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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命如紙薄

第十二章 命如紙薄

「掃把星」當然是指巧筠。不是嗎?嫁到吳家剋公公、丈夫;偌大一片產業,煙消火滅。他們不說吳家老少兩代,多行不義必自斃;卻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巧筠頭上,這使得汪朝奉很替巧筠不平。
「有話,妳說啊!」劉四嫂咬著江南的蜜餞青梅,「我靜下心來,等著聽呢!」
想到劉四嫂的那一雙姊妹花,又加深了巧筠的感慨。多少年來,她將一切不如意的事,都積在心裏;早就覺得要找個肯同情她的人,盡情一吐,方能稍減心頭的負擔,能容她鬆一口氣。這天史炳生一來,使得她的這種欲望,更升高到如骨鯁在喉的程度;恰好劉四嫂來訪,是唯一可談之人,所以明知她家務繁忙,仍舊提出這個不情之請。
光是這個小小的疑問,便引起她一連串的怨艾與感慨。總只為當初成見太深,只覺得一個人窮了便一無是處;從未問過陶澍才學如何,可有出息?以至於連他的筆跡都不曾見過;那就怪不得人家今日視她如陌路了。
「一部二十四史,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巧筠看到那三錠銀子,不由得想到當初的悔婚別嫁;心又像刀割一般地痛了。
巧筠搖搖頭,「我也想過。」她說,「吳家的人,我見了就生氣,也沒有什麼有出息的;再說,有出息的又怎麼肯給我?」
「人倒在,不肯收。」
「是的,一點不錯。」史炳生起身告辭,「大小姐,我要走了。明天再來!」
旁觀者清,也是簡單地照常理判斷,所以反能看得透徹。巧筠也覺得她的話不錯;無奈她始終不能相信,陶澍會盡棄前嫌,為她籌畫生計。
「喔,請問你來看我有事嗎?」
這時掌櫃的朝奉就是池竟成;一見便問:「怎麼?上門不見上她?」
光聽這句話,巧筠便覺得她確可算是一個知音;心裏一感動,越發覺得要說出來才舒服。
「我也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楊二將經過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巧筠頗為詫異,「上次不是典當的一個夥計,到安慶去過了嗎?」她問。
是左鄰開油鹽店的掌櫃娘子劉四嫂。巧筠這多年來飽嘗炎涼世味;只剩下一個劉四嫂,還常相往來。此時正想要有個人來談談;所以聽得她的聲音,心頭泛起一陣喜悅,一面高聲答應,一面急急去開了門。
屋子暖和了,心也暖了。秋菱所贈的三十兩銀子,她已決定接受;但覺得不能沒有幾句話交代。
「汪朝奉是跟我一起來的;大小姐自己問他好了。」
巧筠聽得很仔細,心裏思潮起伏,不知是驚是喜,是悲是恨?反正看得出來,所受的刺激很大。
一過了人日——正月初七,印心石屋便要開工了,汪朝奉做事很爽利,但也很謹慎。爽利的是,在工錢料價上,不大計較;他說:「明吃虧我也替陶中丞認了。他清廉為官,省下國家給他的俸祿、皇上獎賞他的銀子,回家鄉來造幾間能夠配他身分的住房,不能替他招來一個嗇刻的名聲。」
拆開信來一看,第一句「大姊妝鑒」,由這個稱呼便知不是陶澍代筆;因為從母親認秋菱為義女那天起,她就只叫「姊姊」,不叫「大姊」。這一點,陶澍應該是很清楚的;稱呼不應錯誤。
「不忙,不忙!」巧筠拉住她說,「我們先談談。」
於是陶澍將汪朝奉請了去商量,「我多年沒有回家鄉了。做地方官決不能憑空請一兩個月假回鄉;只有趁入覲調任之便,順道回籍。」他說:「我想年內進京,正月底出京;大概二月中可到湖南。你看,內人是先回安化呢,還是隨後動身?」
「話說回來了,妳妹妹,陶太太總算是有良心的。」
「說得是!」陶澍點點頭,「本來我想約你一起進京,旅途也不寂寞;如今只好將護送內人到漢口的事,重重拜託了。」
「現在也是一樣。」劉四嫂說:「他現在這麼闊了,不肯照應至親,人家也會批評的。」
「我也這麼說;他說,不讓地方官辦差就是。」
「不就是陶撫台的太太嗎?」
巧筠一楞,旋即想起,必是自己面凝寒霜,使得楊二誤會了。果然如此,不免抱歉,便放緩了臉色,連連說道:「不相干,不相干,與你不相干。」
此言一出,楊二驚愕莫名;期期艾艾地問道:「吳太太,是不是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這時已經過了臘八,沒有幾天就要封印了。陶澍很想在年內動身;而秋菱則很想回安化去上新墳——孫伯葵夫婦下葬後,她還沒有去掃過墓;陶澍則連岳父、岳母的墳是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
「是的。利錢!陶太太叫我送來的。」
到得安化,已是臘月廿五;在典當中安頓了行李,史炳生隨即照汪朝奉的囑咐,帶了三十兩銀子,一匹寧綢;還有一網籃醬菜之類的安慶土產,去看巧筠。
「不會!」巧筠答說:「他一直恨我。從前有件事託他,他能夠幫忙的不肯幫忙,連回信都沒有。」
「夫人,」他歉然地說,「事情弄得很糟!我這幾天有點食不甘味了。」
這時是五月初天氣,巧筠穿一件舊藍布掛子,自己在汲水洗臉;臉上當然有了皺紋;也有了白髮,但輪廓眉眼之間,還留著當年絕代風華的殘跡。所以楊二雖未見過巧筠,卻一眼就能認了出來。
未曾送銀先送信;秋菱的信在巧筠是相當陌生的,因為每次有便人來,帶來她從家用中積蓄下來的十兩、十五兩,最多二十兩銀子的接濟,往往只有一個口信,甚至口信也沒有,只說是「陶太太託帶的」。像這樣當面的函札,在她記憶中是第二次;第一次是雙親於匝月後下世時;那封信中用了許多讓人看不懂的典故,料想是衙門中「書啟師爺」的代筆;這一次的筆跡不同,瀟瀟灑灑的一筆行楷,不知是不是陶澍所寫?
※※※
其實勸人勿涉勢利,往往本人亦不免勢利;巧筠之常為人所議論,是因為她目前的境況,彷彿自作自受,不足憐惜;但如情勢一變,遭遇並不如人所想的,是應得的報應,那一來,大家對她的觀感,自然也就不同了。
「辦法是有,不過辦不到。」
「到了那地步,當然不能爭了。一爭不壞了妳妹妹的終身大事。」
「你不必往下說了!」巧筠很快地打斷;聲音很冷,也很僵,「快走吧!我不是生你的氣。」
「不必、不必!你有你的事;過了年再來好了。」
「你不管它!」汪朝奉急急問道,「你先說來聽聽。」
「談過的。」秋菱答說:「他的意思是,能積到三萬銀子,要修一修祠堂,買個百把畝祭田。」
池竟成做事很穩重,一面想辦法;一面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託驛站寄到安徽巡撫衙門,轉給汪朝奉,請示辦法。
汪朝奉自然一諾無辭;不過他另有心事要跟秋菱商量,老實告訴陶澍,要求他迴避。陶澍毫不考慮地照辦。
「不是!我到安慶去了一趟。」楊二問道:「吳太太,可以不可以讓我進去說話?」
巧筠又驚又喜,「怎麼?」她問,「我妹妹回來了?」
劉四嫂心想,王寶釧苦守寒窰十八載,丈夫回來了,就是出頭了;寡婦守節撫孤,到兒子能夠自立,也是出頭了。巧筠一樣都不是,哪裏有什麼出頭的日子?
「我懂了!」汪朝奉不等他說完,便將話截斷。
「你沒有見到陶太太?」
這下,楊二聽出來了,自己說話太不檢點,不應該在稱呼上有所區別;事情辦糟了,汪朝奉面上不好交代,便只好道歉:「吳太太,請妳原諒我不會說話——。」
汪朝奉不但有所省悟,而且悟得很透徹。他是想到了「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這兩句成語。此中亦有許多層次,除非大奸大惡,不至於令人心非巷議;其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言行不符,明眼人心不謂然,雖不便公然批評,私底下卻薄其為人。至於巷議,表面嚴重,其實不過閒來無事,資為談助而已,只要考查出真正的原因,用事實作有力的說明,浮議自可平息。
「好啊!到底是姊妹。嫁得好,自然要幫幫姊姊的忙。」
工頭覺得他很夠意思,因而很樂意地順從了他的要求;擇定正月初七黃道吉日開工——舊房子早在年前就拆掉了。
「事成僵局,不能心急;越急越僵。等我來想辦法。」
「唉!說是這麼說;換了妳只怕也看不開。」
原來還有內幕!劉四嫂精神一振,「吳太太,」她問,「妳先說,妳有些什麼顧慮?」
「不發帖子怕受人家批評,說他氣量小。」
「這倒也是。倘或落個騷擾桑梓的名聲,不能令人甘心。」陶澍說道:「不過,房子也修得只要能夠容身,庶幾不失我寒素家風。」
「慢點!」汪朝奉問,「劉四嫂是什麼人?」
「是啊,我也常常跟人家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吳太太當初總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到了那天,在選定的時辰,午初一刻;在工地上祭神放炮,正式破土。安化城小,這件事立刻成了新聞;有人回憶陶澍當年如何清寒;便有些嘴皮子刻薄的人說:「那時候窮得老婆都娶不起,只好拱手讓人。不過也虧得沒有娶那個『掃把星』!」
「汪先生,這不是你的過失,你不必難過。」秋菱反倒勸他,「我姊姊對我倒是不會有成見的;楊夥計一時說錯了話,總可以解釋得清楚。」
「沒有事;明天我再來看大小姐。」
於是多年以來,唯一撐持她能在接連不斷的打擊困厄中活下去的那些微傲氣,很快地擴張開來。抬起頭來,看著楊二問道:「這封信是誰交給你的?」
「那就奇怪了!」巧筠想了一會,問說:
「阿彌陀佛!」巧筠真的合掌當胸,微帶激動地,「總算有人說一句公平話!劉四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當初,吳家來提親,我心裏是有點動的,怪就怪在我那時候顧慮太多,沒有一口回絕,以至於我爹誤會了我的意思。」
「我來!」
「這倒是實話,妳是一朵花,要插在花瓶裏供養的;陶大人那時候一個窮秀才,怎麼養得起妳?」
「妳是說,拿、拿現在這位陶太太當作妳妹妹,代嫁到陶家?」
「當然是陶大人交給汪朝奉的。」
「為什麼?」
「這容易。我馬上替妳去辦。」
「二哥!」池竟成與楊二是師兄弟所以用此稱呼;但下面的話就帶著教訓的意味了,「師父寫信來,指明要你去辦;我想你一定會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弄清楚,有不明白的地方也會請教師父,所以我不必多關照。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自己去一趟。」
「是啊!剛剛從安慶來。喏,」巧筠又得意、又傷感地,「妳看,我妹子叫他送了三十兩銀子來給我過年。」
「就是這話。」巧筠黯然說道,「哪想得到以後——。」
看完這封信,她心裏很不是味道。感覺中秋菱只是為了姊妹的名分,不能不盡此義務;只是將她看成一個累贅,何嘗有什麼姊妹的情分?
這話將巧筠說得心裏一動,「等我想想。」她說,「自己窮得這樣子,再添一口人;將來弄得母子兩個一起討飯,何苦?」
這下,反倒是巧筠覺得抱歉,「請坐啊!」她想出兩句話來緩和場面,「我要拜託妳件事,換十兩銀子的銅錢;另外二十兩銀子替我剪開,兩把重一塊的最好。」
「記得!他不是跟了妳家二小姐去了嗎?!」
這個人自然是楊二。巧筠所以要談這件事,是希望劉四嫂能為她解答一個疑團,秋菱根本就沒有什麼私房要存典生息,那麼一萬銀子是哪裏來的呢?
「敝姓楊。」楊二自己說明身分。
正在大傷腦筋時,忽然出現了一個意外的情況,陶澍接到軍機處的「廷寄」,說是奉旨召陶澍入覲;在開年以後,立即啟程。同時又接到他的會試座師,兵部尚書玉麟的密函,說皇帝對他清理安徽藩庫歷年虧空的辦法,頗為滿意;陶澍所奏報的,治理洪澤湖以期消除水患,有助運道的計畫,更為關心,所以要召他進京,當面垂詢。又說皇帝對他的勇於任事及才幹,非常欣賞;這次入覲,或會升遷,亦未可知;希望他及早進京,最好在正月十五以前趕到。
「也不是我自己動的手。」巧筠答說,「妳記不記得,我那老奶媽有個兒子叫炳生?」
「我顧慮的是,我嫁到陶家,對他有沒有幫助?」巧筠略停一下說:「我家境況雖不好,不過我也是嬌生慣養的;不會燒飯、不會洗衣裳;嫁到陶家,妳說怎麼辦?」
「那年他們夫婦回安化來請客;帖子倒也發給我了。老奶媽到我娘家去了一趟,回來告訴我說,最好不要去赴席;人家也根本沒有打算著我會去。」
「對了!妳生了兩個好女兒。」
「那天我聽劉四嫂說——。」
「利錢?」
「臨時找地方。」
「育嬰堂裏去抱一個。從小帶大來,一定當妳親娘。」劉四嫂又說,「妳沒有生過,帶奶娃子自然很麻煩;不過不要緊,我可以幫妳。」
不過,劉四嫂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吳太太,」她喜孜孜地說,「妳何不承繼一個兒子?」
「現在跟從前不同了。那時吳家跟我孫家,親戚朋友還多;現在就剩我一個窮老婆子,哪個會記得起?」巧筠觸動今昔之感,不禁悲從中來,「早知道有今天這種日子,倒不如哪家也不嫁;絞了頭髮到白衣庵去做姑子。」說著,兩行眼淚掛了下來。
「那麼,吳太太,妳為什麼不收呢?陶夫人有大筆銀子存在我們店裏,關照按月送息;頭一個月不收,以後呢?」
「自己住的房子呢?」
「對!你如果沒事,就到我這裏來坐坐談談。」巧筠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一個人的日子,是怎麼過下去的?心裏總好像——。」她突然警覺,再說下去,便要透露心事了!因而縮住了口。
「那,」史炳生說:「我看情形,有空就來。」
等史炳生一走,她望著那三十兩銀子,茫然不辨悲喜;不過有一點她是很清楚的,有了這筆錢,她有許多事好做,同時也有許多事好想。
史炳生卸去棉袍,先打漿糊,後裁紙條,找了把舊棕刷,將窗戶及板壁縫隙,都用桑皮紙糊好;屋子裏頓時就暖和了。
楊二無奈,只好抱了銀子回店裏;心裏卻是百思不得其解,窮得那樣子,居然連至親的接濟都拒絕,是為什麼?進門自覺面上無光,討債討不著,猶有可說;送錢送不掉,可見不會辦事。
「都是勢利的緣故。」史炳生說,「如果我家大小姐不是落到這般光景,也沒有人敢這麼說話。」
這倒也是實情,巧筠心倒有些軟了,但自己剛才的話說得太硬,毫無轉彎的餘地,這個銀元寶說實在沒有辦法收下來;想一想答說:「你回去這樣說,銀子我暫時不能收,是因為我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收藏的地方;眼前我也不缺錢用。」
聽得這話,汪朝奉的心寬了些。他原以為巧筠對秋菱心中早存芥蒂;這一次對楊二所表示的態度,應如俗語所說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很不容易。果然巧筠對秋菱並無成見,事情就好辦了。
「明天?」巧筠問道:「明天你還有什麼事?何不此刻就跟我說?」
「那麼,吳太太,請妳替我想想。」楊二哭喪著臉說:「我回去怎麼跟朝奉交代?」
「是汪朝奉。」
一席話說得楊二滿面羞慚;囁嚅著說:「那麼現在請你再去一趟呢?看看能不能挽回?」
「妳也不要難過。萬事全是命,半點不由人!怪不得妳。」
「對了,就算暫寄好了。隨便你怎麼說都可以,反正我今天不能收這筆錢。」巧筠又加了一句:「真的,我另有緣故不能收;與你毫不相干。」
劉四嫂便坐了下來,巧筠將史炳生帶來的土產,挑其中可以消閒的糕餅糖果,抓了幾大把放在桌上款客。
巧筠住的倒還是自己的房子,但只剩得後園兩間;偌大的住宅,已為吳家族眾霸住的霸住,拆卸的拆卸,正主兒反被趕到原來花兒匠所住的兩間小屋中。楊二問了好幾個人,才得從後園的角門中找到。
依照汪朝奉的關照,楊二在回到安化的第二天,就帶著兩樣東西去看巧筠。一樣是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元寶;一樣是由汪朝奉代筆替秋菱寫給她姊姊的信。
這樣轉著念頭,心中便彷彿有怏怏不足之意;她不暇細辨這種感覺因何而起?當著客人,一時也無法去仔細體味;強自定一定心去看信。
「來替二姑爺修房子——。」
「炳生,你倒看,」汪朝奉問道:「有什麼辦法讓大家不要這樣子說!他們也應該積點口德。這些話傳到你們大小姐耳朵裏,不把她氣死才怪。」
「剛剛到。」
「就因為自己私底下想想,他如果養不起我,我成了他的一個累贅,變成害人害己,所以我一時沒法子回絕吳家。到後來,我爹受了人家的聘金;我爹跟我娘天天吵,吵得六神不安,那種日子,不是人過的。當時全家只求我爹不要鬧,什麼都好說。到後來,到底還是我娘來了掉這件事!」
「那好!送我的人總有的。不過,這件事要請你跟雲汀說。」
「怎麼想得開?哪裏有東西可以去想?」巧筠的聲音空落落地,聽來荒涼寂寞,令人無端興起一種恐懼,「人活著總有個希望;不管多麼苦,想想有一天會出頭,苦就受得下了。我呢?怎麼才叫出頭?劉四嫂,妳替我想想,要怎麼樣才算是我出頭了?」
「楊先生,請你把銀子帶回去。我不能要!」
「那,這一次回去呢?」
「是的。」
「也沒有聽到陶太太叫人關照你什麼話?」
「妳不要這樣說,哪裏會有這樣的事!」劉四嫂又說,「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妹妹是一品夫人;姊姊會得討飯。」
史炳生將陶澍奉召入覲;秋菱預備回安化來上新墳,約好在漢口會齊,一起回鄉;以及汪朝奉來為陶澍經營「印心石屋」等等情節,鉅細不遺地都說了出來。
「這是說,把錢暫寄在我們店裏?」
「是令姊那面,彷彿誤會很深。」汪朝奉將池竟成來信告訴他的情形,毫無隱飾地告訴了秋菱;話中不斷地自責自怨。
這不是?巧筠在心裏冷笑,一個月五十兩銀子便可買個心安理得,世上哪裏有這樣便宜的事!
「臨時找地方,不就是讓地方官辦差?本鄉本土,中丞這麼做,要受批評的。」
「炳生,」巧筠驚異地問,「你是哪天來的?」
「門窗都新糊過了,真難得!」劉四嫂說,「我老早勸妳,叫我們店裏徒弟來幫忙;妳總不要。今天居然勤快起來了。」
年近歲逼,作一個掌櫃娘子豈能無事?不過劉四嫂為人熱心,不忍辭拒;兼以巧筠的身世遭遇,一直是街坊的話題,如今聽她說「好些話」要說,當然是談她自己,很值得聽一聽。好得有兩個女兒都很能幹,偷閒片刻也不要緊,所以點點頭說:「沒有事!有事也不礙,自有人會照應。」
「妳是吳太太?」
「她人是好的。不過最近有件事,我可真有點弄不明白了!」
「唉!萬事都是命。妳想開一點兒吧!」
聽這一說,巧筠心又熱了些,點點頭說:「我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妳有沒有事?」巧筠問說,「我有好些話要跟妳說。」
「喔!」巧筠定定神說:「桑皮紙、灰麵早就買了,就是懶得動手。」
「汪朝奉來了?」巧筠越感意外,「他來幹什麼?」
汪朝奉可就大傷腦筋了。本是一片好意,不想由於楊二不會說話;反而使她們姊妹生出意見;如果不能善為紓解,不但有負為巧筠的生計,籌一長治久安之策的本意,而且也對不起秋菱。
謹慎的是,怕造屋會妨害陶澍的前程;徽州人本來就相信風水,汪朝奉自己也讀過「撼龍經」之類講堪輿的書,仔細勘察過方位,也請了風水先生用羅盤來細細校算過,認為一切無礙,方始放心。此外,他還想到,那一塊「印心石」不能動;所以除了大門以外,內宅進出必由之路,仍和以前一樣,必得踩上這塊「印心石」。
這話說得太壞了!稱她「吳太太」;稱秋菱卻是「陶夫人」,這稱呼上的差異,便使得巧筠越感刺激;當即冷冷答說:「有大筆銀子是她陶夫人的,與我吳太太有何相干?你把銀子帶回去;我從沒見過銀元寶。以後你也不必來了!」
「劉四嫂,大家都說我嫌貧愛富,自作自受;我也承認。不過,說這種話的人,都是沒有經過我的處境;倘或經過,就不會這樣說了。」
「你不讓他辦差;無奈他自己要辦;或者縣官倒想省事,府道要巴結中丞;湖南巡撫也要拉拉交情,關照縣官好好辦差,他敢不遒?」汪朝奉又說:「何況,中丞現在聖眷正隆,前程方興未艾;本地的官員,豈有個不巴結之理?」
「既然如此,發帖子幹什麼呢?」
這天奇冷,敲開門來,只見巧筠凍得臉色發紫;風中花白頭髮紛披,宛然老嫗了。
「那麼會是誰呢?」劉四嫂說:「總不見得汪朝奉會拿一萬銀子,冒充陶太太的私房;按月生息來供使用。他跟妳非親非故,為什麼這麼好?就算他有這麼好,陶家的親戚要他來照應,不掃了陶大人的面子?」
「趕緊自己修房子;反正典裏存得有款子,我趕緊回去辦這件事。二月初,我到漢口來接夫人。」
「哪個陶太太?」
於是汪朝奉便在陶澍啟程北上後,由安慶動身到安化。此行除了他自己的小廝以外,另外帶了陶家的一個男僕;此人史炳生,原是孫家老奶媽的兒子。老奶媽隨巧筠「陪嫁」到吳家不久,一病而亡;史炳生看不慣吳家父子的行徑,回明巧筠,投奔陶澍,派任採買,儼然是管家的身分。這一次隨汪朝奉回安化,除了修屋可供差遣外,汪朝奉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是的,我姓吳。」巧筠問道:「你貴姓?從哪裏來?」
「嫁得好」三字像針樣刺在巧筠心上;臉色頓時變了,劉四嫂一向胸無城府;這時發覺自己失言,深為不安,但又不便道歉,也不知如何解釋,楞在那裏,頗為尷尬。
說完,她隨即命丫頭去請了陶澍來;汪朝奉便將他的一套想法說了出來。
「什麼事?」劉四嫂問。
「自然是隨後動身。」汪朝奉說,「夫人不妨過了元宵下船,沿長江到漢口,等中丞由京師取道開封南下,在漢口會齊了;一起衣錦還鄉,豈不妙哉?」
到得那間四面灌風的屋子裏;史炳生放下東西,給巧筠請了個安,方始交代錢物。
看她神氣不對,劉四嫂有些著慌,「吳太太,」她說,「妳不要去想傷心的事!」
「是啊!到了那個時候,我想爭也不成功了。」
「我也是這麼說。他答得很妙,說住的房子,在他心裏已經有了;名字都早題好,叫做『印心石屋』。不過,告老也還早,不妨過個十年、八年再談。」
「上次姓楊的送來五十兩銀子,說是二小姐有一萬銀子的私房,存在他們典當裏,按月的利息送給我用。我心裏在想,那一萬銀子又不是她自己的,我不要用別人的錢,所以不收;今天你帶來的三十兩銀子,是她為我省吃儉用積下來的錢,我如果不收,是埋沒了她姊妹上的情分,不可以!炳生,你說、你說我的話是不是?」
史炳生不敢多說了;但覺得有件事可以替巧筠做,「大小姐,」他說:「這屋子日夜灌風,不要凍出病來。我上街去買桑皮紙來替妳糊一糊。」
「家風不宜失墮;朝廷的體制也不能不顧。反正交了給我,總把它辦妥當就是。」
「大小姐的鄰居,她丈夫開油鹽店。劉四嫂很照應大小姐;人很熱心的。她告訴我,大小姐跟她談過,說二姑爺到現在都在恨她。大家也都看得二姑爺不理這個大姊姊,越發不當她人——。」
「喔,汪先生,」秋菱吃驚地:「什麼事弄糟了,請你快告訴我。」
「好像有這回事,我沒有見到。」
「一個多月之前,汪朝奉的典當裏來了個人——。」
「是。有事!以後每個月都要來看吳太太一次。」楊二把手裏的包裹提了起來,「我來替吳太太送利錢。」
「不會有這樣的事!」史炳生笑道:「二姑爺的開銷大,又不肯弄錢;二小姐哪裏會積得起一萬銀子的私房。如果有一萬銀子,早就替大小姐好好買一所房子,也用不著住這個破地方。」
巧筠考慮了一下說:「好吧!你請進來。」
「啊!啊!汪先生,你的話真透徹!」秋菱想了一下問:「那麼,你看應該怎麼辦?」
像巧筠的悲慘境遇,不過可用來作為勸人勿涉勢利的一個鮮明例子;究其實際,並非巧筠是如何奸惡,只要浮議一息,大家自然而然地會把其人其事忘掉。
信上少不得有幾句問候的話,泛泛地類似客套;接下來便談及正事,她說她一直想為巧筠的生計,籌個長策,苦於無人可以商議。最近汪朝奉從徽州到安慶來作客,她跟他私下籌議,決定湊一筆錢存在典當生息,按月有五十兩銀子可用;在秋菱總算了掉一樁心事。從此但望巧筠能夠善自排遣,不必戚戚。
「沒有。」
於是,他默默地盤算了一會,籌畫一條挽回的途徑,暫且不言;只說:「中丞一向有公無私;不過貴為封疆,也應該光大門楣,才是孝道。這一層,不知道中丞跟夫人談過沒有?」
「二小姐是不是有一萬銀子的私房,存在典當裏?」
「吳太太,吳太太!」外面有人在喊。
「三十兩銀子是二小姐親手交給我的。這兩個月沒有便人,所以錢也不能早送來。」
「雖是破地方,到底是我自己的家。」巧筠仍舊對楊二送利息來這件事,感到困惑;便將當時的情形講給史炳生聽了以後又說:「莫非是汪朝奉在搗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