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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舉成名天下知

第十章 一舉成名天下知

直到最後,汪朝奉才說明原因,他亦建議他進士及第後,留京為宜;因為吳家父子正因為田上的出路及水道在鬧糾紛;彼此相持不下與對方的衝突有擴大之勢。陶澍此時以新貴的身份還鄉,吳家會來託人情,請他向縣官關說;對方亦已有所防備,打算在陶澍衣錦還鄉時,由他們的族長領頭,到十里長亭去盛大歡迎。放了這個交情之後,就會來請他主持公道。陶澍犯不著捲入這個漩渦,免得左右為難;甚至影響了他的前程。
寅辰是乾隆二十五年。這一科的狀元畢沅,本是軍機章京;與他一起參加會試的同事有兩個,一個叫諸重光,一個叫童鳳三。會試發榜的前一天,正在西苑值班;諸重光表示,這天的夜班,只有偏勞畢沅一個了;他跟童鳳三要早早回家,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去應殿試。
信是秋菱自己寫的。她本來識得些字,嫁了陶澍,耳濡目染,文墨漸親,執經問字,又添了些墨水;這一次信來,似乎又長進了些,所以信上雖有白字,但文理卻還通順。
「雲汀兄,你即或不中鼎甲,也會點庶吉士。」楊毅緊接著說,「中鼎甲不必說,狀元授職修撰;榜眼、探花授職編修,而且下一科鄉試,馬上就會放主考。如果點了庶吉士,勢必要舉債度日,是不是呢?」
「我聽說了。不過我沒有打聽。」秋菱答說,「我在想,花錢捐來的官,總有點銅臭氣!」
除夕那天,吃過年夜飯,先訪典當;汪朝奉正帶頭跟夥計、徒弟在擲骰子。一見陶澍都說:「狀元來了,狀元來了!」原來擲的是「狀元紅」。
「我看不但本朝沒有;前朝也只有八十歲的老童生,沒有八十歲的考官。」紀昀拱拱手說:「務請諸公,格外費心;這一榜勿使真才實學有抱屈之感。不然,有人會說:『皇上怎麼點一個老眼昏花的考官?豈不上累知人之明。』」
此外,有一道關於經學的策論,他亦對得很好。所以書法雖劣,仍能列入前十本,名次是第四;如果皇帝不動的話,他就是二甲第一名傳臚。至於第一本,不是別人,正是諸重光;讀卷大臣大都是軍機大臣,看慣了諸重光的筆跡,入眼即知,有心助他去奪個狀頭。
「那麼要接寶眷?」
紀昀無奈,只得說了實話;摘下帽子,磕頭請罪,說是:「皇上嚴於執法,合乎天理之大公,微臣惓惓私忱,猶蹈人倫陋習。」
即因紀昀一再叮囑,兩旁十八房同考,無不戰戰兢兢,閱卷不敢馬虎。堂上四總裁,還不到忙的時候;都陪著紀昀閒談,聽他談狀元的掌故。
到得第三天便有人來報喜,陶澍果然點了庶吉士。這一下,心思踏實了,將那本「陶公事略」仔細看完,開始動筆;花了整整一天,方始脫稿。是一篇如朱士彥所要求的典裔堂皇的四六。送去以後,朱士彥亦頗滿意;先墊了二百兩銀子,讓陶澍可以早早去找房子。
紀昀善於詞令,應對敏捷,聽他答得很得體,便又增了幾分好感,問他看些什麼書。陶澍所答的大部分都是經世致用的典籍,不由得更刮目相看了。
哪知會試的考官都已入闈了,忽然出了一樁冤獄。有御史叫眭朝棟,在會試以前上了一個奏摺,建議仿明朝的成例,考官子弟應試而以父兄入闈須迴避者,請別派考官主試。乾隆皇帝以絕頂聰明自負,最痛恨臣下取巧,以為他可以愚弄;所以看到眭朝棟的奏摺,便起了疑心,特意點他為同考官,同時下了一道上諭,自總裁至同考官,凡有子弟應試,須迴避者,列單進呈。皇帝是以為眭朝棟或有子弟應會試,而顧慮到他自己會被派入闈,所以預作此奏,為他的子弟求出路。
雖然話不投機,不過陶澍卻被提醒了,朝考榜發,便是入仕之始;看樣子,點翰林已成定局,到底應不應該接眷,今後的生計如何維持?到了非要籌畫不可的時候了。
「也好,也好!」楊毅很見機地,「琉璃廠確有些好書。」
「喔,我不知道。」陶澍看著妻子問:「妳呢?」
「點翰林是一定的了。」會館中新來一個名叫梁五的長班,向陶澍說:「陶老爺,點了翰林,是不是先請假回湖南?」
當然是。長安居,大不易!翰林院是清貴衙門,可能有什麼「外快」,所以「窮翰林」是叫出了名的。除非文名特高,自有人將諛墓之金送上門來,否則就只有舉債。
「言重,言重!是我要請你照顧。」陶澍緊接著說:「不過,我要打聽打聽行情;倘或利息太高,我寧願不借。」
「只有這樣!」朱士彥聽他談起,為他籌畫,「我請假回籍,秋天回來。令友汪君不是說要先到揚州,再回徽州?不如託他將嫂夫人護送到揚州,我去接了來,跟內人作伴,一起進京。年兄以為如何?」
「想來楊兄一定買得不少?」
「雲汀,你說這件事你問過好幾個人,眾口一詞,勸你暫且不必接眷;既然如此,何以又來問我?」
「不,不!朱大哥!」陶澍答說:「我知道你的家累重,境況也不見得佳。」
看了好幾個人都是這麼說,唯有他的一個同年獨持異論;此人名叫朱士彥,字詠齋,江蘇寶應人,本科的探花。陶澍是在會試以前,跟他在琉璃廠二酉堂書舖中,邂逅而成莫逆。朱士彥比他大好幾歲;為人老成誠懇,陶澍視之為兄長,幾次把杯深談,彼此很深知對方的家世。
當時紀昀以侍讀學士,在南書房當差;所謂「南書房翰林」是真正的文學侍從之臣,日侍天顏,常能與聞機密;得知這個消息,便派名心腹聽差,星夜趕到揚州去通風報信。信是空函,裏面只裝了少許茶葉;封口的漿糊上卻加了鹽粒。盧見曾稍一思索,便得其解,是鹽案虧空,將要徹查。於是趕緊將家私分散,寄存他處。
「喔,」陶澍又問:「楊兄是第幾回到京。」
「得而復失,失而復得;雖云人事,實由天命。」紀昀說道:「我再談一段掌故;那是我典試山西的第二年,寅辰——。」
下一科是乾隆三十一年丙戌;那一年闈中失火,燒了一部分卷子,張書勳的試卷,亦在其內。禮部具奏,凡卷子被焚者,得以補試;且為防弊起見,請皇帝親自命題。奉旨照准。
到得抄家時,所餘無幾;當權的軍機大臣和珅,偵查到了這個內幕,面奏皇帝,於是紀昀被召來詢問,他極力分辯,並無一字洩漏。
「好!我信得過你。」紀昀扶一扶他的手臂,讓他起身坐下,才又說道:「我雖沒有當過外官;兩淮鹽務,我頗有所知。你知道的,我的親家是誰?」
一吊就是一千;有一千兩銀子,賃房子、置家具、接眷的盤纏,全都有了。陶澍頓時愁懷大寬;深深致謝以後,帶去一本「陶公事略」,預備連夜動起手來。
這條大新聞震動了朝野;有人指出,殿試由於只糊名,不易書,讀卷大臣可以憑筆路識人,因而軍機章京,占盡便宜。事實上也確有這樣的情形;所以軍機大臣相戒,這一次殿試,千萬大意不得。
就這樣海闊天空地想著,算是忘掉了巧筠;但偏偏秋菱的信中要提到她的「姊姊」。
四月初八發榜,湖南中了八名;陶澍是其中之一。報喜發賞自有會館執事替他料理;接下來第一件大事是去拜老師。當然是由紀昀開始。
點了庶吉士,就算做了官;但照例可以請假回鄉。陶澍已經打定主意,搖搖頭說:「不管點翰林也好;分部也好,我都不回去。」
「雲汀兄,」他說,「我拜讀了鄉試的闈作,擲地有聲;今年春闈,一定聯捷,敬以預賀!」接著,舉杯相敬。
陶澍名次也很高,二甲第十五名;算是湖南新科進士中的魁首。
「我倒有個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得?」楊毅很誠懇地說:「舉債是一定要舉的。舉京債不如舉私債;尤其是至親的私債,利息極低,期限亦長,真的還不起了,無非欠個人情。這樣,你才可以一心鑽研經世致用之學,何樂不為?」
門生帖子連兩個紅包,大的一個二十四兩是贄敬;小的一個四兩是門包,一起交到門房手裏,很快地便有回話:「請到花廳見!」
這番打算是好的。進京會試,除非因為特殊原因,譬如家中要事羈身,本人有病,或者籌措川資有困難,通常都是前一年秋冬之間進京;陶澍有慈祥的岳母,賢慧的妻子,還有肝膽相照、親如手足的好友,身子極好,盤纏充足,沒有理由不提早進京,去好好準備會試。但是,陶澍是重情義的人;他覺得汪朝奉既然不回家過年,自己就應該陪著他守歲。
「是的。不過不算頂得意。頂得意的是,我要讓吳大戶心甘情願賞報喜的二百兩銀子。兩位沒有看到;吳大戶說了大話,成了僵局,我替他畫出道兒來讓他有個下場,那時候他對我的那分恭維,說實話,我真是得意。他有幾個臭錢,眼高於頂,驕態凌人;居然也會恭維我!兩位想,難得不難得?」
京裏原有這麼一種風氣,專門有人借錢給翰林;它的規矩與一般債務不同,因而特為標舉其名,叫做「京債」。不同之處在還「京債」沒有一定的日子,平常一直可以借,逢年過節更可以借;但一到放了主考,回京覆命之日,便是還債之期,因為一趟主考當下來,新科舉人謁見「座師」,贄敬起碼八兩銀子,富室豪門的子弟,送一千、八百也是常事。如果放的是廣東主考,由於有「闈姓票」這種賭博,主考只要稍為賣賣人情,中它幾個僻姓的舉子,撈個十萬八萬也不足為奇的事。
原來皇帝在奉太后西巡五台山以前,曾經密諭劉統勳、于敏中主持本科會試。他疑心劉、于將此消息洩漏了出去;而本為軍機章京考取御史的眭朝棟,知道劉、于兩家近親子弟,本科應入春闈的很多,故意上這麼一個奏摺,討好重臣。
朝考考一篇論、一道奏疏、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論是論如何澄清吏治;奏疏題目是兵燹以後如何撫緝流亡、休養生息。這都是陶澍平時在留心的時務,稍為整理整理思緒,即可下筆;從從容容寫完了,仔點一遍,有一處筆誤,隨即從卷袋中,取出一套琉璃廠買來的工具,仔細挖補好了,自覺天衣無縫,便放心大膽地去交了卷。
因此,下了一道硃諭,將眭朝棟交刑部議罪。這是一個冤獄,但劉統勳與于敏中為了避嫌疑,不敢為他討情;更不敢為他洗刷,這一來就好像更坐實了眭朝棟有意討好重臣;刑部便以「結交近侍例」論罪。這一款罪名是死罪。
因此,陶澍急忙離座,雙膝跪下,激動地答說:「門生謹記在心。決不負國負師!」
「老師,可許小子狂言?」
「再省,一年也得貼一千銀子;三年散館,就是三千。陶老爺,你總聽說過,當翰林都是借債度日——」。
於是,他說:「楊兄盛意,不勝心感。請容我考慮了再奉覆。」
據紀昀說,乾隆自道一生無一日不以蒼生為念,所作所為,可以上質天日。唯有南巡一事,晚年深為愧悔;嗣君仁孝,必能親民愛物。倘或有南巡之舉,諸老臣當切實奏諫。倘有必要,不妨舉此日之言為證。
話雖如此,各人的際遇,大致已可看出端倪;尤其是有真才實學的新科進士,最關心的能不能點庶吉士,是可以算得出來的。因為會試以後有覆試;然後是殿試,最後為朝考;四次考試的等第加起來,筆畫越少,入翰林的希望越濃。陶澍在會試、覆試的等第都很高;殿試復在二甲;即令朝考名次稍後,仍舊可以彌補得過來。
抬出皇帝,大家自是肅然凜然,個個保證,用心衡文;紀昀才得意地笑了。
「累朋友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你不可讓嫂夫人失望。她所指望的就是你有金榜題名的一天;到了這一天,如果她的日子依然如昔,除了多一個『官太太』的頭銜以外,什麼都沒有改變,你想,她心裏是什麼滋味?」
※※※
「你剛才提到南巡,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記著『多言賈禍』這句話。」紀昀放低了聲音說,「內禪以後,先帝有一天召老臣侍宴;酒次有所密諭——。」
就因為這兩句話,措詞得體;皇上從輕發落,由死罪變為革職充軍。在烏魯木齊住了不到兩年,赦罪回京,授職編修,仍舊入值南書房,不久就升了官,主修四庫全書。
「好!你不妨多多考慮。」楊毅也很見機,知道此事強求不來;他們至親間的芥蒂,只有慢慢化解。
「請稍安毋躁。」朱士彥看他從善如流,越發要替他盡心策畫,「做京官,舉京債是免不了的。好得嫂夫人賢惠,又能刻苦;即令『長安居』亦非『大不易』,四、五年以後,得一次考差,如果不是派到過於貧瘠的省分,差滿回京,必可了清債務。至於目前,雲汀,我可以幫你的忙。」
「可是,趙雲崧的卷子哪裏去了呢?」劉綸說,「我看他的書法一定變體了。」
一驚而醒,陶澍冷汗淋漓;他不僅是內疚,而且是恐懼,彷彿犯了一行大罪似地。怎麼會有這樣的夢?他在想,境由心造,總是方寸心田中有個深藏不露的巧筠的影子,才會有這種既是春夢又是噩夢幻境。他真害怕自己管束不住自己,有一天會做出對不起秋菱的事來。
他在想,岳母為他受了許多委屈,一定要讓別人心悅誠服地佩服她擇婿的眼光,才能補報得了所受的委屈。但是,生前的孝順奉養,畢竟有限;要使得她百年以後,猶能風光,才是最好的報答。
至於他幫陶澍的忙,當然是錢上幫忙,但非直接出自私囊,而是替他找些名正言順的「外快」。有錢而好排場的人家,很看重鼎甲的銜頭,紅白喜事都以能請到三鼎甲來襄助為榮,喜慶壽誕,請來「支賓」;若是喪事,便是「題主」——喪家立木主時,「神位」的「位」字中,缺著「立」字上的一點;到得「成主」時,請人用孝子手指上刺出來的血,和墨補加「立」字上的一點,稱為「題主」,或稱「點主」。
莫非畢沅就一定落第,不能參加殿試?不是的;諸重光另有解釋:殿試最重書法,他跟童鳳三的字寫得不壞,如果會試中式,殿試有鼎甲之望;畢沅的書法中下,決不會列入進呈御覽的前十本之內,亦就決無一甲之望。
除此以外,宗族鄉黨,另有餽贈;朱士彥估計等朝考過後,探花照例授職備修,拜了老師,請假回鄉,總有三、五千銀子的收入。而且鼎甲往往在第二年,或者第三年就會派考差,不是外省鄉試的主考,就是順天鄉試的同考,決不會落空。所以他做京官,不但不必舉京債,而且會很寬裕。
「報施之巧有如此!」紀昀是最喜歡談因果報應的,「如果諸桐嶼不是私心自用,看重職守,那天一起在西苑入值,不是品茗閒談,就是一杯在手;畢湘衡不會去看枯澀無味的奏摺,他,那個狀元不是穩穩到手了。」他緊接著說,「無獨有偶,得而後失是下一科的趙雲崧,真是巧不可階——。」
朱士彥聽到最後一句話,深深點頭,「你是這麼在想,自然要行心之所安。」朱士彥說,「你的情形與他人不同,非接不可。第二、既已入仕,朝廷自有祿米;如果仍舊讓好朋友為你贍家,情理上太說不過去。」
「舟車勞頓,還沒有看花的興致。」他說,「倒是對琉璃廠嚮往已久,想請楊兄帶我去見識見識。」
一聽提到父親;陶澍趕緊站起身來答說:「門生亦不敢有負老師的栽培。」
找房子並不難。外省京官,大都住在宣武門外,所謂「宣南朝士」;逢會試之年,也是前科庶吉士教習期滿,舉行「散館」試的時候,一等自然「留館」,如果是二甲,授職編修;三甲授職檢討。二等就不一定能再當翰林;三等則大都外放,離京空出來的房子,便可輾轉相介,有時甚至連家具都是現成的,不必另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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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三總裁是都御史熊枚、內閣學士玉麟、戴均元,異口同聲地答道:「沒有。」
原來自道灑脫,其實有一縷似斷還續的情絲,繫在巧筠身上!這可真非提慧劍不可了!
最後談到吳家的事,他隱瞞了自己的心情,故意表示對秋菱不滿,他說他沒有理由分擔巧筠跟吳家的不幸;當然巧筠悔婚,岳母相勸不聽,恩盡義絕,他傷心之極,早就視同陌路。希望汪朝奉能告訴秋菱,從此以後不要再提巧筠隻字;至於吳家父子,武斷鄉曲,他亦恥有這門姻親。
「我買了些『秘笈』;雲汀兄是不屑一顧的。」楊毅又將話題拉回到陶澍的應試上面,「閣下的文章,是綽綽有餘;不過『大卷子』上,我奉勸要多下工夫,不然殿試會吃虧。」
妻以夫貴;母以子貴。岳父並無一官半職,岳母無從受封;自己沒有內兄內弟,岳母亦不能因子服官而封贈。為岳父捐個七品官兒,岳母固可請封為「孺人」,但花錢買來的榮耀,縱有光采,畢竟有限。
兆惠倒頗有自知之明;面奏不堪當此衡文之任。皇帝說:「不要緊!你只看卷子上哪種記號多,你就依樣畫葫蘆了。」
這當然要請教同鄉京官。有人勸他慎重,道是「長安居、大不易」,單身可以住會館,一切皆省;接了家眷,便須自立門戶,大小要有個排場,到得維持不下去的時候,「先裁車馬後裁人,裁到師門二兩銀」,連一年三節起碼應該送老師的二兩節敬都無著落時,就悔之已晚了。
快要發榜了,接到汪朝奉來的一封信,說是秋菱的意思,殿試以後,如果點了翰林,或者分發到六部去當主事,不妨就留在京裏,不必回湖南;倘或「榜下即用」,放出去當縣官,最好也是先去到任,再接家眷。
這些情形,陶澍當然知道;他想了一下說:「如果僥倖中了,我倒希望『榜下即用』去當知縣。雖說風塵俗吏,到底私不必舉債;公可以做事。」
會試榜發,趙翼榜上有名;傅恆便跟他說:「雲崧,算了!你不必再希望點元了。如果派我讀卷,我就不會把你的卷子,列入前十本。」
殿試照例只試策論。由「讀卷大臣」合擬策題六道或八道,御筆圈定四道;其中有一道就是問新疆屯田,畢沅當然洋洋灑灑,大談特談。
「雲汀!」他的稱呼也改了:「盍言爾志!」
原來朱家在寶應是大族,宗祠有很大一筆祭產;中舉、中進士、榮宗耀祖,由祭產中撥款相贈。中了鼎甲,更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贈款甚豐。
「何以命名為澍淵水澍?」
「『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只要把吏部的書辦應酬好了,捐官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楊毅又說,「本來年前就可以回湖南的;只為令姻長,要做老封翁,請個誥封,弄錯了名字,以致耽擱到年外。」
於是兆惠去請教軍機處同事,知道評閱殿試卷子,共分五等,以圈、角、點、槓、叉作記號;隨即緊記在心。
「這不過剛剛開端。」汪朝奉突然想起,脫口喊了出來:「啊,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
「說實話,我是要取決於老兄。」陶澍答說,「接眷誠然無力;不接內人來京,又似乎於心不安。」
信是發出了,卻有好幾天的心境不平靜;直到半個月以後,生活才能恢復正常。
聽這一說,劉統勳再細讀這本應該定為第一的卷子,判斷絕不是趙翼所作;他的理由是,趙翼為文的風格,汪洋恣肆,有時不免離題;但此作嚴謹,文氣不似。劉綸覺得這話雖然有道理,但並不能解釋趙翼的卷子,何以「失蹤」的緣故;只好將信將疑地,照劉統勳所定的名次送了上去。
陶澍也聽說過,紀昀性好詼諧,愛跟門生開玩笑;只能陪笑答一聲:「是!」
三場已畢,陶澍住在會館裏等候發榜。大家都在寫「大卷子」,因為殿試卷的書法,頗關重要;陶澍卻只是偶爾練練字,大部分的工夫是讀書;即使出遊,足跡亦總在琉璃廠這一帶。
他雖沒有說下去;但可想而知,最後必是「一切都落空了」。紀昀聽他的話,先是猛吸煙袋;聽到一半,將煙袋放下,正容危坐,兩手按在膝上,向前傾聽。聽完,不斷點頭。
「是!」梁五陪笑說道:「陶老爺就照顧小的吧。」
「是的!多承關切;我倒一時還想不到此,只有到時候再說。」
除了敘家事,報平安以外,也提到吳家,說是吳良父子到底跟人鬧了很不小的糾紛;雙方率眾群毆,吳少良不幸受傷嘔血,病勢沉重。巧筠過的是日夕以淚洗面的日子。
「大嫂這話妙!」汪朝奉拍手笑道:「贓官、貪官、糊塗官之外,還有種官叫臭官。聽說,他要捐個三品道員;中了進士做的官,自然不及他。不過做文章做出來的官,書香撲鼻;臭官再大,何足為貴?」
陶澍想不到他對第一次見面的門生,竟付以這樣的重任,想到老師以此相託,意味著他必能入軍機,或者入閣拜相,才會具有「不等詔令下頒,及時而諫」的資格。期許如此,怎不令人感激涕零?
「是!『百里侯』的局面雖小,倒是確確實實可以發抒抱負,我也很贊成。不過,以雲汀兄你的才華,必成大器;朝廷總要栽培你的。一旦金馬玉堂,翔步木天,個人的生計,總也要打算打算。」
那時的陝西,不但沒有出過狀元,連鼎甲都沒有出過。於是皇帝說:「趙翼的文字是好的,不過江浙狀元出得多,無足為奇;陝西從未有過。如今在西征奏凱之後;而且王杰的卷子已到了第三,就給他一個狀元,亦不為過。」
「人生真不可逆料。」他說,「前年此夕,我哪裏會想得到有今天這樣的日子。」
陶澍不作客套語,說聲:「謝謝!」跟他乾了杯,然後問道:「聽說楊兄是受舍親委託,到京有所謀幹,想來已經順利成功?」
「是,是!我不能再累好朋友了。」
「啊,啊!」陶澍真如芒刺在背了。「我一定接,而且馬上要接!」
※※※
「你不但應該想到這一層;還應該想到有人會疑心你,不肯接眷的原因,並非力所未逮;而是一旦春風得意別營金屋,置糟糠之妻於不顧——。」
「老前輩,有件事晚生不解。」玉麟問道:「以老前輩得君之專、腹笥之寬、享壽之高,五十年下來,起碼也應該主考個七八回;何以乾隆二十四年一典山西鄉試,直到四十九年,才入春闈?」
「那麼以後呢?」梁五說道:「做京官的開銷大得很。」
這意思是,陶澍如果不能入翰林,甚至還不是分部而是外放,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聚首?雖然盤算下來,一名庶吉士決不至於落空,但感於良朋盛意,還是聽從勸告,暫且擱置應酬文字,好好用了一番功。
陶澍一聽就明白了,楊毅是勸他向吳家舉債。這件事絕對辦不到;不過楊毅替他們拉攏,說起來也是一番好意;縱或不願,亦不便峻拒,免得傷了感情。
於是談起泥金捷報那日的光景,秋菱說道:「大家都說,雇更夫十路報喜,真比狀元遊街還威風。虧汪先生怎麼想來的?大概這也是汪先生平生最得意的事了!」
聽這一說,陶澍滿心不安,連連答說:「不錯,不錯!我應該想到這一層。」
「老夫耄矣!」紀昀又說:「方今川楚教匪,初告平定;皇上與民休息,一時決無巡幸、土木、祀祭之事。所以我亦不致會有及身切諫之事。倘或多少年以後,老臣皆已凋謝,而皇上有巡幸之詔;你當記住我今天的話,不等詔令下頒,及時而諫。雲汀,這是我以國事相託,亦是以後事為託。你能答應我嗎?」
他不但想念秋菱,也想到巧筠;可是此念一動,立即內疚神明,覺得這是辜負了妻子。因而極力排斥這個念頭,可是巧筠的髮光眼波,不時閃現,使得他非常煩惱;只有盡量去想到岳母——唯有想到應該報岳母之恩這一念;內心激動時,才能讓他遠逐巧筠的影子。
為了求快,陶澍是由陸路進京,由長沙一直往北,先到湖北漢陽;然後是河南開封,直隸清苑,到得京師,不須進崇文門,避免了稅吏勒索這一關,因為他要投的長沙會館,就在崇文門外草廠十條胡同。
「是!」陶澍內心頗為感奮,亦大有警惕,初謁師門,即以身後之名相勗;可知期許遠大,因為如此,他倒不大敢發狂言了,「先帝武功文治,雖不及聖祖仁皇帝,但亦超邁今古,無與抗手。不過,六次南巡,微覺不恤民力;揚州自古繁華之地,大駕所經,地方大吏責成鹽官鹽商辦差;供張窮奢極侈,以致鹽法大壞,官民交困,而鹽商依舊坐享鉅利。天下不公不平之事,無逾於此!門生不才,竊有志於改革鹽務,附帶整頓漕運。但今上如仍效南巡故事,那,那就一切——。」
「是。」
題主當然要請文官;官大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請到鼎甲,要三個人,一主二襄,都能請到狀元,自然是難得的盛舉;或者「主題」請狀元,另請榜眼、探花各一作「襄題」,也就很名貴了。不過,所請的鼎甲,要不曾做過刑部尚書或者按察使的;因為名字出現在他們的那支筆下,決無好事。
原來平定回疆後,皇帝為了看重西陲;同時表示偃武修文,安撫邊疆的意思,打算將第三名的王杰,與第一名的趙翼對調。當即詢問左右,開國以來,陝西可曾出過狀元?
「請坐!」紀昀看著門生帖子問:「老弟是單名?」
就這樣,趙翼的狀元,無端變了探花,事後皇帝賦詩:「西人魁榜西平後,可識天心偃武時」。大家才知道,王杰的這個狀元是「時勢英雄」。
「略有預備。」
顯然的,秋菱曾請教過人;否則,對於兩榜出身後,入仕的三條途徑,不會弄得清楚。只是不論哪一條途徑,都不要他回湖南,這又是為了什麼?
草廠的胡同自頭條至十條,為會館集中之地,而且大部分是兩湖各郡的會館;草廠十條除長沙會館外,還有湘潭、湘鄉;跟湖北的京山會館。兩湖大同鄉,如果長沙會館因到京太遲而為他人捷足先得,還有湖北的會館可以借住。
這一段故事,知道的人很多,紀昀自己亦並不忌諱。他將盧見曾如何好客;鹽商如何投其所好;又如何挾制鹽官,種種得自他的親家所口述的兩淮鹽務積弊,為陶澍足足談了一個時辰。
「人證確鑿,你何能抵賴?」皇帝說道:「我只問你,是用什麼法子把消息傳過去的?」
殿試的日期,例定四月廿六;從這年起提前五天、改為四月廿一。奉太后巡幸五台山的皇帝,及時回蹕;在四月二十那天,硃筆派出九員讀卷官,最負清望、號稱「南北二劉」的軍機大臣劉統勳、劉綸,自都在內。出人意表的是,平定西域,立了大功,榮封一等武毅謀勇公,以戶部尚書入直軍機的兆惠,對漢文真所謂「略識之無」,居然也奉派為讀卷大臣之一。
「會試還不知怎麼樣呢?哪裏就說得到殿試!」
於是,他起床挑燈,給秋菱寫了一封回信,絕口不提巧筠與吳家,只說應該安慰岳母;另外寄上一百兩銀子,是專門孝敬岳母的甘旨。至於如何接她到京,有汪朝奉會跟她細談。
另一封給汪朝奉的信,就是細談朱士彥的計畫。拜託汪朝奉帶秋菱到揚州,如能送到寶應,更為感激。至於川資,他將為陶家作壽序之事,告訴了汪朝奉;等潤筆收到了,立即轉寄;請汪朝奉不必再為此費心。關於以前所借的款子,與汪朝奉為他代墊的費用;只要他境況稍佳,一定陸續拔還。
「本朝得狀元最奇的是,蘇州張西峰;此君家貧力學,本來在乾隆二十八年春闈,已經獲雋;哪知到寫榜時,忽然發現,策論程式——。」
「只要有成就,雖狂何妨?青蓮自道:『我本楚狂人』,後世不以青蓮為狂;倘或草木同腐,縱欲留狂人之名,又豈可得!」
「不錯!不過我比你便宜點的是『探花』二字。」
「這一次我入闈,是出於皇上的特恩;想我收幾個好門生,身後也有個照應。因為如此,我不能不格外盡心,庶幾不負。只是年紀不饒人,到底力不從心了;只望諸公能替我留心。」
這個感受到刺激的人是誰呢?陶澍在想,會不會是巧筠?心裏存著這個疑團,卻不便在覆信中問;只說,他決定接受勸告。同時表示,倘或落第,仍舊願在揚州找一個館地;那時沿南下的官道,經山東、徐州,直奔淮揚,希望汪朝奉替他安排。
「我是想替陶老爺效勞。」梁五答說,「等朝考過後,還有大筆錢要花;不知道陶老爺有預備沒有?」
「書香撲鼻可對銅臭滿身。但做了官如果貪贓,辜負書香。」陶澍正色說道:「汪兄,別的我不敢說;果真僥倖入仕,我這個官要做得始終是香的!」
不借?梁五心裏在想,憑何度日。不過,這話不便在口中說出來。
殿試發榜,三鼎甲都是江蘇人。狀元叫吳廷琛,恰好就是紀昀親自取中的會元。這正也證明了他主持的本科會試,相當成功;所以紀昀非常高興。
「乾隆四十九年那年,我六十二,自以為可以熬得過去了,誰知道還是不行。就是嘉慶元年入闈,也還有點不自在;這一回,可真是心如止水,不礙的了!」
轉桌費了三天工夫,要商量定前十本進呈了。劉綸便跟劉統勳說,趙翼的卷子決不能列入前十本,萬一中了鼎甲,又惹人猜疑。劉統勳深以為然,兩人便重破工夫,細看全部卷子;不是看文章是看字。
楊毅還要將他睡的床相讓;陶澍當然堅決辭謝。略略安頓,時已黃昏;楊毅邀他下館子小酌,作為接風。他鄉遇故,陶澍對他倒覺得比在家鄉親熱得多。
玉麟還想再問,戴均元悄悄拉了他一把,示意勿再多言。原來紀昀生具異稟,倘或孤陽獨亢,虛火上升,眼睛都會發紅;入闈鎖院,孤棲一個月之久,如何使得?他這個「毛病」是連先帝都知道的;所以在他壯年,從不派他試差。到得乾隆四十九年,年已六十有二,想想他血氣已衰,不至於非婦人荐寢不可,才又派了他一回考官,哪知仍是讓他大受其罪。由於玉麟是旗人,與漢大臣不甚接近,對這些情形並不明瞭,以至於覺得他的話不可解了。
他所說的這一面是炕床的另一面,與老師平起平坐未免太僭越了;所以陶澍自己搬張骨牌凳,坐在紀昀側面。
「我知道。」陶澍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不是有『放京債』的路子?」
「怎麼樣,討個綵頭?」汪朝奉含笑相邀。
「不然!凡事豫則立;不趁這時候下工夫,等會試一發了榜,臨時抱佛腳就來不及了。我知道琉璃廠有一家南紙店,調的墨漿極好;寫出字來,黑大光圓,冠冕堂皇,真正是館閣氣象。」
汪朝奉已經提了幾串制錢,解散了紅頭繩,堆在他腳下;起手一擲,大家都大喊「全紅」!雖是空喊,陶澍看大家緊張地注視碗中滴滴溜在轉的骰子,心頭有一種異樣的充實,幾有不勝負荷之感;大家都待他那麼好,深怕將來有負期望,無從報答。
試卷有一定的格式,謂之「程式」;程式不合,再好的卷子亦不能中。其時金榜的名次已經排定,中間抽去一名,如果重新排過,則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極其費事,所以歷來的規矩,是在已經黜落的卷子中,抽一本替補。
「大志可嘉,大志可嘉!雲汀,你能留意於此,我很高興。」紀昀招招手,「雲汀,你請坐這面來!」
「當然難得。」陶澍答說:「不過,汪兄,你說他花二百兩銀子結交我,很值得。我倒是真的有點擔心;怕他將來有什麼包攬是非的事,要我替他到縣裏去說話,我是怎麼樣也不能做這種事的。」
拆開彌封一看,九圈一卷,果然是趙翼,中了狀元;二劉大吃一驚,心裏在想,怕又要大受輿論攻擊了。
原來趙翼在書法上的工力甚深;除了一筆漂亮的蘇字以外,還能作瘦硬通神的「率更體」。決定變易書法,瞞讀卷大臣的耳目。
趙翼心想,多年苦心在書法上下工夫,就是為了爭這一日之短長;無端放棄,如何心甘?想來想去,決定還是要奪魁!
劉統勳細看了一回笑道:「趙雲崧的字,燒了灰亦認得出來。絕不是的。」
什麼逛胡同,叫條子,陶澍一竅不通;少不得要由楊毅來解說一番,方始恍然,是狎戲優伶,便敬謝不敏了。
「我也是頭一回到京。不過三四個月住下來,也頭頭是道了。回頭喝完了,我帶你到胡同裏逛逛。或者,現在就叫個條子來看看。」
趙翼也是多年的軍機章京;深得孝賢純皇后胞弟,軍機大臣上領班傅恆的器重。他亦是志在掄元的;上年正科,由於諸重光早有奪魁之想,有意讓他一籌。這年辛巳恩科會試,他自是當仁不讓了。
「你學有根柢,書法亦在中上,殿試或有鼎甲之望;即令在二甲,十之八九亦會點庶吉士。翰林院儲才養望之地,能不能成大器,只看你自己如何?如果只想混個翰林資格,自不必談;倘或有一番抱負要想發抒,在這三年之中,你不可唸死書,要多留心政事;尤其要識大體。」
他說得很俗氣,但畢竟是一番好意;陶澍自是殷殷致謝。
「日子還早,不忙。」朱士彥特加忠告,「無論如何,你要過朝考這一關;我們以後才有朝夕相聚的日子。」
陶澍從不好此道。不過他為人方正,卻無道學面孔;既是佳節,又不算真正賭博,逢場作戲,又有何妨。因而欣然坐了下來。
「長班,」楊毅很熱心,「你把陶老爺的行李搬到我屋子裏,另外跟你借一副舖板;陶老爺暫時將就,跟我一屋住。」
說完,諸重光亦不徵求畢沅同意;跟童鳳三揚長而去。畢沅只有獨對孤燈,一個人料理公事。到得黃昏,發下來一道奏摺,交給軍機大臣商議回奏。這道奏摺是陝甘總督黃廷桂;當時西域剛剛平定,黃廷桂建議在新疆舉辦屯田。長夜無事,畢沅便取來看,覺得廷桂的主張很有道理。先是排遣寂寞,後來變成發生興趣,讀得格外仔細,亦深有心得。
順理成章的事,如何不好?不過,這一陣子他想念秋菱想得很厲害;看來漫漫長夏,還要忍受相思之苦。
「如果缺木,不就該叫『桃樹』了嗎?」
哪知名單一送上來,眭朝棟並無子弟應本科會試,倒是總裁劉統勳、于敏中的親屬中,應該迴避的很多,這一來,皇帝更疑心了。
紀昀對鹽務相當熟悉的原因是,他的兒女親家盧見曾久任兩淮鹽運使——盧見曾字雅雨,山東德州人,為人風雅好客;兩淮鹽運使又是個有名的肥缺,所以廣招四方名士,文酒之會,幾無虛日。因此鬧了很大的一個虧空,朝廷決定籍沒他的財產,抵補虧欠的公款。
二百一十七本卷子看完,找不到趙翼的筆跡;劉綸憂心忡忡地說:「壞了!我看這本唯一九個圈的卷子,恐怕是趙雲崧的。」
殿試揭曉,熱鬧的只是三鼎甲;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都出在江蘇,所以江蘇會館,門庭如市。至於其他「賜進士出身」的二甲,及「賜同進士出身」的三甲,幾乎可說無榮無辱,因為會試中式,已注定是一名進士;至於「出仕」——入翰林,做司官,或者外放,還須經過一次朝考,才能定奪,是憂是樂,言之尚早。
朱士彥自從中了探花,已為人請去做過「襄題」,得了四十兩銀子一個紅包。這自然是無法能讓他人享受的「特權」;但有些「外快」卻可以情讓給陶澍。
「是!」陶澍心悅誠服地答說:「不論能不能入館選,門生一定會記著老師的訓誨。」
長沙會館人滿為患,原在意中;出意料的是,恰好遇見楊毅,而且他將南歸,所占的一間屋子,正好讓給陶澍。
張書勳心想上一科已中而臨時生變;這一科偏偏又會燒掉卷子,補試又多吃一番辛苦。連年運蹇,看樣子是不會中了;母老家貧,不如以三科未中舉人的資格,去就了「大挑」;挑中知縣,已經在吏部領到憑照,定好車輛,定期南歸。哪知出京的前一日,會試發榜,榜上有名;自然留下來再應殿試,居然跟秦大士一樣,由泥塗直上青雲。以知縣而中狀元,可稱奇遇。
會館的長班,臨時權充「執帖家人」;在花廳中舖好紅氈條,陶澍恭恭敬敬地磕完了頭,站起身來才看清楚,一位鬚眉皆白,臉紅如火,身材魁偉的老者,斜靠在炕床上,口中啣著煙袋,那煙鍋碩大無朋;辛辣的關東煙葉子的氛霧,彷彿在炕床上面罩住了一層祥雲。陶澍心想,老師怪不得有個「紀大煙袋」的外號,名副其實。
挑定長行的日子是正月初八。汪朝奉為陶澍犧牲了回鄉過年的機會,替他安排進京會試;他的意思是,陶澍應該臘月初就動身進京,早早安頓了下來,一方面諸事從容;一方面可以拜訪同鄉京官,結交幾個好朋友,將來也有照應。
這一問,恰好搔著他的癢處;不過,到底初次謁師,有一句話必得聲明;或者說是請示在先:
到了金殿對策之日,皇帝親臨保和殿受禮;面諭軍機領班,閱卷不必分給兆惠;最後「轉桌」時再讓他看。原來殿試「讀卷」的規矩,先將卷子平均分給多少位讀卷官初評;評完放在原處,然後到別桌去看他人初評好了的卷子,其名謂之「轉桌」。兆惠既看不懂漢文,何能讓他初評?就是「轉桌」,也要捱到最後,才能看出哪種記號最多,以便照畫。
「我現在手裏有三篇壽序、一篇墓誌銘要做,都是琉璃廠書坊來求的;不是看重我的文章,是為了探花這個銜頭。你分兩篇去做;潤筆自然歸你。」朱士彥又說,「其中有一家是貴同宗;做九十歲,指明要四六,你把陶家的典故搬些上去,一定做得典裔堂皇。此公少有微行,殊難自白;你如果能替他開脫兩句,我叫他家送你一吊銀子。」
「我知道。只有儘量節省。」
會試的主考官,一正三副,合稱為「四總裁」。這年的正考官是禮部尚書紀昀;剛過了八十「賜壽」,又奉派主持會試,入闈以後,向另外三總裁問道:「本朝有沒有八十歲的考官?」
「因為門生五行缺水。」
玩到三更天歇手,邀汪朝奉回家守歲;秋菱已預備了酒食在那裏,兩人對坐小酌,但見紅燭燁燁,臘梅吐豔;秋菱穿著大紅裙子,寶藍棉襖,端然而坐,宛然莊重華貴的命婦。陶澍不由得感慨了。
陶澍在想,能夠有貤封姻親的制度就好了。做官人家,承繼是常事;本生父母,可由本身的官職封贈,承繼的父母,可以本身妻室的封典貤封。如果姻親亦可貤封,將來可移秋菱的封典。秋菱只要有了兒子,而且兒子爭氣,她亦不愁沒有封典。
那一次抽來代替張西峰——張書勳字西峰——的卷子的,是江蘇嘉定的秦大士;殿試竟得大魁天下。以落卷而中狀元,已是一奇;卻不道張書勳的狀元中得更奇。
原來本定正月初八動身,陶澍還想延後,多陪汪朝奉幾天。如今聽他這麼說,自然恭敬不如從命;決定初八啟程。
哪知皇帝一看十本卷子,惟有畢沅論屯田,頭頭是道;認為是經濟長才,將來必成大器,拔置第一。
陶澍的京寓,就是由一個同鄉介紹的;原來的房客放了「學政」,不回鄉直接上任,家具及動用什物自然不必帶去,半賣半送讓了給陶澍。其時那筆潤筆已經送到;接眷的錢是有了,能去接秋菱的人卻成了難題。
「你放心好了!將來不會找你;他們父子自己就可以去見縣官。」汪朝奉問說:「莫非你們至親,你倒不知道?老楊帶了三千兩銀子進京,替小吳捐官去了。」
他雖不說,陶澍也看得出來;而且自覺話也說得太硬了些,便笑笑又說:「京債大概免不了要借。老梁,我不借京債則已;要借一定請你幫忙。」
「當然,當然!我也就是為了這一點,才願意力效棉薄。」汪朝奉舉杯說道:「承你陪我在這裏過年,盛情我領過了;初八動身的日子不要改了!你早到京裏,我早放心。」
這封信寫得有傷忠厚,他心裏也很難過;但是,他自己知道,非如此不能斬斷那一縷裊娜情絲。
「這也言之過早。」陶澍反問一句:「你問這些幹什麼?」
他也附帶提到,秋菱對於他的看法,深表贊成;而且她認為即使沒有這場糾紛,陶澍也不宜回安化,因為秋闈春闈聯捷,過份得意,會有人覺得刺激。
於是,這一夜的陶澍,先是失眠,後來是亂夢顛倒,巧筠那種梨花帶雨,令人心酸的形象,幾次出現在他夢中,最後一次是她哭泣著向陶澍懺悔,希望她跟秋菱能如蛾皇女英之事舜一樣,讓她能回到他身邊。
「雨潤萬物名曰澍。老弟不可妄自菲薄,有負尊公命名期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