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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路報喜

第八章 十路報喜

「有的。」秋菱答說,「前天剛來了一封,是汪朝奉送來的。」
孫伯葵不再爭辯了,只哭喪著臉向孫太太商量,如何消除他的難處?如果一開頭推辭,道是這份禮太重,陶澍是不是肯收,要等他本人來決定,話很好說;既已代收了,卻又退回;明明就是不受。剛結的一門親戚,便存芥蒂;是多麼不合適的事!
「不必多想,多想就不值錢了!良翁,你這『懸紅以待』四字,如果是對陶雲汀而言,大家會批評你,拿錢砸人;說是懸紅以待報子,就顯得你是看重親戚。補過要快,不可猶豫!」
「我啊!我是得意。中了舉人,自有人送錢上門來給我用!」
秋菱是百忙中抽空來的;知道的只有一個孫太太。她也弄不清楚,什麼時候才會有消息;不過有到吳家道了喜,又轉到孫家來的賀客,談起吳良「懸紅以待」的話,秋菱才知道報喜的人已到了安化。
「阿筠,」在家宴席上,他躊躇滿志地說,「我總算對得起妳了。」
這是譏刺孫伯葵不曾中過舉;話自然很刺心,便反唇相譏地說:「可惜妳不是舉人娘子的命!我看,妳就知道該怎麼預備,也是瞎起勁。」
「孫二少奶奶!」汪朝奉又是一揖。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聽得人聲雜沓,有人高聲在問:「咦!舉人娘子會到哪裏去了?」
這句話對孫太太是一種安慰,不過越是如此,越使她覺得有一種情形,必須先提出警告:「妳可要仔細想一想,吳家為什麼肯送這份重禮?說不定是有意結交雲汀。吳家為一塊田的界址不清,跟人家打了好幾年的官司了;聽說最近又在鬧。如果將來要雲汀幫他在縣官那裏託人情;拿人的手軟,雲汀會為難。」
那傢伙不識眉高眼低,指著新買的十面響鑼說:「這東西總歸用不著了,朝奉,我跟你討一面做更鑼!」
「姑奶奶本來是客氣的,又是舉人娘子;好比吃喜酒新娘子坐首席一樣;這個位子,除了我們陶姑奶奶,沒有人能坐。」
「爺爺,要不我進城,到貢院附近去打聽打聽消息。」
王八被罵得雙眼發楞,「朝奉,」他說:「給不給在你,也犯不著罵人啊!」
「哪裏會假?事情來得太好了,名次中得這麼高,所以倒覺得不是真的。」孫太太緊接著又說,「汪朝奉真正難得!不光是熱心,還真能幹;吳家那二百兩銀子,他想出那麼一個辦法來,真是兩全其美。」
孫太太氣得臉色發白,很想問一句:「如果不一樣怎麼辦?」但看到巧筠乞憐的眼色,不由得忍住了。
「還好!」孫太太說,「你把銀子還給他。你別忘了,你姓孫;禮是送陶家的,受不受人家自己會作主,你不能冒昧。」
「大家同喜!」孫太太愉悅地笑著:「汪先生請坐!」
「在這裏!」汪朝奉站出來,迎面大喊。
這番話在孫伯葵覺得十分動聽;居然接納忠言,不貪杯了,「這話倒也是!」他說,「我總敬一杯吧!」
「是!」賀永齡很誠懇地答應著。
「是!我馬上去辦。」
「照規矩,親戚家都可以報喜的。不過,我疑心汪朝奉是——是為了,」孫太太很吃力地說,「為了替雲汀出氣去的!」
孫伯葵愕然,「妳,妳,」他問,「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家都知道,她們母女必有私話要說;很見機都退了出去,各自入席。秋菱這時不必顧忌了,一面流著眼淚一面笑,靜等她母親開口。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帳門已被拉開,又高又大的「孫二娘」,一把將她拉了起來,「妳倒好!做了舉人娘子,人都不理了!」接著又急忙陪笑,「說說笑話的!妹妹,皇天不負苦心人!恭喜,恭喜。」
吳良哪裏肯放,好說歹說,坐了有半個時辰方得脫身,隨即轉來孫家。一則道賀;二則確是來商量如何為陶澍開賀,以及如何打點他上京會試?
說完,不等孫太太有所表示,便走了出去。
「娘!娘!妳也不要怪爹。」秋菱自然極力解勸,「好日子是不能動的;發榜上落一兩天是常事,碰巧了,誰也怪不上。」
陶澍也聽到了,但不敢確定;「似有若無。」他說,「也許是秋聲。」
賀永齡自然回來了,一臉的怏然之色;陶澍倒覺得老大不過意,「你請稍安毋躁!」他說,「不必替我著急。養氣的工夫,從此刻就應該下手。」
「不一定!」秋菱照信中的話老實回答,「想在揚州謀個館。」
「何能不惜!」賀老者長長地嘆了口氣。
賀老者拈鬚沉吟,躊躇了好久,驀地裏一拍桌子說道:「我細讀過閣下的三藝,此卷不但必中,而且應該高中。永齡,你再去沽一瓶酒來,我要等五魁。」
「妳是指汪朝奉?」孫伯葵說:「徽州人、山西人,最精明不過,用一個小銅錢都要算一算的,會這麼大方?」
「是他家的二總管。」孫伯葵說,「我留他在吃飯。」
「不多。」
「師父還有什麼交代?」
秋菱的主意是,吳家的重禮不妨先收了下來,為的是可以解除孫伯葵的窘境;可是她亦聲明在先,這筆錢決不會動用分文,等陶澍回來再作處置,也許會捐給育嬰堂、養老院。
聽起來是好話;不過這句好話是由一個非常武斷的成見中浮起來的——孫伯葵根本就無視於陶澍還在候榜期間;自然是看死了他不會中舉。想到這一點,秋菱打了個噎;一口飯鯁在喉頭嚥不下去了。
一聽這話,連三元楞住了;看著葉定中不知說什麼好?因為汪朝奉的神情詭秘,弄不清楚他是有意拿他們作耍,還是有幾分真意?
「喔,」賀老者突然想起一件事,看著陶澍問道:「你暫寓此處,知道的人多不多?」
然而畢竟還是忍住了,因為第一,家有喜事,滿堂賓客,豈可自己發怒攪局;其次,「伸手不打笑臉」,汪朝奉連聲「恭喜」,不能板起臉來說一句:「喜從何來?」最後,也是最要緊的是,汪朝奉的一句話。
「那妳就聽我的話,等我一走,妳就搬。」巧筠想了一下,很吃力地問:「妹妹,妳將來會不會來看我?」
孫太太的意思是希望秋菱幫著她說話;但秋菱的身分不同,做女兒的,話不能說得如她母親那樣強硬。她也必得體諒孫伯葵的處境;而最重要的,她不願見兩老因此而不和。想一想,只有讓陶澍先受了委屈,另作計較。
「不!謝謝姊姊,」秋菱答說:「妳的屋子,自然仍舊留給妳。」
「這是真正我們孫家的喜酒。」孫二娘也是同情秋菱的,所以這樣說。
一聽這話,汪朝奉的火氣,就不止一處地方來了,「王八、王八蛋!」他破口大罵:「你怎麼知道用不著了?簡直放狗屁。」
「我已經替良翁想好了絕妙的一個主意,拿這二百兩銀子,賞了報子。」汪朝奉緊接著說,「這一來,良翁有面子,陶雲汀也有面子;而且一定心感。二百兩銀子結交一位舉人,十分划得來的事。一舉數得,何樂不為?」
「喝點熱湯!」孫太太趕緊舀了一大匙魚湯,傾在她飯碗裏。
葉定中也是做夢都想不到會發這種財?上得廳來,磕頭謝賞;只為過於緊張激動,捧著一盤元寶,摔個大觔斗。於是舉座鬨堂,吳良也更得意了。
「是啊!本來『滿城風雨近重陽』,今年不同。」孫伯葵突然問道:「阿菱,長沙有沒有信來?」
「沒有希望了!」終於陶澍苦笑著說:「賀老請回吧!天黑了不好走。」
孫伯葵看了太太一眼,低著頭大嚼一塊麻辣雞;吃到一半,忽然抬起頭來,隨隨便便地說了句:「我看早說、遲說都是一樣的。」
忽然孫伯葵闖了進來,一進門便拱手,「各位姑太太、舅太太、少奶奶;諸親好友列位大嫂、大妹子,」他的一張臉像紅布,顯得精神極好,聲音格外宏亮,「今天是我孫伯葵最得意的日子。我兩個女婿一貴一富;大女婿家好闊氣,也很重親戚的面子;報喜的報了去,賞了二百兩銀子。夠意思,夠意思!來、來,拿酒來。」
正要開口發作,池竟成機警,急忙說道:「老遠趕來,一定餓了,先請吃了飯再說。」
這話說到第五遍,圍牆外面傳來鑼聲;秋菱的一顆心跳得彷彿要堵住喉頭,她深怕自己會哭出來,趁女客紛亂問詢之際,悄悄溜到臥室,坐在床上,拉過半邊帳門,遮住身子,手撫著心,強自屏息,仔細聽外面的動靜,但卻辦不到,耳中嗡嗡作響,似乎什麼都聽不到了。
「既是至親,理當報喜。吳老先生也很夠意思,做了一番大大的豪舉,不但孫府上跟雲汀兄很有面子;連我亦與有榮焉。」
「不錯!我再請教你,安化縣中了幾位舉人?」
「叫竟成。有志者事竟成的竟成。」
「聽說汪朝奉另外帶了人,到吳家報喜去了!」
作是作了決定,但不能不先撫慰母親,「娘,」她說,「妳老人家先請進去,我有話說。」接著又回頭說道:「爹!你先請坐一坐,喝碗茶,把心定下來。」
「爹!」秋菱急忙下座,「你不要喝醉了;我來代你敬好了。」
秋菱心想,陶澍就館揚州,是落第以後的打算。照巧筠想法,也是認定了陶澍必不能中舉的。話不投機半句多,因而保持著沉默。
這一聲高喊,裏外肅然,無不側耳靜聽;當鋪的圍牆甚高,傳聲不易,聽了一會,方始辨出,果然有「噹噹」的鑼聲。
「會!怎麼不會。」秋菱將她自己跟巧筠的關係,與陶澍跟巧筠的關係,分辨得很清楚,「我們是姊妹,我怎麼好不來看妳?」
「我要去問爹,他如果說絕不能退,只好收了下來再說。」秋菱緊接著說,「不過,等雲汀回來,我可要說,是娘一時沒有弄清楚,誤收了下來的。只要是娘作的主,雲汀絕無話說。」
「我跟娘說過了,等我一走,妳就搬了來。」巧筠說道:「我的東西都留給妳;不過,這幾個月新置了一點東西,擺在什麼地方,恐怕妳還不知道,我來點給妳。」
「那好!」孫太太亦頗感安慰:「最好不要用妳爹的錢。」
孫太太一聽大驚,急忙問說:「禮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鞭炮賣光了。吳家喜事,都搜了去了。西關周家新中舉人,想添幾掛熱鬧熱鬧,也沒有買到。」
「我不管!」孫太太硬起心腸說,「你自己做事欠考慮,自己去想法子。」
「來、來!」汪朝奉拉著報子說道:「跟我來!」
雜議紛紜,直到席散,在許多堂客心中,始終還是一個謎。須臾客散,只留下極少數的至親,還在喝茶閒談;只見孫伯葵又進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陌生男子,嚇得有些堂客,趕緊躲到後軒,只有孫二娘素性爽朗,不大在乎「男女之大防」;而且生來好奇,心想孫伯葵能將陌生男子帶來見妻女,必有特殊緣故,倒要仔細聽聽。
「好,好!我恭候就是。」
「良翁,你那懸紅以待的一句話,可作數?」
這時街上看熱鬧的人已經很多了,紛紛在問:「是不是陶秀才中了?」有的便迎上去問報子:「是陶家不是!」
「爹要不要看?」
到得黑漆小門緊閉的陶家;兩名報子從背上卸下一個硬紙所糊,外塗桐油的長圓筒,拔開蓋子,取出預先備好的報條;用隨帶的漿糊在紙背刷滿,然後一個敲鑼,一個單腿著地,展開梅紅箋的報條,朗聲宣告:「捷報:貴府老爺印澍應本科湖南鄉試高中第四名經魁。報喜人連三元、葉定中叩喜!」
「剛才送到。」
這一來,陶澍的心情就非常沉重了!賀老者的期許太高,自信太深,而事情已顯得頗為渺茫,到得「鬧五魁」也過了,什麼消息都沒有,那時賀老者會受到怎樣的打擊,他連想都不敢想。
「我是懸紅以待!就看陶雲汀自己爭氣不爭氣了!」
「這——,」秋菱遲疑著說,「我倒不大懂了。」
「話不是這麼說。人爭一口氣,雲汀的委屈受得深了,難免要出出氣。其實——唉!」孫太太嘆口氣,微微搖頭,是一種不忍卒言的神氣。
「預賀之說,決不敢當。」陶澍搖手答說,「頭二場雖還過得去;第三場的策問,痛論時弊,過於質直,觸犯時忌,一定不會取的。」
母女倆一出去,自然被包圍了;孫二娘已經以半客半主的身分,將席次重新作了安排,除了第一桌首座的老太太行輩特高以外;第二桌的首座,已是虛位以待,留著等秋菱來坐。
「那,開賀請客,擺酒席唱戲,沒有幾百兩銀子下不來;他哪裏來這筆錢?」
到得第二天中午,孫伯葵果然來跟老妻商量了,「雲汀家徒壁立,哪裏有力量來辦喜事。」他說:「吳親家今天送了一千兩銀子的賀禮來,我替他收下了。這下正好,什麼都不用愁了。」
報喜是一有消息,便即飛奔,為的要搶「頭報」;如今四十七名已經報到了,可見陶澍如果有喜信,也應該到了。為此,悄悄稟明母親,出後門坐一頂小轎來看汪朝奉。
「這兩天的天氣一定是好的,」為了打破僵局,秋菱沒話找話,「天天大太陽。」
「是的,我聽見了。」秋菱心裏在說,我也放心了。
孫伯葵對女兒早就另眼相看了;此時想起在她出閣前夕,閤家歡聚,不該惹得她不愉快,所以急忙抱歉地說:「對,對!大家應該高高興興才是。」
說罷,吳良打了個哈哈;賀客中有幾個陪著乾笑。汪朝奉也正在賀喜,聽得不入耳,掉頭就走。
「娘這話太重了!」秋菱立即接口,「就是娘不說,雲汀也不敢存什麼意見的。」
「妳跟雲汀是會孝順我的;別的我就不想了。」孫太太又說:「我現在只有一件放不下心的事。唉!」
「不必!」孫伯葵說,「妳只告訴我就是了。」
「趕快!」連三元說,「拿炭火來烤。」
「是的,我知道!」秋菱淡淡地答說。
「不必!妳要住得長。」巧筠遲疑了一下,說出口來:「聽說,雲汀要到揚州就個館;妳一個人自然仍舊住到家裏來,不能沒有一個比較舒服的地方。」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倒經慣,只盼賀老不必為我可惜!」
「喔!」孫伯葵又問:「不是說他要到揚州去?」
隨著時間的消逝,一顆心也就像火旺油熾,煎熬之苦,越來越重。到得更鑼又響,細數已是二更;陶澍不勝愧惶地說:「賀老,實在有負期望,我心裏難過得很。」
「笑話!我吳某人說話,哪句不作數?何妨區區二百兩銀子?」
「這話說得是!」陶澍笑道:「稍安毋躁,再談一會,你就送令祖回府吧!」
這一下真所謂「皇帝不急,急煞太監」,孫二娘趕緊搶出來說道:「大叔也是,這樣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深;為妹夫開賀的事,為什麼不在這裏談?人多,容易商量。」
聽這一句話,便知母女是一條心,秋菱急忙又說:「娘最好先跟爹說一聲。等爹把錢拿了出來,如果不受,他老人家會生氣。」
「汪先生古道熱腸,實在感謝!」孫伯葵接口說道:「汪兄,請外面坐吧!關於小婿開賀之事,我還要好好請教。」
「唷、唷!朝奉先生!」連三元忍不住又要抗議了,「你們當票上龍飛鳳舞那筆字我不認識;倘說報案都唸不出來,還能當報子。」接著便唸,一條是:「提報貴府陶姑少爺印澍應本科湖南鄉試高中第四名經魁」。這一條當然是報到孫家的。另一條報到吳家,銜頭也換了「貴府聯襟陶少爺印澍」。
「謝謝!我只叨擾一杯喜酒,就得告辭。」
「是的。」秋菱答說,「等汪朝奉到了省城一起走。」
此言一出,汪朝奉便發覺屏風後面,裙幅窸窣,知道想聽新聞的人不少;但他無法細說。原來,當葉定中所攜的報條,未貼上吳家大門以前,汪朝奉雇用更夫,十路報喜,已使得吳良父子,黯然失色,好不自在。及至汪朝奉帶著葉定中上門報喜,吳良勃然震怒,認為汪朝奉竟是有意上門來羞辱,幾乎就忍不住要發作。
汪朝奉走到客廳間壁的內帳房,只見桌上已攤著兩張梅紅報條,墨瀋淋漓,還只剛剛寫好。
「在這裏!」
老夫婦倆的臉色都不好看了。巧筠自然很不安;也很不高興,便不耐煩地說:「爹,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陶府上的人不在家,託我照應;你放心,只要喜信是真,我重重有賞。」
「你見了孫太太,就是陶舉人的丈母娘;還有舉人娘子,特別要磕頭道喜!你懂我的話不懂?」
陶澍彷彿聽人說過,本省有個縣官,外號「張大怪」;當下問道:「此人如何?」
「我也是好意,為雲汀設想。」
那個徒弟答應著飛奔而去;但回來時仍是一雙空手。
「喔、請教!」
「人都快到了!」
「是的,不錯!」
一語未畢,又有人說:「來了,來了!」
九月十二發嫁妝,雖然沒有造成傾巷來觀的盛況,但已頗引人注目,這天最得意的是孫伯葵,他的面子隨著三條街長的嫁妝行列,不知撐大了多少倍。
「此人現在做桃源縣,兩榜出身,筆下很來得,就是脾氣極怪;有時懶病發作,十天半個月不坐堂問案。閣下的卷子如果落在他手裏,也許看都不看,就打入落卷之中。倘或如此,可真是數了!」
「其實,」孫伯葵也很見機,急忙又補了一句:「那一來雙喜臨門,不也很好嗎?」
「要去打聽打聽才好。」
「好話是好話,說得太早了一點。」
「妹妹,我是心裏的話;不是跟妳假客氣。」
汪朝奉拍拍連三元的肩膀說,「你老哥脾氣不大好,不宜跟我去;你到陶舉人岳家去吧!」
「汪先生,」葉定中老實說道:「二百兩銀子的賞是不敢領。你老看我們三年就靠這一報;陶老爺又是高中經魁,多賞個四、五十兩銀子,也算不了什麼!」
「汪先生,多謝你;聽說報子是你代我二妹接待的。」
「人家有好朋友。用不著親戚費心。」
到得孫家,場面已經亂了,因為更夫早就滿街飛報;賓主無不詫異,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子報喜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外面孫伯葵急忙派人去打聽,尚無結果;裏面孫太太卻是喜心翻倒,笑得閤不攏口,因為她知道,這必是汪朝奉的安排,倘無真實消息,決不會如此冒昧。不過,秋菱卻格外謹慎,持著保留的態度,當女客紛紛向她賀喜時,她矜持地答說:「還不知道究竟怎麼樣?要等汪朝奉有了通知才能作數。」
「那是世俗之見!」賀老者搖搖頭,大不以為然。
「不是他家還有哪家?」
「天機不可洩漏!來,來,請過來。」
看樣子真不像開玩笑;想想也沒有無緣無故開玩笑的道理,連三元性急,當即說道:「既然還有地方報喜,先去報了再回來吃飯!」
這時汪朝奉已將兩名報子延入當鋪,一面備酒飯款待;一面捧出來二十兩銀子,連三元一看氣就來了!
「你能打聽到什麼消息。棘闈深鎖,關防嚴密。」賀老者又說:「若有消息傳出來,要去報喜討賞,哪肯隨便告訴你。」
「那是另外一回事!既然我命中該有貴婿,當然也希望他親戚和睦,彼此有個照應。這也做錯了嗎?」
「舉人娘子」四字入耳,秋菱身子一陣抖動,眼眶發熱;趕緊自己對自己說:「千萬不能哭出來!教人笑話!」
「好!」孫太太接口說道:「阿菱在這裏,她可以替雲汀作一半主;你自己問她好了。」
聽得這麼一說,陶澍也就只好乾了杯了,坐在下首的賀永齡,年紀雖輕,只為陪侍祖父喝慣了的,酒是極好,自然也陪一杯。酒剛入嚥,聽得外面鑼響;急忙放下酒杯,趕了出去。賀老者聽得鑼聲遠去,毫不在意地又陶然引杯。
「陶雲汀不知道——。」
「不錯了!」汪朝奉搶著說,「陶秀才中的第幾名?」
「兩位。一位也是我們連捷報的喜,是周家少爺,中了第四十七名——。」
這個道理不說想不到,一說就明白;秋菱心悅誠服地說:「到底娘見事見得明,真的虧得汪朝奉無形中化解。不然,無緣無故姊夫家做了怨家,叫我怎麼還能做人?」
這時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小夥子,已由上前迎接的人陪著到了,只聽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爺爺、爺爺!陶先生中了!」
「我是真話!你們大老遠來報喜,我何苦跟你們開玩笑?」汪朝奉正色說道:「我總包你們心滿意足就是,閒話少說;趕緊吃飯,還有兩處地方要去報喜。」
「你何必那樣子對阿菱說——。」
「第四名經魁,要不然,為什麼這麼晚才報到?」
聽得這話,孫太太氣得發抖,「莫非你說我在挑撥他們兩家不和?」她氣急敗壞地說,「你不想想,雲汀不是看我的面子;不是阿菱孝順懂義氣,你今天哪裏來的貴婿?只怕讓人說你一句欺貧愛富,活報應!你走都走不出去了。」
「雲汀兄,你聽到什麼沒有?」
「還不是妳姊姊!」孫太太說:「我不知道她知道了雲汀的喜信,心裏是什麼味道?」
「嬸娘讓外面請出去了!報子說是一定要見『岳老太太』,磕頭報喜。本來還要請妳;哪知道妳躲在這裏?」
這樣連連嘆氣,使得秋菱大為不安,「娘!」她著急地說:「到底是什麼事放不下心?」
「妳老人家又有什麼想不開的事?」秋菱勸慰著說:「照我說,喜事重重;娘辛苦了半輩子,以後要享享女婿的福了。」
「對!拿炭火來把墨跡烘乾。」汪朝奉回頭對池竟成說了這一句;向連三元說:「你倒唸一遍看!」
「不給,不給!」汪朝奉跳著腳罵,「錢也拿了,飯也吃了,你替我滾蛋!」
這時報條的墨跡也烘乾了,兩人分別捲好,攜帶拓榜漿糊;由池竟成、汪朝奉帶路,各奔一處。
「再看吧!」孫太太拉了她一把,「先陪客要緊。」
「兩處地方分開來報,我話說明白,報到陶舉人岳家的,開銷不會多,大概也是二十兩;你們不要爭。另一處是本地首富,有二百兩銀子預備在那裏,不過不大好拿;要我親自帶了去。」
「一定是陶相公高中了!」陶祠中一個香火道人說:「我備了鞭炮在那裏。」
秋菱自然不肯,無奈眾口一詞都如此說;孫太太只好說了:「恭敬不如從命,今天也是妳的喜事;妳就坐吧!」
「我也不是怪他;只是氣!」
「良翁!」他說:「我還有極好的消息奉告。」
「妳的意思是收吳家這筆禮?」
「不敢當!」孫二娘代作主人,指著上首椅子說:「汪先生請這裏坐!大叔,你老人家也坐啊!」
「是啊!」孫二娘興致盎然地,「我們也聽說了,不過有點不大相信;汪先生,當時是怎麼個情形,倒說給我們聽聽。」
飯罷各自回房。秋菱心想,到底算是姊妹了,應該去陪一陪巧筠;而巧筠也覺得與秋菱相聚的日子已經不多,想起畢竟是她代嫁,才有此圓滿的結果,感激的心意也應該稍為表達,所以很想有個與她單獨相處,說幾句知心話的機會。
「用不到起更。如果用得著他們,太陽下山之前就要用。到那時候用不著,」汪朝奉有些傷心地說,「就只好讓暴發戶去猖狂了。」
「說得是!」吳良也醒悟了,滿面笑容地走到席前大聲說道:「舍親陶雲汀,果然高中;不枉懸紅以待的一番厚望!」接著向侍席的聽差吩咐:「把那二百兩銀子賞了報子。」
「是!爹,就吃這一杯吧!」
「是!」賀永齡站起身來,「如果喜僮來到,我在那裏守著;等報子來了,我把陶先生的寓所告訴他。」
「喔,」孫太太急忙引見,「汪先生,這是我的姪兒媳婦。」
「送禮的人呢?」
看他的神色,不似開玩笑;吳良便由著他撮弄到一邊,聽他說些什麼?
好不容易挨到發轎的吉時,太陽偏西的申時;哭哭啼啼的上了轎,在鞭炮大作,鑼鼓齊鳴聲中,由她的堂房弟弟「送親」,抬往吳家去完花燭大禮。
「不,不!」汪朝奉連忙搖手止住,「陶太太,我跟雲汀先生有約定的,一切歸我來墊;二十兩銀子總歸不夠的,妳先收了回去,帳目反倒清楚。我知道令姊今天出閣,男家我也熟的,去道過喜了;令尊沒有交往,我就懶得去一趟了。請妳跟令堂說一聲,請她老人家放心,一切有我。」
一語未畢,只見池竟成奔了進來,雙手高揚,大聲說道:「師父,師父,報喜的來了!」
「是、是!」孫伯葵急忙拱手稱謝:「小婿多承汪兄照應,感激不盡;誠如尊論,喜事接踵而來,只好料理了一件再料理一件,不然就亂了。開賀是件大事,還要請汪兄多多費心;明天下午,我到寶號去奉訪,當面商量。」
有個姓王,行八的更夫,還想撿個便宜,等汪朝奉走過,放下飯碗趕來說道:「朝奉,朝奉,想跟你討樣東西。」
到後來名都寫上榜了;方始揭曉五魁,此時已是二更至三更之間;堂上堂下一些執事雜役、考官的跟班,個個手持紅燭,圍繞榜案,燁然萬燄,輝煌非凡,名為「鬧五魁」。這天照榜的紅燭,點來可以催生,送人是一份很難得的禮。
「不敢,不敢!陶太太,妳趕快請回去啊!我想太陽下山以前,總會有消息。到時候,我會派人去通知。」
「向例午正上堂,拆彌封填榜;至多二更時分可以填完。」賀老者說,「老弟台的名次一定中得高,大概未、申之間,必有捷報。來,來,預賀一杯。」
為此愁眉深鎖,缺少新娘子那種羞澀而喜懼交併的微妙表情。加以新娘子照例不准進飲食,免得不「方便」;肚饑可忍,口渴難當,在有心事時,更覺煩躁難當。
「怎麼?」孫伯葵搶著說道:「我的話不是好話?」
「哪裏的話,我都要敬到。」
「二百兩銀子,在良翁是區區;在貧士看,真是多多。陶雲汀一向耿介,不敢受良翁的厚愛,那時區區二百兩銀子,豈不大大傷了良翁的面子。」
孫太太也比較冷靜了,「阿菱,」她說:「妳是什麼意思,妳自己說。」
於是安坐侍飲,聽祖父與陶澍談論貴州漢苗相處的情形;鑼聲遠至,只是默默聽著。這樣到得申時已過,他有些沉不住氣了;就是賀老者也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見此光景,陶澍也有些不安;個人的得失,關乎敬愛的岳母與妻子的希望;此時更怕賀老者祖孫為他失望,覺得心頭的負擔,相當沉重。
汪朝奉想了一下說:「鞭炮賣光了,鑼總有吧?去買十個響鑼,找十個更夫來;每人一弔錢,管飯。」
「來、來!」賀老者奔出祠外,抬頭一望,大聲喊道:「不錯!十之八九,是報喜來的。」
「你先到陶家門口去接應,我馬上來。」汪朝奉轉臉向王八笑道:「王八哥,你別生氣;這回大概用得著響鑼了。用完了我送你一面。」
對世上並無十全十美之事這句話,孫太太大為欣賞;仔細體味了一會,心情大為開朗,「妳姊姊也是自作自受,沒法子的事。」她說,「我們來商量商量,開賀請客的事。」
——名字是不錯,但想到他的姓,汪朝奉的心又一沉;原來他這個快出師的徒弟,姓個僻姓池,諧音為遲;遲竟成則今科必是無望了。
「娘!」秋菱憂心忡忡地答說,「我總覺得事情不像真的!」
「是!」秋菱紅著眼圈,殷殷下拜;「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此刻說什麼也是多餘的。」
提到這點,激起了孫太太的無名怒火,「都怪妳爹!門縫裏張眼,把人都看扁了。當初吳家送日子,挑的今天;我就說那兩天正好發榜,不如改一個。妳爹倒瞪著眼問我:發榜跟我嫁女兒有什麼關係?是看定了雲汀不會中的了!我一賭氣懶得跟他再說。」孫太太恨恨地又說:「如今他又老著臉要為雲汀開賀;他有什麼資格說這話?我不要他來管這件事。」
說完,飛步出門,鑼聲越發響亮;報喜的一共是兩個人,前面一個打鑼,後面一個一手牽兩條騾子,一手高舉一盞燈籠,上面有字,寫的是:「連捷報房!」
這一說,秋菱頓如芒刺在背,「那——那怎麼可以!」她結結巴巴地說,「那不是太多事了。」
發榜定在九月十二。賀老者是早就跟陶澍約好了的;這天午後攜酒捎孫,到陶澍的寓處,把杯閒談,候榜賀喜。
原來填榜向來是從第六名填起,堂上正副主考,拆墨卷對硃卷,若無錯誤,副主考寫名字,正主考寫名次,另書一張紙條:「第幾名某某人」交到堂下寫榜,寫完,榜吏將那張紙條揉成一團,往地上一拋;隨即便有人撿了去,拿根繩子紮好,另一端繫塊石頭,隔牆拋了出去,牆外自有人接應;看中舉的人家住何處,急急報喜,頭報以外有二報,二報以外還有三報,皆須開發豐厚的賞號;寫榜的首縣衙門禮房書辦,照例分得大分。
來的是孫太太,臉上雖有喜色,卻隱含憂容;這一下反倒使秋菱的心境略能平靜,只是一時還不便動問緣故。
一聽是這樣一個鉅數,秋菱不免發愁。愁的是不但不易籌措;還要想到如果吳家好意資助,應該如何拒絕?而且,就算是娘家幫忙,其實也是吳家的錢——孫伯葵手裏有筆吳家所送的聘金。她在想,辭謝吳家的好意,還比較好辦;如果是父親給一筆錢,「長者賜,不敢辭」,且也是事實上所需要的,那時怎說得出辭謝的話?
等汪朝奉與孫伯葵坐了下來,孫二娘又招呼茶水,端上現成的果盤;亂了一陣,彼此坐定,仍是她先開口。
「這也好!你們跟我來。」
連三元當了二十年的報子,什麼炎涼世態都見過,一聽就懂;連連答說:「懂,懂,你老放心好了!」
「啊!」吳良被提醒了,真該記取「滿飯好吃,滿話難說」這句俗語,看樣子陶澍必不受此辱;他不受,自己便是自取其辱,「這該怎麼辦呢?」他搓著手說:「倒真要請教了!」
敬過一杯,轉身而去;女客便又有新聞談了,報喜的一賞二百兩,出手太闊,反倒令人不易相信。
這回聽清楚了,人聲、腳步聲,還有鑼聲;不由得也心動了。
這個警告不能不重視。她知道丈夫的脾氣,如果有此情形,陶澍決不肯管閒事。那時候一定會悔不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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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立刻劈裏啪啦,響起了鞭炮;原來街坊人家也知道本街的陶秀才進省考舉人去了;倘或中了,與有榮焉,所以有些人特為將過年放剩下的鞭炮找了出來;一聞喜信,搶先致賀。
「我跟你明說了吧,雲汀不肯受這份重禮的。別說是吳家的重禮,連我們都不必送。」
巧筠自然紅著臉不作聲;孫太太聽著有些不是味道;秋菱自然也不能贊一詞,場面顯得有些尷尬。
說著,陶然引杯,將孫太太所關心的事,就此擱下了。
「相信我,老眼不花!來,來,倘或我看走了眼,從今不敢再相天下士了!」
「足見得汪先生熱心,聽說還特意帶到我大妹夫家去報喜。」
「謝謝,謝謝;汪先生——,」秋菱的眼睛有些潤濕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嘆息未終,發覺異聲;是隨風飄來的,風過聲息,側耳細聽,卻又毫無動靜。
「慢點!」汪朝奉反倒冷靜了,「一定要弄清楚;這個笑話不能鬧。」
等池竟成一走,接著便有小徒弟來報:「陶太太來了!」
「太好、太好!女兒,我賀妳一杯。」
「什麼?」報子愕然,「我們連捷報房,百年老店,還會錯報了?陶秀才的官印,不是一個澍字?」
「管到什麼時候?」那徒弟提醒他說,「到了起更,更夫要去打更。」
「哼!謝謝你這種好意!如果你當初肯為雲汀想一想,又何至於會有今天?」
話雖如此,實在也無從商量起。因為鄉試中式成了新舉人,除了在省城裏拜老師、會同年、赴「鹿鳴宴」、刻闈墨、領取建水陸牌坊銀子,以及頂戴衣帽等等以外,回到安化應該如何立旗桿、祭宗祠、改換門楣,都有一定的規矩,孫家母女倆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自然無法作何決定。不過一點,她們是可以商量的;那就是如何籌劃這筆費用。
等他報完,池竟成已將用竹竿挑起,一掛五千響的鞭炮點燃;十名更夫是早就教導好了,「噹噹噹」地狂敲新鑼,分十路去報喜:「陶秀才高中第四名經魁!」接著又是「噹噹噹」一陣狂敲;敲罷報,報罷敲,整個安化城鼎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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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閒談的賀客,話還沒有完,便有人拿肘臂撞了他一下,接著向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