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香》目錄

十、「辛者庫」

十、「辛者庫」

「德嬤嬤!」董小宛探頭出來說:「他是我的表兄,外號『馬鷂子』的王輔臣。」
董小宛看他眼皮澀重,料想他很快地就會入夢;到那時抱他上床就是。因而便不再理他,低著頭管自己紮風箏。
那宮女名叫金梅,也管他叫「董姊姊」,她說:「我這兒有松子奶捲,你吃兩個。」
好不容易捱到卯正時分,冒辟疆向方拱乾夫婦問過安,親自到門房來等候。方玄成知道他心情焦急,早早就打發了跟班方升及車伕來;所以他等候未幾,便即上了車,直駛北上門。
「我也一樣,捨不得你們啊!只是,太后已經許了,我家裏的人也來了;我不能不回去。」
「是。」王輔臣看了董小宛一眼,走出廚房提起他的水桶扁擔,大步而去。
「罰你再替我紮一個大蜈蚣。」
「人在那裏?」
在她去倒茶時,女伴都圍了上來,向她打聽消息——是人人關心的出處。董小宛因為德嬤嬤所說的處置辦法,尚未定局;一傳開來,有害無益,所以決定保守秘密。
「隨便你罰。」
董小宛沒有理會他的話,管自己說道:「去年正月初二,我想尋死,為了冒家不能死;在進京路上,幾次想死,怕害了你跟蘇將軍,想想也就算了。可是一進王府,你們交了差,我就害不著你們了,那又為甚麼不死呢?」董小宛抹去眼角的淚珠,「我恨我自己!輔臣,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該死的時候不死,就再不能死得光明磊落了。」
「如果你唬我呢?」
「大貴妃說得是。我回去跟皇太后回奏。」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冒辟疆滿眼金星亂爆,握住方升的手臂,使勁搖撼著。
忠於多爾袞的人還多,但除了羅什,何洛會手握兵權,可能會反抗以外,其餘的人暫時都不必理會,甚至博爾惠都可以不死,只是與羅什同案,不能不一併處置而已。
「『上三旗』?」董小宛不解地問:「只有兩黃旗才是上旗;怎麼又多出一旗來了呢?」
說完,取起火鉗,從熱灰中挾出來一枚烤熟了的白薯,等涼一涼,吹去了灰,用塊布裹著,剝去了皮,送到王輔臣手中。
或者桂花,細細揀淨,拿鹽花泡過,撈出來晾乾,加上好白糖拌勻搗爛,密封在小磁缸中;十天半個月之後,再調上蜂蜜稀釋。有好太陽的日子,打開缸蓋曬一曬;不過一定得在缸口上蒙上亮紗,才不會有小蟲子掉進去。
「是啊!」麻喇姑也覺得有點麻煩,「糟的是,據說懿靖大貴妃跟董小宛還很投緣;跟她要人,只怕她不肯放。」
「單名一個襄陽的襄字;別號叫辟疆。」
「好聰明,一下就會了。」董小宛又寫了個「蜨」字問說:「這個字你識不識?」
「不,你是身不由己,沒法子的事。」王輔臣說:「冒公子一定原諒你的。」
多爾袞領兵入關,正白旗的包衣接收了明朝的二十四衙門,有的廢除,有的改名;住在德勝門內,護國寺以北將養房胡同的浣衣局,改名為「辛者庫」,專門收容親貴獲罪籍沒的妻孥屬人,與浣衣局不同的是,庫分內外,區別男女。不過,董小宛雖在內庫,卻與外庫的王輔臣,常能見面,但只是遙遙相望,頷首致意,無從交談。
等宮女將博穆果爾帶往慈寧宮時,董小宛將放風箏的訣竅,細細地教了給小順子,特別指示他要看準風向,要逆風而奔,亦就是讓風箏兜足了迎面而來的風,然後才能鼓翼而上。
王輔臣身長力大,健步如飛,他人需要半天工夫,才能將四隻「七石缸」中的水挑滿;他只花了一個多時辰便已畢事。
「我明白了。」小順子很高興地說:「今兒是東南風。」
「很容易。把玫瑰花瓣,或者——。」
「好!一言為定。」
「也難怪。」方玄成點點頭,「這回破鏡重圓,長相廝守,隱士身分,神仙生活,你這個『遺民』做得很值得。」
「我聽。」博穆果爾毫不遲疑地回答。
「就叫沒法子。唉!」
「原來這樣子!」懿靖大貴妃略一沉吟,慨然說道:「這是人家破鏡重圓的好事;我也不便攔著。不過,最好請皇太后當面問問她;湯神父專愛管這種閒事,聽說李闖進京,他救了不少婦女,後來就有人假冒親戚,把落難婦女騙了去送入火坑的。董小宛既是有名的姑娘,難保沒有壞人打她的主意。」
「喔,」董小宛偶爾發覺:「麻喇姑來了。」說著,身子向一旁退了兩步。
董小宛來了不過三天,無法深談;想了一下說道:「不管怎麼樣;到底只有十一歲;這麼多大人,還能琢磨不出來一個應付他的法子?」
「不知道。現在亂得很,根本沒有人管。」王輔臣說:「董姑娘,你不比我;聽說太后已經交代了,你們有家的,可以由家裏人來領;無家可歸的,配給『上三旗』的單身漢。」
「難就難在這兒,像這頭死貓,我也不知道怎麼把牠惹翻了。跟十一阿哥在一起,也是一樣,不知道甚麼時候,甚麼緣故犯了他的脾氣?」
「我亦不是故作清高。」冒辟疆說,「無奈在這種情形之下,你想我居然能入仕新朝,豈不是恬不知恥。」
「那末,」聖母皇太后又問:「這幾年趕考了沒有?」
「喔!」駱養性問道:「就是謀害肅親王豪格的何洛會?」
「是的。」董小宛答說:「除非大貴妃找我去談刺繡;我總是陪著十一阿哥。」
「花錢小事,這是陰功積德。」張奉先又問:「駱大人,你見過『扎八刀』吧?」
「你今年多大?」
追上了冒辟疆,捨舟相就;冒辟疆大為詫異,不知她何以能霍然而癒?而且雖纖瘦,卻是容光煥發,根本不像生過病的人。
「既是人家的姨太太,何以當初會到了九爺府裏?」
這兩名太監,一出城就為清軍所擒。於是范文程向清太宗獻了一條反間計,他是引用楚漢相爭時,陳平定計,使項羽懷疑他的謀主范增的故事;而清太宗別有用意——他熟讀滿文的三國演義,想起「蔣幹盜書」那一段,決定照計而行。
「你能把這位小爺降服了,可真不容易。好吧!就是大後天。」
董小宛的「雲」倒是開了;但她卻羞見那一輪「明月」,因而儘管女伴紛紛向她道賀,她卻苦在心裏,只有用矜持的微笑作為答覆。
李自成的部隊,是駐紮在外城的彰儀門外,由於城上安著湯若望所鑄的大炮,不敢攻城,派一個在大同投降的鎮守太監杜勳進城見崇禎,要求禪位。崇禎大怒,下詔親征,但行至宣武門,太監塞路,阻擋前進;而守彰儀門的崇禎親信的太監曹化淳,已經開城迎降;崇禎登煤山一望,但見烽火徹天,大勢已去。於是歸乾清宮,送太子於國丈周奎府第;劍砍長平公主;促皇后自盡。第二天——三月十九自縊於煤山方亭,他重訂新曆的願望,亦隨之歸於泡影。
原來當初太宗在盛京建立東西四宮時,懿靖大貴妃的封號為麟趾宮貴妃,位在所有妃嬪之上。如今聖母皇太后雖因母以子貴,由永福宮莊妃一躍而為皇太后;但論舊日地位,不能不對懿靖大貴妃格外尊重,因而有此顧慮。
湯若望除了主持修曆以外,還在崇禎十五年主持鑄炮;大炮在那時封為「紅衣大將軍」,威力無比。湯若望一共鑄造了二十尊,崇禎皇帝親蒞煤山。臨視試炮,成績非常圓滿。崇禎特命再鑄造重量不超過六十斤的小炮五百尊,他的想法是,不但便於攜帶,而且兵敗退卻時,士兵可以將小炮掮回來。
「這倒不必費心,太后交代下來的事,方先生跟我自然都會替你辦妥當。不過,人要認清楚,如今是冒公子親自來領,我可以放心覆旨。你請寬望吧!一會兒我把董姑娘領了來。恭喜、恭喜!」巴哈抱拳說道:「恭喜你們團圓!」
「辛者庫」是滿洲話,性質如前明的「浣衣局」——明朝的宦官衙門,編制很大,計分二監、四司、八局,合稱「二十四衙門」,統由十二監之首的「司禮監」管轄。八局之中有個「浣衣局」,凡宮女年老、或妃嬪有罪斥退,都發交此局閒住,一直到死,以防洩漏大內機密,是名副其實的所謂「冷宮」。
「正白旗也歸皇上了;不過,正白旗的『包衣』歸太后。」王輔臣略停一下,將話題拉了回來:「董姑娘,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前回你交給我的東西,我也沒法兒親自替你送到如皋。如今我可以替你想法子通知冒家;最好你寫封信,我一定能替你送到。」
「不錯。是董姨太。」方升在一旁接口;提醒他說:「冒大爺,你別忘了,董姨太現在是旗裝;聽說小腳都放大了。」
一句話剛完,博穆果爾已到了面前,腳下收不住勢,撲向董小宛,「放大腳」根基不穩,兩人一起倒在地上;她怕他的擱在她肩頭的腦袋著地會磕破,急忙使勁將身子向右一滾,讓他整個兒壓在她身上,但自己的後腦杓,卻「咚」地一下,重重地碰著了水磨青磚。
「那——,」麻喇姑說:「只有跟懿靖大貴妃好好兒商量。」
「這不是姓嗎?」
「是命!」董小宛打斷他的話說:「你別胡猜,人,都是一個緣;我跟你們,也就是相聚這一陣子的緣,緣盡各散,不能勉強。」
「是。」董小宛微微擡頭;略略偏向亮處,好讓聖母皇太后看得清楚。
將未完成的風箏移向一邊,打開墨盒,舖一張白紙,董小宛提筆寫了一個「睫」字;一點一畫地寫得很慢。
「董姊姊,」小順子遲疑了一會問:「你真的要走了?」
「是。他跟冒襄情同手足;因為是通家之好,所以奴才見過。」
「好!我等你。」
「娘家大概沒有人,可是有夫家啊!她本來是江南一家冒姓人家的姨太太。」
「麻喇姑,」聖母皇太后問:「董小宛進宮來了嗎?」
博穆果爾想了一下說:「你沒有唬我;我就乖乖兒聽你的話。」
「行!」
「麻喇姑,」董小宛說:「最好是大後天。」
「怎麼不能?皇上生得又高又大;聽說快要有皇子了。」
北上門為崇禎殉國之地的景山的正門,南面即是大內後門的玄武門,門外御河環繞,稱為北池子,過橋即是北上門,左右長廡各五十間,是宮內太監辦事之處,教習內務府子弟的「景山官學」;承應宮內慶典戲劇的「昇平署」,皆在北上門。至於宮眷家屬定期「會親」;或者宮女因年長放歸,疾病告退,交領接頭,當然亦在此處。
由此開始,越看越像,他的心也越跳越快;但就在這步步相近的時候,出現了很不尋常的現象,有個侍衛從玄武門中衝了出來,左手按住腰刀,右手高揚,口中似乎在大喊。而剛要上橋的巴哈、董小宛及攜物的太監,都回頭了。
「奴才原是江南如皋冒家的侍妾。」
董小宛卻不過意,坐下來拈一塊「小八件」,就著熱茶慢慢咀嚼。
「那,你陪我去放。」
一語未終,冒辟疆已是哭出聲來,如喪考妣般呼天搶地,號啕大哭,以致於北上門所有的人都被驚動了。
「不是刺傷;是我懂這個道理太晚了。」王輔臣復又坐了下來:「別談我;談你自己。你既然不願回如皋,總得有個歸宿,如果我不是在辛者庫,我願意娶你。」他緊接著又說:「這也許是妄想,如今是連妄想都談不上了。你想嫁怎麼樣一個人,告訴我,我替你留意。」
「十一阿哥,你該睡了。」
「挑滿了就該走人!在這兒窮泡甚麼?滾!」
「如果不餓,就先給太后去請安;回來見了大貴妃吃飯——。」
「董姑娘。」他打斷她的話說:「你叫我輔臣好了。」
「對!你真聰明。」董小宛用欣悅的聲音誇讚,「一點就透。」
「可是,我已經答應神父了。」
「明兒就可以。」
「董姊姊,你眼皮上的毛好長。」
駱養性是在佛堂中接見客人,略作寒暄,動問來意;張奉先說:「如今又有件事麻煩駱大人,想請你老指點,那裏去覓一個凌遲處死的劊子手?」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的意思是,最好把醜話說在前面;如果真的提拔我到了太后宮裏,當差有甚麼不到的地方,上頭也能包涵,說得挺好,做出來全不是那回事;到那時候,德嬤嬤,你就要落包涵了。那一來,我心裏會過意不去。」
「為甚麼?」
「多謝麻喇姑!」董小宛問:「不知道我那天出宮?」
「不錯。不過用這個『蜨』字,就應該寫成『蚨蜨』。」董小宛邊寫邊說:「或者寫成『蛺蜨』。」
聞聲迎了出來的董小宛,只見博穆果爾連奔帶跳,深怕他摔倒,急忙蹲下身來,張開雙臂,大聲說道:「別跑、別跑;看摔著。」
「沒有。」
「可惜甚麼?」
聖母皇太后點點頭,向麻喇姑說:「那就不錯了。」
一聽這話,董小宛先自迴避;稍稍地碎步後退,懿靖大貴妃一眼瞥見,立即提高了聲音說:「小宛,你別走遠了。」
這是董小宛第一次見聖母皇太后,低著頭進了寢宮,跪下磕了三個頭,口中說道:「奴才董小宛,恭請聖母皇太后萬福金安。」
「不!」博穆果爾左臂擱在桌上,腦袋又擱在左臂上,偏著臉說:「我要看你紮風箏。」
「你娘家姓董;夫家呢?」
董小宛想了一下,還有顧慮,「我聽說,明朝的宮女,都是大腳;一叫就到,才能不誤差遣。我可不是。」
「好了!」麻喇姑收起字條,「你回儲秀宮去吧!等有了消息,我派人來通知你。」
「娶過。」王輔臣答說:「大同城破的那天,上吊死了。」
「是。」
「可惜我在王府裏做了兩罐漿,一罐桂花,一罐玫瑰,不能帶出來,不然拿來蘸烤白薯吃,那才真是色香味三絕。」
「喔、喔。」駱養性點點頭,「開國之王,都是這樣的,稟賦特厚。」
滿腹心事,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只有盡力拋開,先應付了許了博穆果爾的諾言,再及其它。
「德嬤嬤沒有跟我說,我也不便問她。不過,照我看,一定會有個妥當辦法,大家最好耐心一點兒守著:『守得雲開見月明。』」
「是、是!」冒辟疆此時心理踏實了,多的日子也等了,何在乎這半天,「請問,有甚麼手續要辦?」
「喔!」董小宛欲語還休,漸漸地將頭低了下去。
董小宛微笑著不作聲,取一塊乾淨手絹鋪在膝上,將烤白薯剝去了皮,連手絹托著,送到德嬤嬤手中。
「手段到家了就行。」
「真沒有想到,咱們倆會坐在這兒吃烤白薯。」王輔臣說:「這兩個多月,簡直像做了一場夢。」
「給皇太后謝恩啊!」麻喇姑推了她一把。
「蝴蝶、蚨蜨、蛺蜨。」博穆果爾指指點點地,「還有另外寫法沒有?」
「真正看不出!」聖母皇太后問:「你唸過書沒有?」
「冒公子,冒大爺;你別慌張,沉住氣,我去打聽。」
一聽這話,德嬤嬤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沫,「你們江南人的飲食真講究!」她說:「我家老頭子最愛甜食,你倒把那做玫瑰漿、桂花漿的方子傳給我;我再傳給我兒媳婦,讓她試著去做一做,只怕做不來。」
「好!」董小宛問:「輔臣,你在外面怎麼樣?」
「那叫睫毛。」
「說得是,人各有志,我不相強。」方玄成又說:「我可是快要入宮了,卯時一過,我就派人來接你。回頭見吧!」
「只要肯花錢,把犯人綁上柱子的時候,看準部位,在左胸上扎一刀;心跳一停,就甚麼知覺都沒有了。」
「疼,也不疼。」
「怎麼寫?」博穆果爾坐直了身子問。
「今兒風不大,要辨風向,不太容易。」
「不要緊!」聖母皇太后很熱心地說:「我讓皇帝交代下去,要江南的督撫替他作主。你會寫字不會?」
他在懺悔宿孽,張奉先不敢打擾;直到他念完一百遍「阿彌陀佛」;張開眼來,方又發問:
「你們江南女孩子,皮膚都生得嫩、生得白;不比我們旗下女子,常年在風沙裏頭過日子,又操勞幹活,自然就老得快了。不過,你們會保養,也是真的。」
一語未終,只聽獰厲的一聲貓叫;金梅手一鬆,一頭波絲貓從她懷裡跳下來,箭樣的往外竄去。
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辛者庫的廚房,由犯人輪番執役;這天輪到王輔臣挑水,水缸就在灶旁,因而發現了正在灶下燒火的董小宛。
因此,水程相伴,勝處流連,一共十六天,一個提出十六次願歸冒家的要求;一個便冷面鐵心地拒絕了十六次。到最後不由分說,另雇一條船,強迫她們父女回頭,自己亦即解纜,逕回如皋。
「你一走,我們的日子就難過了。」小順子又說:「而且,我們少了一個甚麼事都懂,甚麼事都肯幫忙的人。真是捨不得你。」
好久,他的心境才能平復,睜開眼來對張奉先說:「我找一個手段好的人給你;你跟他們堂官去說,多賞他幾兩銀子,讓何洛會少受一點兒活罪。」
「那有多費事?不是!」駱養性答說:「凌遲名為千刀萬剮,其實只是『扎八刀』。」他放下佛珠,比著手勢說:「眼簾上兩刀,片下兩片皮,不能斷,垂下來正好把眼睛蓋住;胸面前兩刀;兩胳膊、兩大腿各一刀,一共八刀,然後砍腦袋。」
董小宛不再答話,愛莫能助,空言無益;閒聊了一會,告辭而去——她有一間一個人住的小屋;孤燈獨對,萬感交集,只覺得怕見冒辟疆,再一次想到在攝政王府不能自裁,是件錯盡錯絕的事。
這是一個異常棘手的難題,看來萬難有圓滿的結局,不道突然出現了柳暗花明的局面;曾與董小宛有一段香火因緣的錢牧齋,從常熟來到蘇州,將緊追不捨的董小宛的債主都找了來;收集借據,疊起來有兩三寸高,他出面來「講倒帳」,計息還本。債主無不承諾。半天工夫,料理得清清楚楚,然後將她送到如皋終償夙願。
董小宛心想,就教他寫字,等他神思耗倦,也是驅之入夢的一法;便即說道:「我也收工了,我寫給你看。」
「不敢說唸過書。略為識得幾個字而已。」
「多謝你,輔臣!」董小宛說:「我如今是失節之婦,沒有臉見冒公子了。」
「喲!是王將軍。」
「你要不要現在就把她帶了去?」
「到底只有十五歲。前朝的皇上,這個年歲,剛剛『出閣讀書』。如今這位皇上,能夠親裁政事了嗎?」
「是。」麻喇姑答說:「皇太后讓我來跟大貴妃回一件事。」
「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不過,既然從了良,就應該從一而終。輔臣,你說是不是?」
「我教你一個簡便的法子。」董小宛走到天井從腋下抽出一條白綢手絹,兩指提起,輕輕一鬆手,綢絹往西北方向悠悠蕩蕩地飄了過去。
「我來正就是為她。」麻喇姑目送著董小宛的背影說:「也怪我不好。大貴妃把她挑了來,我忘了回奏皇太后;兩下不接頭,以至於出了一件尷尬的事。」接著,她將聖母皇太后已允許湯若望,准由她家男主人將董小宛領回的話說了一遍。
採取這種寬大的政策,是為了求得政治的安全;只要能不影響清算多爾袞的工作,株連越少越好。當然對多爾袞的處置,必然是非常徹底的,隨著削爵而來的是撤廟享,生母大妃的尊諡「孝烈武皇后」當然亦廢除了。最嚴酷的措施是多爾袞的嗣子歸宗,仍為多鐸之子,改封貝勒;財產籍沒入官——財產包括了多爾袞的姬妾奴僕在內,董小宛與「馬鷂子」王輔臣便都隸屬於「辛者庫」了。
「那就等想停當了告訴我。」
「金妹妹!」董小宛放下茶碗問道:「為甚麼你們會受罪?」
「是!」董小宛復又磕頭:「奴才代冒家父子,叩謝恩德。」
不但回頭,而且在那侍衛與巴哈作了極短的接觸以後,一行之眾復又回入玄武門,轉眼間影子消失。
「冒公子,你得耐心等著。」巴哈說道:「董姑娘在宮裏的人緣很好,都得找她去道別;只怕要到中午,才能見面。」
「那好!你把冒家的住處、名字寫下來;我好讓皇帝交代下去。」
「來!」
「冒大爺。」她開門見山地說:「我跟你回如皋。」
博穆果爾居然照她的筆順,寫得一筆不錯;然後將紙摺了起來,有字的那面朝下,默寫此字,再翻過來對照,「中間少寫了一橫。」他又補了一畫。
「原來就是蝴蝶的蝶。」
「看清楚了沒有?」
「胡字還有好多用處。年紀大了長鬍子,也可以用這個胡。」
「請回去吧!」巴哈勸道:「你就當董姑娘得了急病死掉了。天下美人多得很,冒公子,你是美男子,還怕不能再娶一個像董姑娘這樣的人?」
「放是放了,放不大;鞋子裏得塞上好些棉絮。冬天還好,夏天就像腳上帶著兩隻火爐,那滋味可不大好受。」
何洛會死得很慘,是滿清入關以來第一個凌遲處死的犯人。為此,刑部尚書黨崇雅又要派人去請教駱養性;所派的人,便是已調到刑部的原任兵部啟心郎張奉先。
「你在王府待過,規矩都差不多。」德嬤嬤說:「太后人極好;麻喇姑也很好相與,你別擔心。」
不久,方玄成來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拖著花翎的侍衛;此人當然就是巴哈了,經方玄成引見後,彼此都很客氣地寒暄了一番。
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進士出身,天啟六年正月守寧遠時,大破清兵;清太祖的攻勢,自此受阻,未幾駕崩,寧遠之敗,為他一生的恨事。
「請坐,」董小宛在矮長凳上,將身子往裏挪一挪,「你先烘烘手,暖和暖和,我請你吃點心。」
「喔,」德嬤嬤的表情頓時不同了,聲音也柔和了,「原來小宛在這裏。」接著退後兩步,招招手說:「你就是『馬鷂子』啊!出來,到亮處讓我瞧一瞧!」
王輔臣狼吞虎嚥地吃完了烤白薯,順手拿起木瓢,舀了一瓢冷水,猛喝一氣;抹抹嘴轉臉看時,董小宛仍舊是那種木然的神情,不由得大感詫異。
「董姊姊,恭喜你啊!聽說你家有人來接你;太后許了放你出去了。」金梅嘆口氣說:「你可好了,我們可得受罪了。」
這句話觸動了駱養性的心境,想起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他前明錦衣衛都指揮使任內,頓時臉色大變,閉上眼睛,一面喃喃地唸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面急速地捻數著佛珠。
聖母皇太后沉吟了一會說:「不好!神父一定已告訴人家了;說了話不能不算。你回頭告訴巴哈,還是讓冒家的人,大後天來領她好了。」
「我會寫了。」
「就是這個字。」她提筆又寫。
「你別這麼說。」董小宛教導他說:「人只要有志向,肯虛心去學,沒有學不會的東西。」
「謝謝,那玩意太甜、太膩。」
用不著打聽,巴哈自動來報告:「冒先生,想不到的事,十一阿哥聽說董姑娘要走,大哭大鬧,宮裏吵翻了天。太后沒法子,只好把董姑娘追了回去——」
「你必是碰著了牠不願意讓人碰的地方,或是逆著擄牠的毛。」董小宛說:「你就把十一阿哥看成一頭貓好了。」
「他肯聽你的話?」
「他不會放,我會教他。」
「呸!」博穆果爾啐他,「你下輩子也不行。」
「是。」
清太宗攻城不下,旋即退兵;而袁崇煥的案子由於「閹黨」羅織種種罪狀,以至袁崇煥在崇禎三年中秋後一日,凌遲處死。駱養性想起這段往事,自不免驚心動魄。
「凌遲!誰啊?」
「駱大人,」張奉先急於把話題拉回了,「凌遲又叫『魚鱗剮』,聽說是拿一張魚網把犯人裹緊了,讓肌肉突出來,一片一片地剮,是這樣的嗎?」
冒辟疆抵達時,還只是辰初時分;只見太監與充宮中雜役的「蘇拉」,穿梭往來,無不是行色匆匆;亂糟糟地也沒有人來招呼他。不過廊下設著一列一列的長條凳,供人休憩;方升找到一個正對玄武門的空位,請冒辟疆坐了下來;兩廡盡處空地上,有賣食物的小販,方升替他買了一碗豆汁,一套燒餅果子來,小食消閒。
這時在廚房內外執役的犯婦,都將視線集中在王輔臣身上;眾目所視,不免發窘,王輔臣復又陪笑說道:「德嬤嬤,你老沒有別的吩咐,我可要走了。」
回過身來的懿靖大貴妃等麻喇姑請安以後問:「有事嗎?」
辰時、巳時都還容易消磨;一交午時,便有些坐立不安了,隻眼只是凝視著橋南的玄武門。也不知是第幾十回展望,終於發現了巴哈,後面跟著一個女子,又有一個太監提著箱籠;冒辟疆心都快跳出來了,急急奔了出去,再仔細看一看,似乎不像。
「你先吃;我替你去倒熱茶。」
董小宛不作聲,火光照在她臉上,是一種極深沉的橘紅色,猜不透她心裏在想些甚麼?
「那怎麼叫胡蝶?」博穆果爾問:「莫非蝴蝶也長鬍子?」
「董姑娘!」他驚喜地喊。
「真看不出。」
「好!你寫給我看。」
「是。」董小宛答說:「桐城姓方的大族有兩家,其中一家在前明教太子讀過書,是冒家的世交。」
於是懿靖大貴妃將董小宛找了來,當面交代她去見聖母皇太后。董小宛答應著,隨麻喇姑一起到了慈寧宮;先由麻喇姑入內將懿靖大貴妃的意思,面奏了聖母皇太后,方始招呼她進殿。
這話很難回答,董小宛不便說冒辟疆不仕新朝,志在復明;不過這也難不倒她,略為沉吟了一下說:「回聖母皇太后,冒襄的脾氣不好,得罪的人很多;這幾年一直躲避仇家,東奔西走,誤了趕考。」
「我也烤烤火。」德嬤嬤拉著董小宛一起在灶門口坐下,低聲說道:「小宛,你的造化來了。昨兒個太后身邊管事的麻喇姑找了我去,提到你,打算提拔你到太后宮裏去當差;這一半天她會來看,你可得好好兒敷衍她。」
「神父跟我說,董小宛家的男主人進京來了,想把她領了回去,請我准許。這是件小事,我沒有不許之理;誰知道已經讓懿靖大貴妃挑了去!如今跟她去要人,只怕她心裏會不舒服。」
「奴才今年二十八歲。」董小宛仍舊把頭低了下去。
「因為他是真正的叛逆。肅親王提拔了他,後來投到攝政王那裏,算計肅親王;不但肅親王死在他手裏,連肅親王的兒子都放不過。所以兩黃旗大臣,恨極了他。這還在其次,皇上要為胞兄報仇,堅持要用極刑,才會凌遲處死。」
在一起摔倒時便已發笑的博穆果爾嚇一大跳,急忙爬起來攙扶董小宛,「董姊姊,」他一面拉、一面問:「你疼不疼。」
王輔臣便走了出來,本是卑躬屈節的,此時一長身,將腰直了起來,更顯得挺拔。
「好!今兒我有事,沒有工夫跟你聊聊天;等我閒一閒,派人來找你。」
「董姊姊,」博穆果爾央求似地說:「我再待一會。」
「喔,」麻喇姑問:「答應他甚麼?」
博穆果爾看了半天說:「像倒有點像,不過我不信蝴蝶會長鬍子。董姊姊,你在唬人。」
「沒有甚麼好忌諱的。」
原來方玄成為了冒辟疆的「合浦還珠」,替他找到一個強有力的人援手;這個人就是天主教士湯若望。
一聽這話,董小宛心頭五味雜陳,思潮洶湧,以至於竟忘了答話。
及至清兵入關,新朝定鼎,有件很要緊的事,便是頒曆;七月間欽天監進呈順治二年的「皇曆」。但明朝大統曆錯誤百出,是人盡皆知之事;而其時恰好湯若望上書攝政王多爾袞,推算出這年八月一日日蝕,京師及各省初蝕至起復的時刻方位,因此,多爾袞下令召見湯若望,垂詢其事。湯若望指出欽天監所進「皇曆」,有七大錯誤。欽天監官員雖不得不承認,但同時亦對湯若望的新曆吹毛求疵,指摘不已。孰是孰非,並無定論,唯一考驗的辦法,便要看八月初一日蝕的推算了。
博穆果爾睡在懿靖大貴妃寢宮對面的一間屋子;董小宛照料他上了床,掖好了被,又在他頰上親了親,方始捻小了燈退了出來,關照「坐夜」的宮女留意火燭,便待回她的臥處。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德嬤嬤說:「不過,我會把你的苦衷,都告訴麻喇姑;讓她跟太后去回。」
湯若望本名約翰亞當.沙爾,出身為德國可崙地方的貴族,在羅馬日耳曼學院畢業後,航海東來,先在澳門傳教,崇禎二年入京;其時禮部侍郎徐光啟,是天主教的「護法」,正在主持修訂新曆。原來明朝所用的「大統曆」,本乎元朝的「授時曆」,是參考阿拉伯天文學家所訂的「回曆」而制定。欽天監中,有二十四名「回子」;但由回回曆演變而來的「大統曆」為陰陽合曆,照地支計算的一日十二時,每一時辰應該八又三分之一刻;太陽軌道應該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之一,為了計算方便,將它固定一時辰為八刻;太陽軌道為三百六十度,日久天長,誤差增大,所以明朝中葉以後,對於天象的推算,如日月蝕、五星聯珠等等,常有失誤。所以特命徐光啟為監督,設局修改曆法。
「輔臣!」董小宛拉住他說:「是不是我的話刺傷了你?」
「是啊!」張奉先感嘆地說:「真是冤冤相報。」
「是。」
「是的。這可真是皇恩浩蕩的德政。」說著,小宛又從熱灰中挾出來一個烤白薯,「德嬤嬤,你吃這一個;等涼一涼,我來撕皮。這烤白薯真香,可惜——」
「王將軍?」王輔臣苦笑著自嘲:「將軍挑水!」
「說話呢?」董小宛問,「我還不會說『國語』。」滿洲話叫做「國語。」
「多謝德嬤嬤。」董小宛又說:「你最好把我說得不成材,免得將來,大家都不好。」
「董姑娘,你怎麼說?」
「好!」董小宛停了一下問:「你沒有娶過媳婦?」
「聽說皇上親政了。」駱養性問:「皇上今年多大?」
「啊!啊!」冒辟疆在自己額頭上敲了一下,「看我這糊塗!」
「那就要看情形了。好的,譬如像你,就算不到太后宮裏,也會有王府福晉來把你挑了去;剩下真是沒有人要的,反正八旗年輕的光棍也很多,總能嫁得出去。」
這些行徑,自然為袁崇煥所不許;而毛文龍勢成跋扈,而恃有朝中的奧援,亦不服袁崇煥的監督指揮。勸之不聽,去之不可,袁崇煥動了殺機;由於有尚方寶劍在手,先斬後奏。崇禎皇帝不以袁崇煥此舉為然,但事已如此,只能表示支持;而平日受了毛文龍好處的,對袁崇煥則無不切齒痛恨,駱養性便是其中之一。
這天晚上,監守兩名太監的降將高鴻中、鮑承先,故意用低得恰恰可以讓兩名太監聽見的聲音耳語,說跟袁崇煥已有密約,事情馬上可以成功了。第三天,故意裝作疏忽,製造了一個讓太監脫逃的機會;一回宮自然據實面奏。崇禎皇帝將袁崇煥召至平臺,詰問毛文龍被殺之事,一言不合,下之於獄。祖大壽得報大驚,率所部星夜奔赴錦州。
董小宛深感意外;這雖是個得以脫出辛者庫的喜訊,但她凡事總是先為人著想,「我不懂宮裏的規矩。」她說:「只怕幹不下來。」
「夢還長著呢?王將軍——。」
德嬤嬤將她的話細細體味了一會,方始明白她的本意;「小宛,你做人真穩定。」她說:「我要舉薦了你,一定有面子。」
「原來她是有主兒的。」懿靖大貴妃訝異地說:「我問過她,問她娘家還有甚麼人;她怎麼說沒有人呢?」
「可是,我不能原諒自己。」她低聲吟道:「『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你家老爺叫甚麼名字?」
聽得這話,麻喇姑大為注意,「十一阿哥跟你玩得到一塊兒?」她問。
「因為十一阿哥要我紮風箏,指明要紮一隻蝴蝶;材料剛剛備齊,得要兩天的工夫才能紮好。」
「眼簾多薄,能片下兩片皮來,還不能斷。」張奉先懷疑:「行嗎?」
「二十八?」聖母皇太后問麻喇姑:「你看得出來吧?」
「董小宛,我告訴你,冒襄進京來了。方玄成託湯神父;湯神父替冒襄來說情,想把你領回去。這是好事,我成全你。」
第一流的人物,終於出現了;那就是名滿大江南北的「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他是在訪友回鄉途中,舟泊荒郊,偶然打聽到曾匆匆見過一面,留下極深印象的董小宛隱居於此;乘興夜訪,但見一燈熒然,照出支立病骨,憐多於愛,無以相慰,又是匆匆別去,恍如一夢。
「是啊。」
「駱大人,有這樣的劊子手吧?」
「這,」董小宛笑道:「我可就說不上來了。」
「有是有這話,不過還沒有定局。」
董小晚想了一下點點頭:「行。」她接下來又說:「剛吃完飯,不宜跑啊跳啊,得歇半個時辰,才能讓小順子帶你到御花園放風箏。」
「是。」
等董小宛一走,麻喇姑隨即又入寢殿,將這件事當新聞似地面奏聖母皇太后——原來十一阿哥名叫博穆果爾,為懿靖大貴妃所出,比皇帝小三歲;「最小偏憐」,自幼慣養成極驕縱的脾氣,宮女、太監見了他,無不頭疼,所以能躲則躲;因為如此,越發使得博穆果爾覺得事事不如意,脾氣也就更壞了。如今居然有個董小宛能經常跟他作伴,豈非異數?
「喔!」董小宛又問:「若是家裏沒有人的呢?」
「你得陪著我吃。」博穆果爾插進去說。
「另外有『克食』。」金梅很殷勤地,「我替你去倒杯熱茶。」
這句話又問壞了,只見駱養性顏色慘沮,閉目不語;原來他是想起了袁崇煥。
她說一句,博穆果爾應一句。然後到後廊去看那具大風箏,展翅八尺,彩畫鮮明;小順子羨慕非凡,「董姊姊,」他說,「我這輩子要有你這手絕活就好了。」
「多謝、多謝!」滿懷無可言喻的歡悅,雙眼笑得都成了一條縫。
「行。」董小宛再一次催促:「都說妥當了,你該去睡了吧?」
「有!蝴也可以寫成胡。」
王輔臣略想一想說:「等我把水缸挑滿了再來。董姑娘,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犯人受得了嗎?」
「不識。」
「董小宛,」聖母皇太后問:「冒襄有沒有功名?」
「會。」
「行!」董小宛問:「如果我沒有唬你;你可又怎麼說?」
董小宛這才省悟,磕一個頭說:「奴才叩謝聖母皇太后天恩。」
「來不及了,我已經讓巴哈去通知神父了。」
「聽你說起來不麻煩嘛!可就是只有你們江南人才想得到。」德嬤嬤握著她的手問:「小宛,你今年幾歲?」
「江南桐城方家,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也成了『灶下婢』了嗎?」董小宛笑道:「不過,這種天氣,我這個差使還不壞。來!烤烤火。」
天啟七年七月,袁崇煥因不容於魏忠賢而罷官。第二年也就是崇禎元年四月,復起袁崇煥為兵部尚書,總督薊遼軍務,特賜尚方寶劍,許以便宜行事;袁崇煥感恩圖報,許下諾言,五年可以恢復全遼。
王輔臣驀然驚覺,「董姑娘,」他囁嚅著說:「我忘掉忌諱了。」
「唗!」突然有人大喝一聲:「你是幹甚麼的?」
「麻喇姑,你領她去寫字條。」
她記得錢牧齋曾以類似祖父的口吻,這樣告誡過她:「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既曰從良,便是良家,千萬要謹守閨訓。」她亦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會恪守婦道。但如今婦人第一要緊的名節便守不住;一回江南,對錢牧齋還可靦顏相見,因為此老亦是失節之臣,但對誓不仕清的冒辟疆呢?
不過,這一面在命若游絲的董小宛,竟是一劑續命湯,「到底遇見了歸宿!」她越思量越興奮,不待天明,便催促她父親立即僱一條船,「去追冒大爺。」
王輔臣嚇一跳,急忙站了起來,只見水缸旁邊,站著一個又高又胖,花白頭髮的婦人,識得她是管女犯的嬤嬤,姓德;急急陪笑說道:「德嬤嬤,我把四缸水都挑滿了。」
「喔,那末有個方玄成,你知道不知道。」
見此光景,聖母皇太后不免浮起異樣的感覺,這幾年她也接見過好些漢大臣的命婦,有的震慄失次;有的木訥無語,能完完整整說一句:「臣妾某氏給皇太后請安」的,已不多見;那就無怪乎看見從容盡禮,措詞得體的董小宛,大為詫異了。
「你不是放腳了嗎?」
「他會放嗎?」
博穆果爾將小指伸了出來;董小宛便也伸小指跟他鈎一鈎,順勢捧起他的臉親了一下,溫柔地說:「乖!睡吧。」
「不!是漢話。」
「為甚麼?」
這話在冒辟疆毫不覺得突兀,他是有名的美男子,北里名葩、蓬門碧玉,甘為夫子妾的,不知多少?像不久以前,陳圓圓如果不是為「國丈」嘉定伯周奎的豪奴奪而北歸,此時也是冒家的少奶奶了。
王輔臣默然,好久才低聲說了一句:「也許,我應該死在大同的。」說完,起身要走了。
湯若望那時已經在華二十多年,深諳民情,接奉諭旨,放聲大笑;他知道中國士兵在戰敗時,對於逃命很在行,那裏還會自找麻煩,帶回笨重的小炮?不過話雖如此,他還是遵旨辦理,計算需要五萬斤銅鐵;五千斤鉛。但這個數目奏報到御前時,數目變成五萬斤銅鐵;四十萬斤鉛。崇禎立即批准,只是小炮尚未鑄成,流寇已經到了城下。
「嗯,」董小宛抬頭看時,博穆果爾神態依舊,雙眼卻反而睜大了。
「董姊姊!」
「有。」駱養性問道:「何洛會犯了甚麼大逆不道的罪,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是。」麻喇姑答說:「前天進來的。」
「德嬤嬤,你別那麼說。」董小宛說:「我的命薄,我自己知道;所以我並不想往高枝上爬。不過,真的命中註定,非要我去幹甚麼不可;我也只好盡心盡力求好。」
「不餓。」
「你的意思是——」
但是,他此時卻實在沒有納寵的心情與條件,老父身處危地;本人科場不利;而且還有最難克服的一層難處是無力為董小宛還債。
這裏面的內幕,麻喇姑不願向懿靖大貴妃公開;只說:「董小宛本來是江南有名的紅姑娘,名氣跟平西王吳三桂的姨太太陳圓圓一樣大。九爺是慕她的名,叫人到冒家把她硬要了來的。」
「十四歲。不過,他的生日大,萬壽在正月裏,好當十五歲。」
「他在前明是個秀才。」
「你,」德嬤嬤問:「你的意思是不想到太后宮裏當差。」
「我是甲子年生的,今年二十八。」
「十一阿哥啊!也不知道你那兒來的神通,能讓這位小爺爺服你。你一走了,再沒有人能降得住他,不是我們受罪。」
「二十八!」德嬤嬤似乎大吃一驚,「我還以為你剛過二十呢?你的皮膚怎麼這麼嫩啊?」
「董姊姊,」博穆果爾在走廊上便即大喊:「我的風箏呢?」
「德嬤嬤!你在那兒坐。」
「我知道。」冒辟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無奈神馳心驚,魂夢不安,倒不如坐著看書,反倒是養神之道。」
「那也不要緊,跟神父把實情說一說;神父一定也贊成。」
由於湯若望是這方面的專家,因而受知於徐光啟,成為曆局的主要工作人員。徐光啟親自教他漢文,並且將他題了個漢化的名字,「若望」是約翰的譯音;「湯」字則由英文「亞當」的尾音而來。
「我一說你就明白了。」董小宛掙扎著起身,拂一拂衣上灰塵;撂一撂腦後頭髮,「你如果肯聽我的話,以後別這麼亂跑,我就會不疼;不然我不但腦袋疼,心裡也會疼。」
「那、那可是沒法子的事。」董小宛浮起濃重的歉意,「不過,十一阿哥也很講理,你順著他的性子,跟他說好話,他也很聽話。」
「格格」,麻喇姑最後提出建議,「總算有了一個能哄十一阿哥的人,我看不如把她留下來吧?」
「喏,就是三年前我陪他來過的那個何洛會。」
「是。」張奉先答說:「我也是這麼想。」
「我不懂你的話。」
從此以後,即不斷有人在皇帝面前進讒,說袁崇煥有意與清軍通和,但毛文龍不從,所以必欲去之而後快。因此,當崇禎二年十月,清太宗領兵毀邊墻內犯,直撲京師,而袁崇煥率領祖大壽等部將,回師急援時,進讒的人便有了新的說辭,說清軍之來,是袁崇煥所勾引,用意在脅迫明朝定城下之盟。崇禎皇帝耳朵很軟,竟信以為真,私下指派兩名太監,出城偵探軍情。
「我沒有想過這件事。」
王輔臣的詫異,又加了幾分;總以為破鏡重圓是她朝思暮想的事,誰知她會存著這樣的念頭。
「是她嗎?」他自語著,「頭髮不是這樣子的;走路的姿勢也不對,從沒有這樣跨大步走的。」
這是轟動四海的曠古奇聞。因為中國從古以來,推算日蝕,皆僅京師一地;這一次各省的省城,都能依照預先頒布的時刻,準時觀察日蝕。自朝中大老至地方士庶,都認為湯若望是真正「學究天人」;尤其是禮親王代善,佩服得五體投地,結成至交。聖母皇太后由代善口中瞭解了湯若望的一切,十分嚮往,終於皈依了天主教,「教父」便是湯若望。
「對!你只要存了這麼一個想法,自然凡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在儲秀宮。」麻喇姑說:「剛到的那一天,讓懿靖大貴妃看見了;問起來她會繡花,懿靖大貴妃正想學這樣玩藝,便把她要了去了。」
其時總兵毛文龍率水師駐登萊大海中的皮島,官文書中稱為「東江」。由於朝廷無法按時給餉,因而毛文龍以通商籌餉為名,利用水師船隻走私,與朝鮮及清兵皆有聯絡,清軍許多必須的軍用物資,皆由毛文龍供給,因為發了大財,不時以得自滿洲的人蔘、貂皮,賄賂朝中的權貴及太監,是故毛文龍雖有資敵的行為,而始終能盤踞在東江,胡作非為。
啣命來到儲秀宮的麻喇姑,一進東廂養和殿,只見北窗下安著繡花繃子;懿靖大貴妃正聚精會神地在聽董小宛講解蘇州的「顧繡」,與湖南的「湘繡」有何不同。麻喇姑不便打攪,在她們身後靜靜地站著聽;董小宛講得條理分明,極其細緻,連她也聽得出神了。
到得這天,多爾袞特派大學士馮銓至觀象台考查。湯若望的弟子,預先將日蝕的過程作了觀測圖,與實際的情況對照,絲毫無誤;而用回回曆、大統曆測算,時間上前者錯了四刻;後者則相去更遠。於是訂曆的任務,便歸之於新任欽天監監正湯若望,而且定名為「時憲曆」。
「這可有點兒麻煩。」聖母皇太后微皺著眉說:「我已經答應神父了。」神父指湯若望。
「啊,」冒辟疆起身開了門,「請進來。」
「多謝德嬤嬤!」董小宛問:「我前兒聽人說,在這裏的人,如果有家裏的人來領,可以放出去,不知道有這話沒有?」
王輔臣不知道她唸的是甚麼;只抓住最後三個字問:「甚麼『薛』夫人?」
「今晚上完不了工。你明天中午上書房回來就有了。」董小宛說:「下午讓小順子帶你到御花園去放。」小順子是個十七歲的小太監,他帶領四名年齡相仿的同伴,專負照料博穆果爾之責。
「可不是!」董小宛指著風箏上用銅絲所紮,還盤成螺旋形的兩支蝶鬚問:「你看像不像蝴蝶長了兩撇鬍子?」
小順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一面回身而去;一面自言自語地咕噥著:「我得跟金梅他們去商量商量。」
「那你就去一趟。」
於是董小宛跪安退出,到了麻喇姑那裏,由宮女到總管太監那裏取來筆硯;她用正楷寫的是:「冒起宗、曾任前明兵備副使,子冒襄,字辟疆,家住江蘇省如皋縣。」
冒辟疆興奮得徹夜不眠,坐以待旦;方玄成半夜起來小解,發現客房一燈熒然,便輕叩著窗戶問說:「辟疆,你還沒有睡?」
「好帥氣!真正是一表人才!」
「好!你餓了沒有?」
「你擡起頭來,讓我瞧瞧!」
這是五月初的話,到了十月裏,董小宛遣他父親來見冒辟疆說,他女兒如今仍舊穿著相別時所著的那件銀紅方孔紗衫子,如果冒辟疆不允所請,她寧願凍死。
「你明兒上書房,請問師傅,看我唬你了沒有。」
一看他衣服整齊,根本沒有上床的準備,心裏隨即明白了,「你不是上朝,無須如此。」他說:「巴哈通知我,辰時以後,在北上門待命,還早得很呢!」
(全書完)
「你替我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