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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世祖董小宛與唐玄宗楊玉環

清世祖董小宛與唐玄宗楊玉環

董小宛即董鄂妃,追封「端敬皇后」,可說鐵案如山,詳見拙著《董小宛入清宮始末詩證》。茲就長生殿中有關借古喻今的部分,指陳如下:


碧山勝賞已全非,誰向西州淚滿衣。
地點與國喪這兩點澄清了,才能進入問題的核心。其一是:趙秋谷自比為蘇子美(舜欽),而毛西河序《長生殿》云:「或曰:滄浪無過,惡子美,意不在子美」。則又是以洪昇比蘇子美。其中有何深意?
舊制,每遇國恤,四海遏密八音三年,其時伶人最困苦也。一百日後,戲園中漸有清唱,不穿形頭,不開大鑼鼓,其後漸有形頭,惟不穿紅衣,一年以後,漸復舊觀矣。
解識貴官能續命,可憐疏傅枉知機。
賓白又自敘:「昨宵侍寢西宮,未免雲嬌雨怯,今日晌午時分,纔得起來」。及至梳妝既罷,仍復困倦,「且自略睡片時」。《長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則「晌午時分,纔得起來」,應是玄宗,而非玉環。但李天馥寫董小宛,則有「睡足日高猶慵起,薄命曾嫌富貴家」句,此為借古喻今的又一證。
張宴奏絲桐,新月穿宮槐。
首先,毛西河的話就頗費解,所謂「大紅、小紅」、「纖練」,指喪服的別名。大功九月,小功五月,緦麻三月;皇后之喪持服,不管二十七日也好,百日也好,一月也好,都與大功、小功等服制無關。若引《後漢書》禮儀志:謂「大紅十五、小紅十四日」,則加「浹日」,應為二十五、二十四日,仍在二十七日以內,與「國服雖除未滿喪」之語不合。尤其要注意的是,戲園對這方面的禁忌最重視,果真在「百日不作樂」的期限之內,查樓是決不敢違犯禁令,自召鉅禍的。
康熙對祖母的孝順,亙古所無,王氏《東華錄》記載極詳,中有一諭云:
攜手忽太息,樂極生微哀。


鄧之誠謂:「碧山二字,明指徐乾學。」鄙意不然,碧山當是用孟郊詩意:「終伴碧山侶,結言青桂枝」,指徐氏兄弟原擬優遊林下,徐元文「送伯兄予假還里」詩:「素志愜共隱,林屐時相恃,塤吹有篪和,此樂不可量。」今則人事全非。第二句「誰向西州淚滿衣」,此句方指徐元文,用羊曇西州慟淚故事,即指「會葬曾無一近親」。第三句「貴官」指明珠,末句「疏傅」,傅通附,「率下親上曰疏附」,見《詩集傳》,謂徐乾學引郭琇作康熙鷹犬。郭琇疏劾明珠、余國柱「結黨行私,背公納賄」,「交通聲氣,糜帑分肥,請加嚴譴」,依律追究,可科以大辟之罪,孰知明珠僅罷大學士任而猶用之為內大臣,此即「貴官能續命」。徐乾學如「解識」此端,應悔枉作惡人,故云:「可憐疏傅枉知機。」

《宋史》蘇舜欽傳:「舜欽娶宰相杜衍女。衍時與范仲淹、富弼在政府,多引用一時聞人,欲更張庶事。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不便其所為。會進奏院祠神,舜欽與右班殿直劉巽輒用鬻故紙公錢召妓樂,閒夕會賓客。拱辰廉得之,諷其屬魚周詢等劾奏,因欲搖動衍。事下開封府劾治,於是舜欽與巽俱坐自盜除名,同時會者皆知名士,因緣得罪,逐出四方者十餘人。世以為過薄,而拱辰等方自喜曰:『吾一網盡矣。』舜欽既放廢,寓於吳中。」買水石作滄浪亭,當時人詩文中稱「滄浪」皆指蘇子美。
所謂「國忌裝演」這一重公案,有人統計見於清人與近人的筆記雜著者,有二十二種之多。其中說得比較具體的是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四,「長生殿」一記:
歷十餘年經三易稿而始成,宜其獨擅千秋也。曲成趙秋谷為之制譜;吳舒鳧為之論文;徐靈昭為之訂律,盡善盡美,傳奇家可謂集大成者矣。初登梨園,尚未盛行,後以國忌裝演,得罪多人,於是進入內廷,作法部之雅奏,而一時膾炙四方,無處不演此記焉。

千秋終寂寞,此日誰追陪。
徐乾學康熙九年成進士授職編修,十四年開坊後,一路扶搖直上,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他是大詞人納蘭性德的鄉試座師,納蘭復從之受經學,刻《通志堂經解》,納蘭之父即因力贊削藩而為康熙重用,號稱「權臣」的明珠。徐乾學深得明珠的提攜;納蘭歿於康熙二十四年,次年下葬時,明珠猶請徐為之撰神道碑文。但如此密切的交誼,忽然結成不解之仇,則為康熙從中的操縱。

第二首首句謂明珠與徐乾學互攻;第二句「秋風」喻天威。結尾兩句用武安侯田蚡謀害魏其侯竇嬰及灌夫的故事。《漢書》卷五十二:「蚡疾,一身盡痛,若有擊者,呼服謝罪。上(景帝)使視鬼者瞻之,曰『魏其侯與灌夫共守,笞欲殺之。』竟死。」趙秋谷以灌夫自況,而以武安擬徐元文,著「誰信」二字,意謂「人算不如天算」,報應不爽。鄧之誠論此二詩「幾于毒詈」,信然。
所言之「王」為小宛所生之子,未名而殤,追封榮親王;生於順治十四年十月初七,可知在是年初,亦即小宛封賢妃約一年半以後,即已「異床席」。在小宛固有色衰愛弛之懼,但順治生未同衾,而死願同穴,則愛小宛者非色可知。這樣的愛情,實在很偉大,洪昇所謂「念情之所鍾,在帝王家罕有」值得歌頌。此可能便是莊親王請洪昇寫長生殿,而洪昇欣然許諾的由來。
其時山東巡撫為佛倫,恰是徐氏兄弟的死對頭,無怪其然。徐元文歸田後,不及一年鬱鬱下世,身後頗為淒涼。姜宸英時從徐乾學修史,賦「苦寒行」云:
在梅村《讚佛詩》第一首中,寫小宛見幸的經過云:
於此可知,「國服雖除末滿喪」,乃指四海遏密的三年之喪。是則阮葵生《茶餘客話》中所說的「丁卯國喪」為獨得正解。丁卯國喪者,康熙祖母孝莊文皇后之喪,孝莊崩於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康熙以承重孫的身份,服三年之喪(二十七個月)。《清史稿》禮志十一:
這首詩詠廢后博爾濟吉特氏。后既被廢,以靜妃的封號,退居掖庭。順治崩後,廢后殉帝,希冀因此一殉,而得復位合葬,但未能如願。慎夫人為漢文帝寵姬,此處即指小宛。「君王自有他生約」,即指「願共南山槨」。順治於康熙二年葬孝陵,祔葬者一為康熙生母佟佳氏,一即追冊為端敬皇后的董小宛。錢牧齋於康熙二年冬天,作《病榻治寒雜詠》內有《和老杜明妃一首》,第二聯云:「舊曲風淒邀笛步,新愁月冷拂雲堆」,以順治孝陵比擬昭君青冢,意謂漢家女兒嫁作胡婦。

二十六年,世祖母博爾濟吉特氏崩。先是太皇太后違豫,帝躬侍,步禱南郊,願減算益慈壽,親制祝文,詞義懇篤,太常宣讀,涕泗交頤。既遭大喪,悲號無間,居盧席地,毀瘠過甚,至昏暈嘔血。自是日始,內外咸集,日三哭臨,四日後日二哭臨,官民齋宿凡二十七日,寺觀各聲鐘三萬杵。文移藍印,題本硃印,詔旨藍批答。值除夕、元旦,群臣請帝暫還宮,不許,唯令元旦輟哭一日。禮臣議上尊謚曰孝莊文皇后。帝以升遐未久,遽易徽號為尊謚,心實不忍,諭俟奉安寢園,稱謚以祭。及梓宮啟攢夕,攀慕不勝,左右固請升輦,堅不就駕,斷去車靷,慟哭步送。遇舁校番上,輒長跽伏泣,直至殯宮,顏悴足疲,悽感衢陌。又傳旨還宮日仍居乾清門外幕次,並定志服三年喪,不忍以日易月。群臣交章數請除服,國子生五百餘人咸以節哀順禮為請,帝骨立長號,勉釋衰絰;而有觸輒痛,閱三年不改。
但洪昇認為唐玄宗在「馬嵬之變,已違夙誓」,因為他生不能保護楊玉環,還談什麼「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可是不存在於明皇、玉環之間的,卻存在於順治與小宛之間,因而後半部做了若干與史實不符的改寫,最明顯的兩點:
指的甚麼?一言以蔽之,長生殿乃是借古喻今。洪昇在可能的範圍之內,盡量將順治與董小宛那一段生前雖已不再同衾,死後卻遺命必須同穴的天上人間、永不分離的深情,借唐明皇、楊貴妃表現出來。在洪昇是歌頌「帝王家罕有」的「情之所鍾」,但敏感者認識不清,或以為是諷刺。此在朱邸朝士,識得分寸,即令心有所感,不致形之於口,但里巷之間,就不同了,此所以李天馥有「斯編那可褻里巷」的告誡。

第二是,唐玄宗自蜀回京,先居南內,後居西內,肅宗上元元年四月崩,已在楊玉環死後第五年。順治則於小宛死後第五個月,因出痘而崩。洪昇將時間縮短,變成「廣寒聽曲之時,即遊仙上升之日」,最後一齣「重圓」,暗寓順治賓天,與小宛重圓於天上之意。故尾聲云:「舊霓裳,新翻弄,唱與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萬古無窮。」與第一齣「傳概」滿江紅結句:「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相呼應。
郭則澐《十朝詩乘》云:「國初科名宦達,推崑山三徐,立齋相國,受知特厚」。三徐為顧炎武的外甥,兄弟皆掇巍科,長乾學,字健庵,康熙九年探花;次秉義,字彥和,康熙十二年探花;又次元文,即「立齋相國」,年最幼而發最早,順治十六年狀元,官至文華殿大學士戶部尚書兼管翰林院(掌院)。

看來明珠的反攻是失敗了,其實不然,第二波的「絕地大反攻」,就發生在徐乾學回鄉不久。二十九年五月,兩江總督傅臘塔具疏曰:「凡為人臣,宜感戴上恩,不負養育。乃有不遵法度,彼此施威,朋比背恩,以官職為生理,公然受賄,擾害地方。如巡撫洪之傑、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大學士徐元文,並伊等子姪穢跡,謹臚列陳之。」列參之款,共計十四條,徐乾學之子樹屏、樹敏;徐元文之子樹本、樹聲,皆在劾奏之中。疏入得旨:「所參各款,從寬免其審明,徐元文著休致回籍。」《清詩紀事初編》卷三敘徐元文云:
斯編那可褻里巷,慎毋浪傳子竟傳。
無端忽思譜艷異,遠勝唐宮百首詞。
因此,我們可以想像得到,黃六鴻彈劾趙秋谷,只是責之以禮,並未繩之以法。康熙是非常講理的人,既言「一切俱不禁止」,則在孝莊既崩的二十個月之後,何能據黃六鴻一奏,而遽交刑部治罪,縱或「有觸輒痛」,亦不過認為有玷官常,故交吏部考功司議處,且未深究。就理論上說,趙之革職,洪之被逐,皆是行政處分,而非司法審判。
當郭琇受徐氏兄弟指使,參劾高士奇、王鴻緒時,明珠已經布置妥當,發動反攻。他最狠的一著是,就在他被參的下一個月——康熙二十七年三月,便舉薦他的外甥,深得康熙信任的傅臘塔出任兩江總督。自明朝以來,江南紳權特重,清初猶然。徐氏子弟,在鄉里多不法。諸凡招搖攬事,仗勢欺人,以及徐乾學的納賄營私,種種劣跡,都為傅臘塔所偵悉。於是緊接在郭琇劾罷高士奇以後,明珠策動副都御史許三禮,乘機推波助瀾,嚴劾徐乾學「乘留修史為名,出入禁廷,與高士奇相為表裏,物議沸騰,即無官守落得招搖納賄,五方寶物歸東海之謠所自來」,「請逐出史館,以示遠奸」。得旨:「著徐乾學明白回奏。」



「王母」謂孝莊太后,「雙成」切董姓,亦見小宛為長陪侍女的身份;漢帝則以漢元帝擬順治,「光徘徊」,典出《後漢書》,昭君「顧景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而驚艷以後定情,恰有盒釵之賜;結合同穴之誓,則其人其事,便與長恨歌中所敘相仿佛了。
第一是:《新唐書》楊貴妃傳:「帝至蜀道,過其所,使祭言,且詔改葬。禮部侍郎李揆曰:『龍武將士以國忠負上速亂,為天下殺之,今葬妃恐反仄自疑。』帝乃止,密遣中使者具棺槨它葬焉。」但洪昇的長生殿,不但特寫第四十三齣「改葬」,而且「墓已啟開,卻是空穴」,暗示如皋冒家彭梅庵所葬小宛,亦只是一個衣冠冢。
不獨如此,最露骨的是第三十二齣「哭像」唱腔:「寡人呵,與你同穴葬,做一株冢邊連理,化一對墓頂鴛鴦。」第四十齣「見月」賓白:「我想妃子既歿,朕此一身雖生猶死,倘得死後重逢。可不強如獨活?」一再強調「君王自有他生約」,殊非偶然。董小宛歿於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世祖忘痛過情,準備逃禪,且已由玉林琇弟子卬溪森(校者注:該字應為上艸下卬,因無法顯示,故皆作卬,下同,不注)為之削髮。玉林琇至京,欲殺卬溪森,世祖乃允留髮,見陳垣所作考證。於此可知,唐玄宗在「見月」中所說的話,實為當時世祖心境的實錄。
郭琇是徐乾學的同年,時任江南道御史。二十七年二月,疏劾明珠與武英殿大學士余國柱背公營私,共計八款,結論是:「總之,明珠一人,其智術足以彌縫罪惡,又有余國柱奸謀附和,負恩之罪,罄竹難盡,伏祈霆威立加嚴譴。」奏入,康熙有一道長諭,告誡臣工,明珠一黨,大加斥逐,明珠革去大學士,但仍用為內大臣。余國柱則革職,逐回湖北大冶原籍。
趙秋谷「還山感事二首」,確為徐氏兄弟策動此案的有力證據,查慎行的遭遇,則可解釋「惡子美,意不在子美」的問題,則見《查慎行與查嗣韓》一文。
戟今底事各紛紛,萬事秋風卷亂雲。
國喪例禁演戲,在詞史輩,各有其主,而倚此營生者,不無仰屋之嗟,且有流為匪類,故創為說白清唱名目。登場服式時衣冠,腳色不缺;武劇無刀槍箭戟,空拳徒搏,殊堪一哂。期月後,漸而借箸擊案,以節繁音;漸而旦腳戴花;漸而老生帶鬚;漸而丑淨塗面。期年以後,頓還舊觀,惟不敢大鼓大吹而已。
康熙的不次拔擢郭琇,自然是資為搏擊之用。九月間郭琇「特奏近臣植黨營私,招搖撞騙,罪有可誅」,被劾的是早在五年前便與徐乾學因爭寵而結怨的高士奇,以及高士奇的姻親死黨王鴻緒、陳元龍、王顓齡、何楷。得旨:「高士奇、王鴻緒、陳元龍,俱著休致回籍;王顓齡、何楷著留任。」
此即毛西河之所謂「惡子美,意不在子美。」易言之,黃六鴻不過魚周詢而已。然則杜衍何人?王拱辰又何人?這就要研究康熙中葉的政爭了。
一、第一齣「傳概」,滿江紅詞:「萬里何愁南與北」,董小宛江南名葩,移植上苑;若楊貴妃則原籍虢州閿鄉,已在函谷關西。與「南」字扯不上絲毫關係。錢牧齋借王昭君詠董小宛云:「舊曲風淒邀笛步,新愁月冷拂雲堆」,王昭君「一去紫臺連朔漠」,呂踰從未一履江南,與秦淮舊曲,扯不上絲毫關係。這都是借地點而別有所指的手法。
一朝抱恨返故鄉,經歲得疾歸蒿里,
按:洪昇在長生殿「例言」中自道:「史載楊妃多污亂事,予撰此劇,止按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為之。」陳鴻之文,知者尚少,至於白居易的長恨歌,如唐宣宗即白居易的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在唐朝已是如此,則洪昇既然「止按」長恨歌所寫的情節撰劇,何又不可搬演於「里巷」?尤其用一「褻」,更見得其中別有所指。
洪昇字昉思,號稗畦,杭州人,所作「長生殿」傳奇,為中國戲曲的瑰寶。近世曲學大師吳梅論此作云:

按:長生殿共五十齣,一分為二,則上半部馬嵬驛「埋玉」為止。下半部照白居易的原作,只是寫玄宗在蜀道,在南內對楊玉環的懷念,以及「臨邛道士鴻都客」見楊玉環於海上仙山,情節甚簡,尤其是唐玄宗,就戲而言,已不夠主角的分量。但亦正因為如此,洪昇得以大加發揮,將順治與董小宛之間生死不離的愛情,很巧妙地移植在內。曾博士所說的「人天空幻的渲染」,事實上是有所本的。

吳梅村《清涼山讚佛詩》第一首:
王母攜雙成,綠蓋雲中來。

曾博士除了在《長生殿研究》中,認為洪昇借雷海青、安祿山之口,說明了他「對異族憎恨與鄙視」,因而「敏感的康熙皇帝,看了長生殿之後,便以為有心諷刺,勃然震怒之餘,乃興起大獄」以外,其他的問題,皆未深入討論。茲從蘇子美談起:
我相信長生殿之禍,即發生於此時,所謂「惡子美,意不在子美」者,徐乾學兄弟意在展示實力,排除異己,故被斥逐者,除好與時忤的趙秋谷以外,皆與明珠、余國柱有關。《清詩紀事初編》敘洪昇云:
第二是「國喪」問題。曾著洪譜,引毛西河長生殿院本序:「(昉思)應莊親王世子之請,取唐人長恨歌事作長生殿院本,一時勾欄多演之。越一年,有言日下新聞者,謂長安邸第每以演長生殿曲,為見者所惡,會國恤止樂,其在京朝官大紅、小紅已浹日,而纖練未除。言官謂遏密讀曲大不敬」云云,指出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十日,孝懿仁皇后崩,而《清朝通志》載:「在京軍民人等二十七日素服,百日不作樂,一月不嫁」,復參以「浹日」之語,推測演劇是孝懿崩後的第三十七天,亦就是八月十六日。此說看似言之成理,細細推敲,疑問甚多。
其四是:梁紹壬云:「朝廷取長生殿院本閱之,以為有心諷刺。」諷刺了什麼?
黃六鴻者,康熙中由知縣行取給事中入京,以土物並詩稿徧送名士,至宮贊趙秋谷執信,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稿璧謝」。黃遂銜之刺骨。乃未幾而有國喪演劇一事,黃遂據實彈劾。仁廟取長生殿院本閱之,以為有心諷削,大怒,遂罷趙職,而洪昇編管山西。京師有詩詠之,今人但傳「可憐一曲長生殿」一句,而不知此詩有三首也。其詞云:「國服雖除未滿喪,如何便入戲文場?自家原有些兒錯,莫把彈章怨老黃。」「秋谷才華迥絕儔,少年科第儘風流。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周王廟祝本輕浮,也向長生殿裏遊。抖擻香金求脫網,聚和班裏製行頭。」周王廟祝者,徐勝力編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對簿時,賂聚和班伶人,詭稱未與,得免。徐豐頤修髯,有周道士之稱也。是獄成而長生殿之曲流傳禁中,布滿天下。故朱竹垞檢討贈洪稗畦詩有:「海內詩篇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聲淒絕,薏苡明珠謗偶然。」(梧桐夜雨,元人雜劇,亦詠明皇幸蜀事)之句,樊榭老人嘆為「字字典雅者也。」
五、曾永義博士在《長生殿研究》中說:昉思對於長生殿下半部的處理,由於所可憑借的現實材料不多,根本沒有選擇和剪裁的餘地,而就傳奇的體例來說,上下兩部又是要對稱的;因之,他只得致力於人天空幻的渲染,表現在劇本的便也只有明皇與貴妃間的懷念,與昉思所寄意的麥秀黍離之悲。……在布局上來說,後半部較前半部是鬆懈多了。
順治御製《端敬皇后形狀》云:
死生貴賤之間,世態炎涼如此。但亦有人,幸災樂禍,引以為快,如趙秋谷「感事」二首,再引錄如下,並作詮釋:

苕溪藝蘭生《側帽餘譚》談得更為具體:
二、第二齣「定情」賓白:「昨見宮女楊玉環,德性溫和,丰姿秀麗,卜茲吉日,冊為貴妃。」按:楊玉環先為玄宗第十八子壽王瑁之妃,開元二十四年入禁中,初為女官號太真;天寶初進封貴妃,其間相隔五六年。至董小宛先為孝莊太后宮女,李天馥宮詞序,所謂「長信宮中,三千第一」者是。順治十三年封為賢妃,同年冬即進位皇貴妃。故言「宮女」,為借古喻今的確證之一。
二十九年,明珠外甥兩江總督傅臘塔,列款糾乾學子姪,豪橫鄉里,事皆有據。元文原品休致,舟至臨清,榷關者發視箱篋瓶罍無遺,冀驗其貨賄,竟無所得。
虎邱山寺遍遊人,會葬曾無一近親。
御史陳紫芝劾張汧貪黷,命副都御史開音布,往會直隸巡撫于成龍、山西巡撫馬齊復審。既鞫實張汧、祖澤深婪索事,復得祖澤深交結大學士余國柱,為囑色楞額徇庇,及張汧未被劾時遣入赴京行賄狀,下法司嚴議核擬。時余國柱因御史郭琇劾其與大學士明珠、尚書佛倫等營私附和,已罷歸;法司請檄追質問,並鞫詰張汧行賄何人,汧以分饋甚眾,不能悉數抵塞,既而指出乾學。上命免余國柱質問,復諭曰:「此案嚴審,牽連人多,就已經審實者,即可擬罪,勿令滋蔓。」於是色楞額、張汧、祖澤深諭罪如律,事遂寢。
陛下壽萬年,妾命如塵埃。
毛西河又言:「長安邸第,每以演長生殿曲,為見者所惡。」此「邸第」自是莊親王府,王府演劇而能「見者」,此人當然非比尋常,見而「惡」,試問所惡者何在?且既有所惡,大可不再寓目;而文中著一「每」字,似乎不能不常有所見,這個為王府「強迫」看戲的人,除康熙以外,再無第二人。
徐乾學雖已解任,但影響力仍在。這可以從一年以後,即二十八年五月,徐元文升大學士,及郭琇官符如火,直線上升到左都御史這些情形中看得出來。徐元文並奉旨「兼管翰林院掌院學士事」。在此以前,掌院不過資深的翰林,以大學士掌院,自徐元文始。
銀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錮慎夫人。
君不見,徐相國,



願共南山槨,長奉西宮杯。
我以為要探究這個問題,有四個字不應輕輕放過,一是趙秋谷不言國喪、國恤,而言「非時」,意思是時機不適當。二是毛西河所說的「遏密」。帝堯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見《尚書》堯典。遏密之制,沿清朝亦然,羅癭公《鞠部叢談》云:


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三,敘徐乾學云:「本附明珠、高士奇以進,二十四年召試翰詹,乾學首列,入直南書房,翌年由內閣學士擢禮部侍郎,以至左都御史,力倡風聞言事,蓋聖祖知其得士,欲倚之為搏擊之用。清初政歸八旗巨室,順治一朝,政情杌皋,所由來也。康熙初元,四輔臣專政,賴索額圖以覆之,索額圖專橫,乃以明珠分其權。明珠富可敵國,與余國柱表裏為奸,故授意乾學、士奇,嗾郭琇劾罷之。」

——寫在《醉蓬萊》之前
第一是地點問題。曾著洪譜,引趙秋谷《懷舊集》「長生殿非時演於查樓,觀者如雲」,肯定了演於查樓,誠然;由前引之詩「如何便入戲文場」,亦是一證。但乾隆末年曾官吏科給事中的戴璐,為編諫垣題名錄,遍閱舊檔,自言「近於吏科見黃六鴻原奏,尚有侍讀學士朱典……同宴洪寓,而無查名,不知何以牽及?」這是最確實的證據,卻與趙秋谷的自述,形成矛盾,此又何說?

賣得遺莊營墓田,葬在虎邱山後墅,


四、第十五齣「進果」則確有諷刺之意,原本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詩意;在長生殿中,則為諷刺「進鮮」,別見《荔枝與鰣魚》一文。
王澤弘鶴嶺山人詩集寄洪昉思云:「貝錦誰為織,箝羅忽見侵。考功原有法,給諫本無心。」又送洪昉思歸武林云:「性直與時忤,才高招眾忌。何期朋黨怒,乃在伶人戲。」皆可作證。然致執信于理者誰乎?及讀飴山詩集還山感事二首云:「碧山勝賞已全非,誰向西州淚滿衣。解識貴官能續命,可憐疏傅枉知機。」「戟矜底事各紛紛,萬事秋風卷亂雲。誰信武安作黃土,人間無恙灌將軍。」碧山二字,明指徐乾學,黃土則指其弟元文,乃知乾學與明珠、余國柱相爭,而波及于執信,意不在執信也。先一年戊辰,乾學使郭琇劾明珠、余國柱罷相。然明珠猶得交領侍衛內大臣酌量任用,勢未全圮,故欲借國恤演劇再撼之。洪昇集中有寄大冶余相國詩云:「八口羈棲屢授餐」,又云:「身微真愧報恩難」,其親厚可知。慎行則為明珠教其子若孫者也。故皆不能免。執信度必與掌院徐元文忤,因亦為乾學所惡。
黃六鴻名儀,江西新昌人,順治八年舉人,兩任縣令,牧民有方,「行取」為行人司行人,周歷西北、西南各省,經湖北、河南回京御試一等,擢升禮科給事中。洪昇本為太學生,獲罪後,逐出國子監回杭州,謂編管山西者誤。在所有的記載中,人執一說,各得真相之片段。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教授曾永義博士,有《長生殿研究》及《洪昇年譜》兩部專著,參考書目上百,徵引繁富,論斷精確,但於演出長生殿,以致趙、洪獲罪一節,仍有若干疑點,需要澄清。我在數年前從事「董小宛入清宮始末詩證」時,意外有所發現,可與曾永義博士商榷者,計有四端。
三、第四齣「春睡」賓白:「荷蒙聖眷,拔自宮嬪,位列貴妃,禮同皇后。」按:《新唐書》楊貴妃傳:「帝大悅,遂專房宴,宮中號娘子,儀禮與皇后尊,天寶初進冊貴妃」。儀同皇后在前,進冊貴妃在后。而董小宛則在順治十五年,以繼后有違孝道。世祖停其箋奏,命小宛以皇貴妃攝中宮,與上引賓白相合。
康熙自持二十七月之喪於宮中,「不令臣民持服,一切俱不禁止」。但八音遏密,只是皇帝的三年之喪,有此例而已。皇后之喪,皇帝以敵體之義,但持期服,此自明朝嘉靖七年,孝潔陳皇后崩,張璁援引古禮考定以來,久成定制。故孝懿仁皇后之崩,誠如曾博士據《東華錄》記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孝誠皇后之喪:「王以下,各官不嫁娶,不作樂,凡二十七日」,應該是不犯禁的。
其三是:毛西河云:「長安邸第,每以演長生殿,為見者所惡。」此見者是誰?因何而惡?




關於康熙對長生殿的態度,有兩種絕不相同的說法。王應奎《柳南隨筆》云:「聖祖覽之稱善,賜優人白金二十兩。」而梁紹壬在《兩般秋雨盦隨筆》中則謂:「仁廟取長生殿院本閱之,以為有心諷刺。」參諸毛西河之說,當以梁說為是。李天馥送洪昇被逐回鄉詩,有如下四句:


明珠認為徐乾學忘恩負義,蓄意報復。事實上徐乾學亦有許多弱點可攻,未幾牽涉在湖北巡撫張汧貪黷一案中。《清史列傳》徐乾學傳:

君王自有他生約,此生惟應禮玉真。
結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釵。
我的看法是,長生殿確演於查樓,但黃六鴻既是蓄意與趙秋谷為難,就決不能說演於查樓,因為那一來不辦則已,一辦必成大獄;甚至巡視南城的御史,亦會遭嚴譴(清制,京師巡城御史負責地方治安,戲園娼寮,皆歸所管)。舉人出身,初入言路的黃六鴻,不敢如此肆無忌憚。至於查慎行「何以牽及」;朱典反而無事?則是吏部考功司動了手腳,其說見後。
毛西河序長生殿,謂「相傳應莊親王世子之請」而作,語必有據,但必非「莊親王世子」。其時莊親王名博果鐸,其父名碩塞,太宗第五子,原封承澤親王,順治十一年薨,博果鐸襲爵,改號為莊親王。《清史稿》本傳:「雍正元年薨,年七十四,謚曰靖,無子。」既無子則何來世子?雍正元年七十四歲,則當生於順治元年,與查慎行同歲,而為康熙的堂兄,長生殿殆為應莊親王之請而作。
當后生王時,免身甚艱,朕因念夫婦之誼,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稱好合?且朕夙耽清靜,每喜獨處小室,自茲遂異床席。
張汧為明珠私人,行賄對象甚眾,徐乾學亦為其中之一,但「鞫詰」時不及他人,獨獨「指出乾學」,自然是明珠的授意。康熙不願滋蔓,是衛護徐乾學,但徐內不自安,上疏謂「為貪吏誣搆,皇上覆載之仁,不加譴斥,臣復何顏出入禁近,有玷清班,反躬劾責,不能自已,伏冀聖慈,放歸田里。」得旨:「覽奏情詞懇切,准以原官解任,其修書總裁等項,照舊管理。」所修之書為大清會典及一統志。徐乾學因而仍舊居京,時為二十七年五月。
徐乾學回奏後,兩疏並下吏部察議,回奏「所劾招搖納賄,但無實據」。因而許三禮得了降二級調用的處分。許三禮則再接再厲,二次嚴劾,不但臚列招搖納賄,有人名、有地名、有銀數的具體劣跡,而且詞連徐元文。但康熙有意保全徐乾學,以「許三禮身為言官,凡有糾劾當據實一並指陳,乃於交部議處後,復列款具奏,明係圖免己罪,著嚴飭。」徐元文具奏申辯,置而不問。不過徐乾學內不自安,請放歸田里,並以「書局自隨」。得旨:「卿學問淵博,總裁為館書史,著有勤勞。覽奏請歸省墓,情辭懇切,准假回籍,書籍並隨帶編輯。」這是二十八年十一月間事。第二年二月,運河解凍後,陛辭南下,御賜「光燄萬丈」匾額。
祇念朕八歲,世祖皇帝賓天;十一歲,慈和皇太后崩逝,全賴聖祖母太皇太后鞠養教誨以至成立。遽遭大故,實增痛傷,哀疚靡盡,今定持服二十七月,少慰罔極之痛,朕獨持服於宮中,幾政毫無曠廢,不令臣民持服,一切俱不禁止,如此可以遂朕本懷。

其二是:毛西河云:「賴聖明寬,第褫其四門之員而不予以罪,然而京朝諸官則從此有罷去者。」此諸官是誰?何以因此案而罷去?
誰信武安作黃土,人問無恙灌將軍。
此言董小宛希望將來能祔葬。那麼順治許了她沒有呢?許了的。梅村《古意》六首,其五云:
又「春睡」唱腔:「低蹴半彎淩波」。淩波見《洛神賦》,但「半彎」只能形容纏足。吳梅村《偶見》,其一云:「新更梳裹簇雙蛾,窣地長衣襪錦靴。總把珍珠渾裝卻,奈他明鏡淚痕多。」其二云:「惜解雙纏只為君,豐趺羞澀出羅裙。可憐鴉色新盤髻,抹作巫山兩道雲。」第一首詠小宛易旗裝,第二首上兩句詠小宛放足。「半彎」亦是微露消息。又第五齣「禊遊」,丑拾得「一隻鳳鞋套兒」,下去:「啐,一個腳指頭也著不下」。則此「鳳鞋套兒」乃是弓鞋,非唐人所有,可參。洪昇久在容齋門館,習聞順治朝宮中艷屑(容齋千首詩中,詠董小宛冒辟疆之詩甚多),因作「春睡」一齣,如此推論,或非穿鑿。
漢帝坐法宮,一見光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