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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飛上枝頭

第五章 飛上枝頭

「妳懂我的意思了吧!」孫太太問:「妳肯不肯替我爭這口氣?」
「我是怕話不中聽,所以先要聲明一句。等妳嫁過去了,裏裏外外都要靠妳一個人;妳可要拿得出來!靦靦腆腆,凡事不好意思說,就幫不上丈夫什麼大忙了!」
「妳如果肯,就叫我一聲娘。」
「除此以外,只有一個辦法,我在安化縣衙門的大堂上,退孫小姐的庚帖。」
「只要張羅得動,怕什麼?」
「肯。」
※※※
「妳的頭髮該好好通一通。不然,索性生一個大火盆,把屋子烤暖了,妳把頭髮洗一洗。」
孫伯葵大出意外,眼珠亂轉了好一會,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不由得大為興奮;但先須問明白:「妳認她做女兒,她自然心甘情願;可是肯不肯嫁到陶家呢?」
孫太太當然懂得女兒家的心理;談到婚事,沒有一個會爽爽快快說一聲肯與不肯的。因而想出一個變通的辦法。
孫太太起身開了櫃子,取出一個上鎖的拜盒;開了鎖拿出一扣摺子,遞給秋菱。
於是秋菱拖過一張擱腳的小凳子來,坐在孫太太膝前,仰臉問道:「太太,是什麼話?」
秋菱覺得這一聲「娘」喊了出來,別的話就容易說了;當時抬起臉來說:「娘!我一定孝順,我一定爭氣。不過,那件事請娘要好好想一想,也許人家不願呢!」
於是,他想一想說:「我那岳母,不,孫太太是我很佩服的。請她親口跟我說一句,她怎麼說,我怎麼辦。」
「你別跟我吵,我是跟你談正經。本來倒有很好的一個法子,你聽不下去,那就算了。」
「這是我悄悄積下的私房,原意給妳姊姊帶了去;如今自然是給妳了。」孫太太說:「錢存在春記茶行;明天我去換個摺子、換個圖章。妳慢慢貼補家用,省一點總有個一兩年好維持。」
聽得這話,孫太太大感不悅,面如嚴霜地久久不語。
孫太太點點頭,「秋菱有良心,顧大局,或者會肯。不過,」她說,「好像太委屈了她。」
「又何至於涉訟?」趙監生知道陶澍的脾氣,越說越僵,只有緩一緩再說,當即起身說道:「我把你的話照樣轉達就是了。」
「我嫌小了。」巧筠搶著說,「妳穿正好。」
秋菱是千肯萬肯;但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心裏是這樣在想;喉頭卻如築了一道壩,隻字不出。
「乖女兒,起來,起來!」孫太太說。
「好!」孫太太表示滿意,「可有一層,光你想通了還不行;要阿筠也真心情願拿她當親生妹子看。」
全家上下都覺得他這話說得太過分了;不過對孫太太的態度,同樣地也覺得不無可議。當然,孫太太自己也知道這不是了事的辦法,無奈要她向陶澍說一句:我女兒不嫁你了!實在比死還難。
※※※
原來是這樣一個主意!巧筠自然高興,只是不便擺在臉上,只說:「秋菱本來比我小。」
「嫌貧愛富」四個字,孫伯葵自覺是無可辯的;但巧筠卻還不受,「我哪裏嫌貧愛富!」她將飯碗一丟,哭著奔回臥房,「我哪裏也不嫁!我去死!」
「那不是強人所難?」趙監生軟語相商,「雲汀,除此之外,可還有別的辦法嗎?」
「妳娘待妳還是好的!」孫伯葵說了良心話,「她出了一個主意很高明,比原來還好。」
她是心甘情願嫁陶澍;孫太太深感欣慰。但婚姻大事,畢竟要有一句確確實實的答語,才不致貽悔終生,因此,孫太太以鄭重警告的語氣說道:「阿菱,妳要好好想一想,妳嫁過去會很受苦。」
「為什麼?」同樣的三個字;這一回,巧筠的語氣顯得嚴重了。
「沒有。」
孫太太記得,彷彿是有這麼一回事;此時亦沒有閒功夫去搜索記憶,只說:「這一來,男家太委屈了,只怕人家不肯。」
「娘!」秋菱問道:「是我話說得太滿了?」她偏著臉怔怔地想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我什麼話說得太滿了?」
「這要太太親自開導她。」
孫太太鬆了口氣,「好啊!」她催促著:「妳快說。」
陶澍勃然變色,「表叔,」他冷峻地,帶點質問意味地,「你是不是要我賣妻?」
這份意氣在旁人看來是可笑的;而在孫太太卻是唯一可以使她心安理得,存身立命的大事。
想了一下,她覺得有句話最可注意,「太太,」她問,「我還不懂要爭什麼氣?」
話是真沒有;但朦朦朧朧,無法出諸口舌的意思卻很多;這些意思就是嫁過去了,怕也得隔好久好久,才能明明白白表達;有些意思,甚至到老到死,都還只是隱隱約約,留存在方寸之中。
「為什麼?」孫太太說:「親戚朋友也不多,我算過了,外面請三桌;裏面請兩桌。也花不了多少錢。」
她左手背有一塊鼓起的贅肉,是六年前為磨盤壓傷了留下來的創痕,「妳別嫌妳這雙手不好看。」她說,「男人的手要細軟;女人的手要粗糙。男人的手細軟,可知不是粗人;女人的手要粗糙,就是會持家的。懂這個道理,妳姑爺不會嫌妳。」
這是一個簇簇生新的主意;孫太太一時還不能接受,愣了一會,慢慢細想,覺得確是一條路,不由得精神一振。
「娘儘管說,說了我自然聽,」秋菱不安地,「怎麼還要先問我。」
禮畢家宴,孫伯葵居中坐下,左顧孺人,右撫嬌女;天大的心事,一旦解消,不由得又喝得酩酊大醉,扶入書房,倒頭便睡。
「請吧!」巧筠攙著她的右臂,步向紅氈;竟是反主為婢,來服侍秋菱。
「娘是說,娘真的喜歡我,想我做個孝順女兒;不過,不過——。」秋菱怎麼樣也無法彰明較著的談論自己的婚事,掙紅了臉,好久才想出一句含蓄而顯豁的答語:「娘說是兩件事;我看是一件事。這件事,娘不必操心。」
「太太,」她說,「妳何必生小姐的氣——。」
孫伯葵考慮了一下,毅然決然地答了一個字:「行?」
「秋菱總說陶家姑爺好,就是窮一點,別的呢,說人品有人品,才情有才情。」老奶媽又說,「何況現在又是幫主人家忙。」
巧筠臉一紅;她從來沒有跟秋菱說過這四樣珍飾的來源;不過彼此心照不宣而已。此刻聽秋菱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堅持了。
「那也不能要。」
「哼!」孫伯葵氣鼓鼓地將筷子一摔,霍地起立,「要逼出人命來了!」說完,掉身就走。
「問過。」
是楊毅出的主意,由孫伯葵去託原媒——陶澍的一個表叔趙監生出面,正式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
「不是說,『君子不奪人所好』嗎?」
秋菱是無法出口。她的想法是,突然之間收侍女為義女,親友不免奇怪;要打聽原因,自然不難;打聽清楚了,自然又會當作新聞。那一來可能會使得陶澍難堪;不如不張揚為妙。
巧筠當然將這幾句話一字不遺地都咀嚼了一遍,心裏在想,父親難得誇讚母親,此刻的語氣竟是心悅誠服,那就不知道這個柳暗花明的又一村是如何動人了。
「妹妹,妳看,」巧筠將衣箱打開來,揀自己不多幾件的心愛衣服,一件件抖開來,往自己身上比,「這件好不好?」
孫伯葵恍然大悟,一躬到地,「太太,」他說,「我錯了!」
揭開摺子,第一頁便有一個「書柬圖章」,她看不懂篆字;只看到一行一行寫著某月某日存銀多少兩;下加一行積累的總數。最末一行記明「連前總計存銀一百一十八兩五錢正。」
「當然。」孫太太說:「妳把她去叫來;妳自己可不要來!」
「比妳小是一回事,妳是不是當她親妹妹看,又是一回事。妳娘說了,妳如果不是這樣子——。」孫伯葵發覺自己的話太多了,趕緊縮住,想一想說:「不會的!妳自然拿她當同胞姊妹看。」
※※※
「我在想,能把秋菱嫁給陶家姑爺,也是一個交代。」
穿上巧筠的茄花色寧綢的絲棉襖與湖色紡綢的裙子,秋菱頗有手足無措之感。尤其是第一次穿裙子還不懂輕移蓮步的訣竅;動輒踢得裙幅窸窣作響,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女兒的婚事,到底怎麼辦?」
將摺子接了過來,秋菱的手只是在抖;熱淚無聲地流一臉——從小不知道什麼叫親情的她,這時忽然感受到了親情,烙痕一樣刻在心頭;此一刻,她知道是終生難忘了。
孫伯葵心想,陶澍要不要秋菱是另一回事;反正這一來,巧筠的庚帖必可收回,那就是秋菱的大功一件,將來賠一份嫁妝,另許他人,也是該當有的報酬了。
孫太太感到這句話很難說;凝神考慮了一下,決定從遠處兜近來,「秋菱,」她問,「妳是常常去看陶姑爺的;照妳看,他到底有沒有出息?」她又加了一句:「妳要憑良心說,不要騙我。」
這樣一想,不由得就說:「不要,不要!沒有那麼講究。」
「還有,」秋菱想一想答說,「姑爺從來不現寒酸相。」
「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也想過。」孫太太低聲說道:「我給妳看樣東西!妳爹、妳姊姊都不知道;妳也別跟他們說。」
別的首飾都不怎麼值錢;秋菱反倒是高高興興地挑了一支金簪子,一副點翠銀押髮;謝了又謝。
當天晚上,孫太太沒有拿這件大事告訴丈夫,因為他酒又喝醉了。直到第二天午飯以後,看他精神好得多了,方始開口。
秋菱一愣,不相信主母是句真話;只眨著眼在想,不知主母說這句話是何用意?
「妳說好,妳拿去穿。」
「雲汀,當初我只是個現成媒人;如果你家老人家還在世,此刻託我去做這個媒,我是敬謝不敏的。為什麼呢?孫小姐相貌雖好,性情不好;嬌生慣養,吃不得苦,並非佳偶。」
於是孫伯葵興沖沖地去看女兒;從窗外望去,只見巧筠在悄悄對鏡垂淚,不由得在門喊了起來,「別哭了!」他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妳說呀!」孫太太頗為困惑,將她摟在懷中,慈愛地說,「妳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太太!」
「不怕!」
「我在想,什麼虛文都不必講;要講實際,要於雲汀真正有益。從沒有家而有家,沒有人照應到有人照應;讓他安心用功,明年秋天就可以揚眉吐氣。要這樣,他的委屈跟妳的委屈,受得才值得,妳說呢?」
聽到最後一句,秋菱的臉又紅了;腦中浮起陶澍的影子,心裏在想,他的手一定是細軟的。
「妳倒杯茶來我喝。」孫太太說,「今天,話可真說多了。」
「自然是在我們家,我把秋菱認作女兒了。」
這時聽丈夫是這樣惡毒地在挑撥,心如刀割;同時也氣憤難平,不由得就橫了心說:「好!我跟陶雲汀去說:我家嫌貧愛富,不願意跟你結親了。這行了吧?」
「為什麼?」
巧筠抬臉看了他一眼,倏又垂眼。口中雖無表示,意思是很明白的,完全接受父親的意見。
秋菱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好照她的要求:「憑良心說,姑爺是有出息的。」她一面說,一面點頭。
孫太太受父女倆的夾攻,氣得要掉眼淚;一個人坐在飯桌旁邊發楞,心裏對女兒可說是傷透了心。同時也怕出了人命;橫一橫心,決定老著臉去跟陶澍說兩句好話。不過她也下了決心,不認吳家這門親,到女兒喜期的前幾天,託病躲了起來,眼不見為淨。
她的話說得很快,秋菱要想一遍才弄得明白。弄明白了還是不能相信她出於真心;看樣是在嘔氣。
秋菱瞠然不知所答,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從古到今,只怕沒有這樣匆忙的姻緣。
於是巧筠在東,秋菱在西,姊妹倆相對一拜。接著是老奶媽與青兒等人見禮,照孫太太的吩咐,正式改稱為「二小姐」。
終於,偎依在孫太太膝下,秋菱委婉曲折地表達了她的看法,孫太太覺得她的顧慮應該重視,陶澍的看法更應該尊重,所以深深點頭,表示一定會慎重行事。
「秋菱——。」
「妳這樣想就好。」孫伯葵放低了聲音說,「妳哄哄阿菱,實在是哄哄妳娘。」
儘管趙監生極力解釋,陶澍終有受辱之感;本來倒是願意無條件退婚的,甚至當初一百兩銀子的聘金都不願收回;此刻卻覺得非有條件不可。
「好!從此更是一家人了。」孫伯葵也是滿面笑容,「妳們姊妹也是見見禮。」
「不是妳奪!是我自己願意送妳的。」
她在想,自己一個孤女,不是為人作妾,便是嫁個轎伕、長班,至多作個油鹽店、雜貨舖的內掌櫃;誰知居然會做舉人娘子!這種意外天賜的機會,如果錯過了,自己都對不起自己。
「妳來!」她將老奶媽帶到自己臥室裏,坐了下來,悄悄商量:「秋菱肯不肯呢?」
「花錢是一樣;還有一樣——」
「嫁過去,起初的日子是苦一點;不過到底是秀才娘子——。」
「哦!」孫太太覺得這是個好辦法,「這說得倒也是。」
於是,巧筠收拾了拜盒,攜著秋菱一起到堂屋,一路走,一路低聲教導,「走慢一點!走慢一點!」她說,「步子越小,裙子越不會動。」
看她那種情思悄然,心神不屬,而嘴角始終有著掩不住的笑意的神情,孫太太便知她那一片心已飛到了陶澍身邊。這當然是孫太太所樂見的;並且深受鼓舞,不由得激發了意氣,要跟自己的女兒認認真真地辨個是非。
「那麼,妳坐。」
「不但受苦,而且還要妳去張羅。」
「妳這是什麼說法?」孫伯葵莫名其妙,「還有個女兒在哪裏?」
秋菱頗有受寵若驚之感,「我不冷,我不冷!」她不肯接那手爐。
「這也有個法子,太太認秋菱做女兒好了。」
「你知道她失教就好了。雲汀,依我說,不如把庚帖退還女家;我去替你說:要女家加十倍退還聘金,你另娶辦喜事的費用也有了,反而是明智之舉。」
「妳從哪裏看出來的?」
「妳說,只要張羅得動,妳不怕費力去張羅。這話說得太滿了。世上儘有張羅得動的人,不肯去張羅;因為仰面求人是最難的事。妳沒有經過不知道!」
「妳姊姊對妳怎麼樣?」
「妳倒沒有說,妳不便帶到陶家?」
「是的。我要探探他口氣;他不願,莫非我硬要把女兒嫁他?沒有那麼賤!」孫太太又說,「這要看他是不是聰明?不聰明就會得福不知;也就沒什麼可惜了。」
這天晚上孫家很熱鬧。人還是那幾個人,不過,話說得多了,進進出出腳步也輕快了,笑聲不斷,鍋杓亂響,因而就顯得很熱鬧了。
「秋菱老早說過,不肯做小,太太又不是不知道。」
「那麼,妳挑兩樣別的。」
孫太太發覺自己的態度錯了,不應該含著笑說,倒像是在開玩笑;因而正一正顏色說道:「秋菱,我不是跟妳說著玩的。我先告訴妳,我為什麼有這個想法,我要爭氣,我生的女兒不爭氣;我要個爭氣的女兒。」
於是,他連連點頭:「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就是。」
秋菱自然說:「好!」
送了衣服還要送首飾;捧出一個拜盒來,打開蓋子,首先看到的,也是最貴重的,還只是陶三姑送來的那四樣東西。
秋菱接受了這一番鼓勵,「娘教訓得是,」她抬起頭來說:「我都聽娘的意思,不過他家的境況,娘也是知道的;我怕我力不從心,膽子有點小。」
孫太太面色緩和了,「她現在小名叫阿菱。阿菱自己也有這一層顧慮,我已經開導過她了;如果雲汀不要她,是雲汀自己沒福氣。我們可不能因為這樣子,就不當她是女兒。你要是心裏這麼想,事情才會圓滿。」
孫太太又從頭細想了一遍說:「這件事,現在倒是我在陶家姑爺那面反而有把握;秋菱這面,要先好好跟她說一說。」
「別這樣!」孫太太也是不辨自己心中,酸楚還是甜蜜;一面拿手巾為她拭淚;一面問道:「明天我去了,妳有什麼話要我跟他說?」
孫太太卻很起勁,只為做了一件自己所喜歡的事,因而激起一片對秋菱的愛心,彷彿真有這麼一個待嫁的女兒一樣;瑣瑣碎碎的關切都想到了。
秋菱的頭髮很多,梳了根又粗又長的辮子;這幾天幫著料理燻臘肉,頭髮上沾了油灰,一摸上去滯手,真是該洗一洗才會乾淨。可是,這會遭人罵一聲「輕狂」;甚至還會撇著嘴說一句:「小姐還沒有真的當上,小姐的派頭倒已經擺出來了!」
「不!姊姊妳喜歡的——」
孫太太沒有理她這句話,生日到了,應該有所餽贈,作為祝賀,那是禮節上的小事;孫太太要研究的是他們的大事。
「沒有。」秋菱低著頭,輕輕答了這一句;忽又抬頭說道:「娘!今天給你們兩位老人家磕過頭了,用不著再請什麼客。」
「當然好。」秋菱答說:「她還硬要把她那四樣首飾分一半給我;我硬辭才辭了的。」
「妳看!打開來看。」
這幾句話激起了秋菱的雄心;能夠體貼入微地將陶澍照料得毫無後顧之憂,到得明年重陽一過,泥金報捷,那是多麼可得意之事?
「大小姐、二小姐!」小丫頭青兒帶些頑皮的笑容喊道:「快開飯了,老奶媽叫我來請。」
陶澍先不作聲;然後惋惜似地說:「家有賢母,我真不明白,何至於會失教?」
秋菱口裏答應著,心裏很亂;她忽然發覺迷失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那種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不踏實的感覺,使人很不舒服。
「不!」孫伯葵糾正她。「妳要叫阿菱,叫新的小名,就表示承認她新的身分。」
「沒有事,沒有事!」她放低了聲音說:「我有個主意,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對這番教訓,秋菱倒是隻字不遺地都聽入耳中了;而且覺得其中大有道理,值得好好去想一想。
秋菱頗有受寵若驚之感;但也知道,決不能受這一份好意,否則會讓陶澍看不起,「多謝姊姊!」她被巧筠拉住的手掙不脫,用另一隻手去推拒,「我決不能要!」
聽得妻子平靜的語氣,體味一下話中的涵義,孫伯葵軟化了。
「什麼?」孫太太打斷了她的話,「是大不是小?」
一聽這話,秋菱心頭如小鹿亂撞;一張臉燒得像紅布一樣,燒得頭都暈了,趕緊用雙手扶住;同時也遮住了臉。
「妳給我做女兒好不好?」
「太太,」老奶媽也是急於想隨巧筠「陪嫁」到吳家,去過幾天風光的日子,所以極力慫恿,「陶家姑爺既然說道,最佩服妳這位老泰水,當然會聽妳的話。明天我陪太太去看陶家姑爺,話要這麼說,說妳為了捨不得這個好女婿,才想出這麼個變通辦法。陶家姑爺看妳的面子,就委屈一點也認了。」
「我知道。」
「不!」孫太太打斷她的話說,「我不是生氣,我是要爭氣。妳姊姊已拿我氣出肚皮外了;現在只巴望妳替我爭氣。」
「豈止說錯,你的想法就錯。人家本來肯的,衝你這種態度,人家就不願意了。你心目中還把秋菱當做低三下四的人,自己做賤自己;怎麼又能受人尊敬?」
「阿菱,」巧筠從善如流,立即改口,「跟我一起長大的,本來就跟同胞姊妹一樣。」
秋菱對這一點不置可否,只說:「他的生日快到了!」
「那麼,陶家呢?肯不肯做我家的丫姑爺?」
不多片刻,秋菱來了;孫太太親切地握著她的手說:「妳坐下來,我有話說。妳的手好涼!」說著把自己的雪白銅手爐,遞了過去。
「妳姊姊」三字,在秋菱頗有新鮮的感覺;不由得在心裏默誦了幾遍,有著說不出的一種驚喜;同時在想,竟是不由分說,認女兒認定了。不過,隨即便有警惕,非分之榮,不可隨便接受;此時改口叫「娘」,萬一變卦,豈不是一件極尷尬的事。
「還有呢?」
一面說,一面踏進房去;巧筠轉臉過來;眼圈紅紅地將堆在椅子上的衣服拿走,好容她父親坐下。
「我也不是跟妳吵!幾十年的夫妻吵得出一個什麼名堂來?我只不過心緒不好。」他儘置裝出委屈的聲音,「妳又不肯體諒我。如果妳肯體諒我,我當然聽妳的。」
「你要聽我就聽到底,不能打半點折扣,行不行?」
「妳可別說這話。以後妳得想著妳也是有身份的人,該當講究的要講究;講究不起是另外一回事,可不能沒有那種心。再說,講究也不是要戴寶石戒指珠耳環,布衣服洗得乾淨,漿得挺括,也是講究。」
「怎麼老不開口?阿菱,我有句很老實的話,不知道妳要不要聽?」
「真沒有也就算了,反正將來儘有得說。」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妳總記得這句話吧?」
「妳娘的意思,」孫伯葵開門見山地說:「拿秋菱認作妳的妹妹,陶雲汀做妳的妹夫。秋菱已經肯了,也改了小名阿菱。至於陶家,妳娘說有把握,如果不願,只怨他自己。反正妳的庚帖,他是非退回來不可。」
秋菱是大腳,要裝小腳是件非常彆扭的事;但也無奈,只好強自抑制著,一步一步移向堂屋,但見高燒一對紅燭,懸起一幅南極仙翁,彷彿是做生日的樣子。
「妳再想想看!」
但長桌子前面又並列兩張椅子,卻又像新婦「廟見」的格式;秋菱正在猜想時,老夫婦雙雙出現,老奶媽已將一方紅氈條鋪在地上,權充贊禮的賓相等兩老坐定,說一聲:「老爺、太太,受二小姐的禮。」
秋菱深悔自己的話說得太硬,便先道歉:「姊姊,對不起!」她陪笑說道:「看起來我好像不識抬舉。不是的。我是在想,這四樣東西,不比普通首飾;姊姊應該原封不動帶到姊夫家。」
「我說姊姊應該原封不動帶到吳家,才是道理。」
「不敢當!」她輕輕說一句,隨即在紅氈條盈盈下拜,口中喊道:「爹、娘!」喊完,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阿菱!」孫太太摸著她的頭說:「認女兒是認女兒;把妳許給誰,是妳的終身大事。這兩件事,妳不可混在一起。妳懂我的意思不懂?」
「妳是從哪裏看出來的呢?」
「那麼我說,你要把阿筠改許吳家,我可以跟雲汀去說。不過我另有說法:『我還有一個女兒,替她姊姊嫁給你。』」
「乖女兒!」孫太太撫著她的頭,很高興地說:「就是妳不肯,我還是要妳做我的女兒;回頭我挑日子,就在年裏,要請請客,跟親戚見個禮。」
「還有什麼?」孫太太催促著,「妳怎麼不說下去?」
「大概會肯。」
「我在想,」孫太太說:「最要緊的是雲汀的意思。俗語說『醜媳婦終要見公婆面』;如今我是難為情的丈母娘終要見女婿的面,既然這樣,不如早去看他一看,把話說明白了它。」
「對!」孫太太欣慰異常,「這才真正有志氣。」
秋菱便去倒了茶來,遞過去時,孫太太看到她的手,忍不住又有話說。
「妳怎麼說?」
此言一出,趙監生才知道自己失言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他說,「我不過是因為我們至親,純粹替你打算,話說得太直了一點,決沒有輕視你的意思。你不可多心!」
「問過她了?」
孫太太微微一驚,抬臉看時,是老奶媽在她身邊,一臉詭秘的神情;不由得心裏著慌:「出了什麼事?」她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秋菱很感激孫太太的體貼;但仍舊很吃力地才能吐出一個字來:「娘!」
一聽這話,孫伯葵就翻了,「問妳啊!」嗓子極大。
秋菱大部分的時間在「姊姊」屋子裏。頭一聲叫「姊姊」,極其艱難,一叫開頭就容易了。巧筠可不同,頭一聲「妹妹」就叫得很自然,也很親熱。
「妹妹,」巧筠出奇地大方,「我們一人一半,妳挑兩樣。」說著,拿起寶石戒指便要往秋菱手指上套。
「每次去,姑爺總是在用苦功。」
「太太,」孫伯葵陪笑問道:「莫非我話說錯了?」
這樣想著,迫不及待地想要瞭解是何高明主意?但剛剛哭過,臉上傷心的神情,一時還改不過來,仍舊是矜持地不語,只坐在父親對面,表示靜待下文。
「我明天帶了老奶媽去;見面要有個說法。我們自己先打算好。阿菱我倒問妳;如果年裏就把妳嫁過去呢?」
孫太太對這句話深感滿意;而且信心大增,「我告訴妳!」她說,「我也捨不得這個女婿。既然大女兒不肯嫁;我把我的二女兒許給他。」
為了孫太太不肯出面,孫伯葵跟妻子已吵了好幾場了。先是老夫婦倆私下爭執;以後是公然勃谿;到最後竟想策動巧筠來仇視母親,在飯桌上居然這樣子說:「阿筠,妳娘不想妳過好日子;要看妳跟著姓陶的去討飯,她心裏才舒服!」
秋菱默然半晌答了句:「情願自己苦,也不要去仰面求人。」
秋菱原來睡在巧筠後房,已非丫頭的身分,寢處也應該變一變;孫太太的主張,讓秋菱在她床前搭一張小床,母女一房睡。關上房門,自然有些私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