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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悔然

第十一章 悔然

「這筆錢是內人的,多承優惠,我代表內人謝謝。」陶澍說道:「銀子怎麼畫過去請你說了,我好交代。」
汪朝奉是陶澍特為請來敘舊的;他已經退休,鬚眉皆白;此時從徽州遠赴省城作巡撫的上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不顯龍鍾。
「我的意思,贈金之意,還是要讓她知道,出自中丞。」
十七年京官,做了十二年的翰林、五年的御史,在嘉慶二十四年,陶澍終於外放為四川川東道;第二年又一躍而為山西按察使,這是所謂「監司大員」,升巡撫是必然之事,不過遲早而已。
於是吳良便告了一狀,命案大事,安化知縣親自下鄉勘查;就地傳原被告審問。對方將結怨經過,細細供陳,知縣回衙門以後,傳集證人再審;認為吳家父子過於霸道,有取死之道,將誤傷致死的凶手,判了充軍。本來群毆的「兩造為首,及鳴鑼聚眾之犯,杖一百,流三千里」,吳良本人亦有充軍的罪名;只因他是苦主,從輕免罪。
「汪兄,」陶澍不免詫異,「何出此言?」
在安徽,孫、陶兩人的合作,非常圓滿。孫爾準長於武略,專管治安;陶澍長於吏治,專管財政。到得道光三年,孫爾準調任福建巡撫;陶澍順理成章地接任了他的遺缺。
「是!是!」陶澍一疊連聲地,「該想辦法,該想辦法。」
「夫人發福了!」
「汪先生,有件事要請你勸勸雲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快四十了,不見得會有兒子。幾次想跟雲汀弄個人,他總不肯。」秋菱停了一會又說,「我知道他的用心,我也很感激。不過,他這樣是愛之適足以害之。」
「『秋記』;禾火的秋。」汪朝奉又說:「每月五十兩銀子利息,你每個月初十以前,送給吳家少奶奶。」
因此,汪朝奉改了個官稱:「中丞」。對秋菱也由「陶太太」改稱為「夫人」。
「唉!」陶澍哀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可要我從頭細說?」汪朝奉問。
楊二領受了指示,又討了安徽巡撫衙門的一個「印封」;憑這個蓋了巡撫大印的封套,便可以將「秋記」這個摺子,由湖南的驛馬轉匯到安徽。
「好!我聽妳。」
「當然!請。」
「我早知道吳家會有以後的下場,我當時不必作那種為人也是為自己出氣的舉動。如今想起來,反倒覺得虧負了人家似地!」
陶澍當然也很難過;心裏更關切著巧筠,便即問道:「目前的情形呢?」
「現在存典生息,月息至多不過四釐半,我可以作主給五釐。一萬銀子一個月有五十兩銀子的利息,過日子是足夠了。」
陶澍尚未答話,在屏風後面的秋菱開口了,「汪先生,」她說,「以你跟雲汀的交情,如果這樣稱呼,反倒生疏了。」
「我知道了。」楊二又說:「頭一個月,我親自送了去。她如果問起來,我應該怎麼說?」
「汪先生你想,第一、無後不孝,我做了陶家的媳婦,將來要對得起公公婆婆;第二、人家不說雲汀不肯納妾,總以為我不讓雲汀納妾,無緣無故落個妒忌的名聲,我可不能甘心。」
這個打算是不錯的,但卻有一層難處;「老爺,」秋菱很婉轉地說,「這樣做,是替她設想得很週到,但怕姊姊會傷心。」
果然,到得汪朝奉被送至小花廳安置;陶澍便將汪朝奉告訴他的話,向妻子求證。
「老爺!」秋菱收淚說道:「總得要替她想個辦法才是。」
「喔!」陶澍問說,「還有什麼?」
其實,是巧筠從川東投信不遇,益生誤會,發誓不受陶澍的好處,秋菱還瞞了這一段事實。陶澍便問:「然則,計將安出。」
「從前是從前;朝廷體制有關,我在治下,當然應該稱老公祖。」
「恭喜,恭喜!老公祖戴紅頂子了!」汪朝奉長揖到地。
※※※
「只好託汪朝奉,由我出面,按季送她一筆錢,請汪朝奉典當代撥。」
日子過得很平靜;三年散館,陶澍留館,授職編修,請假回安化去掃墓,順便秋菱去省親。岳父酒癖日深;岳母也老了許多,提到巧筠,涕淚漣漣。陶澍只用一句話去安慰:「妳老人家還有女兒,還有女婿。」
「汪兄,汪兄!」陶澍急忙扶住,「你的稱呼萬不敢當!如仍以故人視我,請你用從前的稱呼。」
有這句話就行了!秋菱心裏在想,只為娘家已沒有人,不便專派個家人回安化去給巧筠送錢;加以素來不蓄私房,即或遇到便人,也只能接濟個十兩八兩銀子,如今可以好好跟丈夫談了。
這個夥計也是汪朝奉的徒弟,姓楊,行二。汪朝奉問起典當的盈餘,楊二答說:「賺了有三萬銀子。」
陶澍聽出因頭來了;吳家一定落了個不好的下場。多年以來,從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吳家;他也幾乎忘記了還有這門名義上的親戚。但當時之不願跟吳家往來,內心別有一段衷曲;倒不是不屑理吳家父子,更沒有負氣報復的意味在內。現在聽汪朝奉所說,倘或吳家父子遭遇了什麼危難,自己可援以一臂之力的,卻因家中有此「不提吳家」的忌諱,竟未能盡力;豈不內慚神明?
陶澍心想,巧筠的境況,一定不會好;他回想嘉慶二十四年底,接到安化來信,說岳父、岳母在一個月之內,雙雙病故,當時便很奇怪,何以禍不單行。如今想來,必是因為這件事,受了刺激之故。
「是啊!」陶澍接口,「交情應該越來越深才是。」
「你怎麼會看得到。專差送信到重慶;我們正在到太原的路上。後來我聽說,只差三天;專差早到三天,你就看到她的信了。我姊姊,真是命苦!」說著,秋菱又是涕泗滂沱了。
「戶名呢?」
汪朝奉其實知道巧筠的境況,只有意不說;這樣陶澍就會跟妻子去談這件事。秋菱有什麼關於她姊姊的話想說,便有了個很好的機會。
儘管他們夫婦一再「降尊紆貴」;老於世故的汪朝奉卻很明白,「布衣昆季之交」的話,只准貴人自己說。如果自己不識趣,就會搞成劉邦對他的貧賤之交那樣,要請叔孫通來定朝儀,豈非殺風景之至?
由於吳良在世之日,頗為勢利,一向不理貧寒族人;所以這時紛紛出頭奪產。孫伯葵想為女兒出頭,已經跟妻子商量好了,預備寫信給陶澍;但巧筠反對。這當然也是她的負氣;而事實上也沒有多大用處,因為那時的陶澍,正在川東道任上,即或想管這件事,亦是鞭長莫及。
不道陶澍卻先開了口:「明天我就派人回安化;替她送一筆錢去,或者就擱在汪朝奉的典當裏,動息不動本,養她的老。」
「她傷心的是,中丞視之為陌路了!」
「哪位吳家少奶奶?」
「是的。」
果然,嗣君一接了位,便如當年雍正那樣首先就從整頓吏治著手;陶澍在山西的官聲極好,但與州撫不甚相合,因而在道光元年調任福建按察使。
「中丞可容我再說下去?」汪朝奉見他神色有異,特意先問一句。
「可是,我告訴你,姊姊不會來。」結果,不但巧筠未來,吳良父子亦未應邀。這門親戚就此斷了;對陶澍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
「還有哪個?不就是吳良家嗎!」
到任不久,便遇國喪;嘉慶皇帝崩於熱河,遺詔以皇次子接位,改元道光。這位嗣君,自從嘉慶十八年「林清之變」,在養心殿以鳥槍擊斃勾結內監,侵犯宮禁的教匪以後,大家就知道將來的皇位非他莫屬。許多憂心國事,認為吏治日壞,非痛加整頓的有志之士,包括陶澍在內,都對他寄以極高的期望;因為他不尚虛文,注重實際,起居簡樸儉約,將來即位後,一定是能為蒼生造福的好皇帝。
「三年至今,我從沒有提過一個字;今天你問到我,我可要說一句了!」秋菱斬釘截鐵地說:「一定要請。」
繳送東家的盈餘,一向匯到揚州;如今可以不必匯了,「我打一張一萬銀子的收條給你,代收東家的盈餘。」汪朝奉說,「你立一個一萬銀子的存摺,月息五釐。」
有了這個瞭解,汪朝奉便不再多說;盤算了一下,寫了一封信,請陶澍派一名差官——撫標的把總,專程送信到安化,喚了典當中的一名得力的夥計來。
「那要問夫人。或者有家信。」
「是,是!請從頭細說。」
即令如此,吳良仍覺不滿;獨子命喪,且又沒有孫子,性情變得乖僻暴戾,不上三年,一命嗚呼。
夫婦倆細細商量,決定由陶澍在歷年積蓄的宦囊中,提出一萬銀子,託汪朝奉存在他的典當中,按月所得利息,就由典當直接送交巧筠。陶澍還說明,這一萬銀子算是贈予秋菱的私房,這樣,接濟巧筠不過出自妹妹對姊姊的贈予,與妹夫毫不相干,巧筠亦可受之無愧。
「不忙!等我稍稍籌畫,再來奉告。不過,我覺得今天對孫大小姐的慰藉,還不在一個錢字上。」
「不妥,不妥!」陶澍搖著手說,「說破了,倘或她竟不受;就再無法挽回了。」
三萬銀子的盈餘,除去花紅,約莫還有兩萬,照例一半轉為本錢,一半繳送東家,恰好是一萬銀子。
「是!」楊二印證地問:「是存在我們舖子裏?」
話雖如此,十幾年間的事,也只有扼要而敘;吳家父子為了爭田上的出路與水道,結了不解之仇,前幾年打過三次群架;第三次吳少良被一支鐵尺,擊中前胸,當場口吐狂血,不等抬到家就死了。那是嘉慶二十年冬天的事;正是陶澍奉派為巡漕御史,單身在兩淮運河上下巡視的時候。
陶澍既驚且哀,慘然說道:「又何至於如此?」
「你跟她說實話好了。」
「我沒有收到啊!」陶澍搶先說,「我從沒有看到她的信。」
問到這一點,汪朝奉有為桑梓上說話的義務,自然不肯放過機會,當下痛陳地方利弊。陶澍亦虛衷以聽,而且問得很詳細。這一談上了公事,秋菱就坐不住了;悄悄從餐桌上退了下來,只關照丫頭不斷為賓主二人供酒。
這樣想著,自然急於要問個明白,「汪兄,」他說,「你是知道的,吳家的事,內人不會告訴我;所以……。」他覺得不易措詞,索性閉口。
「世間凌虐絕戶人家寡婦,是件最容易的事。那時在川東;調山西的時候,她託人寫了一封信給老爺——。」
到得下一天午後,陶澍處理完了公事,將汪朝奉請到簽押房來閒談,閒閒談起他跟妻子所作的決定,問汪朝奉有何意見?
秋菱由朱士彥順便送到京城了。夫婦長敘相思,她談到家鄉的種種情形;但很小心地避免談到巧筠與吳家。
雖是拒絕,但動機還是出於體諒巧筠;這就等於表示,只要巧筠不會拒絕,說破是他贈金,亦自不妨。
不提便罷,一提起來,秋菱雙淚交流,「老爺不說,我也不敢提。事情悶在我心裏好幾年了。姊姊,」她哽咽著說,「只落得孤苦伶仃,衣食難周八個字。」
「當時我亦早就回徽州了。去年到揚州訪友,遇見一個貴同鄉,談起來方知其詳。」汪朝奉嘆口氣說:「雖道自作孽,不可活。言之畢竟可傷。」
汪朝奉心想,秋菱居然滿口掉文,儼然命婦的談吐;莫非真有「福至心靈」那句話。不過,何以說是「愛之適足以害之?」他倒要請教。
秋菱本來生得具男相;一長胖了,更顯得「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但生具宜男之相,卻只有一個女兒;所以一聽人說她發福了,她就會嘆口氣。
談完公事;又談往事。有了幾分酒意的汪朝奉,忽然感慨地說:「我平生有件最得意的事;但如今想來,非常失悔。」
其時皇帝發覺安徽的藩庫很糟糕,前後五次清查,帳目轇轕不清;以致從嘉慶二十四年起,三年之間,巡撫換了四個人。新任的巡撫叫孫爾準;是由廣東藩司升任;他比陶澍晚一科,一起在翰林院當編修有好幾年。兩人的交情素來親密,而且志趣相投,平時討論學問,著重經世致用。孫爾準向來佩服陶澍在理財方面的見解;所以一升了安徽巡撫,心想要整理安徽的藩庫,非邀陶澍來幫忙不可。於是上奏保荐陶澍當安徽布政使;自然准如所請。
陶澍大驚,心頭也不免大起疑雲,不知道汪朝奉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似乎是秋菱的告誡;也許是三年以來,大家早都知道,陶澍已不認吳家這門姻親,所以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吳良父子。可是預備大宴親朋時,開名單發帖,卻成了難題。吳家要不要請?想來想去,得跟秋菱商量。
「中丞!」汪朝奉說,「夫人的話是正論;請你不可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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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拘泥。容我緩緩圖之。」陶澍顧而言他:「皖南的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