那就是讓你離開的意思。難道皇上將自己叫到這兒,僅僅是為了問他和瑞王的親事,以及他和吟兒的關係。不可能,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覺得事情絕不會這樣簡單。
「慶兒,」舅老爺恩海見他神色不對,知道他喝多了,慌忙將他拖到一邊低聲說道,「這不都是咱們乾清門的弟兄嗎?聽說你跟瑞王府訂了親,全來要喜酒喝呀!」
儘管二舅說的事跟榮慶心裡想的兩碼事兒,但這一番話卻說得榮慶心裡酸酸的。越是覺得二舅心裡疼他,他越咬緊牙關,不敢向他透一絲有關皇太后要罷免皇上的陰謀。
父親恨得跺腳,母親嚇得哭。恩海無可奈何地向門外走去,眾人默默跟著他,這時,大廳門外突然走進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原來是榮慶在承德的把兄弟,也是他最最敬重的大哥元六。
「什麼?」榮慶一時瞠目結舌,舌頭在嘴裡繞了幾圈,終於結結巴巴地說,「您讓我摘皇上帽子?」
「你這渾小子,敢連你舅也不認!」舅老爺氣得臉色發青,伸手要揍榮慶。侍衛們慌忙上前將他拉開,勸著恩海,說榮侍衛喝多了,別跟他計較。恩海瞪一眼外甥,氣得一跺腳向大門口走去。侍衛們見恩海要走,全都上前跟榮慶打招呼,說他們改天再來。眼瞅著眾人紛紛離去,沒人再陪他喝酒,榮慶心裡突然冒出一股無名火,跳著腳衝到門邊,從腰下掏出皇上賞給他的手槍,高高舉在手中,聲嘶力竭地大叫著:「誰都不許走。誰走打死誰!」
昨晚上,瑞王府裡發生的事他已經記不真切。小格格怎樣跟他鬧,王爺捏住吟兒的相片怎樣逼婚,他都不再往心裡去,腦殼裡唯有一個念頭:他對不住吟兒。為了救她的命,卻傷了她的心。這不,前不久託小回回給她捎去一封信,想表示自個兒等她的決心,現在倒好,她人還在宮裡頭,自己已經成了瑞王爺的女婿了,他望著頭頂那藍藍的天,明晃晃的大太陽,恨不得晴天裡落下一串響雷,將這喧沸鬧騰的街市,連同那又高又大的紫禁城一下子全劈了才解恨。真要那樣,他就能趁著天崩地裂的混亂,將吟兒從宮中救出,帶著她遠遠跑到世界的盡頭,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當然不知道,慶兒,你不是外人,也不必瞞你了,你換頂戴就的日子可快到了。」瑞王摸著下巴上的鬍子,胖胖的圓臉上透出難以克制的高興。
「你再想想!」元六猶豫半天,將他晚上去成親王府的事告訴榮慶,「統領讓我帶一封信,說要當面交給這位王爺,而且不讓我穿軍裝,要等天黑了才去親王府,你說說,這裡頭有什麼意思?」
「王爺!這——話兒什麼意思?」榮慶心頭一震,聯想到承德調兵之事,立即意識到朝廷很可能要出大事。果然,瑞王沉吟片刻,告訴他一個非同凡響的陰謀。
「走!你們跟我上瑞王府。」他這一叫,眾人全愣在那兒,不知他玩的什麼把戲,這時榮父榮母在家人和丫頭的陪同下慌慌張張地跑進客廳,榮父厲聲命令兒子放下槍,母親則在一旁哭著求他。榮慶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去瑞王家退了他這門親事。因此一見父母及家人向他湧上來,情急之中大吼一聲,朝天開了一槍。
「救你的是珍妃娘娘!」光緒說。榮慶見字條上寫著八個字:人心宜用,一將難求。「奴才謝珍妃娘娘大德大恩!」榮慶感激地說,心裡卻緊張地鬥爭著,要不要將承德來兵的事報告皇上。
在乾清門值班時,他幾次想找舅老爺說說瑞王府裡發生的事,總也沒機會。中午吃飯時見了二舅,話到了嘴邊卻不敢透一個字。這不,萬一走了風,別說他自己,就連二舅在內,都得去見閻王爺!
「準是媳婦兒又出毛病了吧?」元六滿滿地吸了一大口煙。
「皇上!」榮慶猶豫片刻,想到自己的命運將和這位大清國至高無上的君緊緊聯繫在一起時,突然想起承德大廟裡的算命先生的話,眼前的萬歲爺才是他生平遇上的大貴人,想到這兒,他再也不猶豫:「榮慶有機密大事稟報。」
「皇上賞我手槍,王爺賞我媳婦兒。你們說,誰想試試我槍法?」
光緒從軍機處譚嗣同那兒得知瑞王,成王等祕密調動承德護軍進京的消息後,非常震驚,也非常氣憤。原先譚嗣同、康有為,包括他的老師翁同龢以及珍妃都曾提醒過他,以瑞王為首的反對新政的大臣們糾集在一起,跑到頤和園公開要求慈禧重新垂簾聽政。這顯然是個非常重要的信號,要他對此有所準備,必要時像當年日本明治天皇,不惜動用武力以保證新政的繼續進行。
「那就得看老佛爺相中誰了。」
「王爺,外頭出事兒了!」榮慶等太監一走,慌忙說道。
「幹什麼來呢?」榮慶畢竟在宮中當差,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兒。
「您也調北京啦?上哪個營?」榮慶感到意外,追問對方。
榮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他想好了,不論什麼命也只有認了。因為除了死心塌地跟定皇上,他與吟兒這輩子還有希望在一起,除此別無選擇,如果這是一條死路,他也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榮慶低著頭,等著光緒皇上開口,沒想光緒並沒有說什麼重要事,只是舊事重提,說起榮慶那天因為丟失的情詩而受罰的事。榮慶心裡納悶,覺得對方不可能為了這件事特意召見他。光緒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從案上拿起那張珍妃寫的字條,遞給榮慶。
「皇上!奴才說的千真萬確,絕無半句虛言。」榮慶急了,慌忙向光緒保證他的情報絕對準確。
瞅著醉態十足的榮慶,和他手上黑洞洞的槍口,眾侍衛們全傻了,一個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恩海小心翼翼地擺手,低聲叫著:「榮兒!榮兒!」
「同喜同喜!」榮慶習慣性地迎著眾人拱拱手,話剛出口,突然覺得不對勁兒,揮著胳膊說,「喜什麼呀,你們都他媽起什麼鬨?」
「我進京以來,寸功未立不說,還闖了那麼些禍,皇上憑什麼提拔我?」
「您知道?」榮慶驚訝地瞪起兩眼。
「這混帳東西六親不認了!」膽戰心驚的父親氣得大罵,但腳下的步子卻停下來,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你說的另有所愛,是不是你上次贈詩給她的那個女子?」
榮慶低下腦袋,連聲答應著。出了瑞王府,一路向神武門走去。一路上,他覺得天旋地轉,就像他昨天喝多了酒,他不敢相信,平時看上去瑞王像個粗人,說起話來囉哩囉嗦,總也不得要領,沒想到他在這種事情上竟如此精明果斷,乾脆俐落。
「誰告訴你的?」榮慶悶悶地說。
「謝皇上!」榮慶趴在地上,感激涕零地不肯起來。起初,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當光緒再一次重複他的許諾,他這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如果說他剛進門時,僅僅是出於一種正義和作為奴才維護主子的本能,對瑞王和慈禧陰謀陷害皇上憤憤不平的活,現在由於吟兒作為自己命運中一個籌碼突然放在自己面前,令他內心原本就有傾向的天平徹底倒向了光緒。
「你這個腦袋瓜裡,就別盛那麼些事兒了。黃馬褂、紅頂子,全看你這一哆嗦了!」
「你是說,有人要對我下手?」光緒走到榮慶面前站住,神色變得嚴峻。
「是啊。」
榮慶一大早便跑到一家酒店,抱著酒罈一直喝到下午才離開,他一路搖搖晃晃沿著大街往前走,瞅著滿街的人沒一個順的,跟誰都像有仇似的,總想找個人打一架心裡才解恨。偏偏滿街的人誰見了都躲他,想鬧事也鬧不成。
「這——」榮慶立即意識到事態嚴重。
「下月初三,皇上和皇太后去天津閱兵,就在那兒,宣佈皇上下台。」瑞王喜形於色地說,並不覺得他在說一件不光彩的事,更不用說跟什麼陰謀沾上邊。但對榮慶來說,這一番話猶如驚雷貫耳,渾身掠過一陣顫慄,心想朝廷的事究竟是皇太后說了算,還是皇上說了算,這不是陰謀造反嗎?「那由誰來當皇上?」榮慶穩住神,竭力不讓對方看出自己心中的疑慮。
「一碼事,兩功勁兒!皇上折騰夠了,該歇歇了。」
「你說什麼?」沒想恩海的話被榮慶聽見,他舉槍瞄著他。
「那——那不是一碼事兒?」榮慶知道對方不是隨意說的,這話兒他在承德就當眾說過,只是沒有現在這樣明確。
「奴才不敢猜測。」按往常宮中雷打不動的慣例,皇上午餐後,一定要睡一會兒,哪怕小睡片刻。皇上這會兒匆匆召見他,一定有什麼重要事情,榮慶嘴上不敢亂說,心裡卻在打鼓。特別聯想起前天在瑞王府的情況,心裡更加忐忑不安。
「你這身酒味兒!想媳婦兒,酒找齊兒,老弟,升了官兒,皇曆可沒改。」元六笑笑說。其實他已經聽榮慶二舅恩海說了他與瑞王家小格格訂親的事,不過他覺得事情的根子不在這上頭,而是出在先前那個姑娘身上,雖說他不清楚這裡的來龍去脈,但有一條不會錯,那就是他最想念的女人跟他仍然沒緣分,要不他不會醉成這樣。記得上次在承德妓院,他跟英姑娘睡了一覺,從床上爬起來,臨走一腳將對方踹下床,這叫什麼事兒,心不順唄。
「哪兒都行。只要離開北京城,遠遠兒的。」
榮慶請了跪安,光緒讓他起來,突然笑著問他:「榮慶,朕傳你來,你覺得意外嗎?」
「皇上下月初三要到天津閱兵?」
「下面都這麼傳呀。」元六死勁拍下大腿上的蚊子,掌心開了一朵血花,「跟你說實話,皇上真要扣了旗人的月例銀子,那可不得人心啊!你想想,我們這些人的祖宗,哪個不跟先皇上打過仗流過血,一直從關外殺到兩廣,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如今倒好,一抹臉不認人,多叫人寒心哪!」
「你從哪兒聽來的。」榮慶打斷對方的話。
榮慶的手指搭在手槍的扳機上,眾人都替元六捏一把汗,特別是恩海,知道他這位老部下的脾氣,當真榮慶開了槍,他也不肯後退半步。榮慶被對方一臉的氣勢鎮住,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最後榮慶終於認出眼前的人是元六,他手腕一軟,手槍落在地下,叫了聲:「大哥」,一頭撲進元六懷裡。
「不關你事,要不你頭一個。」榮慶舉槍指著元六,顯然沒認出他。
「——」榮慶跪在地上,一時語塞,不知該怎樣回答。
「皇上最好不去。」
「那好,你先走,帶大夥兒去瑞王府。」榮慶衝著恩海大聲吼叫。
舅老爺見他兩眼發直,神情恍惚,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連忙問他怎麼回事。連叫了他幾聲慶兒,他才從沉思中驚醒,連忙說他沒事。「慶兒!怎麼成天酒醉不醒啊?」恩海追問外甥。榮慶連聲分辯,說他沒喝酒,他已經戒酒了。
榮慶想想這些年來自己的經歷,好像冥冥中有種不可知的力量,時時左右著他,他沾上誰誰就倒霉,這好像成了一種定律。他愛吟兒,吟兒竟然在他迎親的時候接到聖旨,被送進宮中受苦受難。到了承德,二舅將他交給元六,沒想這位從沒受過委屈的軍爺,為了他被營官捆在木頭樁上打得死去活來。如今他好不容易沾上了當今皇上,憑著這位真龍天子的尊貴,按說他一個草民,怎麼也不會帶給皇上霉氣,可偏偏天下有這種巧事,有人要暗算皇上,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不信自己所說的一切!
興許這就是命。
「誰信你沒喝?你退了班兒回家好好睡一覺,哪兒也別去。」恩海以為他仍為當了瑞王家的女婿的事犯愁,心裡笑話他,認為誰碰上了這種美事,睡覺也能笑醒,而他偏偏惦著吟兒。
對用兵這一條,光緒疑慮重重。要用兵就得驚動皇爸爸,留下不忠不孝的名聲不說,萬一用兵不成又怎麼辦,慈禧手下不少人握有兵權,如果這些人擁兵自重,打著慈禧的旗子與他分庭抗禮,挑起內戰,大清國豈不是亂了套。鬧不好自己反被他們拱下台。有人從頤和園傳來消息,說慈禧痛斥了那些主張她重新出山垂簾聽政的大臣,說誰要提這事兒誰就是奸臣。聽到這個消息,他稍稍放下心來,對用兵這一條更是不予考慮了。
現在看來,他不動手,對方要動手了。上午,他在養心殿召見了軍機處譚嗣同、林旭和楊銳等人,商議了目前的局勢。商量來商量去似乎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先下手為強。為此,他又與珍妃一起斟酌再三,珍妃堅決支持他,緊急調動袁世凱的新軍入京。
「榮慶!你幹什麼?」元六在門外就聽家丁說了大廳裡發生的情況,心裡早有準備,一個箭步搶進來,衝著榮慶大叫。
榮慶一聽說要喝酒,頓時來神了,揮著衣袖對身邊的家人說:「快,快上大酒缸啊!我陪著喝,管夠!」
「什麼事?」光緒沉吟地問。
「你是誰?」榮慶瞪著兩眼。
榮慶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磕了頭,退出大殿。他一路走一路在心裡思忖。究竟是皇上糊塗到不辨真假的地步,還是他故意裝糊塗,在自己面前做戲,想來想去,他覺得都不像。想來想去總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光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裡不得不佩服珍妃看得準。原來珍妃之所以支持讓榮慶護送譚嗣同去找袁世凱,因為她知道他相好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她宮中的宮女吟兒。一個男人,在自己生死關頭,能做到不出賣心愛的女人,至少能說明他的本質。於是她給光緒出主意,讓他許諾榮慶,只要他完成這一重大任務,就將吟兒賜給他,了卻他苦苦思戀的衷情。現在看來,榮慶對自己所愛的宮女直言不韙,的確是真情難得。
「聽我舅舅說,皇上不知道!」
榮慶拿起芭蕉扇,走到竹床邊,在床邊坐下替他趕蚊子。他一邊扇一邊想著下午發生的事,有些事他記得起,有些一點兒也記不起,但元六站在他槍口前拍著胸口,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在心裡罵自己,不該幹這種蠢事,要不誤傷了元六這樣的好兄長,後悔就來不及了。他扇著扇著,元六突然醒了。
「胡說!朕絕不相信。」光緒打斷對方,沉下臉來,「你說這種話可是離間兩宮,犯了大不敬之罪!」
「慶兒,你醉了?」恩海急了。
「可是朕到現在,還不知道該不該救你?」光緒看一眼榮慶,故意甩出一句模稜兩可的話,其實他是在心中掂量,如此祕密如此重要的大事交給這位年輕侍衛,他到底能不能勝任。何況他本是瑞王保舉的,又聽說他和瑞王家的小格格訂了親,因此當珍妃堅持要用榮慶時,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榮慶漲紅臉,默默地點點頭。
「白說了,你大哥剛調進北京城來,還沒落下汗呢。」
「榮侍衛,道喜道喜啊!」侍衛們一見他走進,全都起身圍上來。
「跟我走?走哪兒去?」元六反問。
「稟報皇上,」榮慶在光緒面前跪下,「瑞親王私自調來三營禁軍,大前天進京了。」
軍令如山。榮慶知道留不住他,一路送他出了家門,沿著黑乎乎的大街一直將他送出半里地,這才跟元六分手。回來的路上,迎著撲面的夜風,他頭腦越來越清醒,思忖著元六剛才說的話,心中湧出許多疑問:為什麼突然從承德調來這麼多護軍?護軍統領為什麼要元六連夜送信給恭親王,此中究竟有什麼陰謀?
「你不用怕,這事兒已經過去。如實告訴我,只說是和不是就行了。」光緒緊張地注視著榮慶的表情,他按珍妃的辦法在考驗對方,以便做出自己的判斷,到底用還是不用此人。
「已經下半夜,我也該起來了。」元六養成的軍人習慣,一睜眼便來精氣神。他抓起床邊的旱煙袋,一邊吸煙一邊跟榮慶聊起來。原來榮慶家裡人不讓他走,舅老爺和榮慶爸一定要留他吃飯,吃了晚飯,他見榮慶仍然沒醒,不忍心叫他,但也不甘心離開。因為他這次隨護軍進京,來得非常神祕,他因為身負特殊任務,才讓他離開營房,其他人一律不准出營。上頭交給他辦的事必須在晚上辦,但天不亮就回營覆命,所以過了今兒夜裡,他再想出來就很難很難了。因此晚上在榮慶家吃了飯,他去了該去的地兒,辦了該辦的事,又悄悄溜回來看榮慶醒了沒有,為的就是跟這位分手幾個月的把兄弟說一會兒話。現在好不容易等到榮慶醒了,他自然不能再睡。
「不是皇上,是皇太后。」瑞王將這後一句說得分外重。
「我是你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