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目錄

第三十一章 日落紫禁城

第三十一章 日落紫禁城

一九零八年十月二十一日當天深夜,光緒皇帝駕崩。第二天,慈禧也死在病榻上。是巧合,還是天意,或是其中另有不為人知的原因,誰也說不清。
「吟兒在哪兒?」
「奴婢真的不知道。」
慈禧望著吟兒,心裡困擾著一個她常常想卻總也想不順暢的問題: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靈魂?她想起有關鬼魂的說法,想起她兒子同治,想起珍妃,想起許許多多先她而死的人。要說有吧,她從沒見過。要說沒有吧,好多事兒又沒法解釋。想來想去她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至少有一條,人死了,哪怕能藉著魂靈來人間看看,知道一些事兒,但絕管不了人間的事,想到這兒,她心裡實在嚥不下這口氣。因為她活著,人世間最重要的事都得經她點頭,這一死什麼也不是了。昨天,她正式下詔,立溥儀為大阿哥,讓他接光緒的皇位。她要是走了,光緒絕不會聽她的。不不,我絕不能死在他之前!
作為一個年輕的少婦,當她與榮慶經歷了那一夜驚心動魄的情愛,從此她那被喚醒了的對愛的渴求,像夢魘般地緊緊纏著她。特別生下的孩子死後,她在茶水章的勸慰下漸漸安下心來,在北三所的平房裡過起平平淡淡的生活,這種渴求變得更為強烈。真夫妻也好,假的也好,不論怎麼說,對方總算長著個男人的外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兩人常在一起,雖說晚上不上一張床(茶水章睡在另一張小竹床上),卻同在一間房裡。這個老實巴交的假男人,總時不時地喚起她對榮慶的思念,激發了她心底深處女性本能的慾念。
「託老佛爺的福。要不奴婢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口是心非。
得知父親病情,小格格心裡非常沉重。三哥不久前病故,這世上就剩下她這麼一個女兒了,要是父親萬一有什麼情況,她總不能不去送終啊。她要走,又放心不下榮慶,她跟榮慶商量。他勸她回去。她思忖許久,提出要跟他登記結婚後再走。他勸她還是先回去,他在日本等她消息,一旦情況許可,他再趕回去和她完婚。小格猶豫再三,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終於決定由她先回去,看看北京的情況再作打算。就這樣,他送她由橫濱港上了去天津的大輪。
「是,那枚綠玉扳指,您賞給榮慶和奴婢的。」
所有的窗戶上全掛著厚厚的窗簾,戶外的陽光艱難地爬在窗簾上,由那些邊邊角角的縫隙中鑽進來,屋裡顯得一片昏沉。也許因為慈禧不想讓人看到她枯槁的形容,故意將這裡弄得這樣暗。她躺在那兒,吟兒一眼便發現她已經瘦得脫了形。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身子扁得像一片樹葉,一陣風就能將她從那張大得驚人的床上吹走。
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望著她身邊過去的宮女,突然莫名地笑起來,此刻她心懷得意,還是追悔當年的失誤,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誰也說不清。也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笑著笑著,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嗓門眼裡,禁不住咳起來,吟兒慌忙替她輕輕拍著後背,李蓮英也緊張地走過來。慈禧終於在吟兒捧上的痰盂裡吐了一口痰,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她讓李蓮英將她扶起,用被子墊在腰下。她擺擺手,說沒事了,讓李蓮英出去,她想和吟兒單獨在一起。
「你放心,生活不成問題,你們搬到宮外,可以讓章德順繼續留在宮中當外差,朕已經跟李蓮英說過。」見她一臉的惶然,他反倒有些困惑了。
「那會兒奴婢剛進宮,有十多年了。」
「是,是這樣。只是宮中待久了,到了外面——」對搬出宮中的事她心裡非常惶惑。要在從前,聽到讓她出宮的消息,她準會在夢裡笑出聲來,可現在,卻莫名其妙地覺得恐懼。
「奴婢不,不——」
傍午,吟兒被慈禧傳到她的寢宮。
「恨我吧?」她問。
「不恨,還是不敢?」她問。
「咱們幾年沒見面了?」他問。
「這——」她不明所以地抬起頭,心想他病成這樣,為什麼不讓說有病。
慈禧眨巴著一雙老眼,混濁的目光落在吟兒那張憔悴的臉上,半天不說話。她追憶起那個深秋的下午,吟兒在體和殿與許多人在一塊踢毽子,當時她才十六歲,那會兒她是多麼年輕啊。
「不,你就說,皇上沒病。」
「真不行了。」李蓮英一走,慈禧一邊喘氣一邊對吟兒說,「我知道,我可沒幾天兒了——」
「皇上已經賞過了。」
「別跪了,地下太涼。」他看一眼這位與珍妃共同患過難,後來又伺候了他近二年的奴才,心裡說不出的激動。她的出現,從某種意義上,跟珍妃有著許多聯繫。
「你看朕不是挺好的?」他一邊說,一邊掙扎著從床上坐起,雙腳放在床沿地下,雙手撐著床面勉強站了起來。「你看,你看哪!」他一邊叫,一邊向前走著。走了幾步,他突然腳下一軟,要不是吟兒上前扶得快,準會摔在地下。
「當初你犯的罪過,夠你掉幾個腦袋的。知道我為什麼不殺你?」這是她一慣作風,讓你受了罪,還得讓你知道為什麼。
「託皇上福,奴婢還好。」
光緒躺在瀛台寢宮裡。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心存僥倖,巴望著他能熬得過慈禧。當然,他並不知道,慈禧也是這麼想的,絕不能死在他之前,所不同的是有關他的病情每天有人報到慈禧那邊,而有關她的病況他幾乎毫無所知。
一大早,小格格收到瑞王的信,老人在信中說他哮喘病又犯了,病勢愈見沉重,希望她能回去看看他,瑞王在信中提到皇上和老佛爺病故的消息,這封信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其實在瑞王家信發出的幾天前,東京、神戶各大報紙早就報導了大清國皇上皇太后病逝的消息。
她沉默許久,突然告訴吟兒,皇上已經恩准她和茶水章一塊出宮了,並讓她去瀛台看看皇上,當面給皇上謝恩。吟兒跪在那兒,當她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後一股熱流從心裡湧起,一直衝上她眼窩和鼻溝,兩行熱淚奪眶而出。過去,她做夢都盼著這一天。這會兒真的來了,她反倒說不出的惶恐。她似乎已經無法想像,離開了這座皇家大院子,她將怎麼活下去。
她將他扶到床邊,在他腰下塞了一床被子,讓他靠著舒服些,一邊叮囑他千萬保重。他靠在那兒,兩手在床上尋找著什麼。她問他找什麼,他想了半天,突然笑了。
她沒想到老佛爺病成這樣,也不明白老佛爺為什麼要召她上她這兒來。李蓮英將她領到床邊,低聲對兩眼微閉的慈禧說:「老佛爺,吟兒來了。」過了好一會兒,慈禧才吃力地睜開眼,問李蓮英誰來了。李蓮英告訴她,原先伺候過她的吟兒來了。她這才想起是她讓人叫吟兒來的。
「朕賞過你嗎?」
「你還好吧?」
吟兒與茶水章所謂的「結婚」已經整整七年,加上她先前在儲秀宮和景仁宮當差的日子,她在宮中足足待了十二年。儘管外面的世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革命黨越鬧越凶,各省的總督也越來越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但對她來說一切都是老樣子。她和茶水章仍然住在北三所,李蓮英仍然是內廷總管,老佛爺仍然掌著權,皇上照舊住在瀛台,榮慶更是杳無音信。當年茶水章所說「雨過天晴」一直沒有出現。
「奴婢謝皇上大恩!」她沒想到皇上想得這麼仔細,心裡非常感激。她見光緒臉色蒼白,說話時不時停下喘著氣,怕他累了,一邊勸他好好休息,一邊跪在地下磕了頭,準備告辭。
「託朕的福?」他苦澀地一笑,「朕自身難保,哪有福字可言?當年朕一直想成全你和榮慶,可惜的是——」
「聽皇上的。」她從地下爬起,站在那兒,比起他在這兒的時刻,寢宮裡一切依舊,只是更破舊了。她進門的時候,在起居室裡見到了珍主子那架黑色風琴,只是上面落了許多灰塵,顯然好久沒人碰了。睹物思人,她想起了珍主子。
「那是多會兒的事了?」
「是奴婢。」
「你還活著呢?」她明知故問。
「老佛爺,奴婢在這兒。」吟兒跪在她床前。
他在心裡盤算,小皇上剛登基,國內國外面臨許多麻煩事,特別是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人,在南方漸漸成了氣候,朝廷哪兒還顧得上他。他決定瞞著小格格先回去再說,一方面回去看看瞎了眼的母親,一邊悄悄背著小格格打聽吟兒的下落,這樣反倒比跟小格格在一塊更加方便。
「你不敢說就是了。」這是她聰明過人之處。她知道吟兒不敢說,她替她說了,「我不讓你死,為了讓你活著比死了更難受。」
在這座森嚴的皇宮中,無論是老佛爺還是皇上的身體情況都是保密的,除了他們貼身的奴才。半年前,她就聽說老佛爺病了,病得挺重。後來才知道,皇上也病了,病得也不輕。當她走進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寢殿,她仍然為她所見到的情況暗暗吃驚。
他站在甲板上,望著遼闊的海面,想到很快就要回到離別了近八年的北京,心情說不出的激動。那兒有他的家,他的根,有他瞎了眼的母親,還有他多少年來不敢想起,卻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的吟兒。
聽到光緒和慈禧相繼去世的消息,榮慶立即像熱鍋上的螞蟻,再也待不住了,成天想著回國,心裡牽掛著吟兒。由於瑞王爺失勢,告老在家;舅老爺被趕出宮中,所以他離開北京後,從此斷了她的消息。有人說她關進宗人府,有人說她放出宮外,甚至還有人說她死了。不論哪一種說法,似乎都凶多吉少。但他仍然懷有一絲僥倖,希望有一天能見到她。他寧可與小格格同居,不肯跟她結婚,就是想將正式夫人的位置空著,也算是他對她的一片心意。
黑暗中,兩人擁抱著坐在地下。紫禁城的夜靜極了。除了他們的呼吸,再就是心跳聲。後來,就連這細微的聲音也沒了。靜靜的黑暗猶如一首輓歌,於無聲處包圍著他倆,唱出一個年輕女人青春的枯死,也唱出一個老男人青春早已死去的絕望。
「朕該賞你點兒什麼?」
有時,這種慾念像火一樣在她血液裡燃燒,明知他是自己假廢男人,明知他是為了救她才娶了她,但心還是冒出一股說不出的恨!她恨他不是個真男人,她更恨自己沒出息。她再三提醒自己不往這事兒上想,偏偏熬不住要往這上頭想,而且想得心焦肺爛,無法自制。她對他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摔東西,弄得他無所適從,事後又趴在他肩上放聲痛哭,說她不好,她對不住他,求他原諒她。
「皇上!奴婢給您磕頭謝恩來了。」吟兒一進門便給光緒磕頭。他比起她想像中的樣子要好得多,至少她覺得他能熬得過老佛爺,這也是她的心願。李蓮英陪她一起來的,因為皇上不肯見他,他只得留在外面。他來這兒目的非常明確,看看皇上病情,回去報告慈禧,以便讓老太后作出最後一個決斷。
除了吟兒,他還掛念著母親。父親死後,母親哀痛不已,加上想念他,眼睛都哭瞎了。他跟小格格說,他想回國看望母親。小格格不同意,理由是老佛爺雖然死了,新登基的小皇帝和朝廷並沒有大赦天下,因此他作為朝廷要犯,只要一回國,仍然面臨被逮捕的危險。
「茶水章雖說是個太監,但他人好,又老實,他會待你非常好的。」他安慰她說,「到了宮外,從別處抱個孩子——人一輩子,就這些意思了,你說是不是?」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抱緊點?她在心裡叫著,渾身不停哆嗦。夢中的情景仍浮現在她眼前,靈魂仍為那幻覺中的激情顫抖著。她不指望他跟她幹那種事,即使他行,她也不會這樣求他。她僅僅想讓他裝出像個男人的樣子,抱抱她,抱得緊一些,用他的身子暖暖她的心而已。而他,連這也做不到啊!難道他就不明白,她用指甲在皮肉上抓破的一道道血痕,其實不是皮肉的痛楚,那痛楚在她心裡,她抓不著也夠不到啊。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痛楚啊,她不明白,像他這樣一個好人,一個善良而又懂得體恤別人的人,怎麼就不明白?她是個女人,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女人,十二年來,她只領略過一次。僅僅一次,那刻骨銘心的愛令她銷魂蕩魄,終身難忘,她渴望著再有一千次啊!
「早不踢了。」
茶水章慌忙從小竹床上爬起,點起油燈,滿臉大汗地站床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吟兒掀開被子,渾身赤裸著,只穿一條短褲躺在床上,胸口和雙肩留下一道道指甲抓破的印痕。他叫她,她不理他。他想伸手碰碰她,剛伸出又縮回來,她突然渾身掠過一陣痙攣,伸手抱住枕頭莫名地嗚咽著,身子像煮熟的大蝦緊緊蜷縮在一起,兩條雪白的大腿不停地抽搐。
「人人都求長生不老,真活到那個份兒上的,沒見過一個。」她苦澀地搖搖頭:「七十三了,到了『坎兒』了。」老太太一向有這種本事,只要你跟她在一起,她一開口,就能抓住你的心。其實她不光是口才好,能摸透別人心事。另外,處在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她敢說真話,敢說別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因此同樣的話兒從她嘴裡說出,份量自然就不同了。
「皇上的恩情奴婢心領了。奴婢過幾天就要出宮了,特意來這兒謝恩的。」
她恨,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恨,沒有具體對象,也找不到具體對象,既空洞又實實在在的恨。真夫妻也好,假男人也罷,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個人,是個一次又一次救過她,一次次地幫過榮慶的好人。長話短語,朝夕相處,他對她實在太好太好了。她是無法恨他的,只能恨自己。其實人是無法恨自己的,因此她只能無緣無故地發脾氣,無緣無故地哭,無緣無故地恨周圍的一切一切。
「可不,整十二年了。」老人垂危於病中,仍然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你這會兒還踢毽子嗎?」
「你怎麼知道?」要在平時,對這明知是哄她的好話她不會搭理,可眼下她還是忍不住要問個明白。
他是個太監,早就失去了男性的血魂和激情。一開始,他怎麼也不明白哪兒得罪了她,只得陪著笑臉,圍著她哄她勸她,直到她慢慢安靜下來為止。後來他若有所悟,畢竟他進宮時也十八歲了,明白男女之間怎麼回事兒,加上他天性聰穎,隱隱約約覺得她是實在太想榮慶而又得不到的一種無奈。
「不不,不會的,老佛爺萬壽無疆!」吟兒慌忙打斷她。在這之前,她巴不得她早早死掉,可當她站在她面前,眼瞅著她痛苦的病狀,心突然軟下來。
「吟兒!吟兒!你醒醒,醒醒——出了什麼事!」
「滿七年了。」她回答。
小格格走後,他天天盼著她的來信,希望能盡快趕回去。好幾個月過去了,他收到她一封措詞含混的來信,既沒說他可以回去也沒說不可以,要他再耐心等一等。他實在等不及了,那天他從東京回到神戶家中,辦理好一些事務,將整個居所交給家中的女傭人,也不跟小格格聯繫,便匆匆登上海輪,踏上了回國的歸程。
「過了這個『坎兒』,您還得活二十多年呢!」她望著老人。不由自主地安慰著對方。
當太監向他稟報說吟兒要來看他,他出人意料地一口答應。他讓太監替他換了一套新外套,特意洗了臉,靠在炕榻上眼巴巴地等著吟兒。眼下,她是他唯一願意見到的人。
「那是過去的事兒,現在你要走了,我一定賞你點別的什麼。」他找了一圈,什麼也沒找著,眼光突然落在門口那架風琴上,他讓吟兒扶著他在風琴邊坐下。他打開琴蓋,說他賞給她一支曲子。她說謝皇上,眼窩忍不住濕了。
這無緣無故的恨終於化作無緣無故的行為。她長嚎一聲,用足了平生的力氣,雙腿屈起,將茶水章從床上踹下地。黑暗中訇的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他從床上滾下,仰天跌在地下。他躺在那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腦殼裡嗡嗡一片。黑暗中,他聽見吟兒細細的哭聲。這尖細的哭泣鑽進他心裡,像刀尖刮著他心尖。過了老半天,他才用手撐起上身,口口聲聲說他不好,沒想她哭得更凶了。他眨巴著眼,突然明白了怎麼回事兒,坐在地下,使勁抽著自己耳光了,一邊罵自己不是人。
「我就說皇上病快好了。」她不思索地說。
面對她赤裸的上身,特別那雪白的胸脯上兩團粉紅的乳暈,他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儘管他已經不算男人,但畢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女人的胴體,心裡頓時湧出一種犯罪感,他覺得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榮慶。想到這兒,他慌忙躲著她的目光,一口將手中的油燈吹滅。
「真是吟兒。」她捉住吟兒趴在床邊的那隻手。
光緒專心地彈琴,彈的是那支吟兒非常熟悉的《碧雲天》。在景仁宮裡,他不止一次與珍主子在一起,他彈她唱。這哀傷的音樂,她聽了許多次,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她感動。淒婉的琴聲中,她彷彿看見了珍主子向她走來,後來,珍主子突然變成了榮慶。她看見他抱著自己騎在馬背上,沿著梨花盛開的梨花溝向前緩緩走去。風中,飛花似雪。琴聲,如歌如訴——
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在床邊團團轉。最後他終於想到了該做的事,他輕輕拉起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蓋上,一邊嗑嗑巴巴地說,「吟兒,沒事了,沒事了——」沒等他話音落地,吟兒突然從喉頭發出一聲綢緞撕裂的呻吟,伸手扯去身上的被子。他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低聲叫著她。當他發現她兩眼瞪著自己,半張著嘴,似乎想跟他說什麼時,這才重新走過去,低聲勸著她,要她蓋上被子,否則會受涼的,她似乎沒聽見他說什麼。或者壓根兒不想聽,她雙手撐起上身坐了起來,兩眼充滿怨恨地盯著他。
「等等。」他叫住她,盡可能壓低聲音,「外邊有人問起你皇上的病,你怎麼說?」
「奴婢給老佛爺踢毽兒呀,記得我踢了九十七下。您不是說過,那就是九十七歲。」她想起當時的老佛爺,那硬朗的身子,哪像上了六十的人。
吟兒披上外衣下了炕床,走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他,不讓他抽自己耳光,過了老半天,她才輕聲問他摔著哪兒沒有?他搖搖頭。她替他揉著後腰,拍著他後背。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將那隻小手緊緊貼在臉上。在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她感到某種濕潤的涼意。這是他的眼淚,她心裡掠過一陣酸楚,將臉貼在他眼窩上,用她的臉拭去他臉頰上的淚水。
黑暗中,他聽見她說冷。面對這一團漆黑,他膽子突然大多了,立即放下油燈,爬上床,再次拉起被子替她披上。突然,她撲在他懷裡,低聲啜泣著,「抱抱我。」他聽見她在他耳畔低聲懇求的聲音,他嚇得不知該怎麼辦,猶豫了一陣子,終於將她摟住。他摟得那麼輕,像摟著一團青煙,飄飄忽忽,似乎一鬆手她就會飄走。
「奴婢不知道。」她知道也不敢說。
吟兒離開瀛台時,忍不住駐足回首。西天一輪巨大的紅日緩緩沉下,將宮中那一棟棟飛簷殿脊、黃瓦紅牆染得一片輝煌。她呆呆地望著這金色的黃昏裡,那瑰麗絢爛的天火漸漸熄滅,突然聽見遠天紫灰色的晚霞裡傳來一聲飄渺而無奈的嘆息。她聽得出,那是皇上的聲音。
「你知道。」
聽著秋冬之交湖面上掠過一陣陣呼嘯的風聲,他心裡說不出的傷感,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怕是熬不過那生來注定就是他剋星的老太后了。皇后、瑾妃和其他宮妃要來看他,被他斷然拒絕。在他彌留於人間的最後時刻,他不想見任何人。他想一個人悄悄地面對死亡。
她苦笑笑。她本想說她也老了,話碰在嘴邊,沒敢說。人往往不覺得自己老,總是在發現別人老了的時候,才會不經意地想起自己也老了。想起她剛進宮時,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滋味,想起秀子姑姑和平兒,一個個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就連當時掌事兒的劉姑姑也離開了這座皇家宮庭。想到這兒,心裡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感慨。時間一長,什麼事都磨平了,什麼恩呀怨呀,似乎越來越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一天深夜,吟兒半睡半醒中突然覺得有個人壓在她身上,這是個壯實的男人,像榮慶又不完全像他,她本能地掙扎著想喊叫。那男人伸手捂她的嘴,說他是榮慶,她瞪大眼睛,黑乎乎的屋子裡看不真切。不等她回過神,男人已經扯掉她的內衣內褲,赤身裸體地爬在她身上。貼著對方汗津津的肉體,聽著他喘著粗氣,她激動得渾身哆嗦,由兩腿間湧出一股灼人的熱流。就在那事兒將要發生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不對,他不是榮慶。於是,她本能地掙扎著,大叫一聲將那男人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