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如說安祿山善胡旋舞,楊貴妃頗為欣賞,唐玄宗因而命安祿山為楊貴妃的義子。《資治通鑒綱目》中說,安祿山生日,唐玄宗及楊貴妃賜衣服、寶器、酒饌。其後三日,楊貴妃召安祿山入禁中,特製一個極大的錦繡襁褓,將安祿山裹了起來,納入綵輿,命太監宮女抬了在禁中巡遊。唐玄宗聽得喧鬧嬉笑之聲,詢問緣故,左右答說:「貴妃三朝洗祿山兒。」
洪昇兩鬢蒼蒼,已入中年,還只是個國子監的太學生,但卻是名動公卿的大名士。他是杭州人,字昉思,號稗畦,生在清兵下江南的順治二年。世家子弟當然要讀書,但洪昇雖好學,讀書的方法,卻與獵取功名背道而馳。這就是他四十四歲還只是個太學生的緣故。
這樣公然頂撞,馬齊臉色大變,翁叔元趕緊拉一拉圖訥的衣服,低聲說道:「今天就問到這裏好了,明天再問。」
「小人在!」堂下差役齊聲答應著,隨即聽見「嘩喇喇」一陣暴響,一副夾棍摔落在青磚地上。
「我不敢,實在是人數太多,一時想不起來。」張汧停了一下說,「只記得有徐尚書。」
奏摺的案由是「為特參大臣背公結黨,納賄營私,仰請乾斷,立賜嚴譴,以清政本事」,以下列參八款,大意是說明珠與余國柱結為死黨;旗人則以戶部侍郎佛倫、左都御史葛思泰,及明珠的族姪工部右侍郎傅臘塔為爪牙,凡總督、巡撫、藩司、臬司缺出,以及學道差滿調派,都先要議價,非滿其貪壑不止。因此地方大吏到差,無不大事剝削;學道則多方索賄,士風文教,因之大壞。
當天晚上,徐乾學便在碧山堂邀郭琇小飲,談到皇帝近來頗為煩惱,說為臣下者,應為聖主分憂。郭琇便問:「皇上的煩惱是什麼呢?」
「無非權臣跋扈。」
有一回徐元文的兒子徐樹聲從京裏到蘇州,直奔巡撫衙門,口稱「有要緊密信,面交巡撫」。門官進內通報,開門稍遲,徐樹聲頓時咆哮,大喝一聲:「替我打!」一班豪奴,揪住門官拳腳交加。洪三傑得報,趕緊大開中門,鳴鑼擊鼓,親迎入內,蘇州城裏傳為笑話。
「還有,就是高詹事了。」
「虧得老兄提議,請旨遵辦。」圖訥說道,「皇上的意思,不必滋蔓,只就已經審問屬實的人定罪好了。」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洪昇的《長生殿》,當然本於白居易的《長恨歌》。自元朝以來,戲曲家寫唐玄宗、楊貴妃的傳奇、雜劇,有數十家之多。洪昇遍閱諸本,除了白樸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外,無所當意。但《梧桐雨》寫得不夠廣、不夠深,同時覺得史書中許多記載太唐突了美人。
胡獻徵與傅臘塔並無直接隸屬關係,但名義上總是長官,過江寧而不拜,於禮非是。傅臘塔則是受了明珠的教誨,漢人不可輕視,禮賢下士,務當謙下,因此當胡獻徵來拜時,不但退還了「手本」,表示不敢以上官自居,而且請換便服,在花廳相見。第二天設宴相請,還有「彩唱」,唱的是《舞霓裳》。作者洪昇恰好在江寧,便邀他做了陪客。
這個笑話傳到兩江總督衙門時,傅臘塔正在宴客。人不多,主客是胡獻徵,他因于成龍的保薦,由直隸巡道外放江蘇藩司,路過江寧來拜傅臘塔。這是禮貌上的拜訪——江蘇有兩個藩司,一個隸屬於兩江總督,為江寧藩司,駐江寧;一個隸屬於江蘇巡撫,為江蘇藩司,駐蘇州。
遊士打秋風,大多獻詩為贄。洪昇則在獻詩之外,更以戲曲博取饋贈。二十多年來,他寫過三部雜劇、八部傳奇。但心血所寄,是以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的史事為題材的傳奇。
入清以後,流離稍定,新朝開科取士,文社紛紛復活。到得順治十四年丁酉科場案發,江浙文人被禍的甚多,文社也大受打擊,不敢公然活動,但私下切磋,所在多有。束髮受書,便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大道理,開筆做文章,是學八股文的「破題」;所謂「完篇」是說從「破題」、「承題」、「起講」、「領題」,以至正文的「八比」,書皆完備。儘管言之無物,但八股文能夠「完篇」,便有自科場入仕的希望了。
徐乾學、高士奇雖然倖免牽連,但不能沒有表示。徐乾學便上了一道奏摺,說張汧因為向他行賄被拒,「銜恨誣報」,幸而聖明在上,不然幾遭誣陷,但「備位卿僚,仍為貪吏誣搆,皇上覆載之仁,不加譴斥,臣復何顏出入禁近,有玷清班。反躬劾責,不能自已,伏冀聖慈,放歸田里。」
在情節的安排上,洪昇認為唐玄宗在「馬嵬之變,已違夙誓」。如《梧桐雨》中寫「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當陳元禮相逼時,唐玄宗的道白是:「妃子,不濟事了。六軍心變,寡人自不能保。」當楊貴妃哀求:「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唐玄宗依舊毫無擔當,只說:「寡人怎生是好?」然則「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豈非虛情假意?
「唐太宗與魏徵的君臣遇合不終;而今上對大臣恩禮,始終保全,這就是賢於唐太宗之處。」
「這話我也聽說過。可是親愛不是姑息。」
至於明珠招搖攬權的手段是:「諭者或稱其賢,則向彼云:由我力薦。或稱其不善,則向彼云:上意不喜,吾當從容挽救。每日啟奏畢出中左門,滿漢部院諸臣及其腹心,拱立以待,皆密語移時,上意無不宣露。」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倘或株連過廣,不是皇上的意思,那時就很難補救了。不如先遞『綠頭牌』請皇上召見,該寬該嚴,請旨遵辦,比較妥當。」
張汧不作聲。馬齊便說:「你可心地放明白一點兒!你別以為曾任封疆,『刑不上大夫』。」他提高了聲音問道:「掌刑的在哪裏?」
於是重新集議,由於色楞額在陛辭請訓時,曾有「審問不實,甘受誅戮」的話,所以擬了斬監侯的罪名;張汧、祖澤深貪污瀆職,都是絞監候;湖廣總督徐國相與張汧同城,不行參奏,顯係徇情庇護,應行革職。覆奏以後,奉到硃批,除色楞額改為充軍以外,餘如所議。
又在考選六科給事中及各道御史時,往往先與其人訂明條件,考上以後,凡有本章,先要讓他們看過。言官受此挾制,所以從無人參劾他們的劣跡。郭琇形容明珠說:「自知罪戾,見人輒用柔顏甘語,百般款曲,而陰行鷙害,意毒謀險。最忌者言官,恐發其奸狀。」所以在佛倫當左都御史時,見御史李時謙奏對稱旨,吳震方頗有參劾,即借事陷害,聞者駭然。
這道奏摺,皇帝並未「明發」,並未交議。因為第一,多少想保持明珠的顏面;第二,大臣優劣,皇帝另有所見,除了明珠、余國柱以外,其餘的人,郭琇應參不參;不應參的卻列名彈章,如果交議,事情就變得複雜,因此口述大意,命徐乾學擬了命大小群臣清白乃心、勤慎奉職的上諭;處分亦親自裁定,內閣大學士處分了四員,明珠、勒德洪革去大學士,交領侍衛內大臣酌用;李之芳休致回籍;余國柱革職。吏部尚書科簡坤原品休致;戶部尚書佛倫、工部尚書熊一瀟解任。至於郭琇所參的傅臘塔,皇帝認為清廉幹練,不但不應處分,而且宜加重用。左都御史葛思泰亦頗盡職,郭琇是參錯了。
這部傳奇,最初是《沉香亭》,以後改以李泌輔唐肅宗中興為主的《舞霓裳》,便是這天兩江總督衙門「彩唱」的劇碼。其實,他還有一個新的本子,名為《長生殿》,脫稿已經數年,卻不斷在修改之中,要直到自己滿意之後,才肯公開。
馬齊也同意了,堂諭「還押」,隨即商量,是否該用刑訊?大理寺少卿陳紫芝附和馬齊的意見,圖訥、于成龍不置可否,只有翁叔元深明皇帝的意向,獨持異議。
唐玄宗親自去看了,也覺得有趣,賜楊貴妃洗兒金銀錢。從此以後,安祿山得以自由出入後宮。王建宮詞:「妃子院中初降誕,內人爭乞洗兒錢」,即詠此事。在洪昇看,這是絕對要不得的「穢史」,在他的《長生殿》中,自然刪除無遺。
余大冶是指余國柱。因為祖澤深曾請他轉託色楞額包庇,照例提傳他到案對質。其人已回原籍,皇帝認為亦無須再傳了。
及至天啟年間,江蘇松江府的兩張——張溥、張采創立「復社」,勢力迅速擴張。崇禎初年,集合大江南北的文社,舉行三次大會,崇禎五年的虎丘大會,遠則山東、山西,近則吳頭楚尾各省及浙江、福建士子赴會者,達數千人之多,不但操縱了科舉,而且在朝要人,也須拉攏復社,以致可以影響宰相的人選。士林稱張溥為「南張先生」,張采為「西張先生」而不名,張溥更以孔子自居,門下有「四配」、「十哲」之號,吳梅村就是十哲之一。
「光是張汧、祖澤深兩個人?」
但缺點是想到了,卻還不知如何修改,才能專寫「釵合情緣」,這段帝王家罕見的深情。
「人數太多,記不得了。」
「對!」圖訥接口說道,「請旨總是不會錯。」
「余大冶呢?」翁叔元又問,「不追究了?」
這等於明告郭琇,如能直言極諫、彈劾權臣,不但為皇帝嘉納,而且決無後患。因此,郭琇下了決心,第二天開始草擬了一道嚴劾明珠、余國柱一黨的奏摺,先交徐乾學斟酌妥當,方始繕正封遞。
他之不能從事舉業,從科場中求得一官半職,除了對四書五經生疏,不善作八股文,自覺舉不起這塊做官的「敲門磚」以外,還有個迫不得已的原因是:親老家貧,身為長子,必須擔負起供養雙親、撫養弟妹的責任;同時他成家甚早,娶的是他的表妹黃蘭次,且已生子,由於家累甚重,根本無法靜下心來用功,他的筆墨生涯,無非煮字療饑。後來又遭過一次家難,境況更為艱窘;頻年奔走南北,只是作一個打秋風的遊士而已。
「還有哪個?自然是新任刑部的徐尚書。」
「那倒不止。」圖訥答說,「還有色楞額、徐國相。」
最後的結論是:「明珠一人,其智足以窺探上旨,其術足以彌縫其罪惡。又有余國柱奸謀附和,負恩之罪,書之罄竹難盡。皇上鼓舞臣僚,責其實心報效,臣受非常殊眷,若捨豺狼而問狐狸,即為辜負聖恩,臣罪滋大。臣固知其黨羽賓繁,睚眥必報,恃有聖主當陽,何所畏忌?伏祈霆威,立加嚴譴,簡用賢能,俾贊密勿。」
「還有呢?」
徐家的權勢絲毫未減,而在他的原籍昆山,勢力反更大了。從明朝以來,江南的紳權一直很重,小小地方知縣,不在此輩眼中,所以地方官有「為政不得罪巨室」之戒。徐家弟兄在朝的地位既然穩固如故,而又有徐乾學的私人洪三傑來當江蘇巡撫,徐家子弟在蘇松一帶便越發威風了。
其時宮門已將下鑰,等把書有銜名的綠頭牌遞了進去,侍衛傳旨:只召圖訥、馬齊、于成龍三人進見。好久,才看到這三個人從乾清門退了出來。
「哪個徐尚書?」
「皇上乾綱獨斷,既有所惡,何不罷黜?」
「年兄顧慮周詳,處事正該如此。可是,你應該看得出來,從古以來的納諫之君,除了唐太宗就數今上了。而且,」徐乾學加強了語氣說,「依我看,今上猶賢於唐太宗。」
「你要說實話!你以為這樣子推諉敷衍,就可以搪塞得過去,那就大錯特錯了。」
「實在記不起了。堂上大人,打死我吧!」
高士奇的奏摺,大意相同。但皇帝對他們的奏摺都沒有批;原因是等四月間辦完恭送太皇太后梓宮至昌瑞山暫安奉殿以後,皇帝打算將內外大臣來一次徹底調整,重布新政。徐乾學辭官,不妨併案辦理;而高士奇與徐乾學一案,亦就連帶擱置了。
到得會審的那天,由刑部滿尚書圖訥,及剛由山西巡撫內調為左都御史的馬齊主審。先提張汧上堂,圖訥看著案卷問道:「你曾經派人帶了八萬兩銀子,進京行賄,受賄的是哪些人?」
「喔,」郭琇很注意地問,「何以見得?」
「你知道不知道,皇上親政之初,曾經立過誓,要待大臣如弟兄,這話——」
六部堂官到了五月裏,或滿或漢,都有變動。徐乾學與高士奇的奏請都批准了,批的是:「覽奏情辭懇切,准以原官解任,其修書總裁等項,著照舊管理。」准許辭官,但仍在南書房當差,擔任纂修《大清會典》、《一統志》的職務,純然做了文學侍從之臣。
「我明白。」郭琇點點頭,想了一會說,「古人有言:『疏不間親』,大臣在皇帝是弟兄。像我,只是遠房的子弟,上章彈大臣,不正犯了『疏不間親』之戒?」
同時,皇帝為了酬庸徐乾學驅除明珠之功,彌補他本人解任之憾,特意又提拔徐元文。他原任左都御史,康熙二十二年因案降三級調用,但皇帝留他任經筵講官,也只是解任,而未降調,此時官復原職,仍任左都御史。
但徐乾學人在闈中,卻有件不放心之事。原來于成龍、馬齊、關音布奉旨往武昌審理張汧、祖澤深互控一案,已有覆奏到京,除了審實張、祖二人均有貪污實際以外,還審出祖澤深結交大學士余國柱,轉託色楞額從輕發落,以及張汧在被彈劾以前,派人到京行賄情事。張汧、祖澤深均已押解進京,上諭派吏部、「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以及馬齊、于成龍會審。最使徐乾學不安的是,傅臘塔已由工部侍郎調為刑部侍郎,如果受明珠指使,窮究此案,他跟高士奇都脫不得干係。
這一來朝局自然有所變動,有人失意歸里,便有人彈冠相慶。李天馥升任工部尚書;徐乾學亦由左都御史調為刑部尚書,而且奉派與王熙同為會試總裁,碧山堂中,賀客盈門,十分興頭。
這是個很有名的故事,郭琇當然記得。貞觀十七年正月,魏徵病故,唐太宗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喪,陪葬昭陵。下葬之日,唐太宗登御苑西樓,望哭盡哀,自製碑文,親書上石,人臣哀榮,至矣盡矣。但不過五個月工夫,唐太宗聽信讒言,以為魏徵生前結黨好名,手錄前後諍諫之詞,以示起居郎褚遂良,暴帝之短,因而下令將所撰魏徵墓碑仆倒。原來預備跟魏徵結親家,以衡山公主尚魏徵之子叔玉的喜事,亦就此作罷。
「你還記得魏徵仆碑之事嗎?」
原來明朝末年,讀書人通行結社,上焉者以文章氣節相期許;其次是純然以文會友,文必六朝、詩必三唐;等而下之則社課無非學習八股文、試帖詩,兼以揣摩當時科場的風氣,也就是當政者的好惡,或則華麗,或則簡樸,考官迎合宰輔,場中衡文,別有宗旨。
偏偏洪昇不好此道,好的是詩詞戲曲。少年時與「西泠十子」交遊,其中毛稚黃、柴虎臣、沈去矜,都精通音韻之學。洪昇既好詞曲,當然要在聲律上下工夫,而且在他二十二歲進京以前,便已作了一部傳奇,是寫李白為唐玄宗所召,在禁苑沉香亭作《清平調》三章的故事,題目就叫《沉香亭》。
徐乾學的遺缺,由李天馥調補;翁叔元則升了工部尚書。督撫調動,使徐乾學、高士奇大感意外的是,郭琇所參的傅臘塔外放兩江;葛思泰總督川陝。不過徐乾學亦有值得安慰之處,皇帝在調動江蘇巡撫時,曾徵詢他的意見。徐乾學舉薦左副都御史洪三傑,此人籍隸湖北黃安,順治十八年進士,皇帝接納了他的保舉。大家都知道洪三傑跟徐乾學的關係很深,聽說徐乾學一句話,就能讓洪三傑去當江蘇巡撫,足證聖眷未衰,因此碧山堂中依舊高朋滿座。徐乾學亦仍舊每天進宮,常侍天顏。
「還有呢?」
幸而有一條路子可以設法。徐乾學的胞弟,順治十六年狀元徐元文,有個門生翁叔元,在吏部是當家的侍郎。徐元文在翰林院掌院時,很提拔翁叔元,所以由他出面囑託,翁叔元保證,必當全力斡旋。
圖訥比較持重,點點頭對馬齊說:「先退堂,咱們商量一下。」
「不錯,應該愛之以德。不過凡事不能無因而至。」徐乾學停了一下問,「你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