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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鶴頂紅

第三十二章 鶴頂紅

「你自便吧。」榮慶不知他唱的哪齣戲。心想無論哪齣戲,今兒絕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兒。
「看我忙昏了頭。」她突然回過神,慌忙繫上圍裙張羅開,「到現在還沒顧上做飯呢!您今兒想吃什麼?烙餅還是麵條兒?」
「小回回,其實你什麼也不知道,想來蒙我!」見他吞吞吐吐,她心裡更疑惑了,故意激他。
面對自己多年來一直深愛的戀人,吟兒竟然選擇他這樣一個六根不齊的廢男人,不論她出於什麼原因,這都是他生平最大的福氣。別說他一個太監,就是好人家的男兒,能碰上這樣一位賢慧、善良和溫情的女子,那也是前世裡修來的福份。她越是這樣對他,他心裡越是覺得對不住她。他想起許多年前她跟他說過的話:「章叔!你這不是害了我一輩子!活著沒法跟他在一起,死了也沒法埋在他們家墳地裡。」此刻,他真正明白了她的意思。可他萬萬沒想到,他活著本身就是害了她。
「老叔告訴我的。」宮裡上了年紀的老人都這麼稱呼李蓮英。提到這個情況,他情緒顯得挺激動,「我本想找元六,讓他幫著打聽打聽。因為時間太晚,只好明兒再去。要是榮慶真的回來了,一定得盡快找到他。」
「她愛娶誰娶誰,跟我沒關係,我只想打聽吟兒。」
「德順,你信我,去了也不會有結果。這是前世裡注定的命,你硬是要跟命抗,到頭來不會有結果的——」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他這次回來,準會鬧出事來。什麼事她不知道,反正他倆一沾邊,準有事,所以她不想讓茶水章捲進來。
他不知她是怎麼想的,他在國外等了她這麼多年,一直沒跟小格格結婚,不就是為了她,現在他人回來了,她不想跟他去日本不說,甚至躲著他不跟他見面。其實他不知道,吟兒不是不想跟他見面,是不敢跟他見面,怕一見到他,擋不住又變了心思,到頭來對不起老章叔啊。
「這就對了,那玩意兒比金子還貴,是皇上專用來給當朝一品賜死的,章德順怎麼會有啊?」
「瞧您說的,我一個太監,結得了婚嗎?當時沒辦法,要不我和吟兒全沒命了!」茶水章心裡一沉,不知榮慶什麼意思,慌忙說起當時情況,特別強調他是為了活命,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橫在她與榮慶之間的障礙雖說有許多其他原因,但他的存在,是最大的障礙。明白了這一點,他非常沮喪,同時也有種說不出的幸福。畢竟這世上有個人,如此看重他,而這個人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是個很出色的女人。她肯為了他而犧牲自己,難道我就不能力她做點兒什麼?
「您這一猛子扎得不淺哪,將我們全撂那兒了!」傭人一走,小回回立即打量起榮慶,見他衣著考究,似乎在國外混得不錯,「聽說你娶了瑞王家的格格了?」
院子裡傳來一陣敲門聲,將她從沉思中涼醒。
「已經過去了,不說了。」她低下頭,躲著他眼睛。
「他還沒忘了咱們?」他心想小回回發了財,連老婆也討上了,如今哪看得上他。
「我忍不下!」他暴跳如雷,嚇得小回回慌忙擺手。
「這倒也是。看來,除非章大叔『無常』了,那會兒你正正經經成了寡婦,你再嫁人就誰也攔不住了。」宮中為了忌諱,人死了就稱之為「無常」。小回回這麼說,顯然隱喻著某種意思。
「千萬甭這麼說。你放心,我這就去找人打聽。」他邊放下筷子從桌邊站起。她叫住他。
「聽李總管說,喝下了什麼『鶴頂紅』。」
「你胡說些什麼?」一聽小回回扯到什麼死不死的,她心裡頓時毛了。
榮慶上前揪住小回回衣領,小回回急了,說我又沒娶你媳婦,他一想也對,只得鬆開手,站在那兒兩手叉腰破口大罵,一定要小回回告訴他,茶水章住哪兒,他非得宰了他不可。小回回半大不說話,等他罵完了,小回回突然老成持重地對他說:
他望著自己吐出的一團團煙霧,目光落在長案上那隻造型精美的德國製造的自鳴鐘上,心裡美滋滋的。這是隆裕皇太后賞他的,值好幾百兩銀子。由這個名貴的鐘錶,想起了吟兒,當年她住景仁宮裡,老佛爺特意賞了一座跟這差不多大小的自鳴鐘。要是她不出事,這會兒該她兒子當上皇上,她就成了皇太后了,他也就不是現在這身價,至少崔玉貴總管的角色非他莫屬了。
「你不許找他。」她說。
「那好,最後這杯咱倆換著喝吧。」
「您真的想聽?」他望著對方。鼻尖下的氣味告訴他,酒裡是極毒的玩意兒,不是孔雀膽便是鶴頂紅,心想榮侍衛,你心好狠呀。
「反正是走了大半年了,究竟在哪兒不清楚。」
「不為什麼,反正不許你找他!」她認真地說。
「你能娶媳婦,他就不能娶媳婦?」他笑笑,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
「榮——榮侍衛!」小回回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他一下子從椅子裡躥起,畢恭畢敬地給他讓了坐,一邊叫傭人上茶。
「章公公!多年不見了。」榮慶笑了笑,他沒想到他會老得這樣快。
茶水章躺在炕上一夜沒合眼。
「不見!」小回回頭也不抬地揮揮手。
「您再往好處想想。」
「一碼是一碼。他心裡明白,要不是我小回回鞍前馬後,他能這麼順順當當把你弄到手?章叔也能那麼老老實實進棺材呀!」
「他嫁給你不也挺好的?」榮慶反話正說,勉強作出一副笑臉,心裡惡狠狠地咒著,少跟我來這一套,佔了我媳婦這麼多年,又說這種虛頭滑腦的話。他舉起酒杯,「對了,還沒給你道喜哪。」
她站在那兒,心裡說不出的慌亂。記得元六和英英也說過,她舅舅喝的是宮庭特有的毒藥,一般人不會有,一定有人害了他。英英求榮慶幫他查出舅舅的仇家,元六還說只要他查出來,其他事由他來辦。如果真有人害了他,別說英英要找人討個公道,就是她也不能放過那個仇家啊!
他被她語氣中的某種東西所震撼,半張著嘴,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他就那麼好,連我也不要了?」他盯著她,心裡說不出的妒意。他非常不情願證實他害了茶水章是必要的,這會兒看來,恰恰有必要啊。
「我說真的,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她心裡非常苦澀。過去她跟榮慶總也沒機會在一起,這會兒有機會了,她突然發現事情不是那麼簡單。茶水章和榮慶,這兩頭她哪頭也放不下。
「憑什麼說不知道!」小回回本來就喝多了,經不起她一激,頓時叫開了,「你真當我不知道,我問你,茶水章他喝了什麼毒?」
「那——那你還是問他吧。」
「想啊。」
「我還拜過一回堂——」她指和茶水章宮中結婚的儀式,歉意地望著他。
小回回讓她別哭,要她趁早打主意。
「他來這兒有什麼事?」他心裡有些疑惑。「沒什麼事,路過這兒,順便坐了一會兒。」
茶水章抬起臉,平靜地望著榮慶,心裡說不出的痛楚。他本打算與榮慶見過面,然後趁吟兒沒回來之前的一走了之。這個走,就是找個水面,往水裡一跳就完事了,自己了結自己。沒想他來不及了結自己,榮慶先逼他交出這條命來。自個兒死,和別人讓你死,這是兩碼事兒。特別這個別人,恰恰是與他共同患難過的朋友啊!——
「忘了跟你說,小回回來了。」她心裡有些虛,不知該不該告訴他有關榮慶的消息。
「真的不行了。我還有正經事想跟你說。」茶水章無奈地接過酒杯,他所說的正經事,指的是榮慶和吟兒之間的事。
「誰?」他心裡一愣,悶悶地問道。
「當朝一品,才配喝這個呢。值了!」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一邊用手抹著嘴,一邊笑著說。
「那可不一樣,他娶的是宮女。您還不明白?」這下輪小回回沉不住氣了。
「我說榮侍衛,您怎麼就點不透呢?」小回回臉紅脖子粗地叫起來,「您怎麼就不問問,茶水章娶的誰呢?」
「那茶水章呢?」他急了。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茶水章推開面前的酒杯。
「兩碼事兒。我感你的情,可我感他的是恩啊!」她這一句話將他堵死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倆人站在那兒,半天不出聲。她突然抬起臉,迎著燈光問他:「我老了吧?」
「別跟我賣關子,有什麼你直說。」
「你真的不嫌我?」
「紫禁城鐵桶一般,跑得了?」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任何奇蹟也沒出現。
「你我八年沒見面,這杯酒你一定得喝!」榮慶兩眼緊盯著他,心懸在喉頭裡,逼著他一定喝這杯酒。
「什麼呀,你越說我越不明白了。」她急了。
想來想去他終於想出個辦法。
「小回回跟他見著了。」
「他,他回來又怎麼樣?不還得這麼著嗎?」
「怎麼說呢?實在不忍心啊!為了我,他吃盡了苦——他年紀大了,身邊沒親人,扔下他一個人怎麼辦?再說我也怕自己背了名份,讓你臉上不好看。」
茶水章回到家,興奮地告訴她,說李總管替他找一個好人家,到某王爺家當內差,每月例銀四十兩。既不累人,收入也算不錯,另帶冬夏制服各一套。她替他打了盆熱水,讓他洗臉洗手。他說得高興,拿起毛巾往盆裡一放,燙得他差點沒叫出聲,水濺得一臉一身。原來盆裡是滾開的水,忘了兌涼水。她慌忙問他燙著沒有,一邊替他加了涼水。他說沒事。洗了臉,他按往常慣例在方桌邊坐下,等著開飯。
「這是老佛爺的旨令,她怕不肯答應。再說我早就不在宮中了,想求也求不上。」
今天是吟兒母親生日,一大早她就出城了。他本答應送她回鄉下去看她老媽,他騙她說他腰疼得厲害。她知道這是他在宮中落下的病根子,也沒疑心,便一個人走了,其實他昨天找到了小回回,讓他想辦法找到榮侍衛,說他想跟他見面,並說好他一個人在家裡等他。
「吟兒還在宮裡?」他顧不上跟小回回閒扯,單刀直入,直奔主題。
「我能有什麼主意?」她不明所以地反問。
「他呀,你就別提了。」小回回是茶水章徒弟,能不認識茶水章。當年他進宮給吟兒遞話兒時,就是他向老佛爺報的信。此刻他鬧不清榮慶的來頭,但有一條,跟他犯不上結仇。既然這樣,他已經對不起章老頭一回,再對不起一回也無所謂了。
「還能怎麼樣?能活下來就算天大的命了。」
「您讓我給誰捎話呀?」小回回反問。
小回回似乎知道自己失言,無論吟兒怎麼問,再也不肯往下說了,她一定要他說,他急了,說他什麼也沒說,也不等榮慶回來,匆匆走了。
茶水章一大早去找李蓮英了,想讓他幫自己在外面找個活做做,老佛爺死後,李蓮英便辭了總管職務、由宮中搬到黃莊的民宅裡。崔玉貴當上了總管後,將茶水章宮中的外差開缺了,為了支撐這個家,他才去找李蓮英幫忙。李總管認識人多,介紹他在哪個王府裡當一份差事,對他都是駕輕就熟的事兒。吟兒勸他,說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別出去找活了。他不肯,說這些年當奴才當慣了,閒下來身體反倒會更不好。他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是怕吟兒跟著他受委屈,所以堅持要出去找一份差事。
「我謝他謝不是一碼事兒?」
她愣了一會兒,隨即用腰上的圍裙擦乾雙手,一路追出門外,小回回早經不見了人影。她站在那兒,望著空落的胡同,心裡像堵了一團亂麻,理不出一絲頭緒來。
「等等!你別喝,酒裡有『鶴頂紅』。」榮慶突然一躍而起,伸手要奪對方酒杯。他慢了一步,酒已經倒進了茶水章嘴裡。
「你意思是?——」對方這一說,她立即想起那天李總管上家裡來,對茶水章吞了鶴頂紅百思不得其解,奇怪茶水章哪來這樣名貴的玩意兒。
「吟兒不在?」榮慶明知故問。他不但知道她不在家,而且知道她並不打算扔下茶水章跟他去日本。起初小回回告訴他,他不信,一連過了好幾天,吟兒非但沒去找小回回,也沒上二舅家來找他。後來他又讓小回回託人給她捎話,提出跟她見一面,沒想她居然不肯跟他見面。這時他才覺得不對勁兒,心裡說不出的委屈和忿懣。
他抬起頭,目光碰上榮慶的目光。就在這一瞬間,他從對方目光中看到一種異樣的眼神,心頭不由一沉,他不動聲色地握住酒杯,由鼻尖下一晃而過。他替老佛爺熬了一輩子湯水,配了那麼多年藥茶,練就了一種特殊的嗅覺,一下子就聞出酒裡有名堂。
「別提了!」小回回深深嘆口氣,每每想到這事就說不出的窩心,「眼瞅她當上了主子,我也跟著喝上湯了,誰能想到,她瘋病說犯就犯了,自個把自個兒賣了。要不稀裡糊塗也就過去了——」
「說差了,是我不好,咱們孩子也沒了——」
整整九年過去了。宮中的老關係全沒了。舅老爺老得連腰也彎了。別說宮裡的事,就連身邊的事也是說了前面丟了後面。元六和茶水章也找不到。總之,紫禁城高高的城牆,隔斷了他所有的線索。他回到鄉下祖屋,見了母親,安頓好她老人家,再次回到城裡,成天像無頭蒼蠅四處亂轉,希望能出現奇蹟。
「您跟吟兒好好過吧!」
「你放屁!」
「從今後我倆在一起,只許說好的,不准說壞。」
「痛快點!我還等著你說正經事呢!」榮慶見他遲遲不肯舉杯,有些沉不住氣了。
「算了。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她抬起眼皮,望著比她大二十好幾的茶水章,「其實我早就想好了,他回來,我也不跟他過。」
「您怎麼不明這個理?等他一死,吟姑娘還是您的啊!」
記得那天她從娘家回來,發現院門從裡面插上,怎麼敲也沒動靜,當時她心裡就發毛。她找來鄰居,從院牆翻進院子,從裡面拉開門栓,慌慌張張進了屋子。當她看到茶水章一身新衣,平躺在炕床上,頓時嚇呆了。官府裡人來看過,裡裡外外沒什麼可疑的。只有她心裡明白,他是為了她和榮慶才死的。
「那她在哪兒?」他緊逼不放。
「慶哥!」她動情地突然抱住他。
榮慶悄悄回到北京,這才發現儘管天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座高大的青灰色的紫禁城依然像從前一樣風雨不透,那金黃的瓦頂和褚紅色宮牆下,仍然編織著一個個神祕的故事。
「心字頭上一把刀。您得忍,退一步海闊天空!」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暖意融融的春日下午,小回回坐在堂屋的太師椅裡,翹著一條腿,手裡捧著一隻宮中偷來的長管紫銅水煙袋,一邊抽煙一邊抿茶。他早已不是從前的小回回了,他現在是敬事房的回事太監。這差事不但清閒,而且手上有權,加上他是老佛爺身邊的老人,隆裕成了皇太后,自然對他另眼相看。老佛爺不在了,宮中的規矩比從前鬆多了,因此過去他替李蓮英出貨,現在輪他自己替自己收銀了。這不,他在宮外置了三進院的四合院,裡裡外外幾十間房,傭人好幾個,居然還討了個老婆當擺設。
「我憑什麼呀?你這叫人話!」榮慶覺得有些不對頭,覺得他話裡還有意思。「他娶媳婦兒了。」小回回不緊不慢地繞著圈子。
「太好了,太好了!我讓小回回給你捎話兒,就是想跟您一塊兒喝幾盅,說說話,算是替你洗塵。」他讓榮慶在方桌邊坐下,然後在他對面坐下。
「茶水章?」小回回皺起眉頭。
「一點也不老,還是老樣子。」
「再生,生一堆,」他咬著牙狠狠地說,心裡不由得想起那次他混進宮中害太子爺的事。他不敢往下想,至今他仍然不清楚這兒子是不是他害的。他曾問過她,她說了兒子死前的情況,既像他又不像是他害的。
「真的?」他激動地盯著她。
「道喜?什麼喜?」茶水章不明所以地眨巴著眼睛。
「不見也得見!」跟在男傭人身後的客人突然出現在小回回面前。
一天,他經過西四街口那家老字號當鋪店。望著那熱鬧的當鋪,想起他兩次在這兒碰上小回回,腳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他發現這兒比從前更熱鬧,所不同的是不但有大家子弟出入,更有許多金髮碧眼的洋人,其中有不少日本人在這裡進進出出。來這兒洋人特別多的原因是這家當鋪一直與宮廷太監有密切聯繫,太監們偷來的贓物,或是從四處搜刮的寶貝不少都是從這兒脫手的。他進了當鋪店,找到一位管事的掌櫃,二話沒說,當下掏出一百兩銀子的銀票,向他打聽一個叫王回回的太監。那人見他出手大方,以為他一定是想通過王公公倒賣宮中的寶貝,幾乎沒有猶豫,便將王公公宮外的住址告訴他。
本來榮慶打算將她先接到他二舅那兒住一陣子,等她過了這陣子傷心勁頭再跟他辦婚事。她不肯,一定要留在這兒替茶水章守七七四十九天。她答應守滿了日子,立即跟他去日本,走得越遠越好。她不肯舉行結婚儀式,理由很簡單,大清國還在,她背了太監老婆的名義,不想讓人笑話她,更不想連累榮慶的名聲。對她來說,只要能跟榮慶在一起,她這輩子死也閉眼了。榮慶覺得她說法有道理,要說結婚,他倆早就結過了。但他還是說服了她,就在他二舅家裡,請一些家裡人,比如英英和元六以及舅老爺一家子,再就是吟兒的母親和嫂子,大家在一起吃頓飯喝點酒,也算是慶祝一下。然後他們便離開這兒,取道天津去日本。
「這我知道。都怨我。」
「吟兒,你心裡有事兒了?」他一進門便發覺她神情恍惚,只是沒有點破而已,其實他心裡也有心思。今兒上黃莊李總管家,聽李蓮英說有人見到榮慶回來了。
「沒事兒,那不算!」他不以為然。
「來,不論什麼酒,我先敬你一杯!」榮慶心不在焉地聽著。其實他早聽小回回說過其中的情況,只是版本不同,但說來說去也都是這些意思。對他來說,過去的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茶水章不但是吟兒名義上的丈夫,而且也是橫在他和吟兒之間的障礙,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光您說謝不行,我得讓榮大哥謝我!」小回回接過吟兒送上的茶,得意地對他說。其實他來這兒是為了銀子,榮慶答應事成後給五百兩銀票。
送走了茶水章,榮慶留下來陪吟兒。她沒想到茶水章的死會對她有這麼大的打擊,要不是為了榮慶,她真的不想活了。那天她趴在他懷裡,哭了又哭,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多眼淚。要說好,她覺得這世上沒有比茶水章更好的人。他生下來,好像就是為了別人活著。先是為了老佛爺,後來為皇上,再後來便是為了她。八年來,她不記得他說過一句硬話,丟過一個眼色。想起他,全是好處,怎麼也想不出一處毛病來。直到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步,這一步,也是為了替她著想,怕她為難,主動替榮慶騰出個位子來。
「捨不得章叔?」他問,心裡說不出的緊張。
「為什麼?」他不明白。
為了證實他的判斷,他故意提出換酒喝。榮慶一聽便慌了神,說他酒杯髒了,還是各人喝各人的。為了不讓他有換酒的機會,乾脆一口喝乾了自己杯子裡的酒,將杯子倒著扣桌在上。他指著自己的酒杯對榮慶說,「酒裡有東西。」「不喝就不喝,亂說些什麼呀!」榮慶本來就心虛,一聽他這麼說,慌忙伸手去搶那杯毒酒,免得落下把柄。
「不用去了。像你說的,他回來了。」
「老佛爺替你指婚,怎麼不算喜?」
茶水章說走就走了,走得非常突然,卻並不非常意外。吟兒站在他的牌位前,想著他生前對自己的好處,心中說不出的悲傷。
「不不,你倆不容易,對頭等了快十三年了,連我瞧著也著急!」
他一死,她自然打算和榮慶在一起了,這是她和榮慶苦苦等了多年的期盼,也是茶水章的心願。前些天,她披麻戴孝,將茶水章送走了,葬在皇家太監專用的官地裡。作為茶水章世上唯一的親屬,元六和英英自然來了,榮慶跟他們一塊兒來的。榮慶哭得非常傷心,他不但送了輓幛,還出了許多錢,替茶水章買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你說章叔他怎麼哪?」她心裡一驚。俗話說酒後吐真言,難道這裡頭真有什麼名堂。
「沒想到吧?」榮慶笑笑,打量著堂屋裡的擺設,加上他來這兒前就聽掌櫃的介紹了他的情況,知道他賺了不少黑心錢。時間過得真快,頭一次見到他,他才不過十四歲,轉眼就成了大人了,往少裡說也二十六了,眼看往三十上奔了。
「你說了半天,這酒到底喝不喝。」榮慶緊緊盯著他手上的酒,根本聽不進他說什麼。想起當年,他為了得到吟兒,為了阻止她成為皇家主子,不惜冒險去害太子爺(後來才知道是自己親生兒子)。直到今天,他仍然不後悔。他覺得兒子沒了。吟兒可以為他再生一個,要是她沒了,這世界對他也就沒多大意思了。對他來說,世上任何人,妨礙他與吟兒在一起,都是他的敵人,他都會不顧一切地將對方消滅。此刻不是非殺他不可,是非得到吟兒不可。要想得到吟兒,也只得狠下這個心來。
「她還在宮裡?」他追問。
「榮侍衛!」他驚喜地叫著對方。
「再乾了這一杯,最後一杯。」榮慶拿起酒杯,塞到茶水章手中。
「到底是不是?」
茶水章走後,她在院子裡洗衣服,小回回突然來了,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榮慶從日本國回來了。乍一聽到他回來的消息,她的心差點沒從喉頭裡躥出來。等她靜下心來仔細一想,心裡頓時亂成一團,不知該怎麼辦好。特別當小回回告訴他,說榮慶這些年來一直沒成親,一心等著她。一聽說他至今仍然獨身一人,心裡更亂了。這一晃八年了,心想他怎麼也娶媳婦成家了,沒想他竟那麼死心眼兒。她這一急,忍不住哭了。
「有客人上我們家來?」他發現茶几上放著一壺茶。
他從街上買了幾碟涼菜,擺了酒,一邊喝茶一邊等著榮慶。等了好久,始終不見有人來。他急了,心想小回回會不會沒帶到話。想想覺得不對,小回回當時一口答應,說榮慶明兒上午一準來。直到日頭上了屋脊,他實在熬不住了,急得打開院門,想出去看看有沒有榮慶的動靜。他剛開了院門。只見門外站著一位三十出頭的男人,儘管許多年不見,他還是一眼認出對方。
「當初不是說好了,只要他一回來,我就成全你們。」他說得很誠懇。
「瞧!早就有準備了,酒菜現成的。」榮慶走進堂屋見桌上放了酒菜,將手中的一罐名貴的紹興黃酒放在桌面上,高興地說:「您瞧,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女兒紅』啊!」
看上去小回回蜻蜓點水,這話兒說到哪兒也挑不出毛病,但在他聽來,卻猶如晴天裡的雷聲,心頭不禁一震。對方分明暗示他,茶水章死了吟兒就是他的。換一種說法,只有茶水章死,他才能得到吟兒。他呆呆地站在那兒,雙手貼在大腿邊緊緊捏成一團,半大不說話,他突然大吼一聲,一拳砸在茶几上,炸耳的響聲中,結實的紅木几面竟然炸裂開,上面的茶壺茶盞飛得老高,摔在地下一片狼藉。
「就算我什麼也沒說,你就跟他白頭到老吧。至於榮慶呢,該幹什麼幹什麼。」小回回臨走前,走到院門邊丟下一句話:「你要是回過神來,想找榮慶,上我那兒,或是上他舅老爺家。」
「瞎話兒。這麼多年,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我一定要去!」他也很認真。
榮慶盯著滿臉通紅的茶水章,提起酒壺給茶水章斟了滿滿一杯。他的手微微哆嗦,心也隨著一起哆嗦。剛才他趁著對方上廚房的機會,將他帶來的那小瓶鶴頂紅悄悄倒了一半在酒壺裡。也就是說,放在茶水章面前是一杯毒酒,只要他一沾唇就沒救了。他望著這位年過五旬的老太監,心裡突然猶豫起來。他不但跟他共過事,患過難,而且他是吟兒的救命恩人,也是自己的恩人。另一方面,要是不除了他,善良的吟兒為了報答他,為了盡人妻的責任,絕不會輕易跟他去日本的。縱然肯,也會一輩子不安心。他盯著茶水章,心裡說不出的緊張,箭在弦上,毒在酒中,一瞬間的猶豫便是一世的遺憾。
她慌忙跑進院子裡,一邊走一邊問:「誰呀?」她開了門,小回回由臉一直紅到脖子,滿嘴的酒氣,一看就喝多了。小回回拎了許多禮物,一進堂屋便往桌面上一放,說他是特意給她和榮慶送禮來了,她連聲說謝謝,小回回問榮慶上哪兒了,她說他在他二舅家,小回回想了想,說他在這兒等他。
「你說吟兒?」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團熱血往上湧,臉紅得像豬肝。
「是嗎?」她心中一顫,「聽誰說的?」
她沒答話,端著瓦盆裡的麵團進了廚房,他瞅著她背影,心想會不會是小回回跟她說了榮慶的消息,小回回在敬事房任外差,外面認識人多,耳朵特別長,說不準他已經知道榮慶回來了。他坐在那兒,抽了一袋煙,直到吟兒在桌面上擺好飯菜,這才跟她面對面坐下。他餓了,一口氣吃了兩塊烙餅,喝了一大碗小鶴粥,然後舒坦地抹了一下嘴巴,終於告訴她,有人見到榮慶了。
「我沒說不喝呀!」茶水章伸手按住酒杯,「您說,我是喝了再說事,還是說了事再喝?」
「好吧,那就先說事兒。這麼說吧,你嫌多了我這人,其實我也嫌自個兒,想想這些年,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是等你回來——」他盯著杯子裡黑黃色的液體,心裡說不出的悽惶。說著說著,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他覺得人世間的事越說越說不清,這不,榮慶想害他,因為他在世一天,吟兒就不肯扔下他,就算肯,也不安心。他與吟兒成親是老佛爺想整治吟兒,他沒辦法,說到底也是為了救她,救她是為了榮慶。榮慶恨他,認為他不該娶了她,所以想害了他。仔細想想,兩頭都有理,就看你站在哪邊看。
「榮慶!跟你實說了,我原打算當『河飄子』呢。現在這樣可就利索多了。不論哪頭,反正我該讓吟兒當回寡婦了!」
「王公公!有客人要見你。」男傭人匆匆跑進堂屋。
「死了?」他心裡一沉。
「您問他他敢見您嗎?他怕您活吃了他!」
「榮慶真的沒跟你說過?」他覺得不可能。
「快,快進來!我一直在這兒等您。」他激動地將榮慶迎進了院門,帶他進了堂屋,連聲感嘆,「沒想到,沒想到還能見著您——」
望著老實巴交的茶水章,她心裡說不出的酸楚。習慣也是一種力量,雖說她跟茶水章沒那種男女之間的事,也不可能有,但畢竟兩人在一塊兒待久了,前後快八年了。別說人,哪怕狗兒貓兒的,待長了也有說不出的親情,何況他有恩於她,幫她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現在他上了年紀,身體也越來越差,儘管她非常非常渴望跟榮慶在一起,但仍然無法想像她會扔下他,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上。再說,老佛爺雖然死了,大清國還在,她作為茶水章的老婆這一法定事實絕不會改變。她背了太監老婆的名份,即使茶水章肯讓出來,榮慶會怎麼想?就算他不嫌棄她,他們家,他親戚,還有周圍的人怎麼看待她?
「回鄉下了,明兒再回來。我想趁她不在,跟你說說心裡話兒。」茶水章將他帶的紹興黃酒倒進錫壺裡,放在盆裡用滾水燙熱了,給榮慶先斟了一杯,再給自己滿上,感慨萬端地對榮慶說:「這些年,吟兒可盼死你了!」
她回到院子裡,匆匆晾了衣服,神情恍惚地站在那兒發呆。這些年來,她一直沒有任何有榮慶的消息。一開始,她說不出的焦急惶恐,只要一想到他,便會六神無主,啥事也幹不成,後來,這種焦灼漸漸變成一種無奈,像一團灰燼,捧不起也放不下。再後來,她似乎習慣了,對他的思念像一片飄渺無痕的煙霧,說忘忘不了,要想也想不下去了,可是,正當她已經接受了這個沒有他的世界時,偏偏他出現了,令那幾乎被忘卻的、藏在她心底深處對榮慶的思念突然潮水般地湧上來。
「這——她早就不在宮裡了。」小回回吱吱唔唔。他讓吟兒和他的事鬧怕了,凡事跟他倆沾上邊準沒好。
「是嗎,那太好了。我明兒就去找他——」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莫名地覺著空落。雖說他早就有思想準備,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榮慶消息,心裡常常冒出個念頭,榮慶不會回來了。跟她在一起待得時間越久,這個念頭也越來越強烈。有時他在心裡罵自己不該有這種念頭,但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特別晚上,兩人在燈下說話,聽著窗外的風雨聲,想到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了,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實在想像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啊!
「你喝多了,跑這兒來盡說醉話!」
「今晚有什麼好吃的?」為了緩和氣氛,他沒話找話地說。
「我不走了,留這兒陪你。」榮慶不肯回去,抱起她往床邊走去。她掙扎著,害羞地指著茶水章牌位,說不滿日子。他看一眼牌位,說人死如燈滅,意思到了就成了。「不,他全聽得見。」她認真地說。榮慶愣住了。當他目光落在案桌上的牌位,心裡掠過一絲驚慮,兩手不由自主地鬆開。
「吟兒,」他雙手搭在她肩上,揚起兩道濃眉問她,「前一陣子你明知我回來了,我也讓人給你帶話,為什麼不肯見我?」
榮慶愣在那兒。當他明白這一切已經無可挽回時,緩緩跪下,給茶水章磕了三個頭,然後低聲說道:「章公公!您大恩大德,我一世也忘不了。您放心走吧,我一定好好送發您,我替吟兒一塊兒給您磕頭了。」
「沒有啊。」她竭力掩飾,手下揉著麵團。
「就是章德順。原先伺候過皇上——當年我託他給吟兒捎話的。」
「我可沒點名。」小回回正話反說,為的是故意激他。
茶水章笑笑,沒接榮慶話茬,指指自己身上剛換上的新衣,問對方瞧見了沒有。這時榮慶才發現他穿著宮中太監的服裝,但不知他玩的什麼把戲。
兩人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章因為心裡高興,喝了不少酒。他本打算告訴榮慶,他讓出來,成全他和吟兒。他話到嘴邊,覺得不妥,一邊在心裡埋怨自己。你想想,他倆本就是天生的一對兒,什麼你讓不讓的,壓根兒你就不該佔這個位子。「讓」這個字多難聽,榮慶聽了不高興,吟兒也會不高興的,他拿定主意,過幾天就一個人悄悄離開這個家,去一個什麼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就連外甥女英英也不說。只要他一走,人們找不到他,吟兒自然而然就回到榮慶身邊了,這是個最好不過辦法。想到這兒,他的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黃酒,心裡覺得挺順暢。
「我問你她現在怎麼樣?」他打斷對方。
她從衣箱底下取出那隻藏著她頭髮的錦囊仔細端詳著,當年那烏黑的髮絲已經有些發黃,變得沒有光澤了。這是她留給他作紀念的,後來他又交給茶水章交還到她手裡。望著手上的錦囊,想著小回回剛才說的話,她心口裡的那活蹦亂跳的玩意突然收得緊緊的,兩片肺葉像鳥兒垂死的翅膀,沉重地粘在她那石頭般冰涼的胸腔裡。面對榮慶突然歸來的事實,一時間,她真不知該怎麼辦。想來想去,她覺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前也不是後也不是。想到最後,腦子裡一片空白。
「求求隆裕太后,讓她下個旨令,把你跟章叔分開不就得了。」
「您得了。你們兩口子那點貓膩兒,全在我肚子裡,別不認帳!」他得意地奸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