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曹操的小兒子封鄧王的曹沖,字倉舒,年十三病死,曹操一提起他,就會流涕。『南望倉舒墳』,自然是指榮親王園寢。」熊一瀟問說,「下面兩句,是不是指世祖有逃禪之想?」
不久世祖特賜御書,宣召進京。木陳忞頓改常態,兼程進京的同時,交代徒弟準備興建御書樓。寧波有個遺民董道權,做了兩首七絕,題目叫作《聞客談天童近事,戲作二絕》。第一首是:「文字傳燈記北遊,鋤山擬築御書樓。從今不哭新蒲綠,一任煤山花鳥愁」,結句亦用杜甫詩意:「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而煤山則為明思宗殉國之地,諷刺之意,非常深刻。天童寺的和尚很橫,拿了刀要殺董道權,嚇得他連夜逃走。木陳忞入京見帝後,賜號「弘覺禪師」,但木陳忞自稱為「國師」,南歸時一路招搖,令人齒冷。當時十方叢林的住持,分為故國派與新朝派,木陳忞當然為故國派所不容,而在新朝派卻又遇到一個勁敵,便是玉林琇。
木陳忞既羨且妒,由妒成仇,遇到機會,總要攻擊玉林琇。這回玉林琇奉召,同時亦召木陳忞,等他到京,發現有卬溪森為世祖削髮一事,必然興風作浪,藉此打擊玉林琇。所以玉林琇要燒徒弟,實在亦是為了對付木陳忞而採取的自衛的手段。及至木陳忞到京,聽說世祖要出家逃禪而玉林琇反對,即時採取了對立的態度,同時也是迎合世祖的意旨。
熊一瀟久已聽說吳梅村的詩中,蘊藏著好些奇情艷秘,卻苦於不得其解。因為他是江西人,沒有見過吳梅村,而入京中進士,已在康熙三年,那時對於先朝的宮闈艷屑,是很忌諱的。但李天馥卻不同,他會試得意時,吳梅村雖已出京,可是「董娘娘」的喪儀,以及緊接著來的「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卻是他所親身經歷的。尤其是冒辟疆的金蘭至交龔芝麓,是李天馥的小同鄉。其時他因「南北之爭」,為政敵馮銓所攻,由左都御史降十一級調用,補了上林苑蕃育署署丞,只管養鳥捕魚。但雖是九品微秩,依然為名士領袖,陳其年、朱竹垞都是他家的常客,三五日中必有一次文酒之會。李天馥以同鄉後輩,亦常追陪其間,因而得知吳梅村詩中的許多本事。熊一瀟有此得聞宮闈的機會,自然不肯輕輕放過。
「嗯、嗯。」皇帝停了一下說,「我看郭琇倒是個有風骨的。」
木陳忞是寧波天童寺的方丈。清初高僧,亦頗講究氣節,詩文中時時流露心存故主的意向。木陳忞在順治十年,出了他與遺民志士的詩文集,題名《新蒲綠》,取杜甫《哀江頭》詩句:「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以明思宗的方外忠臣自命。
一問才知道是卬溪森幹的好事。董小宛死後,他在宮中開堂說法,親手為世祖削髮。玉林琇又急又怒,如此膽大妄為,將為整個佛門帶來不測之禍,因而聚集僧眾,架起柴薪,要活活燒死卬溪森。
「然也!」李天馥答說,「第三首起句:『八極何茫茫,曰往清涼山』即承上句而來。清涼山就是山西代州的五台山,因為冰雪經年不化,夏無炎暑,所以名之為清涼山。」
這天也是皇帝從太皇太后病重以來,第一次到南書房,宣召徐乾學、高士奇入見。摒退御前侍衛及首領太監,有密諭下達。
「是。」
「他比陳紫芝呢?」皇帝問說。
「且慢、且慢!」熊一瀟打斷了話頭,「我倒要請教前輩,海內名山古剎,不知凡幾。五台山雖是文殊菩薩的道場,但終年積雪不化,地又偏僻,當年世祖逃禪,何以選定五台山?總有個說法在內吧?」
「天佑皇清。」熊一瀟說,「裕親王是賢王,但論天縱聖明,萬萬不如今上。倘或是裕親王繼位,保不定如今是吳三桂的天下。」
「皇上哀毀逾恆,日夜號泣不止,水米不進,實在可慮。」李天馥又說,「就在我動身的前一天,皇上召集王公大臣,一面掉淚、一面面諭——」
原來世祖還有法名!在座的人,無不詫為奇聞。熊一瀟問說:「那麼剃度了沒有呢?」
「喔,李大人會試是哪一科?」
「為什麼?」
接著,皇帝又派遣吏部侍郎李天馥,幫同熊一瀟來勘察。事實上皇帝已經內定由李天馥升調工部尚書,此來是接熊一瀟的手,不過,他不肯明言而已。
熊一瀟是工部尚書,聽得明珠傳旨以後,一天都不敢耽誤,選定了能幹而懂堪輿的司官,兼程趕往遵化鳳臺山的孝陵去踏勘墓地。十二月二十七到達,接著哀詔也來了,太皇太后已在十二月二十五子時駕崩,享壽七十五歲。
「原來是要葬董娘娘的——」
「玉林琇其人倒沒有聽說過。」熊一瀟問,「他亦曾出入禁中?」
「地基不妨先預備起來。」皇帝又說,「現在天氣很冷,土地凍得很堅實,打樁很費力,可是決不能貪圖省事。」
聽此一說,熊一瀟大感興趣。原來吳梅村是前朝崇禎四年春闈會元,殿試榜眼,入清不仕,而詩名甚盛,與錢牧齋、龔芝麓同被尊為「江左三大家」。但至順治十年,中外大吏交章論薦,但有些人如前明列名「閹黨」,入清官至大學士的馮銓,薦吳梅村不懷好意,目的是「拖人落水」,污他的名節。吳梅村當然說什麼也不肯,無奈地方官軟請硬逼,非北上不可。吳梅村迫不得已,道遠遷正,經年始達京師,授秘書院傳講,升國子監祭酒。後以嗣母病歿京師,方得解官南歸。
「這是以古之賢后相擬。」熊一瀟重拾話題,「請問,為何惹出一場剃度的風波?」
「是啊,禮部會同欽天監選定小年夜發引。皇上不可,說沒有那麼多忌諱。至少要到明年元宵以後,才能發引。」
吳應熊是吳三桂之子,亦是額駙,尚太宗第十四女建寧長公主。康熙十三年吳三桂謀反,吳應熊密謀內應。王熙建言殺吳應熊以示與吳三桂決不妥協,兼絕後患。當今皇帝接納建議,面奏太皇太后,連公主所生之子吳世霖一並處決。
「《清涼山讚佛詩》第二首,完全是實錄。『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以下,一連十二句,描寫宮裏一座珠寶裝飾的佛堂,付之一炬,這在滿洲原有此風俗,但『千佛莊嚴飾,持來付一炬,泉路誰能識?』似乎過分。」李天馥停了一下又說,「那時我剛剛散館,翰林都奉旨作誄詞,又奉旨擬端敬皇后祭文,易稿三次,世祖都不滿意,掌院學士大窘,最後找了內閣中書、上海人張青琱來擬,總算交差了,其中最為世祖所讚賞的兩句是:『渺茲五夜之箴,永巷之聞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後誰人?』」
「提到戊戌年,我倒想起一件事,正好請教老宗兄。」李天馥說,「那年我正月裏進京會試,一到就聽說有位親王去世,又聽說這位去世的親王,名為兩歲,其實只生了三個月,名字還沒有取,夭折以後,追封為榮親王,又要替他造墓園,不知道可是選在這一帶?」
原來五台山的和尚,分為青衣僧及黃衣僧兩種。黃衣僧即是喇嘛,大喇嘛名札薩克,駐錫喇嘛十大寺之首的菩薩頂。熊一瀟恍然有悟,世祖出家之處若非喇嘛寺,那時孝莊太后決不會允許,親貴王公亦必竭力進諫。
「於是而有五台山『預從最高頂,灑掃七佛壇』的部署——」
「豈止出入禁中?他還是世祖的師父。」李天馥說,「龍池法派『通』字輩下是『行』字;所以世祖的法名叫作『行癡』。」
這做東的守陵官是內務府的包衣,名叫惠成,漢姓為李,官稱叫作「尚膳正」,四品。守陵官大都世襲,惠成的父親名叫保德,已經告老,七十餘歲,精神矍鑠,談鋒更健。敘起家世,這保德原籍河南,而李天馥雖然說得一口濃厚鄉音的合肥話,卻是河南永城籍,與保德父子既是同宗,又是同鄉,彼此越感親切。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總是木陳忞或者玉林琇的弟子。」
「世祖遺詔,是孝莊太后與諸王貝勒改過的,此為盡人皆知之事。不過,」熊一瀟問道,「改掉的是什麼呢?」
「論忠誠,有過之無不及。」
「黨羽眾多」四字,在徐乾學聽來有些刺心,當即回奏:「臣職司風憲,為皇上耳目所寄。明珠之子雖從臣受學,明珠對臣亦頗禮遇,但臣讀聖賢書,臣弟兄三人皆蒙天高地厚之恩,斷斷不敢徇私辜恩。明珠如膽敢欺罔,臣必據實彈劾。」
接下來李天馥追敘當時世祖駕崩的經過。正月初四,六部九卿大臣進宮問安,朝士方知聖躬不豫,但不知是何病症。初五日,宮殿各門所懸門神、對聯盡皆撤去,顯示病勢不輕。初六有旨,釋放獄囚。初七傳諭民間勿點燈、勿潑水、勿炒豆子。大家才知道世祖是出痘,就在這天晚上亥時龍馭上賓。
「本來沒有事了,哪知另外來了個和尚,事情起了變化。這個和尚就是木陳忞,此人勢利透頂,我講點他的故事給你們聽。」
吳梅村自順治十一年秋至十三年冬,居京兩年有餘。董小宛由孝莊太后識拔,充慈寧宮宮女;至順治十二年,世祖初見董小宛,驚為天人;以至十三年七月初七封之為賢妃。其間種種變化曲折,吳梅村身為文學侍從之臣,見聞極其真切。同時他跟冒辟疆為至交,對董小宛的身世,非常熟悉,所以吳梅村詩集中,有關董小宛的詩極多,五七言古風、五律、七律、五絕、七絕,各體皆有。李天馥所念的六句五言詩,便是詠董小宛與世祖由初見至合葬情事,最重要的《清涼山讚佛詩》第二首的結句。
一看到第二件稿子,皇帝又是淒然欲淚。「現在還不能說安葬。」他這樣交代,「新建的這五間木造殿,太皇太后一再說,住得很舒服。我想,原樣拆遷到孝陵附近,將來安奉太皇太后的梓宮。」
為了救卬溪森,世祖重新蓄髮,但仍舊要到五台山出家。他說:「釋迦如來舍王宮而成正覺;達摩亦舍國位而為禪宗之祖。我想倣效行事。」而玉林琇答得很好,他說:「以入世法論,皇上宜永居正位,上安聖母之心,下慰黎民之望。以出世法論,皇上亦宜永居正位,因為皇上是至尊無上的佛門大護法。」世祖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欣然稱許。
「人生行蹤,真是夢想不到。」李天馥不勝感慨地說,「去年今日怎麼也想不到,今年的大年初一,會在這裏度過。」
「問得好。」李天馥停了一下,反問一句:「康熙二十二年秋天,皇上奉太皇太后巡幸五台山,你隨扈了沒有?」
「不!不必作為我的意思。」
二十七日喪服已滿的第二天,正月二十三日,皇帝著一件青布棉袍,御乾清門聽政既畢。康親王傑書面奏:「皇上天顏清減,臣下不安。如今喪事已經過去,請皇上移駐瀛臺,稍遣聖懷。」
(校者注:此處疑有脫文,應有熊一瀟感嘆之詞,下接李天馥。)
第二天策騎踏勘,孝陵以南,有一處藏風聚氣的吉壤,李天馥亦認為建「暫安奉殿」十分相宜,當即命司官畫了圖,又作了詳細說明,會銜寫成奏摺,派專差進京呈遞,這天恰是康熙二十七年元旦。
「那,」皇帝暗示,「他應該見賢思齊啊!」
「這一來,卬溪森豈非性命不保,要涅槃了?」
「那麼,」熊一瀟問,「大家怎麼說呢?」
「世祖如果出家,雖在方外,畢竟總也要有個人伺候,這個人挑定的是掌權的太監吳良輔。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憫忠寺祝髮,世祖還親自去觀禮,其實那時候,世祖已經違和了。」
皇帝是如此宣諭:自漢朝以來,帝王居喪持服以二十七個月改為二十七天,只有後魏孝文帝,想行三年之喪。我平時讀史到此,常常稱讚。如今我亦不是打算超越前朝賢君,只是想到我八歲世祖皇帝賓天,十一歲慈和皇太后崩逝,全靠聖祖母太皇太后,撫養訓誨,以至成人。如今遽遭大故,哀痛無盡,決心持服二十七個月,稍慰太皇太后在天之靈。我一個人在宮持服,政務毫無荒廢;天下臣民,不必持服,一切都不禁止。
「董娘娘是順治十七年八月裏去世的。她原來是皇貴妃。死了沒有幾天就追封為端敬皇后。是皇后就要造陵,順治爺親自到這裏踏勘,看中鳳臺山的風水好,親自定了穴。哪知道董娘娘的陵還沒有開工,順治爺也天花駕崩了。那些王爺們就說,既然是皇上自己看中的,就用這塊地好了。」保德回憶著說,「順治爺是康熙二年六月裏下葬的,陪葬的是兩位皇后。」
「是的。」熊一瀟說,「我看是看了一處地方,在孝陵以南,明天我陪你再去看一遍,你如果沒有意見,我們立即覆奏。」
「是。郭琇是忠誠鯁直之臣。」
「照詩中說,似乎已經預先派了高僧,到五台山都預備好了 ,所謂『名山初望幸,銜命釋道安。預從最高頂,灑掃七佛壇』。這道安是誰?是不是木陳忞?」
「自經太皇太后大事以後,我常覺得精神恍惚、記性極壞,剛剛說過的話,轉眼忘記;有時候半夜裏突然想起,發覺處置不妥,但已難以補救。從前我自覺精力過人,事理看得極其明白。所以索額圖、明珠做什麼事都瞞不過我。當初撤藩,大家都不贊成,只有極少的幾個人,跟我的想法相同,明珠是其一。我就因為這個緣故,對他種種容忍姑息,儘管他黨羽眾多,反正大事有我做主,可以及時糾正。但如今精力不濟,對明珠就不能放心了。」
「一位是董娘娘,還有一位是佟娘娘,就是當今皇上的生母。佟娘娘是這年二月裏去世的。
「李大人是順治十五年戊戌科的翰林。」熊一瀟代為回答,「早我兩科。」
「不!你現在不能離京。」皇帝又說,「派熊一瀟去好了。你告訴他,他是保舉張汧的人,如果這一趟他的差使辦不好,兩罪併發。」
「幸而世祖為他求情。其實,這也是玉林琇的一種手段,他面奏世祖:除非皇上把頭髮留起來,否則臣不能貸其死。」
「我隨扈了。到了五台山才知道,世祖當年出家之處,在中台東南的靈鷲峰,別名菩薩頂,寺院亦名菩薩頂,這個寺是喇嘛寺。」
「是。」明珠答說,「臣親自去踏勘督工。」
「自然是朝陽門外。」李天馥說,「明相國交代,地點勘定了以後,馬上畫圖進呈。」
太皇太后,命若遊絲。皇帝也絕望了,噙著眼淚交代明珠:準備後事。
「有。滿洲有殉葬的風俗,世祖命董小宛的宮女三十多人殉葬,卬溪森勸世祖打消此議。世祖表示,除非為他削髮,否則無可商量。卬溪森認為兩害相權取其輕,為了救宮女,被迫出此。但此說並未為他的師父所接受。」
建寧長公主雖為庶妃所出。但最小偏憐,素為孝莊太后所鍾愛,養在深宮,到二十歲尚未出嫁。順治十年下嫁吳應熊,亦是孝莊太后做的主,多少有些籠絡吳三桂的意味在內。到頭來又因吳三桂之故,丈夫及親生之子,並皆伏法。金枝玉葉,無端而逢此奇慘的遭遇,真是「不幸生在帝王家」。但太皇太后及當今皇帝,做此迫不得已的殺吳應熊父子的決定,內心又何嘗不是痛苦萬分?末路帝皇如明思宗於李自成破京之日,手刃長平公主,斷臂不死,固為人間至慘。但盛世帝后,一樣也有骨肉倫常之間,嚙心的隱痛。由此看來,世祖何以欲棄萬乘而逃禪,其故實在也是不難索解的。
「初六那天,世祖就自知不起。」李天馥說道,「如今的王相國,那時是翰林學士,奉召至養心殿草擬遺詔。但是布告天下的遺詔,不是世祖駕崩前欽定的遺詔。」
「那就對了!」李天馥對熊一瀟說,「你記得吳梅村的詩吧?『高原營寢廟,近野開陵邑。南望倉舒墳,掩面添淒惻。戒言秣我馬,遨遊淩八極。』指的就是到這裏來為所謂『董娘娘』踏勘陵地這回事。」
「哪兩位?」
「是孝莊太后的教父,德國天主教士湯若望的獻議。湯若望說:『三阿哥出過痘,二阿哥還沒有出。立三阿哥萬無一失。』」
「殯宮設在哪裏?」
太皇太后梓宮發引,暫厝於朝陽門外殯宮,以待孝陵的暫安奉殿移建完成。諸王大臣及國子監太學生五百餘人,先後奏勸,持服仍請以日易月;裕親王福全亦以此相勸,皇帝不便固執,降諭勉從所請。但他在宮中服三年「心喪」,是臣民無法置喙之事。
於是臨時備了祭禮,通知管陵的官員,開了「羅城」,在隆恩殿三跪九拜,不舉哀、不奠酒。禮畢已是正午,守陵官做東,邀至家中吃飯,天高皇帝遠,少不得違例小飲,祛除寒氣。
「亦是不畏權貴的。」
「董娘娘」這個稱呼,在李天馥、熊一瀟入耳都有新奇之感。原來朝士很少談論宮闈,即使談到,亦用「官稱」,諸如皇后、貴妃之類。但宮中卻還沿用明朝的稱呼,不論皇后妃嬪,都稱之為「娘娘」,上冠以姓。「董娘娘」在官書中說她姓「董鄂氏」,為內大臣鄂碩之女。但舉朝皆知,她是出身秦淮,曾為如皋冒辟疆姬人的董小宛。
「當然是苦苦諫勸。無奈皇上執意不允,而且當時就割了辮子。」
「我是說他的膽量。」
「剛才我沒有說清楚,只是削髮,尚未剃度。」李天馥說,「玉林琇自浙江天目山報恩寺奉召啟程,到京已在初冬。進宮一看,世祖剃了個大光頭,見了玉林琇,只是摸著光頭發笑。玉林琇大吃一驚,一問——」
「為剃度的事,鬧出一場大風波,那是我親見親聞的。」
「這就是太皇太后崩逝,皇上為此哀毀逾恆的緣故。遺詔中說,國賴長君,要傳位給一位親王,一說是安親王岳樂,他是太祖第七子饒餘郡王阿巴泰之子,為世祖堂兄。但這一點,諸王貝勒都不同意,決定還是傳子。世祖八子,長子牛鈕早夭,居長的是皇二子,裕親王福全;皇三子即是今上。論序當立皇二子,可是孝莊太后決定立今上。」
「說得是。你我身為大臣,此禮不可忽。」
「啊!我倒想起來了,今年雖不過年,不過孝陵應該去祭一祭。」
李天馥所見所聞的事實是如此:順治十六年二月,玉林琇奉召入宮,為世祖講經說法。不久回山,遣派他的大弟子卬溪森——行森字卬溪,入侍世祖。十七年七月,復召玉林琇,在他未到京時,董小宛於八月十九日病歿,隨即追尊為皇后,而喪儀之鋪張,是連前朝的皇太后都望塵莫及的。
木陳忞與玉林琇都是當時有名的高僧,屬於禪宗五家最大的臨濟宗下的龍池法派,法名為道忞、通琇,木陳、玉林是別號。那時方外的稱謂,非常世俗,師弟以父子論,除掉「先師」不稱「先父」以外,其他都跟在家人無異。法號亦如士大夫之字與名併稱,但略去輩分排行一字,而以別號代替姓氏,道忞字木陳,便稱之為木陳忞;通琇字玉林,便稱之為玉林琇。
「是。」徐乾學答說,「臣當傳諭郭琇。」
「我實在是合肥人。寒家先世在明朝初年,以軍功得世襲廬州衛指揮僉事,由永城遷居合肥,不過老家還有族人。」李天馥笑一笑說,「實不相瞞,河南的文風不及兩江,所以我算永城人到河南去鄉試,比較容易中舉。」
「是的。就在孝陵南面。」保德說道,「孝陵雖然是順治爺親自相中的,不過,當時他亦沒有想到會葬他自己。」
「那不是沒有事了嗎?」
「是啊!今上平三藩,多虧太皇太后支持。若非太皇太后也主張大義滅親,今上就不敢誅吳應熊。」
「遺詔已經預備下了。」明珠將徐乾學所擬的兩件稿子呈了上去。一件是太皇太后遺詔,一件是皇帝的上諭,轉述太皇太后遺言,命於「孝陵近地,擇吉安葬」之故。
玉林琇年紀比木陳忞輕得多,但佛學卻勝於木陳忞,一經奉召入京,在西苑萬善殿升座說法,辯才無礙。世祖大為傾倒,願為弟子,照「行」字輩取法名,而且請求:「要醜些的字眼」。玉林琇便替他取了個「行癡」的法名;而世祖報師的是,封之為「大覺普濟禪師」,欽賜金印,這才是真國師。
「那麼,」熊一瀟問,「卬溪森有辯解沒有呢?」
「李大人,」保德問道,「既然原籍河南永城,怎麼生長在安徽呢?」
「是!」徐乾學完全明白了,「臣當謹慎料理,請釋聖慮。」
「沒有。」
「喔,」李天馥問,「這是怎麼說?」
「不!」皇帝答說,「我在宮中盡孝,心裏反而好過些。你們不必勸我,我自行心之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