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目錄

尾聲

尾聲

眾人走後,吟兒獨自留在新房裡。
「上哪兒我也不怕。」
他抱著她那因毒性發作於痛苦中扭動著的身體,眼瞅著生命一點點地離她而去,這時才意識到他一手鑄就的悲劇,他大聲叫著:「吟兒!你這是何苦呢?縱然我有一千一萬個錯,你也不該這麼做啊!」
英英和元六兩口子,榮慶母親和嫂子,包括告老在家的李蓮英和小回回都來了。總之,來的人比預先估計得多,恩海在花廳裡擺了四桌酒席。下午,榮慶特意備了一乘軟轎,將吟兒從城南原先住的四合院裡接到二舅家。
小格格閃身躲過,將扳指緊緊捏在手心裡,對他說:「你先還我。」
「好哇!你個狼心狗肺的!」小格格兩手叉腰,怒目圓睜,「我本想給你留個臉,你不要臉,我也沒法子。你當我不知道?你上茶水章逼他喝了那瓶鶴頂紅,害死了,你當我不知道!」
「你,你幹什麼不讓我跟你喝交杯酒?」他邊說邊要從酒壺裡倒酒,她攔住他不讓他倒。
「還給我!」他大叫著。
她悄悄混進恩海家。她進了家門,見花廳裡熱鬧非凡,心裡萌生出一個念頭,想看看這位新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天仙下凡,讓榮慶一次又一次地騙她背叛她,一點不把她這個王爺家的格格放在心上。她向一位女傭人打聽,得知吟兒不在酒桌上,於是按女傭人指點,一路找到新房。見到吟兒,她覺得她並不算非常漂亮,卻長得挺清秀。她不明白這樣一位出身平凡的宮女竟有這麼大的魅力,讓榮慶前後死心塌地地等了十多年。
「給我『鶴頂紅』!」她兩眼盯著他,就差眼珠子沒滴血了。
「請問您是?——」吟兒從沒見過小格格,不知她是何方神聖。
「鬧了半天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呀?」小格格妒火中燒,指著屋裡那張煥然一新的大床說,「這麼跟你說吧,你這張床原本該我睡的!」
「急什麼,咱們先說說話兒,」她在他對面坐下,心裡說不出的緊張。
「它怎麼跑到我手上來了?」小格格憤怒地指責榮慶一次一次騙她,說她跟榮慶早在日本同居了好多年了。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吟兒愣愣地站在那兒,一時間彷彿天塌下來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她找遍了所有的地方,結果什麼也沒找到。她坐在床沿,一再在心裡說服自己,小格格說的不是真的,但她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一想到德順這樣一位好人,可能死在她最心愛的男人手裡,渾身透著一股涼氣,那股子涼氣從四肢慢慢向她心窩爬去。
「拿了就還給人家。」吟兒終於忍不住插上一句,她本能地覺得小格格說的是真話。至於誰告訴她的,小回回還是其他人,這已經不重要。
他扔下酒壺,衝到她身邊,將她從地上抱起,將她放在床上,然後緊緊挨著她身邊躺下。她緊緊摟著他脖子,心裡實在捨不得他。她艱難地抬起眼皮,想再看他一眼。她沒想到,他倆等了這麼多年,終於走到一起,竟面對這種結局。她心想,這就是命!視線越來越模糊。他的面孔漸漸離她遠去,越飄越遠。這時,她耳畔傳來他輕輕的聲音。這是他倆的誓言,也是中國人古老而又平和的實話:「吟兒,也算應了誓言,不能同年同日生,但願——」她沒來得及聽見最後兒個字,已經離開了。
「你就是那位新娘子?咱們總算見著了!」小格格放肆地笑起來。
「他胡說。我在宮中當了許多年差,怎麼就沒聽說過呢?」他當下瞪著兩眼罵起小回回,「多喪氣呀!就這他還想喝喜酒,就欠灌他貓尿!」她本想說李總管也這麼說,見他滿臉不高興,話到嘴邊忍住了。她總覺得榮慶神情有些緊張。總之,現在想著茶水章的死,確實有許多疑點,她越想越怕,不敢再往深處想。她不能再失去他了,不論什麼理由,她都不能。
「兩回。」他想了想,「逃難路上一回,今兒一回。」
他像隻野獸爬在她身上,親她啃她蹂躪著她,發洩著男性最粗野同時也是最美的陽剛。她像一灣清水,以女性特有的溫柔和嫵媚,敞開懷抱迎接那用生命釀成的苦酒,渾身在這令人揪心的快感中顫慄著。人類最原始的愛,千百萬年來沒有任何改變。只是他倆為此付出的太多太多了。這錐心泣血、刻骨縷心的愛,與無窮無盡的恨緊緊溶合在一起,她分不出愛和恨的邊界,也許不能恨就不能愛,正如沒有死就沒有生一樣。
她和他第一次像真正的夫妻,在柔和的燈光下,在掛著衾帳的大床上,毫無擔心地享受著生命的醇酒,坦然而原始地愛著。
酒過三巡,吟兒覺得累,先回了臨時佈置的新房。由於她的堅持,新房沒有掛紅披綠張燈結綵,只是在門口貼了一個大紅喜字。昨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茶水章七孔流血,向她哭訴被人毒死的慘況,要她一定替他報仇。她問他仇人是誰,沒等對方開口說話,她便從惡夢中驚醒。
「還說話兒?啊,說吧。」他瞅著她漂亮的臉蛋,一門心事想著上床,心裡急得不行,想催她快點兒說,又覺得不好,只得無奈地放下酒杯,等著她說話。
「不是我,不是我!」沒等她說完,他慌忙辯解,「你別聽小格格胡說,她想跟我好,我不肯,所以她血口噴人——」
「想騙我,沒門兒!你是兇手,你害死了章公公!你——」
她坐在茶几邊,呷了一口苦澀的茶,突然門上的珠簾掀起,走進了一個年近三十的女子。女子進了門,站在那兒盯著吟兒,久久地打量著她,進來的女子是瑞王家的小格格,她回到北京沒多久,父親便去世了。她給榮慶寫了一封信,要他安心在日本等她,說她替父親守滿靈就回去。她扶著父親的靈柩回到東北老家,將老人葬在祖墳地裡,當她匆匆趕回北京,才知道榮慶背著她回來了。這還不說,他竟然找到了原先相好宮女,要跟他結婚,這下惹惱了她。
「不能同年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日死。」他背著當初的誓言。
「你恨我?」他摟著她,用盡生平力氣問。
為了這輩子的情緣,為了十幾年苦苦的等待,苦苦的煎熬,她恨不能在這一夜間統統找補回來。她緊緊摟著他,在新婚的大床上翻來滾去。這世界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和他。似乎天地間有了他們倆就足夠了,再也不需要別的。她和他,就是整個世界。
「章德順給我託了個夢,告訴我有人逼他喝了鶴頂紅!」
「我那瓶『鶴頂紅』呢?」
「什麼事?」他不安地問,擔心小格格在她面前胡說的話,她當真了。
他呆呆地愣在那兒,這話茶水章臨死前也對他說過。這會兒別說請大夫,就算神仙來了也沒用了。她突然覺得腹部傳來一陣絞痛,她知道藥勁上來了,趁著還能說話,她問他,你為什麼要害茶水章。
「我是為了你,全為了你!可你又為什麼?你說!不錯,我害死了茶水章,可我是為了你,為了這輩子永遠跟你在一起啊!我不明白,難道害死你自己,就能救活章公公?」
望著生命垂危的吟兒,他心裡無比悔恨。這十幾年來,他所做的一切一切,全是為了她,為了他和她能永遠在一起。然而,他因為愛她而毀了她,也毀了他自己。此刻,無論多麼誠懇的懺悔,多麼雄辯的解釋,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已經毫無意義。他突然跑到茶几邊抓起那壺毒酒,轉身對她說:「吟兒,你等著我,我這就陪你來了——」
「你血口噴人!」他臉色鐵青,心裡亂了套,不知她打哪兒聽來的。
「這麼晚了,明兒喝吧!」他望著昏黃的燈光下美麗的妻子,覺得她分外動人,忍不住伸手摟住她那像貓兒般柔軟的腰肢,撫摸著她溫馨的身子,心裡頭的那玩意兒禁不住熱血勃勃,在胸腔裡四下亂撞。這會兒,他不想喝酒,倒是想摟住她再跟她親熱一回,她本身就是最好的酒。「今晚上你還沒陪我喝一杯呢。」她將他的手從腰下拿開。他望著她,這才想起昨上她頭痛,早早就離開了酒桌。後來小格格來了一鬧,他跟她再也沒顧上喝交杯酒。
舅老爺和李總管、小回回等人趕到,拚命勸著雙方。榮慶氣得跟小格格大吵,說他血口噴人。為了緩和場面上的氣氛,恩海慌忙讓人把榮慶拖走,連哄帶勸地勸著小格格。榮慶被人拉回酒桌上,心裡說不出的窩火。他本想找吟兒解釋,想到她反正是自己媳婦了,晚點解釋也不遲,抓起酒杯繼續喝跟客人喝起來。
兩人同時站起,走到一塊,舉著酒杯,伸出胳膊交叉在一起。從此他倆永遠在一起了。她在心裡想,只要兩人喝下杯子裡的酒,一切都結束了。就在他嘴唇剛碰到酒杯的一瞬間,她突然抬手打翻了他手中的酒杯。他愣在那兒,不知她什麼意思。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明明心裡想好了,兩人一塊兒死的。她盯著他,那眼神恨不能一口將他吞下,心裡好疼好疼。他發現她眼窩裡濕濕的,問她究竟怎麼回事兒。她慘笑一聲,舉起手中的毒酒,一口乾了。
「我有件事兒跟你說,你可別埋怨我。」她說。
她站在那兒,瞅著這間臨時佈置的新房,心裡像炭火燒成的灰,死一般地空寂。這間房本是舅老爺的書房。榮慶從日本回國後,一直住這兒,所以就將這兒臨時改為新房了,她插上房門,在書架前,箱子裡毫無目的地亂翻一通,她似乎想找什麼,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麼,這僅僅是一種下意識,過了老半天她才隱隱覺得,她想找的是章叔被害的證物。
再沒什麼可以懷疑。這「鶴頂紅」三個字便是最好的證人,害死章叔的不是別人,正是榮慶。
她緊緊抱住他,苦澀地笑了笑,想說什麼又忍住。她知道世上有些事是說不清的。她瞪著一雙大眼,感到生命正慢慢離開自己。她想起小回回當初告訴她榮慶回來了,她心裡便有種莫名的不祥之感,凡事跟他攪在一起,總沒好結果,果然又應上了,這是命!想躲也躲不過。
「不,不不!」她趴在地下,以生命最後一點力量試圖阻止他。沒等她話音落地,他已經將壺中的毒酒嚥下肚子裡。
「你胡說些什麼呀!整個一個半吊子。給我滾出去!」他咬牙切齒地吼著,心裡說不出的惱怒,凡事只要她一露面,什麼事都弄砸了。
自從那天小回回吱吱唔唔說茶水章是被人毒死的,其中可能與榮慶有關係,她便心神不寧。她不相信他的鬼話,但李總管和元六、英英都懷疑章叔的死因蹊蹺,認為有人害了他。記得那天她回到家,茶水章死在睡房裡,堂屋桌上擺滿了酒菜,總覺得有些不對頭。雖說桌上只有一雙碗筷,酒杯只有一隻,但那麼一大罐酒,滿桌子菜,按理說他一個人喝不了那麼多酒,也吃不了那麼多菜的。
「這是皇上賞的。」吟兒心中大驚。這是光緒賞給她的榮慶的,怎麼會在她手上。她突然意識到,眼前的女子是瑞王家的小格格,她一直緊追榮慶不放,來這兒顯然想鬧事。
「我——我沒帶回來,留在日本了。」
「你!?」他瞪著她,腦殼裡轟的一聲炸響,「你在酒裡——」
「對,在你們家,當你媽面拜過一回——」他笑笑,終於想起拜過三回。
她坐在床邊,六神無主地晃著兩條腿。突然,她聽見一聲響動。她低頭一看,發現他將榮慶的黑色馬靴踢翻了。她伸手去扶起靴子,竟然看見靴子口裡藏著一隻小瓷瓶。她急忙拿起一看,不由得驚呆了。瓶上貼著一張印製精美的標籤,上頭有宮庭御製的字樣,三個鮮紅的字驟然跳入她眼簾。
這些年來,她深深愛著的,苦苦等著的是那個有情有義,聰明善良,嫉惡如仇的榮慶,絕不是眼前這個自私畏瑣的男人。為了他自己,他竟然不惜害死茶水章。天理難容啊!眼前這個男人,本來是她的愛,她的良心和夢想,是整個世界的全部。可他犯下的罪惡,不僅毀了她的夢,碎了她的心,更摧垮了她對整個世界的希望。
「別說了,我等會兒見到章德順,自會問他的。」
一九九七年九月完稿於深圳
下半夜,她下了床,在小茶几上擺了一壺酒,兩隻酒杯。她事先在酒壺下了毒。用的就是榮慶毒死茶水章的「鶴頂紅」,她將小瓶裡剩下全倒進酒壺裡。她走到床邊,撩起帷帳,見他正仰天躺在那兒,熟睡中發出一片鼾聲。她猶豫片刻,終於推醒他。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問什麼事。她指著茶几上的酒壺,問他還能喝嗎。他一時不明白她意思,當他看見在茶几上放了酒壺,騰地一下坐起,興奮地說還能喝一斤。
「你,你胡說!」吟兒從茶几邊站起。「我胡說?」小格格冷冷一笑,取下手上的綠玉扳指遞到吟兒面前,「這個你總認識吧?」
「你要那幹什麼!」他急了。本來其他人對茶水章死因就懷疑,再讓她一吵一鬧,事情肯定會露了餡。吟兒聽見小格格吵著問他要鶴頂紅,心裡當下繃得緊緊的,她不願也不敢想的事兒再次湧上心頭。
「我拿你什麼了?」他不明所以地反問。
他沒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全被她知道了,更沒想到她會將那剩下的半瓶鶴頂紅摻進酒裡。再解釋這一切已經沒有意義。頭一條是救人,救他心愛的女人要緊。他向門邊走去,說要趕緊去找大夫。她搶先跑到門口,雙手攔住他,痛苦地搖搖頭,說來不及了,「鶴頂紅摻酒,沒得救了。」
「你瘋了,快出去!」他知道她說起話來沒遮沒攔,板下臉轟她走。
「這你管不了。反正我不會喝的,為你,不值。」她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哭了。她罵他心給狗吃了。指著吟兒,要他當吟兒面說說,她救了他多少次,而他又騙了她多少回。他被她罵急了,當著吟兒面,他丟不起這個臉,乾脆一咬牙賴個精光。
「慶哥!從今兒起,咱們再也不分開了!」她聲音顫抖著,「咱倆喝交杯酒。」
「咱倆拜過幾回天地了?」她問。
「那,那喝完了再那個?」他激動地問她。她點點頭,這下他來勁兒了,迅速下了床,在茶几邊坐下,端起酒杯就要喝。
「好!」他答應得特別脆。
「是,酒裡下了毒。」她平靜地點點頭。她本來想讓他跟她一塊兒喝下毒酒。他舉杯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既然茶水章死在他手裡,她不能讓這種罪惡在她手中重演,不能讓他死在她手裡。她苦澀地一笑。從懷裡摸出那隻裝有鶴頂紅的小瓷瓶,在他眼前一晃。
「還記得你我一塊兒起過誓?」她問,其實這會兒心裡想的就是這個美麗而可怕的誓言。
「不,我恨我自己——」她趴在他胸口上,吃力地說,「慶哥!我——對不住你,不能陪你留在這個世上了。」
為了慶祝榮慶和吟兒結合,恩海家裡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記得那天小回回走後不久,榮慶回來了。她告訴他小回回來過,並說茶水章喝了鶴頂紅,聽說那是宮中才有的玩意兒。
難道這十多年的苦難,就是為了贏得這一天?
榮慶突然進來了。他正在花廳上陪客人喝酒,小回回悄悄告訴他,說小格格來了。他一聽便慌了神。他本打算趁小格格回東北老家替父親守靈的機會,早早跟吟兒結婚,然後一走了之。沒想她突然回來了。他離開花廳,四下找不到她,立即想到她可能去找吟兒了。他走到新房,沒進門便聽見小格格說話聲。他輕輕走進房門,見小格格舉著手中的綠玉扳指跟吟兒說是他送她的,伸手就去搶小格格手上的扳指。
「你別嘴硬。拿出那瓶子來,你我一塊上官府當堂對質。瓶子裡要是滿滿的,我誣告反坐。要是裡面的玩意兒少了,那就開棺驗屍,非你送上斷頭台不可!」
他心頭一震,頓時愣在那兒,慘白的額頭上滲出一片汗珠。他猛然抱住她,說這種東西摻了酒,就沒救了。她冷冷一笑,說你到底不是頭一回:「既然你知道,為什麼要害他?你說,他礙你什麼了,下這種毒手!」
「不怕你還我呀!」
他衝上前,緊緊抱住她,大聲叫著為什麼,「為什麼」三個字他重複了許多遍。聽見他一連聲地問她為什麼,正如她問他為什麼一樣,各自站在自己立場上,誰也說不清。她想得非常簡單:難道為了她,他就可以害死一個從沒傷害過他的好人,而且是他和她的恩人,在他看來,為了她,他可以不顧一切。這也許是他倆最大的區別。為了自己,他可以不顧任何人,也不顧任何理,偏偏這對她來說是無法接受的。說她喝下毒酒是為了替茶水章殉情,顯然說不通。與其說是替茶水章,不如說是為了她自己,為了她心中最美好的東西被毀滅後的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
「進宮前還有一回呢?」她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