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當然要說。不然,皇上何能不以祖母與祖父同穴?」
「你逃回來,祖大人知道不知道?」
色楞額其時正在路上,人未到,摺先到,說「湖北巡撫張汧所參上荊南道祖澤深婪贓款內,得枉法贓金七兩銀四十兩是實。枝江縣知縣趙嘉星私派款內,得銀四百二十兩是實。祖澤深、趙嘉星俱應革職,擬絞監候秋後處決。其通山縣知縣邢士麟,到任一月,並無才短誤公之處,應毋庸議,巡撫張汧將邢士麟誤參,應降一級調用。」
這張汧與魏象樞同年同鄉,但賢愚不肖,大不相同。他是走了明珠的路子,得由福建藩司升調湖北巡撫。其時上荊南道祖澤深,駐紮沙市,兼管荊州關關稅及三峽水利,是個肥缺;自恃內有高士奇、徐乾學為奧援,不大買巡撫的賬,因而結成怨家。但祖澤深並不害怕,因為他亦握有張汧許多貪黷的證據。
「著!」徐乾學輕輕頓足,「這是個難題。」
祖澤深籍隸遼東,他是明末守錦州有名,為清太宗格外看重的降將祖大壽的姪子,精於麻衣相法,偶然去逛報國寺,一見高士奇,大為訝異,說他於相法宜至宰相,即無宰相之位,亦當有宰相之權。高士奇以為跟他開玩笑,而祖澤深卻自信不虛,既遇貴人,不可相失,帶他回家,解衣推食,相待甚厚。高士奇便拜了他做老師。
丫頭掀開門簾,恰好一陣西北風捲過,幾乎將徐乾學的貂簷暖帽都吹掉。他打了個寒噤,存著萬一之想,這麼大的風,皇帝或許會改變主意,為太皇太后重病禱祝,亦不必一定要在天壇,改在「堂子」祭告列祖列宗,不一樣也能獲得庇護?
徐乾學鼓足勇氣,從熱被窩中仰身坐起。二姨太服侍他下床、大解、漱洗,喝過一碗燕窩粥,然後擺上早飯。平時寅卯時分上朝,特別是在冬天,總要喝幾杯老山人參加上補中益氣的珍貴藥材浸泡的高粱酒,祛除寒氣。但這天摒杯不飲,因為是在齋戒期內,他喝酒又容易上臉,讓皇帝發現了,大為不便。
那侍衛策騎到了良鄉地方,與色楞額迎面相遇,便在馬上傳旨:「皇上交代,不准你進內城,你在外城聽信兒好了。」色楞額大驚失色,馬上一個倒栽蔥摔了下來,折斷了一條腿。吏部一聽皇帝不准色楞額進內城回家,在外城候旨,這表示要將他充軍了,因而移文刑部,會銜覆奏,色楞額辜恩溺職,應連同家屬一並發遣烏喇地方安置。皇帝准如所奏,色楞額的妻兒,即日被逐。皇帝另外下了兩道硃諭,一道是張汧革職,聽候查辦;一道是陳紫芝忠直建言,應加擢用。
祖澤深有個很闊的朋友,名叫索額圖,官拜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世祖崩逝時指定的輔政四大臣之一,又是孝誠仁皇后之父,所以索額圖是皇帝的內兄,椒房貴戚,權勢極盛。「宰相家人七品官」,他手下管事的奴僕,在家亦是高坐堂室,用了好幾個懂書算的人分勞。其中有一個叫陳文虎,想添用這樣一個人,偶爾跟祖澤深談起,正好以高士奇相薦。
「很好,很好,委婉盡致。不過,最後一段,擱在一起,仿佛有點格格不入。」明珠躊躇著說,「是不是能換個說法?」
不但如此,高士奇還發展出一種皇帝一直在希望得到的關係,便是有一個人能替他作耳目。自明朝萬曆年間以來,朝中黨同伐異,先是地域之爭,逐漸演變為「東林」與閹黨之爭,至明亡不已。入清則東林、閹黨化為南北之爭,而又摻雜了滿漢之爭,使得黑白是非越發混淆。皇帝非常英明,處事務求得情理法之平,但必須先明是非,方可酌量裁斷,難的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事實真相不明,根本無從衡量。所以這多年來一直在暗中物色可寄耳目之人,在江南發現了一個人,便是江寧織造曹寅,忠謹慎密,四字俱全,命他查報某人行誼,某事真相,絕對可靠。在京裏,他找了這麼多年,終於也找到了,便是高士奇。
徐乾學凝神想了一會說:「中堂所見極是,這個說法跟前面『復奉太宗文皇帝左右』這句話有矛盾,應該拿掉,將來請皇上另作宣示好了。」
接下來他細談天壇禱祝的情形,當鴻臚寺的讀祝贊禮郎,跪讀祝文,唸到「眇躬夙蒙慈養,憶自弱齡,早失怙恃,趨承祖母膝下三十餘年,鞠養教誨,以至有成,設無祖母太皇太后,斷不能致有今日,罔極之恩,畢生難報」時,皇帝失聲長號,痛哭至於昏仆在地,群臣亦無不垂淚。
「有沒有信?」
徐乾學被喚醒了,但雙眼澀重,睜不開來,語聲含糊地問說:「什麼時候了?」
「喔,脫稿了!我來看看。」
御史的奏摺,稱為「封奏」,直達御前,堂官是看不到的。但陳紫芝有封奏上遞,徐乾學只看收發門簿,便可知道。心中得意,只小小施個激將法,陳紫芝便被玩弄於股掌之上了。
「咱們先不談這個,我先告訴你太皇太后交代的話,太皇太后一再說:她不能葬福陵。如果皇上不聽她的話,讓她在九泉之下不安,皇上就是大不孝。」
於是魏象樞講大臣受贓徇私;會推任官,不問操守;以及平三藩之亂時,將帥暴虐橫行,百姓的房子隨便燒,財物隨便搶,婦女隨便擄掠;外吏不言民生疾苦,贓訟任意積壓,以及諸王貝勒除本人貪暴以外,還縱容家人多行不法,以致上干天和。說到激動之處,君臣對泣,黃幄外面的侍衛,只聽得一片欷歔,相顧驚疑。
陳紫芝掌道,職務繁重,每天都到衙門。此時奉召而至,見禮問好,御史見堂官,不稱大人稱臺長,陳紫芝問道:「臺長見召,想來是有吩咐。」
但明珠用事後,貪黷較之索額圖有過之無不及。皇帝又命高士奇去打聽,亦聽到了很多劣跡。但高士奇與徐乾學同樣亦在結黨營私,而且有時與明珠處於對立的地位。尤其是上荊南道祖澤深與湖廣巡撫張汧互訐一案,暗中的勾心鬥角,快要在表面暴露了。
「沒有。」陳紫芝率直回答。
徐乾學想起來一個門生,名叫胡會恩,浙江德清人,是康熙十五年的探花,他有個堂兄,名叫胡獻徵,現任直隸巡道,頗得小于的賞識,言聽計從,無日不見。徐乾學便將胡會恩找了來,請他轉託胡獻徵,務必在小于面前進言,這回到湖北對祖澤深格外成全,對胡獻徵亦不妨明言,這是他跟高士奇所重託,請他給個面子,後當重報。
入宮照例進東華門,徐乾學年齡未到六十五,尚無「賞紫禁城騎馬」的資格,所以在東華門外下馬石前下轎,由吳子章扶著,步行往北。到得保和殿后,「外廷」盡頭的景運門外,吳子章不准再往前走。徐乾學一個人入內,到了大學士及部院大臣待漏的朝房,喘息略定,方始去見兩位大學士。
「如果不是要隨扈天壇,我馬上就可以動手。」
「好!何時可以拜讀大稿?」明珠又說,「皇上為這件事,焦憂不安,眠食俱廢,最好早點弄出來。」
就因為如此,肚子裏實在沒有多少貨色的高士奇,為皇帝視作淵博無比的通品。加以高士奇鑒貌辨色,言語討人歡喜。所以由詹事府錄事授為額外翰林院侍講,一路扶搖直上,升至詹事府少詹事,已在九卿之列,而且賜第西華門內。皇帝的密諭及詩文,都由他繕寫,成了最親密的文學侍從之臣。
巡城御史一年一派,陳紫芝連派了三年。這年九月徐乾學升任左都御史,還想再派他巡視一年。但陳紫芝認為巡城御史是地方官的身份,一當久了,手下的差役家人,難保不成為「地頭蛇」,所以堅辭不允。徐乾學不便勉強,讓他回到陝西道去掌印。監察御史以省來分,共十五道,除京畿道以外,尚有十四道,但只有河南、江南、浙江、山東、山西、陝西六道有印信;每道人數不一,掌印信的居首,名為「掌道」,其餘的稱為「協道」。至於另外八道,只享俸祿不辦事,叫作「坐道」。這八道的事務,由有印信的六道兼理;掌陝西道兼理湖廣道,舉劾兩湖失職官吏,審核兩湖刑名案件,都是陝西道的職掌。
「是了,是了。我們旗人,在這上頭是欠講究了一點兒。」明珠接著往下看。
這陳文虎狐假虎威,常常在外包攬是非。有一回假借索額圖的名義,為人到吏部謀缺,事雖得成,卻為主人所發覺。索額圖御下極嚴,家人有過失,往往動刑拷問。陳文虎大為憂懼,找人來商量怎麼樣應付。
「這恐怕不妥。」
「這,我不便奉告。非園兄只說有無其事好了。」
「有一封信是給高大人的,叫我一到京就送,我剛才送去了。」吳子彥又說,「另外叫我帶口信給老爺:務必要先下手為強。」
高士奇日侍天顏,且又工於揣摩,深知皇帝御下,寧施雨露,慎於雷霆,對索額圖是想有個人分他的權,而且屬意於力贊撤藩的明珠;同時發現皇帝重視徐乾學,是因為他負士林重望,翰林言官,多為所用。籠絡了徐乾學,便是籠絡了整個士林,而徐乾學又恰好在明珠門館。因此高士奇通過祖澤深的引薦,復又拜了徐乾學為老師。
下面是說十九年以後,復遇世祖之崩,「今皇帝」沖齡踐祚,正須鞠育,祖孫相依為命。接下來便是盛讚今皇帝至孝性成,「遂使兩世哀感之懷,大為寬釋。且皇太后奉事勤恪,予心甚安。」但雖「世際升平,皇帝純孝,亙古所無,正可誕濟福祉」,無奈年齒衰邁,從得病以來,皇帝「躬省藥餌,寢食俱廢;步禱郊壇,竭誠呼籲,但數盡難挽,遽至彌留。」不過「予壽七十有五,得復奉太宗文皇帝左右,夫亦何憾?」以下又讚皇帝「勵精圖治、愛育蒼生」,表示對國事亦可釋念;只是皇帝「大孝性成,超越今古」,恐過於悲痛,勉以「萬幾為重」,宜加節哀;群臣亦應「恪尊奉職,勿負委任」;喪儀則宜從簡,「悉遵典禮」。
本來督撫參司道,一般來說,總占上風。朝廷常是照督撫所請,先將被參的司道解職,聽候查辦。而奉旨查辦的,往往是鄰近的督撫。這回成了撫道互訐之局,皇帝特派刑部右侍郎色楞額至武昌查辦。據吳子彥說,色楞額處事還是相當公平的。但祖澤深到底是何意見,徐乾學必須跟高士奇見了面,才能知道。
胡會恩如何敢直言回報?想一想只有敷衍塞責,向徐乾學說道:「已經託家兄,轉託于中丞了。」不久,小于由保定進京請訓,在朝房中遇到明珠,他當面以張汧相託,小于不答。徐乾學、高士奇越發放心,以為胡獻徵將人情託到了。
「有王中堂在。」
「此言有理。健庵,這件事你既然看得如此透徹,如何措詞就託你了。」明珠又說,「索性你連遺詔的稿子都擬好了它。」
皇帝的肝火很旺,想殺色楞額,但因太皇太后的病勢沉重如故,為了感召天和,已降旨禁屠,自無殺人之理,所以一面交部嚴議處分,一面派遣御前侍衛去攔住色楞額,命他在外城候旨。
「不敢當,我只是想問一問非園兄,湖北張中丞聲名狼藉,聽說非園兄打算彈劾,可有這話?」
「我就說我有個緊要文件,要他擬。」
於是將陳文虎找來一問。陳文虎答說:「這是我請的一位高相公,高士奇教我的。」
「喔,」徐乾學問,「色大人是哪天到的?」
「高相公很誠實,只看他教我認罪,就可見他的為人了。」陳文虎說,「老爺如果薦了他,有一個人在皇上面前給老爺作耳目,那是多好的事!」
其時國子監祭酒是後來當到文華殿大學士的山東益都馮溥,看在眼裏,敬重其人,因此當順治朝魏象樞因不願涉及黨爭,歸田十餘年後,復經馮溥特薦,於康熙十一年起用為貴州道御史,建言常為皇帝嘉納。一歲三遷,扶搖直上,康熙十七年,授為左都御史,第二年遷刑部尚書,這是「調優」,但魏象樞不願,他說:「臣忝司風紀,職多未盡,敢援漢臣汲黯自請為郎故事,留御史臺,為朝廷整肅綱紀。」皇帝欣然嘉許。大地震後看到他的奏摺,即時召見。
一聽這話,徐乾學有些明白了。「皇上呢?」他問,「皇上聽了這番遺命怎麼說?」
王熙是大學士,「贊詔命、釐憲典」,而且世祖的遺詔,便是他面承末命所擬,後來又由皇太后——現在的太皇太后命他修改過。如今擬太皇太后的遺詔,可說是最適當的人選。徐乾學覺得越俎代庖,必為王熙所惡,犯不著為此結怨。
「祝文中還說:『若大數或窮,願減臣齡,冀增太后數年之壽。』此亦是從古所無之事。」
「怎麼呢?」
商量停當,徐乾學復又執筆,改稿謄正,一揖而散。
自康熙六年遷四川合州知州開始,于成龍一直是任外官。皇帝稱之為「天下廉吏第一」,康熙十九年由福建藩司升直隸巡撫。有個屬官當通州知州,與他同名同姓,都稱之為「小于成龍」,此人字振甲,鑲黃旗漢軍。第二年于成龍升調兩江總督,奏薦小于才可大用,正好江寧知府出缺,皇帝即命小于升補。康熙二十三年,皇帝第一次南巡,深知小于居官廉潔清正,不負所期,大為嘉慰,超擢安徽臬司。兩年以後,又升調直隸巡撫。自州縣官當到封疆大吏,前後不過七年工夫。
陳文虎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照計而行。果然,只是挨了索額圖兩個嘴巴、一頓臭罵。但像這樣的事,索額圖遇見過好幾回,心裏在想,過去毫無例外地,每一個人都指天罰咒,賴得乾乾淨淨,何以陳文虎竟能悔過?
「老爺,老爺,該起來了。」
哪知隔「箱」有耳——有個小旦病了,躺在大衣箱中,張汧催伶人散去時,來不及抬他出去,便暫且將箱蓋合上,回頭再說,此時將張汧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偏偏這個小旦,與祖澤深有餘桃斷袖之好,所以等他的同伴將衣箱抬回戲班後,他連夜奔告祖澤深。於是祖澤深先發制人,專摺檢舉張汧,派人兼程進京遞摺,同時有信給高士奇,託他跟徐乾學大力斡旋。徐高二人商量以後,找個機會,面奏張汧貪黷。皇帝有了先入之言,等到半日以後,張汧的奏摺遞到時,效用便大打折扣了。
一覺醒來,已是大白天亮。掏出金表來一看,短針指在「VII」字上,估計此為皇帝已經步行到達永定門,正在圜丘行禮之時。
當陳紫芝的封奏未到之前,皇帝已有高士奇的先入之言,說色楞額此次差往湖北,受了張汧的賄,所以一看素有正直不私名聲的陳紫芝的奏摺,立即做了決定,要革張汧的職。但色楞額即將回京覆命,且看他奏報結果如何,並案處理。
祖澤深不怕,張汧卻怕,決定先下手為強。有一天他設宴請湖廣總督徐國相,看戲喝酒,歡聚整日。黃昏戲散,看徐國相興盡要告辭了,他還有私話要說,急急命伶人散去,屏絕左右,向徐國相細訴祖澤深的劣跡,決定具摺參劾,如果朝廷有旨查詢,請徐國相全力支持。
「喔,天氣怎麼樣?」
高士奇之能獲得皇帝的信任,關鍵是在他出賣了索額圖。由於索額圖的身份特殊,而皇帝又是極重感情的人,對他的跋扈,心以為非,而難以處置;同時只看到他的跋扈,卻不知他真正的劣跡何在?這些都從高士奇身上獲得了滿足。
「修省應自我始。」皇帝在太和殿前露宿的黃幄中說,「朝政缺失,你直言無隱。」
「老爺聽!」
升任左都御史不久的徐乾學,這天晚上只睡了一個更次。二姨太一直守在床前,聽水晶玻璃罩中的小金鐘,錚然十響,便即揭開狐皮帳子,柔聲相喚。
一上轎子,便聽吳子章說,他的長兄吳子彥從湖廣回來了。這一定會有關於祖澤深的極重要的消息,所以徐乾學一回家換了衣服,立即傳喚吳子彥來回話。
「查典故是以後臣子的事。太皇太后沒有讀過書,又是在病中,怎麼會引經據典找理由?那一來,就太著痕跡了。」
魏象樞的直言極諫中,對索額圖有無情的揭露。皇帝印證高士奇平時的報告,所言多實。所以第二天召集王公大臣,嚴飭改過自新時,許多話是為索額圖而發。自此以後,重用明珠。索額圖內心不安,終於在第二年託病自請解任,改授為內大臣,魏象樞固然益為皇帝所尊重,高士奇亦從此更見信任。
大家都勸他,即使受刑,亦堅不承認,索額圖又能如何?惟有高士奇的意見不同,他說:「索中堂待你如左右手,情分不同,如果你痛哭流涕,表示負恩做錯了事。索中堂一定會饒你一次。不然,你只怕先死在嚴刑之下了。倘或熬刑不過而招認了,那時豈有再活命之理?」
「現在我們分兩步來辦。」明珠說道,「太皇太后朝不保夕,一旦駕崩,立刻就要頒遺詔,她這決不能葬福陵的話,要不要說?」
「並無不妥,我是首輔,而且皇上已經交代了,遺詔不妨先預備著,你只是替我代勞,不必出面。」明珠回頭看了一眼說,「王子雍不會知道是你的稿子。」子雍是王熙的號。
「喔,請問中堂,皇上是何隱痛?」
「好!」徐乾學點點頭,從容說道,「明哲保身,張中丞是明相國的人。」
「戌正。」
轎子抬出丞相胡同,折而往西,經菜市口轉北,沿大街直奔宣武門。已是午夜子正,城門剛剛開啟。平常日子,除非原住內城的人,在外城因事逗留,不及於黃昏閉城之前趕回家,只好等到午夜開城,名為「倒趕門」以外,住外城的人,是極少在此時進內城的。而這天是例外,原因與徐乾學相同,都是為了皇帝的特旨:太皇太后病勢漸覺沉篤,特率王公大臣、文武官員,步詣天壇禱祝,或者身份為大臣,必當隨扈;或者為本衙門堂官指派,隨同行禮;或者是在此一罕見的儀禮中,擔任執事,都要在子末丑初,趕到宮中待命,決不能違誤。
「本月初——」
最後一段,便是言不宜祔葬福陵之故。太宗葬於瀋陽,名為福陵,那是四十幾年前的事。所以徐乾學如此措詞:「太宗文皇帝梓宮安奉已久,不宜為予輕動,矧夫私衷惓戀子孫,不忍遠去,宜於孝陵近地,擇吉安葬,俾予心無憾。」
「既然中堂這麼說,我義無可辭。」
「我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妥。」明珠說道,「你看,能不能查查典故?」
徐乾學與高士奇的密謀,共分兩段,前一段完全實現了,而後一段卻失望了。原來的打算是色楞額的覆奏如果被推翻,高士奇立即建議,另派大員重審。提出此一建議時,原以為接下來皇帝會向他徵詢人選,乘機提出派徐乾學到湖北。哪知皇帝心目中另有人,一共派了三個人:直隸巡撫于成龍、山西巡撫馬齊、副都御史開音布,以于成龍為首。
吳子彥口中的「高大人」指詹事府少詹事高士奇,「祖大人」則是湖北上荊南道祖澤深。祖高二人為至交,而訂交甚奇。高士奇是浙江人,略讀詩書,工於六法,十年前徒步至京,訪親不遇,以至流落。在報國寺賣字糊口,境況淒涼異常。
「太皇太后不行了。」明珠壓得極低的聲音,「皇上有一樣隱痛。雖未明說,可以想像得到。我輩受恩深重,得替皇上籌畫籌畫。」
「健庵!」他低聲說道,「你先見了王中堂,我要跟你私下談點事。」
陳紫芝聽得這話,心裏很不舒服,因為聽徐乾學的語氣,似乎他畏懼明珠的勢力,不敢舉劾張汧。但徐乾學是關心來動問,出於善意,不便爭辯。回來一想,張汧久有貪黷的名聲,陝西道兼理湖廣道,置而不問,亦是失職。
「我知道。」
陳紫芝有些詫異,並無此意,何來此言?當下又問:「臺長是聽誰說的?」
「是極。反正皇上宣示,也就是這兩個理由。」
等吳子彥磕了頭站起來,徐乾學看他臉有傷痕,而且瘸著腿,不由得詫異地問:「你的樣子,怎麼這麼狼狽!」
「是,是。這麼說,我才可告無罪。」徐乾學說,「我到南書房去吧!」
遇到這種史所罔聞的災變,應視之為上天示警,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天怒,君臣皆應修省。左都御史魏象樞率同副都御史施維翰勝奏:「地道,臣也。臣失職,地為之不寧,請罪臣以回天變。」
等把高士奇找來,看他言語清楚,書法可觀,一看中意。高士奇的身份就此高升,由豪奴的西席,變為權貴的幕友。
但畢竟只是萬一之想,而且他亦知道,這個萬一之想,決無實現的可能。所以毫不遲疑地在大廳前面上了轎,摸了一撮人參片放入口中。
「知道。」
高士奇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獨獨對祖澤深念恩不忘。徐乾學與祖澤深交情不深,而且他亦受過張汧的饋贈,本想不管此事,無奈高士奇苦苦哀求,只好在無辦法之中想辦法。
不久,皇帝想用一個人擺在身旁,這個人要機警通達,能供奔走,可備顧問。索額圖心想,高士奇倒是適當的人選,欲薦而躊躇不決,便跟陳文虎商量。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索額圖,將高士奇舉薦御前。皇帝召見以後,亦頗欣賞,命他在皇帝經常讀書之所的弘德殿侍候筆墨。當然,皇帝前一天看過的書,高士奇會馬上找來細看,以備諮詢。
「老爺!」管家吳子章在堂屋門口,大聲回稟,「轎班在伺候,現在交子時了。」
「皇上如果問起,徐某怎麼不來?中堂打算如何回奏?」
二姨太知道他的心事,出了個自以為很好的主意。「老爺!」她說,「你何不在廣安門大街口子上等?等皇上從正陽門大街走過來,你跟在後面就是了。」
「不錯。那麼理由呢?」
「嗐!」明珠不勝感慨地,「皇上之孝順太皇太后,只怕李密都不能比。皇上親自寫的那篇祝文,實在也不遜於李密的《陳情表》。」
「胡鬧了!你不懂,別瞎說。」
說是這樣說,蟒袍補褂,穿戴整齊,亦頗費工夫。最後,二姨太為他系上一個御賜的平金大荷包,格外關照:「裏面是切片的人參,多銜幾片在嘴裏,嚼爛了吞下去更好。」
「是!」徐乾學向王熙行了禮,順便與其他幾位尚書略作寒暄,才走向僻靜的一角,靜等明珠來「私下談事」。
「老爺,我差點性命不保!」吳子彥神色慘傷地說,「色大人派人把我抓了去,一頓板子,又是二十個『皮巴掌』,問我祖大人的事,我咬緊牙關不說,只好把我放掉。我是連夜逃回來的。」
太后遺詔自稱用「予」,以「予以薄德,幼承太祖高皇帝登聘,獲奉太宗文皇帝」開頭,接言太宗龍馭上賓,痛不欲生,誓以身殉,諸王大臣因為「世祖皇帝」方在沖齡,繼承大統,需要保護,堅請節哀,撫育教訓,因而「勉留此身」。
風聲如虎,震撼窗戶。徐乾學不免發愁,五十七歲了,如此嚴寒而又睡眠不足的黑夜,由紫禁城步行出皇城、內城,自正陽門大街往南,直至永定門天橋之東的天壇。十幾里路能不能支持得下?他一想起來就心悸,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得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徐乾學問道,「中堂看應該如何措詞?」
胡會恩如言遵辦,將這些話都告訴了他的堂兄。胡獻徵大吃一驚,「開玩笑了!」他說,「此公面前,哪裏好託人情?何況徐高二公,一向是他深惡痛絕的。請你直言回報,我決不敢去說。」
一看審出這樣一個結果,皇帝的火氣,就不止發自一處了。張汧搜括的手段,無所不至,莫非空穴來風,何以隻字不提?可見受賄之說屬實。其次,他疑心色楞額,不僅受了張汧的賄,甚至還得了祖澤深的好處,避重就輕,有意開脫,因為他說祖澤深所受之賄,只是金子七兩、白銀四十,其數戔戔,罪不至死。但最讓皇帝生氣的是,即令受賄,要為張汧洗刷,總也要逐款辯解,哪怕支吾其詞,總也是個交代,像這樣子草草了事,心目中豈還有「欽命」二字在?簡直毫無心肝!
「對,上月初五。」吳子彥說,「一道宣旨,摘了祖大人的頂戴,問了兩堂,不過還算客氣,軟禁在家,沒有下到牢裏。」
「好,就走。」
「你我看是『惟有』,皇上可不這麼想,祖父母不能同穴,於心何忍?最為難的是,太皇太后大有造於社稷,而竟不能祔葬福陵,對天下臣民如何交代?」
「弄巧成拙了。小于一去,祖老師只怕死定了。」高士奇說,「無論如何,徐老師要想個法子,救一救他。」
高士奇工於心計,每天裝了一口袋的金豆,一大早入宮問小太監:皇帝前一天晚上看了些什麼書?答得出來的,送幾粒金豆;如果答得詳細,譬如先看某書,後看某書;某書看一看便丟在一邊,某書看得津津有味,講得越細緻,金豆送得越多。
「喔,這個人倒有點見識。你把他找來我看看。」
徐乾學兼有「南書房行走」的差使,當下走到景運門口,交代吳子章率領轎馬先回家,到下午再來接,然後自己提著家裏帶來的食盒,從內右門入南書房,大書架後面常設有一張小榻,平時供他午睡之用,此時正好躺下來,先舒舒服服補睡一覺,再作道理。
康熙十八年,三藩之亂已經平定,三月初一特舉博學鴻詞,偃武修文,期開盛世。不道這年七月二十八日發生了一次從明成祖建都燕京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地震,震中在渤海灣,以致引起海嘯,海水倒灌,逆穿地脈,近畿之地,整個通州「蕩盡如曠野」;京師德勝、安定、西直三門,城樓倒塌;漕米所達的崇文門外三里河,河道不存,不但「萬姓房屋傾」,而且「帝子官民露地宿」。
徐乾學無意中得以免此一番跋涉,喜出望外,但卻不敢現諸顏色。同時,他也不能放心,倘或明珠答一句:「他請病假。」或者說:「我看他精力不濟,怕撐持不住,沒有叫他隨扈。」怎麼說都不合適,所以要問個清楚。
「以母稱子,無用謚之理。」
於是從從容容起身。火盆上有現成的開水,先沏了一壺洞庭碧螺春喝,命蘇拉將食盒送到乾清宮西的茶膳房,熱好飯菜來吃。茶膳房特別巴結,另外送了兩樣菜、一樣點心。徐乾學學高士奇的樣子,荷包裏裝滿了金豆,抓了幾粒打賞,然後一面吃飯,一面構思。飯罷不過個把時辰,便已脫稿。
有隱痛自然只有飲泣。徐乾學點點頭說:「那惟有另外覓地奉安了?」
高士奇這天留宿在徐乾學的碧山堂,把杯密談,直到二更,照祖澤深的要求,商定了雙管齊下的步驟。第二天上午,徐乾學到了都察院,將蘇拉喚了來交代:「你去看看陝西道陳老爺上衙門了沒有?如果來了,說我有請。」
「民間倒是有的,名為『借壽』。但帝王之家,從未有過。我想上蒼垂憐,這篇稿子,或許一時還用不著。」
看到這裏,明珠問道:「前面說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對世祖怎麼不稱章皇帝?」
他是指陝西道御史陳紫芝。此人字非園,浙江寧波人,康熙十八年的翰林,改授陝西道御史,曾奉派巡視南城。大柵欄有個大流氓叫鄧二,魚肉商民,道路側目,歷年的巡城御史都拿他毫無辦法。陳紫芝賦性剛直,決意為民除害,搜集了許多證據,奏請正法,准如所請。南城鬧市歡聲雷動,提起「陳都老爺」,沒有一個不翹拇指讚好的。
這魏象樞字環極,山西蔚州人,是清兵入關以後,首次開科取士的順治三年的翰林,文字不怎麼樣,但卻是言行不貳、正心誠意的真道學。翰林故事,每年仲春二月、仲秋八月逢到第一個「丁日」祭孔時,如果官職未到陪祀的地位,應該前一日到國子監旁的文廟去瞻拜,此事久成具文,而魏象樞奉行唯謹。有一回傾盆大雨,沒有一個人到,只有魏象樞衣履盡濕,仍然盡禮而去。
於是援筆立就,寫了一道奏摺,大意是說:「湖北巡撫張汧,蒞任未久,黷貨多端。凡所屬地方鹽引、錢局、船埠等,無不搜括,甚至漢口市肆招牌,亦按數派錢。當日保舉之人,必有賄屬情弊,請一並敕部議處。」隨即遞入宮中。
于成龍有老小兩個。老于成龍字北溟,山西永寧人,前明崇禎年間的副榜貢生,順治十八年選授廣西羅城知縣。這個縣分在天下最小最苦,萬山叢中,瘴癘之地,四面是未開化的猺獞蠻人,縣裏的漢人只有六家人家。于成龍在此七年,居然將羅城縣搞成一個世外桃源。
「能說什麼?飲泣而已。」
「那,你就不必隨扈了。」明珠說道,「皇上問到你,我自有話說。」
等到過午,皇帝方始回宮。據蘇拉來報,皇帝連龍袍龍褂都顧不得換,便直趨慈寧宮旁,特為太皇太后所構築的新殿,侍奉湯藥去了。
「是上月初吧?」吳子章提醒他說,「今天十二月初一。」
大學士的班次,明珠在王熙之上,但年齡卻是王熙居長,這年正好六十。徐乾學與明珠的關係很深,他是明珠已死的長子納蘭容若的老師。明珠為了尊敬西席,不等徐乾學來到面前,先就迎了上來。
徐乾學躊躇了一會,決定先回家換了衣服,再到明珠那裏去覆命。但正要動身時,明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