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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趕考

第七章 趕考

秋菱欣慰異常,略帶些激動地說:「大爺是這麼想,再苦的日子我也能過。其實,也不會怎麼苦,將來大爺只管安心用功好了;柴米油鹽,開門七件事,不用大爺操一點心!」
到得省城,寄居在陶公祠。祠中所祀是東晉的陶侃;他曾封長沙郡公,所以在長沙府附郭的善化縣南,有個祠堂。規模不大,本難容舉子寄居,只為陶澍也姓陶,論到淵源,也是陶侃的後裔,自然另作別論了。
「言重、言重,尊駕貴姓?」
「包在我身上!」汪朝奉拍胸脯說,「我們東家的小少爺,要開筆做文章了,正要請西席。」
「我知道!」陶澍感激地答說,「妳不必替我操心。我禁得起打擊。」
做完詩再把文章的草稿寫出來,逐字斟酌,自覺無甚瑕疵了,又去推敲詩句,檢點平仄與韻腳;這件事非常重要,平仄偶一不符,名為「失粘」,韻腳不合,名為「出韻」,這都是違犯功令,再好亦無錄取之望。
「不瞞你說,拜師之說不敢受;贄敬之名也不敢承,不過逢年過節,人家有筆很豐厚的禮送來,我也受之不辭。到底一家大小,要有個餬口之計;從那次以後,算是成了我的常業。不過,老弟台,我自己心裏有個規矩,從未跟人說過;今天不妨跟你談談。」
這就不但同意,而且是贊成了。因此,當天便去看汪朝奉,將自己的意思告訴他。
「那就談詩吧!」另一童生姚亮是最佩服陶澍的,「雲汀先生,你是陶詩專家,最近有何心得?」
「那好!萬一落榜,你願意到揚州去尋個館;我對娘說起來也好說些。」
「丟了好久了,為了赴試,不能不看看制藝——。」
聚飲的一共是四個人,有個長沙縣的優貢叫王兆薌,年紀最長;首先倡議:「今天不准談制藝;違者罰酒。」
她在想,自己總還能夠忍受,就怕丈夫會經不起刺激。於是憂心忡忡,立刻便想到應該早早設法化解。
不過到得喜期的前五天,秋菱是無法再到廚房裏去了;因為搭了喜篷,舖設喜堂,備辦喜筵,包給一個廚子老尤,他挑了碗盞傢伙,帶了三個下手,已經將孫家的廚房,暫且接收了。
這時離巧筠的喜期還有半個月,但吳家已經日日盛宴,熱鬧非凡;因為辦喜事要請人幫忙,一則犒勞,再則分配執事,少不得先以酒食相餉,其名謂之「請將」;事後當然設席酬謝,那就是「謝將」了。不管請將、謝將,無非豪富之家,借個名目,誇耀鄉里。吳良本就喜歡擺闊;如今得娶「安化第一美人」這麼一個好題目,自更不妨舖張揚厲。
雖只兩個字,卻有千鈞力;秋菱急急問道:「是九月十三發榜嗎?」
如果頭一年由於特殊原因,無法參加科試,仍舊有補試的機會,那就是「錄遺」;在鄉試前一個月,由學政在省城裏舉行。陶澍上年因病未與科試;所以必得七月初到長沙,等候「錄遺」才不致見擯於秋闈。
原來賀老者經史嫻熟,文筆雅健,但運氣卻極壞,每次秋闈入場,總有意外;有時闈作得意非凡,卻偏偏遇著個有目無珠的房考官,唯有付之長嘆而已。
「敝姓賀。」
「陶太太,」汪朝奉說,「唯其雲汀先生豁達,文章就會做得更好;我看,這趟十之八九要高中。陶太太,妳馬上就是舉人娘子,恭喜,恭喜!」
「是,是!我只是此刻跟妳說一說。」汪朝奉又說,「陶太太,妳又要喝喜酒,又要受賀;恕我直言,要打扮得體面些。」
陶澍與秋菱自然都站了起來;老奶媽卻一直送到門外,而且不再進來,站在院子裏替他們擋住來窺探的小尼姑,好容他們靜靜談心。
秋菱理解到丈夫的心情,自然又驚又喜。在過於平靜簡樸的日子中,有生活上可以預見的變化,不論結果是好是壞,起初總是受歡迎的。所以,秋菱興味盎然地問:「怎麼是巧;怎麼是不巧?到底是什麼事會碰在一起啊?」
夢境時斷時續,人聲嘈雜,怎麼樣也是睡不舒適的;不過陶澍的心情卻很恬靜,因為頭一場只餘抄繕的工夫了,不必亟亟。
「陶太太,報喜要報到岳家,令尊令堂,當然會替妳料理賞封,以及請客唱戲來開賀。不過,我想陶太太總也知道,像這樣的做法,未見得是雲汀先生樂意的。」
「都害在你那方端硯上。」
知道是知道了,心理的負擔卻很重。陶澍一向蔑視八股;為此倒是好好用了一番功。
「這麼漂亮的卷袋,只用一回,未免可惜。」陶澍開玩笑地說:「就憑這隻卷袋,我還得再考一回舉人。」
「不錯!就是這話。第一、事先請託,決計不行;我的說法是,他的卷子不一定分在我手裏謄錄,豈可貿然答應?有人說,他可以去活動收掌官,能讓他卷子分到我手裏。我正色告訴他說:這是犯法的,千萬不能做。出了事,腦袋要搬家;就分到我手裏,我也不會替他效勞。」
「酒令大如軍令,何苛之有?」王兆薌又說,「如今上下泄泄沓沓,醉生夢死;奢靡之風,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倒真該有個張江陵那種法家來執政,或者可以一矯積弊!」
「是!我知道。」
「那算得了什麼?等你一進省城我就回娘家;現成的材料絲線,用不著十天就能做好。」
「大爺,你別往下說了!」秋菱搶著說道:「日子要看怎麼過?是苦是樂,也要看各人的心境。粗茶淡飯,只要知足,就不算苦。我,」她低著頭,放輕了聲音,「我是很知足了。」
※※※
「怎麼?明天不是第二場進場。」
就這樣半睡半醒地,直到天亮,方出號舍,腰板肩臂痠痛,便打了一趟「八段錦」;將剩下的冷飯,用開水一泡,就著辣豆豉與臘肉,吃得一飽,正要回號舍去謄清時,只聽六七丈以外,有個蒼老而宏亮的聲音在喊:「完了、完了!天亡我也!」
這句話碰在秋菱的心坎上,立即答說:「多謝,多謝!你真正能體諒我們夫婦的心;如今我倒要跟你商量,朝奉先生,你看應該怎麼辦?」
賀老者屈指計算了一下,「恩正併算,共計二十三科;整整五十年。『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從三十年前,我就絕意於此了。不過,」他說,「每科還是入闈。」
「不要這麼說?傳出去叫人笑話。」秋菱不安地說。
「好,好!」陶澍欣然相許,「且出了場再說。」
陶澍想了想笑道:「『欲辯已忘言』。」
汪朝奉的想法不同。他很為陶澍不平,希望他揚眉吐氣,報喜的一到,隨即開始舖張揚厲地大大熱鬧一番。錢他有,墊個幾百兩銀子也很樂意;但喜事要秋菱來主持,否則就是瞎起勁,這一層得先跟她說明白。
「是的。」
原來子午卯酉大比小年,秀才須先參加「科試」;由學政在頭一年按各府排列先後,次第親臨主考,取中一等、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方始准進入鄉闈。
「言重,言重!不過彼此成就一個義字而已。」
最後再作一次檢點,改正了幾個字,斟酌盡善,上堂交卷。回到號舍,收拾考籃,準備趕午時開門出場——放出場名為「放排」,或稱「放牌」;隔一兩個時辰放一次,凡是第一次放排出場的,自然都是文思敏捷的人;但亦有例外,像那老者就是。
「是、是!」陶澍急忙答說,「賀老自然胸有丘壑,不是有求即應的。」
「我說,哪有新科舉人拜生員的門的道理?」
陶澍的所謂「用功」,本意是在揚州逗留,可以實地觀察鹽務、漕運;這些道理,跟秋菱去談,陳義未免過高,所以這樣答說:「用功並不是讀死書。至於花天酒地,妳知道的,我並不喜歡。」
「真是歉疚萬分。」那後生說道:「我當時因為老先生要看我這方硯,趁空到屎號去了一趟;等回來也沒有注意尊髯已染墨跡,否則一定提醒你老先生。」
「老先生尊姓?」
她自己不願露面,家裏上上下下也似乎忘記了她這個人;當然,孫太太是例外,不管多麼忙碌,總要抽空來看看她,有時僅是打個轉,不交一語,但她眼中所流露的慈愛光輝,已足以安慰秋菱的落寞了。
「朝奉先生,我真感激。」秋菱心裏極其感動,眼圈都紅了,「不過!」她囁嚅著說:「我姊姊的好日子,我不能不在娘家照應;而且,萬一沒有消息,我就更沒有臉面了。」
「還有,」秋菱用祈求的眼光看著他,「萬一,萬一考官有眼無珠,你也不要難過。」
陶澍與其他在號舍外面的舉子,急忙奔了去看;只見五十四號裏面,坐著一個長鬚老者,一臉懊喪之色;再看到號板上的卷子,不由得都替他吃驚,卷子上不著一字,細而長的墨跡,卻縱橫皆是。
聽得這話,賀老者放下酒杯,將陶澍細細端詳了一回說:「不會!老弟台今科必中。我也略諳相法;自信還不至於看走了眼。來,我預賀一杯!」
「奶奶跟媽早就預備好了。」
「足見賀老手筆不凡。冥冥中成就他人的功名,亦是極大的陰德。」陶澍忽然想到,「受惠的人知道了沒有呢?」
「妙!」陶澍笑道,「自承有這回事,卻不以居功。賀老的處世,值得後輩效法。」
「話說在前,倒不一定居西席之位;因為我怕有年限,太拘束。」陶澍又說,「反正此刻言之還早;到時候只請你格外在意就是。」
「那也好!不過不必等到過年。年下又是雪,又是雨,路上不好走。」
「賀老先生今番倒是奇遇。」陶澍安慰他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必戚戚。」
光是「糊名」,或者猶可從筆跡中去識人,仍得徇私或納賄;所以再一重手續是「易書」;卷子交到收掌所,用紫筆標示後送到謄錄那裏,用硃筆重抄一遍,稱為「硃卷」;墨卷歸箱,硃卷轉送對讀所校對,用黃筆加點;然後送房考評閱,用的是藍筆;此時一本卷子上紅黃藍紫,五色已具其四,最後是主考定去取,卻用墨筆,湊色五色。
陶澍感激極了:「良朋愛我如此,」他深深一揖,「誓當勉力以赴,藉報知遇。」
「主考得用墨筆,說起來也是當年釐訂場規者的一番苦心。因為墨卷中如果有小小失誤;主司調了原卷來看,可以酌情代為彌縫;再改正硃卷,亦很容易。」賀老者說,「有一年我看到一本墨卷,立意極妙,可惜文字上的工夫淺了些;一時起了個憐才的大膽念頭:心想照功令添註塗改,不超過百字,不算犯規;就照這個限制,細心替他改了一遍,再謄成硃卷送對讀所。結果,這本卷子竟高中了。」
「怎麼不好?只是太費事了。」
態度、聲音都與平時不同。態度是一種不認輸的味道;聲音更聽得出來是在賭氣。所賭的,自然是個「巧不巧」的「巧」字。
「絕無此理!」賀老說,「就喊陶先生好了。」
果然,問到此三事;賀老者的表情不同了,掀髯凝視,有些驚異地問:「老弟台對這些世務,居然關切?」
「說來也是他一番孝心;他顧慮著他倒中了,我還是我,不免難堪,所以不肯進場。其實,就是我此番來受一夜的罪,也是拙荊、寡媳、小孫合力慫恿的結果。」
「一個多月,眨眨眼就過去了。」
「喔!」秋菱不自覺地說,「那自然是要緊事。」
「也許,」陶澍笑道,「令孫與我會成同年,亦未可知。」
「說得好!這麼透徹的話,足以杜其倖進之心。」陶澍又問:「第二呢?」
賀老者不答話,放眼四觀;然後說道:「夢會中人,都還在號舍中受熬煎;你我挑個地方,逍遙一番亦可。」
陶澍只當她因為嫁了一個讀書人,而且是正室,所以知足;不料她是這麼一種想法。憐愛之心,油然而生;勸慰她說:「妳不必對這一點耿耿於懷;最好忘記掉。我只把妳當孫家二小姐;妳自己也應該這麼想!」
一文一詩的草稿皆已停當;時候亦到了四更,秋宵露重,寒氣侵人,正是尋好夢的辰光,這一覺很重要;陶澍收拾稿紙,出了號舍,挺一挺胸,伸了兩個懶腰,又喝了一杯茶,然後吹熄蠟燭,將一床薄被裹在夾袍外面,蜷縮著很快地入夢了。
秋菱心中一動,但旋即斷然決然地說:「不!多謝你。戴首飾也不爭在這一天。」
「是的。」秋菱也總是這樣答應著。話雖如此,留飯的人一多,她又到廚房裏去了。這因為,第一是新添的一個廚娘,不甚得力,怕飯菜供應不上;第二,也是最主要的一個原因,人多嘴雜,有些人說話顧前不顧後,搞得大家下不了台。譬如有一天有個沒腦筋的太太就說:「虧得有秋菱代嫁;不然大小姐也不能有這麼一副好嫁妝。」當時羞得巧筠臉色大變,幾乎當場昏厥;秋菱也覺得辯又不是,承認也不是,奇窘不堪。倒不如索性避開,眼不見、耳不聞來得清淨。
這座書院建於宋朝,是朱熹講學的四大書院之一。陶澍在這裏有好些朋友,歡然道故,便帶了酒上山,在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取名的愛晚亭中,席地而坐,把杯論文。
「第二,因材造就。倘或本有才情,立意高人一等;只是意有不足,文字稍差,稍加點竄,便成佳構,我自然樂於成人之美。」
「對不起!」王兆薌將酒壺提了過來:「罰一巨觥。」
這樣子關切陶澍,這樣子要為陶澍爭氣,只怕自己的同胞手足也不過如此!秋菱站起身來,離了座位,殷殷下拜;同時說道:「朝奉先生,你這樣義氣,我們夫婦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
「當然是希望你秋風得意,不必遠奔江淮。」汪朝奉又說,「我還希望我的行期在九月底。」
於是改了稱呼;小秀才又自己報了名字,叫賀永齡;然後說道:「爺爺,有轎子在那裏!奶奶叫預備的。」
於是把酒快談,極歡而散。不但這一天,三場既竣,將功名利祿之念拋得遠遠地;陶澍也是日日找賀老者盤桓,就這八月下半月的十幾天工夫,他自覺勝讀十年書了。
「不怪你,不怪你!場中莫論文,命也,運也!罷、罷、便宜了你。」說著,那老者將一文一詩兩篇草稿遞了過去,「你能夠中了,也算文章有價,不枉我一片心血。」
哪有這個道理?秋菱在想,除非是不相干的話,或者可能如此;希望訂約面談的話,何等緊要,怎會忘記?明明是掩飾的話。
「是不是要緊事?」秋菱答說,「如果不要緊,我到白衣庵燒了香再來。」
「二小姐,」陶澍又開口了,「我此刻的心情,又喜又愁!喜不必說,愁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於是隨著小郎由後門進入當舖,引至客座,汪朝奉已站在那裏等候了。
連番不第,家計漸艱,賀老者不得已考充了「謄錄生」。闈中防弊是雙重手續,一重是墨卷早經彌封姓名,稱為「糊名」,卷子上只有考生的籍貫與編號,作為按地域分配取中名額的憑藉,這本名冊在主持闈務的監臨手中,主考與房考是無法知道的。
於是,話題便落到明朝張居正的身上,結論是相業可觀,人品可議;講理學的張一湘,對於張居正「三月歸葬、六月還朝」,不守三年之喪而貪位忘親,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出此「奪情」之舉,尤為不滿。
想是這樣想,卻不便說破;仍舊以毫不在意的口吻答道:「我知道了!萬一榜上無名;我索性跟汪朝奉到揚州去玩一趟,過年再回來。」
「這樣,」秋菱欣慰地微笑著,「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喔,原來是安化的陶秀才,幸會,幸會。」賀老頭問道:「出場以後,可有『吃夢』之約?」
剎那間,秋菱的思緒如八月十八錢塘江的潮水,壁立千仞與一落千丈,皆是倏焉間事。如果巧筠出閣之日,恰是陶澍報捷之時,這番揚眉吐氣的快意,便為它死也值得;否則,得意與失意的對比,就太殘酷了。
「那又是什麼道理?」
「妳先說!我不知道妳什麼事不方便?」
「真正有心人!」賀老者說,「我不說你有幸識我;是我有幸識你,頻年涉歷江淮的一點心得,不致與秋草同腐。」
這封信到達安化,正是陶澍進場的那天;秋菱事先已打聽過了,鄉試進場是八月初八,半夜裏發題紙,開始考第一場;所以初九一早從娘家回來,預備轉到白衣庵去燒香。一到家,只見當舖中的小郎,在門口等她。
因此,他拿出多年養氣的功夫來,祛除雜念,默誦陶詩,神與古合,進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不知何時,矍然而覺,只聽號軍在喊:「接題紙」!
「我聽不懂大爺的話。倒像在唸詩。」
「也好!總算亦是排遣寂寞之計。」陶澍說道,「到了省城,我怕不會有太多的功夫寫信,妳別惦記,一切我自己會當心。」
秋菱點點頭,心裏在想,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件事預先不能說,譬如娘家倒預備了幾十兩銀子在那裏做報喜的賞號;結果毫無用處,豈不落個把柄?果真有了泥金捷報,自然娘家會出來料理,此時不必著急。
於是,這天晚上回到陶公祠,雖已十分疲累,仍舊興致勃勃,挑燈舖紙,為秋菱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他要求她跟他的岳母,不要因為他這一次萬一失利而失望;他保證決不會讓她們母女失望。同時告訴秋菱,如果有揚州之行,他今年年底不會回家,要在揚州好好用一番功。甚至他還想到做大僚的幕府,猶如康熙年間,杭州的名士陳潢助治河的名臣靳輔,開創一番澤惠後世,名留史冊的事業那樣。
不過,這樣掩飾不見得是惡意。或者情勢不同,想法已變,覺得先前要說的話,以不說為宜,那就只好作這樣一個不通的解釋。
神清氣爽的陶澍,不慌不忙地先到間壁號舍,借火點燃了蠟燭;然後從號軍手中接過題紙,在號板上舖平了細看,心中不由得一喜。出自四書的題目,是自己在窗課中做過的;有宿構的腹稿在,再作一番推敲,精益求精,就占便宜了。
「敝姓陶,單名一個澍字。」
「這怎麼能受?受了,不就是自畫作槍替的供狀嗎?我還留著我這張嘴喝酒呢?」
「陶太太,」他說:「今天八月初九,雲汀先生昨天晚上就進場,此刻正在那裏絞腦汁。一個多月以後,就有好消息。」
這是指賀老者當謄錄生,三年一舉鄉闈,在闈中抄硃卷,至多半個月的工夫;閒工夫豈不太多?「是啊,總得找個消遣。好在我腰腳頑健,也甘於粗糲,興致來時,拿帕子包幾塊糍粑,一塊臘肉;吳頭楚尾,任我遨遊。」賀老者笑道:「乞食江淮的生涯,少不得做它一兩回。」
「這話也是,那麼這樣。到那天妳預備好;我一派人來請,妳就知道是這麼回事,暫且不要說破。」汪朝奉說:「吳家辦喜事,陶家也辦喜事;倒要看看哪家辦得熱鬧?」
落魄文人,四方遊士,到江淮之間向鹽商、河院,憑一技之長,便可大打秋風。這種風氣從康熙年間開始,亙歷三朝,愈演愈盛;身當其事,視作當然,不過稍有羞恥之心的,稱為「乞食江淮」。陶澍對這一點不甚感興趣;感興趣的是,賀老既常遊江淮,以他的人情歷練,對於鹽務、漕運、河工上的積弊,一定有透徹的瞭解,正不妨請教請教。
嶽麓山在長沙西面,隔著湘江與府遙遙相對;山上勝蹟甚多,陶澍都不在意,首先去訪山腳下嶽麓書院。
這一席快談,為陶澍帶來了心理上的解脫。赴考是為做官;做官是為做事;做事為了發抒抱負。否則青雲直上而庸庸碌碌,又何足為榮?
「賀老,」陶澍興味盎然地問,「你受了沒有呢?」
「二小姐,」陶澍有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
「那麼,賀老是怎麼回答他呢?」
事情是很清楚了,陶澍不管得意與失意,都要靠汪朝奉幫忙;秋菱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表示,想了一下說:「朝奉先生,你這樣待雲汀,我不知道怎麼樣的感激?不說雲汀,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將來雲汀得意了,我一定會時時刻刻提醒他,汪先生待我們的好處,不可忘記。」
「怎麼不知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發刻的闈墨與他的原作,已有不同,自然要奇怪。主司成就,添註塗改亦不致如此之多;後來千方百計打聽,這本卷子是我謄的,斷定是我好事,備了重禮,要來拜我作業師。」
「當然!」陶澍很灑脫地說,「我難過什麼?窮通富貴,自有定數;我不是那種看不開的人。」
「這樣說,雲汀先生,你是佩服張江陵的?」姚亮問說。
陶澍聽得這話,肩仔頓感沉重。他知道妻子的用意,如果名落孫山,回到安化,恰逢巧筠婚後會親,自不免難堪。由此可見,秋菱勸他的話,只是寬他的心;其實她對得失比他看得更重。
「不要緊!晚上再喝。」賀老者又說,「你跟你媽說,明天不必預備進場吃的東西了。」
「這話說得好!我甘心領罰。」說罷,陶澍舉杯一飲而盡。
「是——,」秋菱終於說了出來:「大爺,沒有看不起我的意思。」
「那就跟我走!」賀老者笑道:「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足下一定會做主人,不心疼吧?」
「陶太太」他說,「我們朝奉叫我來請妳;巧得很,妳回來了,免得我到孫公館走一趟,快請,快請!」
「我知道。」陶澍沉吟了一會,突然說道:「我有個打算,妳看行不行?汪朝奉一直勸我到揚州去打秋風;我想,這一次如果榜上無名,我不如到揚州去找個館。一面用功;一面可以寄錢給妳。」
「這當然能用!不過,這種錢很值錢,怕將來報答不了。」
「我一說,你就明白。我入闈不是應試,是當謄錄。」
聽得這話,賀老者大為動容,徐徐舉杯,自語似地說:「有你這句話,足慰平生了!」說著,仰臉乾了酒;拿空杯向陶澍照一照。
「只要有志氣,沒有做不到的事。」
於是,她自己為自己挑了一樣差使,替母親看屋子;也就是成了管家,外面要什麼東西,本來須孫太太自己來檢點的,如今有了替手。
於是,用冷水洗一把臉,沏了一杯茶,一面嚼著「狀元糕」,一面默默構想,想停當了,卻暫且丟開;先做那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
何以知足?陶澍自然能夠瞭解,卻故意問一句:「是什麼事讓妳知足?」
「晚生在省城的朋友不多,尚無此約。」
陶澍正是如此打算;但這話出之於秋菱之口,他覺得要好好想一想。本想問一句:我不在家,妳也不在家;倘或秋風得意,報子來報喜怎麼辦?轉念又想;這一層,以秋菱的細心不會想不到,她自然會有安排。由此可知,她作此建議,完全出於體貼。
這是說巧筠出閣的吉期。陶澍心中一動;默默地想了好一會,突然說道:「倒要看巧不巧!」
「多謝!但願如賀老所言。」陶澍話題一轉,「三年之中,不過辛苦半個月;平居多暇,何以為遣?」
「足下真無忝於靖節先生,能作此語,便是性情中人。來!乾一杯。」
釘好號板,掛起號帘,開始做飯;陶澍是自己料理慣了,左右同號,卻都是公子哥兒,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陶澍少不得還要助以一臂之力;草草飯罷,回到立不直,睡不平的號舍中,蜷坐養神。耳中人聲鼎沸,梆鑼不絕;陶澍也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心裏在想,此番赴考,關鍵就在第一場。不論秋闈、春闈,所重的也就是第一場一篇四書文和一首試帖詩;第一場能夠「出房」——由房考官呈薦給主考,便有取中之望。當然,頭場平平,二場、三場文章出色,「補薦」的也有;不過陶澍知道,這一次的二、三場不大可能做出好文章,因為接近屎號,臭氣必是越來越重;二場猶堪忍受;三場其臭不可嚮邇,哪裏還能靜心構思?
「是的。」陶澍答說:「差亦不過差一兩天。」
「言重!言重!」汪朝奉遜席相避,然後又說:「陶太太請坐。我還有事。」
另外又寫了一封信給汪朝奉,請他照料秋菱;他給妻子的信,即附在裏面;因為秋菱識字不多,雖然他盡量使用口語,寫得深入淺出,仍恐秋菱不能完全懂得,託汪朝奉將家書唸給她聽。
那小秀才很知禮,祖父的朋友,自然照規矩喊,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叫一聲「陶公公!」
※※※
乾了杯,陶澍一面替他斟酒;一面問道:「令孫秀發,何以不進場;祖孫同科,豈非佳話。」
陶澍想一想才明白,是「制藝」二字出了毛病,便即笑道:「此會未免忒苛!」
「那好!不過,我有句話,如果考不上,你在省城裏多住個十天半個月再回來。」
聽得這話,秋菱愣得一楞,隨即答說:「汪朝奉,說實話,這件事我想是想過;不過覺得辰光還早,還沒有預備。」
「日子排定了!」端午那天,秋菱回娘家賀了節回來,對丈夫說:「九月十三。」
「那就趁沒有人,請說吧!」
「七月裏秋老虎,飲食當心,別貪涼、別吃生冷。」
「發榜!」陶澍答了這麼兩個字。
「既拜老師,就該有贄敬。」有人提議,「就以那方端硯為贄好了。」
「託福,託福!」秋菱滿面含笑地回答。
提到賀永齡,賀老者不由得臉上浮起笑容,「說起我這個孫子,確是我暮年的一大安慰。」他說,「這一次也是為了他,我才下的場。闈中雖出了這麼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在我說總算也有交代了。下一科無論如何要送他入闈。」
「不敢當,不敢當!」陶澍急忙遜謝。
「你奶奶當我走不動了?豈有此理!你打發轎子回去;把我的考籃也帶走,我陪陶先生去喝酒。」
「是,是!國家取士,原不在文字上;是要看他是不是可造之材?賀老此舉,正可以彌補考官力所不及之處。冥冥中大有造於邦家!」
秋菱笑道:「又在唸詩了。」
「是的。」
「不錯!是我們家老祖宗的詩。我是說,本來有話想跟妳說的,到要說的時候,偏又忘記掉了。」
所謂制藝就是八股文,稍為有些學問的,都以談制藝為恥。「八股自然不會談。」有個童生張一湘是講理學的,所以提出第二個約束:「但亦不可談風月。」
孫家雖然不如吳家那樣闊,但在小康之家的紅白喜事中,也算很有氣派的了。大門是經常開得筆直,左鄰右舍,親親眷眷,託名來幫忙,其實想看看嫁妝,權作消遣的,絡繹不斷。比較親近或者禮貌上需要尊敬的,還少不得留飯;每天上上下下,也要開到三、五桌飯;都歸秋菱料理。
陶澍這才發覺對他的安慰,措詞失檢;人家本看得無所謂,勸他「不必戚戚」反而將人家看淺了。
「是!」秋菱問說:「要怎樣才體面?我自己覺得能穿紅裙,已經很體面了。」
「賀老,」陶澍情不自禁地說,「剛才那番天倫之樂著實可羨!人生貴適意耳!何必富貴?」
「瞎說!」秋菱嗔道,「大家都要討個好口采,只有你!這隻卷袋,莫非你進京就不能用了?」
「哪裏、哪裏!」陶澍說道:「其實依鄙意,倒想單獨奉屈少酌;以便從容請教。」
「我知道。」
秋菱是早就著手在預備丈夫赴考了。舉子入闈要帶一隻考籃;其中日常所需,無所不備,她是早就請教過人,而且趁陶澍閒暇時,要他開一張單子出來,照單置備,檢點了又檢點。另外又縫了一個新卷袋;袋面是她親手所繡的「蟾宮折桂」圖。
七月十五學政「錄遺」,陶澍輕易地過了關。一進八月,場期漸近;陶澍因為有岳母、愛妻、知友的期望,患得患失,心緒不寧,這天索性渡江到嶽麓山去逛了一天。
「只生過一子一女。」
那後生喜不可言,顧不得骯髒,跪了下去便磕著頭說:「我拜你老的門。」
「等你八月初到省城裏去趕考,我回去幫忙;總要過了九月十三,才能回家。一個人顧不到兩頭,你就先住在省城裏,等發了榜再回來。」
「豈敢,豈敢!」賀老者得意之至,滿浮一白;朱紅臉上銀髯飄拂,別有一種莊嚴瀟灑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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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到知遇,第一是令岳母;第二是尊閫。她們對你的心很切。」
「寄錢給我,大可不必。我本來就過得省;一個人更不必發愁。倒是你用功,是要緊的;不過揚州鹽商花天酒地,能不能靜得下心來用功呢?」
「那,那是何緣故?」
只生過一子,卻說「寡媳」,可見得如今膝下無子而有孫;此是老年人傷心之事,不必提它,便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來,「以賀老之意,」他問,「本來是不想進場的?」
陶澍既喜且愧,但立即想到一件事,「二小姐,」他說,「我陶氏家風,不為五斗米折腰。世上有些錢是不能用的!」
「紅裙是一定要穿的。還應該戴點首飾;我這裏流當的東西很多,要不要挑幾樣帶去。用過再還我。」
「自然不能用。考進士是春闈;與蟾宮折桂何干?」
這件事便是出示陶澍的家信,一面唸,一面講;秋菱聽得很仔細,也很欣慰,她就怕陶澍萬一失意之故,自覺羞慚,因而鬱鬱不歡,或者脾氣變得乖僻。如今見丈夫能看得開,她當然很可以放心了。
「賀老好福氣,令孫都進學了。」陶澍問道:「倒不知為什麼不進場?」
「爺爺的卷子都要上藍榜了,還進什麼場?」
鄉試入場,例定八月初八;但陶澍卻須早一個月到省城長沙,因為要經過「錄遺」這一場考試。
陶澍自悔失言,不該引用元微之的悼亡詩;因此,心中的歉疚益深,「將來的日子會很苦。」他說:「我最不安的就是這一點;不過——。」
「沒有出紕漏,今天一上午收了一個門生,得了一方端硯,還交了一個好朋友;所獲良多,不虛此行。你快回家去吧,回頭跟你們細說。」
「令姊的好日子是九月十三?」
「這話,賀老,我可不解了。」
婚後的日子過得很平靜,但也很寂寞。陶澍閉門讀書,不聞外事;秋菱不常歸寧,因為處境很尷尬。娘家熱熱鬧鬧在替巧筠辦嫁妝,經常請了工匠打造銅錫器具;七八個女裁縫製辦嫁時衣裳。秋菱去了,少不得要下手幫忙;閒談時誇讚吳家豪富,還可忍受,提到陶澍,相形之下,不免難堪。所以娘家的蹤跡,漸漸稀了。
於是那後生將他那方祖傳的端硯捧了來,換回詩文草稿,也帶回了那老者的一方破硯,回到號舍,欣然謄卷。
「挑得正巧!通常總是九月十三發榜;陶太太,到了那天,我把賞封、鞭炮都預備好;等妳親手來放。」
陶澍是八月初八下午進的場。掣籤抽到的號舍很不好,成字六十五號;號舍七十間相聯,六十五號快已到盡頭,接近稱為「屎號」的廁所。桂花蒸的天氣,臭氣薰得人頭昏腦脹;幸好秋菱週到,考籃中常用的藥,無所不備,服了兩粒辟瘟丹,再用諸葛行軍散抹一抹鼻孔,總算好得多了。
「晚生失言!」陶澍拱拱手道歉。
到得放排時,人本不多,兼且讀書人總還懂得尊老敬賢,都讓賀老者先走一步,連帶陶澍亦沾了光,順順利利地出了龍門;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後生,身著擒衫蹦蹦跳跳地迎了上來,老遠就揚手高喊:「爺爺,在這裏,在這裏!」
「我也是。」秋菱低聲問道:「聽說你要跟我見一見面,自然是有話說。」
彼此見了禮,在中間一張紅木方桌兩面,相向而坐。當舖的房屋,無不高敞塏爽,這裏的格局是,一座極高的走馬樓,圍繞店堂頂上有極大一扇天窗,此時光線從東面斜射下來,正好籠罩著方桌,照得秋菱滿面紅光,喜氣洋洋,汪朝奉心中一動,就不先談陶澍的信了。
「你倒想,你高高中了,九月十三前後就會來報喜。新舉人開賀,我能不來喝喜酒?不過,這還在其次;一中了舉要花好些錢;進京會試又得籌川資。我不在這裏,行嗎?」
「妳明天到外面來陪客人坐坐!」孫太太經常在臨睡前這樣對她說,「廚房裏有臨時添的人,還有老奶媽,妳很可以不用管。」
看他是歡喜中傷感的表情,陶澍理解到他的心情;一生造就了不知幾許新科舉人,自己卻至今仍是一名秀才,感慨自與常人不同,所以一面舉杯,一面說道:「賀老不知積了多少陰功?看令孫亭亭秀發,食報之日不遠。」
但做事的學問是決不能從八股文之中去獲益的。八股文做得好,獲得上第;及至做了官什麼都不懂,也許那時想安心讀書,實地探求政事的利弊得失,已經沒有機會。因此,陶澍覺得這一次不中也無所謂,正可以藉汪朝奉的關係,到揚州去求個館,好好考察鹽務、漕運的積弊;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正就是這個意思。
原來隔號的那後生是個「繡花枕頭」,折騰一夜,不過剛做好一首試帖詩;那篇八股文,苦苦構思,一無所得,只有借磨墨來排遣無聊。至於那老者,跟陶澍一樣,一文一詩,早有草稿,此時出號舍來散步作為休息,看得那後生帶的是一方極好的端硯;少不得駐足欣賞,看了硯質,又看銘款,一把大鬍子染了墨,卻無所覺,回去提筆伏案,鬍子在考卷上染了如許墨跡,眼看要在「藍榜」上貼出去,不用再進第二場了。
賀老者的考籃是陶澍一定搶著要代為提攜;所以他只左手提著一個卷袋,袋中便是那方端硯。此時右手掀髯欣悅地笑著,站住身子,等孫子來迎。
「大爺,」她用略帶懇求的語氣說,「為了我的方便,你聽我的主意,好不好?」
這「吃夢」也是科舉的趣事之一。每次出場,為了補償場中辛苦,同赴試的好友,相個館子大嚼,吃完記帳;及至揭榜,名落孫山的白吃;榜上有名分攤惠帳。此是唐朝「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