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毋須忌諱。」
「惲先生,我想加一個使臣;『海南荔枝味真甘』,『真』字改為『尤』字。」洪昇凝神想了一下,將新添的一段道白念了出來:「咱家,海南道使臣,只為楊娘娘愛吃鮮荔枝,俺海南所產,勝似涪州,因此敕與涪州並進。但是俺海南的路兒更遠,這荔枝過了七日,香味便減,只得飛馳前去。」接著重唱「一路裏」兩句。
邊談邊行,回到旅店,洪昇一進門先開箱子,取出來一個錦袱,解開說道:「惲先生。你看,」他說,「我每趟出門,都要帶著你送我的這八張冊頁,孤舟夜雨、荒店昏燈,不知道派遣過我多少寂寞?」
又有一種「文草」,冬夏不凋,根葉花實,具五色五味,確是罕見的異草。皇帝觀玩多時,又看了子貢廬墓處,以及枯而不朽的端木賜手植楷,即從孔林啟駕,西發兗州。
惲正叔的人品絕高,愛朋友如性命。投緣的,他可以整個月為人畫;否則任憑達官貴人,千金在案,求他一張冊頁都難。就因為他生不諧俗,而又是身為布衣,所以一生受風塵俗吏的氣,不知多少。
「一言為定。你有詩,我就有畫。」惲正叔起身說道,「我告辭了。再不走就變成『僧敲月下門』了。」
接下來是孔尚鉝進講易經。講完,皇帝面諭大學士明珠、王熙:「孔尚任等不拘定例,額外議用。」又派侍衛傳宣:「祀典既成,要遍覽聖跡,著衍聖公、山東巡撫、講書官引駕。」
第二次是在風月僅次於揚州的泰州,借有名的鹽商閔義行家的廚子作饌,除分韻斌詩外,又作了一篇《海陵登樓記》,自道大招賓客,「騷墨聲伎,各極其長,一日之間,凡吟詩二十二篇、畫二幀、琴二操、琵琶三曲、吳歌七奏,而賓客從容遊息至夜不去。」此外的文酒之會,不知凡幾,不但江淮名士,盡歸座上,甚至入清不仕的岩壑高士杜茶村、冒辟疆、石濤和尚等也常有交往,因而有「座上遺賢到許巢」的詩句。
「喔,」惲正叔問道,「是什麼人?」
「不、不!你坐臥不離的東西,我怎麼能奪人之好。」洪昇搖著手說,「何況王石谷已經下世,更加寶貴。」
曲終客散,傅臘塔獨獨留下洪昇。原來洪昇在京時,全靠一班大老周濟,其中余國柱相待更厚。余國柱既是明珠的死黨,當然跟明珠的至親如傅臘塔等人常有往還。以此淵源,傅臘塔跟洪昇也很熟,知道他境況欠佳,想替他籌一條路子,所以留他細談。
製散曲總也有個題目,想到韓信的故事,漂母一飯,千金相酬,倒頗可發揮。但此套散曲如用來獻贈貴官,不免有乞食的意味在內,覺得不妥。他記得在京師聽現在保和殿大學士、也是有名的鑒賞家梁清標談過,王新命當兩江總督時,收藏過一本蘭亭帖中,僅次於「定武蘭亭」的「金陵清海本」,不如隱括《蘭亭序》全文,填一套散曲,既別致、也省事。
正在躊躇不定之時,眼前閃過一條清癯的影子,十分面善。欲待細看時,已只能看到背影,凝視久久,突然想起,那不是惲正叔嗎?
「是。尤其是貢鰣魚。」
於是洪昇將前一天陳潢來訪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惲正叔聽完,沉吟不語,拒受之間,猶待考慮。
洪昇一定要送,陳潢也就由他。送出大門,看客人策騎遠去,洪昇一面閒眺,一面思量行止。有陳潢代靳輔所贈的五百兩銀子,不但回京的盤纏不愁,而且三四個月的澆裹也有了著落,似宜早作歸計。但難得有傅臘塔的一封八行,王新命又是新官上任,需要應酬各方之時,如果稍留數日,見著了面,至少也有一、二百兩的饋贈,豈不更妙。
「老和尚,老和尚!」陳錦夫人氣急敗壞地拉住他的大袖子,「我不知道是地藏王菩薩,當菩薩是我的兒子,受過菩薩的頭,這罪過太大,要打入地獄的。老和尚。你說怎麼辦?」
「這壁中所發現的《尚書》,就是所謂《古文尚書》?」
「何謂『古文』?」
「請留步。」
康熙二十三年,皇帝初次南巡,視察河工,曾問靳輔:「你一定有博古通今的幕友輔佐?」靳輔據實回奏,皇帝特賜陳潢「參贊河務按察司僉事」銜。
這兩封信分致新舊任河道總督王新命、靳輔。治河的經費非常寬裕,遊士投刺謁見,必有饋贈,尤其是像傅臘塔這樣身份的人,有他的一封八行書介紹,一定會奉如上賓。這在洪昇真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當下欣然稱謝,拜辭而出。等回到夫子廟狀元境的旅舍不久,傅臘塔已派戈什哈將兩封介紹信送到;另贈程儀四十兩,足夠到清江浦的盤纏了。
「投機談不到,我跟他道不同。」陳潢贊助靳輔築堤,孔尚任襄助孫在豐開海口,自然是道不同,「不過為人固不可以私害公,也不必以公廢私,我覺得此人心胸甚廣,倒是個可交的人。」
洪昇越發驚喜交集。原來這陳潢字天一,籍隸浙江嘉興,而生長在杭州。此人於書無所不讀,講究經濟實用之學,但懷才不遇,奔走風塵,路過邯鄲呂祖祠,看到附祀的盧生,有感於黃粱一夢的傳奇,在壁上題詩,造語離奇,有兩句叫作「我兮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
「昉思。」惲正叔一面捲畫,一面說道,「你把這幅畫帶回去。」
「自然是至好。」
他所求的那個人名叫王掞,字顓庵,康熙九年的翰林,因為身體不好,告病家居。二更時分,接到消息,立即叫人備船,快上船時,突然說道:「船不如馬快!」又命人備馬,前驅的僕人,背上縛一支竹竿,挑起一個大燈籠,星夜急馳,過崑山到蘇州九十里路,終於在五更時分趕到。敲開城門,去見縣官,縣官要他去求藩司,力爭力保,藩司因他本職是左贊善,兼日講起注官,一旦假滿,官復原職,便是天子近臣,不能沒有顧忌,終於讓步了。
「好!我替你趕起來。明天午前,一定可以交給你。」
「經常住在揚州。」
湯斌是理學名臣,清正不阿,但這次回奏,明明以靳輔為是,卻用了另外一個說法,他說:「海口開則積水可泄,但怕高郵興化的百姓怕毀了他們祖先的廬墓,似乎不便。」他的意思是,皇帝素重孝道倫理,因此而可作罷。但皇帝所重的是國計民生,聽了他前半句話,立即作了決定,發帑銀二十萬,派侍郎孫在豐經理其事。
「真正是三絕,並世無兩!」
到得十月初,孔毓圻終於心裏一塊石頭落地,朝廷特派壇廟官到曲阜來監視祭器,帶來的消息是:皇帝將行曠代所無的三跪九叩之禮。十一月初又從江寧傳來的消息:皇帝特遣大員致祭明孝陵,並御題「治隆唐宋」匾額一方,看來唐宋明清,漢家道統,一脈相承,決無他虞了。
「實不相瞞,我雖掛名上庠,終年請假。後來看了他的《出山異數記》,自慚形穢,不敢結交。」
轉念到此,皇帝終於大徹大悟,要長治久安,唯一的一條路,便是認同漢文化。但想是這麼想,心裏有個念頭不容易拋棄,這個念頭便是:我是滿洲人,漢人已經為我們滿洲人征服了,豈能倒過來向漢文化低頭?這個念頭,他也知道是錯誤的,不過他也相信,需要時間來慢慢消解。
「你別客氣!李丹壑會照數還我的。」
「太矯情是不是?」
「既然是至好,自當應命。不知道什麼時候要?」
原來他的意思是,希望洪昇去多換幾兩銀子。這樣的精品,又有王石谷的題跋,說是五百兩銀子買的,沒有人會覺得不值。本意對惲正叔有所餽贈,不想反倒受了他的好處,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這些情形,洪昇聽人詳細談過,深為陳潢委屈。但一見了面,來客絕口不提此事,只說他受靳輔委託,代為料理雜務,見到傅臘塔的信,特地來訪洪昇。
但皇帝最感興趣的,是可用來卜筮的蓍草。草生一秋,而蓍草是長壽草,高五六尺,一叢數十莖,必須是恰好五十莖的卜筮方始靈驗,皇帝想覓這樣一叢的,遍尋不著。好在孔尚任善於敷衍,他說:「林中蓍草雖多,一叢五十莖者,名為瑞草,下有靈龜守護,不能常有。如今鑾輿經過,瑞草必生。一生,臣當馳獻。」
孔尚任心想,孔穎達據古文尚書所作的《尚書正義》,一直為士林奉為正解。考官出《尚書》題目,士子應考作八股文,皆不能逾越《尚書正義》的範圍,否則便是違犯功令,決無取中之望。如果根本推翻了《尚書正義》,勢必引起極大的風波,群起而攻,如何得了。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所以心裏有些著急。
中選的講書人員,就是孔尚任。講義進呈後,皇帝改了幾個字。又以經筵進講照例應有兩人,便由孔尚任的族兄孔尚鉝湊數。第二天駕至曲阜,駐城南行宮;十一月十八日皇帝到得孔廟,在奎文閣下轎,更換禮服,步行升殿,跪讀祝文,行三獻禮。禮成,更換鷹白色長袍、石青色褂子,御詩禮堂。堂中已設寶座,前置講案兩張。侍立聽講人員,左翼以大學士明珠為首,殿后的是山東巡撫張鵬;右翼以衍聖公為首,接下來的是顏、曾、孟、仲四姓的「五經博士」及孔氏有職銜的子弟。行禮既畢,宣諭講書,孔尚鉝、孔尚任一跪三叩起立。孔尚鉝站在講案西首,孔尚任面北而立,天顏咫尺,正面相對。兩張講案上皆已陳設了講義,鎮紙一用金尺、一用銀尺。孔尚任從容講畢,皇帝當面嘉許:「經筵講官不及。」
接著,洪昇便細談《長生殿》的關目,其中得意的幾支曲子,拍案低唱。淮揚地方,茶坊酒肆,像這種情形,司空見慣。鄰桌有知音的,只是凝神靜聽,不會有任何妨擾的態度。所以洪昇這一談,便浩無涯際了。
陳潢本以為洪昇這兩年往來於大江南北,想來總作過孔尚任的座上客,誰知他們竟還不曾見過面,真是大出意外。不過,他之特為提到孔尚任,也並非偶然。「孔東塘雖為聖裔,倒決不是理學腐儒。」他說,「文采風流,慷慨好客,詩詞以外,最好戲劇,沒有出山以前,著有一部《桃花扇》傳奇,秘不示人。因為不懂音韻之人,不知其妙。我以為鄉長總是他的知音,倒不曉得你們至今緣慳一面。」
北曲雖說有十七宮調,常用的不過九調。雙調的散套,照例由「新水令」開始,有十個曲牌可選,略略籌畫,胸中便已有了成竹。先填第一曲「新水令」:「永和癸丑暮春期,向蘭亭水邊修禊,群賢欣畢至,少長喜咸集,勝事追陪,這一搭,會稽地。」
「是、是。靳公回來,請代致意。」說著,洪昇送客出門。
「昉思,談到蔬果花卉。我可比你內行了。」惲正叔說,「我幼年在福建,飽啖閩南荔枝。但是,只有廣東與川南的荔枝入海。『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這是東坡在廣東食荔;至於『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小杜詩中的荔枝,是涪州荔枝,由川南北上,經子午谷到長安。子午谷不是運道,是緊急軍情報警的捷徑,所以說『無人知是荔枝來』。如果是廣東的荔枝,過大庾嶺,自湖南、湖北,經藍關入陝,如韓文公詩之所謂『夕貶潮陽路八千』,經過八千里路的荔枝,又在夏天,還能吃嗎?」
轉念到此,深悔在京師時不交此人,急急問道:「天一先生與孔東塘想來很投機?」
洪昇先不答他的話,管自己說道:「我這個至好,是貴公子。他跟我的交情,在師友之間。我替他求這張畫是有潤筆的,我先替他墊了,他會還我。所以這一層,惲先生不必客氣,否則我就不敢代求了。」
「是、是。」洪昇問道,「不知道他此刻人在何處?」
「這十年來,我的精力泰半花在《長生殿》上,三易其稿,終不愜意。這趟回京,想再寫一遍。」
「我不敢說矯情,不過——」
久而久之,悟出一個道理:治國之道無他,民之所好而好之。大亂之後,必須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這幾年持此宗旨而行,已大有效驗。但也進一步又悟出一個道理:以民之所好而好之,僅是遷就;人生莫不好逸惡勞,一味遷就,必成放縱,還須教化。然則滿洲有些什麼東西可以教百姓的?沒有!拿自己來說,從小讀書明理,讀的什麼書?不就是漢人留下來的書嗎?親政以後,治國平天下,是哪裏學來的道理?不就是得力於漢人留下來的書嗎?
「唉,惲先生,你也太、太——」洪昇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聽得這一說,陳錦夫人也跪了下來,惲正叔要對跪還禮,諦暉一把將他拉住說道:「請到方丈,受小僧供養。」
「十年前,我聽說你差一點挨蘇州縣的板子。」洪昇問道,「那是怎麼回事?」
北曲的「齊微」韻,在入聲可用「五物」、「六月」、「九屑」、「十二錫」四個韻,他記不得「席」字是否在此四個韻以內。正在查韻當時,窗前突然一暗,抬頭看時,有個魁梧的男子站在窗外。
「情形不同,未可一概而論。這樣吧,我另作計較。」
「那麼孔穎達的《尚書正義》,也就失其憑依了?」
聽說是「貴公子」,惲正叔要問清楚,因為他認為紈絝子弟最會糟蹋人家筆墨。「昉思,」他說,「所謂貴公子,亦有流品之分。」
那人轉過臉來,四目凝視,都在回憶二十年前的形象。「昉思!」他說,「我們不是在做夢吧?」
於是皇帝召見侍讀學士喬萊,他是寶應人,問他開海口好,還是築堤好?喬萊以開海口為是,及至派遣大員實地勘查,則支持靳輔的辦法。在此兩歧之際,江蘇巡撫湯斌內召為工部尚書,皇帝徵詢他的意見。
洪昇不去聽講,原因很簡單,他不喜歡四書五經,而且他已經絕了在科場中取功名之想,聽了也無用處。後來看到孔尚任自撰的《出山異數記》,覺得跡近標榜,氣味不投,所以這年在京,從無交往。下一年——康熙二十五年,由翰林院掌院學士,調任為工部侍郎的孫在豐,奉旨疏浚海口,特邀孔尚任襄助,這是特意照應他的詒個優差;同時也賦予了結交淮揚名士,聯絡地方感情的任務。好在河工經費寬裕,所以孔尚任的排場很闊,曾經兩番大宴詩人,第一次是在揚州,酒到半酣,分韻賦詩,孔尚任自己分到「十一真」,賦七律一首:「雅會名流盡折巾,江南江北聚芳鄰。催詩淅瀝來山雨,剪燭蕭條獻水芹。痛飲須教肝膽露,堅留祗有性情真。滿攜珠玉輕帆去,從此邗關話一新。」
「這是靳公為朝廷養士,彼此皆不必有愧。」陳潢合上箱蓋,換了個話題:「聖裔孔東塘先生,想來相熟?」
「太多了。真是受之有愧。」
開出口來是杭州話,洪昇異地乍聞鄉音,倍感親切,急忙站起身來答說:「我就是洪昇。貴姓?」
「是。」
近午時分,洪昇提了一個包裹,到招提寺去踐約。一進禪房,便看到壁上用針佩著一張小條幅,畫的是五色靈芝,題了一首五言詩:「丹邱一片石,粲粲五色芝。服之生羽翰,佩之好容姿。」筆墨甚簡,但逸趣橫生。洪昇觀賞久久,才把他的詩拿出來。
「朱子說過,尚書容易讀的,皆是古文尚書;反而是伏生所傳的今文尚書難讀。又說孔安國考定的古文尚書,至東晉方始出世,以前未見,可疑之甚。所以有人說古文尚書是偽書。照你看呢?」
「你的盛意,我感激得很。不過,楚弓楚得,你我二十年的交情,何分彼此?還是你帶去吧!」惲正叔又加了一句,「多說就俗了。」
此奏一上,交大臣會議,由於明珠、佛倫的支持,得如所請。興工以來,已經見效,涸出的田本為民產,自然發還,但丈量多餘的田則作為屯田,這一來得罪了下河七縣的京官士紳。
「昉思,」惲正叔喝著酒說,「我聽毛稚黃說,你的傳奇、詞藻、音律,皆有過人之處。我們相交二十年,可惜至今還不能一讀雅曲。」
「一百跟兩百,在他們眼中是一樣的。」洪昇將另外兩個元寶也移了過去。
「我五十六,」惲正叔說,「風燭殘年,而又天南地北。只怕今日一會,再無相見之期,你這首詩一定要做。」
原來這惲正叔是當今花卉第一名家。此人少年的遭遇甚奇,他是江蘇常州人,單名格,字壽平,又字正叔,別號南田。他的父親惲遜庵,是東林黨人,崇禎末年,逃難到福建。戰亂流離中,父子相失,十三歲的惲正叔,做了清兵的俘虜,主帥是閩浙總督正藍旗漢軍陳錦,他的妻子年過四十,從未生育,看惲正叔目清眉秀、聰明異常,便認作兒子,十分鍾愛。
清江浦便是韓信的故里淮陰,有河道總督的行館,其時方在疏浚下河海口,所以河道總督常駐於此。靳輔雖已交出印信,但他極負責任,正陪著新任總督王新命巡歷多處險要之地,將尚未完成的工程一一指點,作一個業務上的詳細交代。因此,洪昇撲了個空,只有投了信,在清江浦耐心等待。他下榻的三義店的掌櫃知道他有兩江總督的八行書,便安慰他說:「你老儘管在這裏,要什麼儘管交代,將來自有河督衙門來惠賬。」
北曲用「中原音韻」,第一句加個「期」字,便定了位,用的是第四部「齊微」韻。但北曲沒有入聲,派入半上去之聲,而平聲又要分陰陽,所以填完一曲,洪昇拍著桌角,用六音中「展輔」音,自唱自辨,音律並無不協之處,再填第二曲「駐馬聽」。
「你也相信古文尚書是偽書?」
引駕雖為衍聖公及山東巡撫,其實講解及備顧問的,只是一個孔尚任。皇帝自肅瞻聖像開始,周歷杏壇、先師手植檜樹、歷朝石碑,最後去看孔子故宅,即在御經筵的詩禮堂後面。皇帝問到「魯壁」遺址,孔尚任回奏:「昔秦始皇焚詩書,臣九世祖孔鮒預藏《尚書》、《論語》、《孝經》於壁中。至漢朝魯恭王想毀臣祖故宅,拓寬王宮,聽見壁中有金石絲竹之音,發掘一看,才發現竹簡古文,這座壁就是『魯壁』;堂則未毀,後世稱之為『金絲堂』。」
到了那天,諦暉得侍者暗示,看到一個中年貴婦,身後跟著一名骨相清奇的少年,知道是陳錦夫人帶著惲正叔來了,於是矍然而起,下了高座跪在惲正叔面前,膜拜不止,口中連聲說道:「罪過!罪過!」
「二難並得。」洪昇不勝讚嘆,「名貴極了。」
洪昇點點頭不作聲,自己動手將畫取了下來。他是特為帶了一張防潮的油紙來的,將畫卷好,然後解開包裹,裏面是四個大元寶。
「實不相瞞,我把這幅畫帶出來,也是想找個可以付託的人。容齋先生扢揚風雅,我亦久聞其名;李丹壑十六歲便入詞苑,足見書香傳家。這幅畫找到了好主兒了,你不必客氣。」
十一月十六日,御駕南巡北還,到得費縣,特頒上諭,祭孔以後,還要舉經筵,「於孔氏子弟選取博學能講書人員」先撰講義進呈。所講的題目,也由皇帝指定,一個是《大學》開宗明義第一章;一個是《易經》繫辭首節。
「你再看下去。」惲正叔說,「若非王石谷的這一段跋,我也不會帶在身邊。」
「這一家吧!」惲正叔指著高懸的市招說,「跟我們兩人有緣。」
看了金絲堂與魯壁,皇帝重登詩禮堂,頒下兩件宸翰,一件是御題「萬世師表」四個大字,以備製匾懸掛;一件是御制的《過闕里》詩,體裁與唐玄宗所作的那一首一樣,都是五律:「鑾輅來東魯,先登夫子堂。兩楹陳俎豆,數仞見宮牆。道統唐虞接,儒宗洙泗長。入門撫松柏,瞻拜肅冠裳。」
「那,」洪昇考慮了一會,覺得回棹相訪,在行程上不許可,便怏怏地說,「聽天一先生所談,我很想一識其人,可惜這一回沒有機會了。」
「聽說你家累甚重,我實在不忍分潤,你送我錢,不如送我一首詩。」惲正叔說,「我記得我大你一輪,你今年四十四吧?」
「前年二月出京,三月到家。兩年多了。」
「既然如此,只好請天一先生代為致意,我怕等不及了。」
講到第十五齣《進果》,洪昇唱道:「海南荔枝味真甘,楊娘娘偏喜啖,採時連葉包,緘封貯小竹籃,獻來曉夜不停驂,一路裏怕耽,望一站也麼奔一站。」
「『交遊強半入黃泉』!」他含淚笑道,「所以這回相遇,更覺可貴。」
皇帝興猶未盡,還要巡幸孔林,仍由衍聖公及孔尚任引駕。到得孔林,先在先師墓前磕頭奠酒,然後觀賞孔林草木。
這個舉動將滿堂香客嚇壞了,陳錦夫人更是駭異莫名。「老和尚!老和尚!請起來。」她問,「是怎麼了?」
「是。」
惲正叔思索了一會說道:「仿佛聽陳其年說過,他有個同年,年未弱冠。名字記不得了。」
孔林的奇花異草甚多,皆是當年孔子下葬時,遠方各國弟子所移植,數千年未經刀兵水火之災,所以原產地或已絕種,反能見諸孔林。其中最著名的是楷木與蓍草,為他處所無,所以楷木一稱孔木,枝疏而不屈,枝幹紋路,層層相疊,形如多少個制錢疊在一起。楷木的用處很多,可以製杖,可以做棋子,葉子可食,泡水又可代茶,子可榨油供膏火。
「不、不!這是你心血所寄,萬一失落,或為人借了去不還,我何以交待?你就談談你的得意之作吧!」
「惲先生,」洪昇說道,「我說老實話——」
《長生殿》共五十齣,到此只得三分之一,所以飲酒拍曲,一直到上燈方散,就在昇平樓前,珍重道別。洪昇回到旅舍,櫃上告訴他,恰有輛北來的車子載客到了清江浦終站,回空的便車,到山東德州,車價格外克己,已代為定下。於是第二天破曉時分,洪昇啟程北上,由宿遷經紅花埠,入山東地界,順路游了泰山。到得德州,復又捨車登舟,循運河轉通州入京。
「你別說了。」惲正叔打斷了他的話,「我們俗氣一點吧,像這麼一張畫,別人送我五十兩銀子,我就覺得很好了。你有意加惠,我多收一倍。」說著,他自己動手,移了兩個元寶在旁邊。
「明天去雇車,雇好了就走。」
其時揚州以北,高郵、寶應一帶共七州縣,屬於黃河下游的所謂「下河」兩岸,一片汪洋,淹沒民田。皇帝命那時任安徽臬司的于成龍治理,但仍聽靳輔節制,而彼此意見相左。于成龍主張開浚海口,使水有出路;靳輔則舉出親身經歷,認為開海口無益而有害。
陳錦夫婦都信佛,有一回陳夫人帶著惲正叔到杭州去燒香,為已遁入空門的惲遜庵所見,既驚且喜。他之逃禪是為了不願仕清,亦不願服用新朝衣冠,當時前明的遺民志士,類此「禪隱」者很多,並不是看破紅塵,斷了室家之念。所以一見愛子,難以割捨,便跟他所信服的一位高僧去商量,便是靈隱寺的方丈諦暉。
這一曲共八句:「淺瀨清溪,曲水流觴相映碧,崇山峻壁,茂林修竹翠成堆,雖無絲竹管催,一觴一詠多佳致,聚良朋,列坐席,幽情暢敘歡今日。」
「你這一說,我更不敢收。我跟他素昧平生,憑什麼拿他這麼多錢?」
孔尚任因此一番恩榮,得以生員而任為教授監生的國子監博士,第二年正月進京到任。國子監祭酒翁叔元,很會做官,性喜錦上添花,聽說孔尚任曾在經筵進講,特為設高壇於彝倫堂西,鳴鐘伐鼓,集八旗十五省滿漢監生數百人,繞壇三拜,聽孔尚任開講《大學》。十日一集,一共舉行了三次,唯一三次都沒有到的,只是一個洪昇。
其時為康熙十六年,安徽巡撫靳輔,升任河道總督,奉召進京陛見後赴任,道經邯鄲,看到陳潢題壁詩,大為驚異,派人一路打聽,終於找到陳潢。一談之下,靳輔大為傾倒——世上偏有這樣的遇合之奇,靳輔奉旨治河,恰恰就找到陳潢這麼一個深通此道的人。
「做是要做,只怕出語蕭瑟——」
傅臘塔知道,洪昇這兩年隻身漫遊,在京的眷屬八口,都由余國柱在接濟。但余國柱失意回籍,洪昇如果路遠迢迢地去探望,不過聽他幾句空言慰藉,反而在心情不佳之時,還要強打精神,招待遠客。至於洪昇此去,似乎亦不可能有什麼收穫。於人於己,兩無益處,何必徒勞跋涉?因此,傅臘塔勸他打消此行,同時勸他到清江浦一遊,願意替他寫兩封介紹信。
「是。」
到得方丈,裝模作樣地安置好了惲正叔,諦暉對陳夫人說,只有香花清水,供養菩薩在寺;怠慢菩薩,不知者猶可不罪,陳錦帶領大軍南下,難免有縱兵殃民、濫殺無辜之處,這個罪過甚大,只有慢慢懺悔化解。
「刺進貢?」
如果僅是供應驛差,即令騷擾,尚無大礙。重累民力的是,驛遞所經的道路橋樑,皆須重修,晝夜照看,惟恐驛差由於道路不良,一時馬失前蹄,會遭嚴譴。過去曾有過這樣的前例,驛馬失蹄,驛差受傷,鰣魚到京,誤了太廟「時享」的期日,該管縣令以「大不敬」的罪名論處,上官也牽連治罪。因此一聽鰣魚入貢,地當孔道二三十里之內的官府百姓,無不惴惴不安。
「真是『乍見翻疑夢』。惲先生,你頭髮全白了。」洪昇握著他的手說,「來、來,請進來坐。」
「是!」陳潢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招招手說一聲:「抬進來。」
於是拔步上前,跟蹤在後,越看越像,不由得高喊一聲:「惲先生!」
幸而他善於辭令,肚子裏也確有些貨色,還可以從容補救。「古籍存疑者不少。」他說,「或以為偽者,反覺勝於不偽者,亦間或有之。皇甫謐東晉大儒,即令偽作,亦有所本,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堯傳之舜,舜傳之禹,為千古聖君賢主治國平天下,世世傳授的心法。而『危微』之語,見之於《荀子》,可知書偽而言不偽。臣竊以為學問之道,擇善固執,只問善不善,莫問偽不偽;言之而善,雖偽可取,言之不善,何貴乎真?」
「昉思,」他問,「你出京不少時候了吧?」
「不!取不傷廉——」
「好在他不久也要回京銷差了,見面也容易得很。」陳潢起身告辭,「鄉長請休息吧。」
「沒有見過。」
「喔,喔,這樣的交情,我當然要應命。」惲正叔問道,「你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原來他帶了河標上的一個把總、兩名兵丁,在院子裏待命。聽得招呼,抬進來一個沉重的小木箱,安置妥當,隨即退了出去。
「如今呢?是回京?」
看了畫,再看題跋,四個隸書大字:「國香春霽」,下面寫的是一首七絕:「紅樓飄渺艷朝霞,上苑曾傳第一花。莫放春風容易過,千枝齊護碧桃紗。」
洪昇二十幾年來,數度往返南北,親見其事。《進果》中寫進荔枝的「使臣」,馬蹄踏壞田禾,踩死「算命先生」,都是進鰣魚時常有之事。借古諷今,而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也正是戲劇小說有功於世之處,所以洪昇願改不願刪。
「到方丈來從長計議。」
這孔東塘名尚任,孔子第六十四代孫,雖是一名生員,但博學多才,是孔家的傑出人物。康熙二十三年甲子九月,皇帝下詔東巡,「曆逢甲子,乘時命駕」,大有深意——三藩已平,偃武修文,康熙十八年,特舉「博學鴻詞」,本來希望羅致前朝的遺民志士,同開新局;但岩壑之間的大儒如顧亭林、李二曲、傅青主等人,寧死不出;而朱三太子尚在民間,終是隱憂。如何解消這個隱憂,是他無日不縈懷的一件事。
「你別說了,」這回是洪昇打斷他的話,「昨天陳天一代靳公送了我五百兩銀子,照惲先生的說法,我就是取之傷廉了。」
原來江南進貢鰣魚,在明朝以來,便是一大苛政。鰣魚產於長江距海口不遠之處,以鎮江金山寺前江面所產為最有名。自江南達京師,計程二千五百餘里,每值進貢時,驛道所經,每三十里為一塘,豎立高竿,日則懸旗,夜則懸燈,驛差分數段傳遞,晝夜奔馳,換馬不換人。精力不濟時,以加蛋的酒提神。
原來還有王石谷的題跋,洪昇唸道:「北宋徐崇嗣,創制沒骨花,遠宗僧繇傳染之妙,一變黃筌勾勒之工,蓋不用筆墨,全以色彩染成,陰陽向背,曲盡其態,超乎法外,合於自然,寫生之極致也。南田子擬議神明,真能得造化之意,近世無與能者。」落款是「石谷王翬題。」
「我知道。」洪昇忽然問說,「有個十六歲當翰林的人,惲先生聽說過沒有?」
「毛稚黃所作的《南曲正韻》,在我獲益良多。」洪昇說道,「我行篋中帶著幾個稿本,回頭喝了酒,你到我那裏去,喜歡哪一本,儘管帶了去看。」
「多謝、多謝!」洪昇很高興地打著鄉談,「久慕天一先生,當世奇士,足為我湖山生色。我亦拜讀過大著《河防摘要》,道人所未道,而且言人所不敢言。我也看過一些治河的奏疏,大致皆以國庫支絀,凡事皆當以節省工料為言,只有尊論謂『工料省,其敗速,所費較所省尤大』,一針見血,顛撲不破,佩服之至。」
惲正叔出遊,喜歡寄居佛寺,自道是「掛單」的「打包僧」。這回到了清江浦,住在以清規嚴肅出名的招提寺,起更時分關閉禪房,所以不得不及時歸去。
如今是消解了,他在想:「擇善固執,不立門戶,我行孔孟之道,則受孔孟薰陶的漢人,自然以萬乘之主視我。」因此東巡的第一件要務,便是瞻仰闕里,敬禮先師。
說著,他將在廊上伺候的書僮喚了進來,打開一具藤箱,取出一軸裱好了的橫披,與書僮各執一端,徐徐展開,上面畫的是一叢牡丹,約莫七八朵,迎風飛舞,盡態極妍,一下子將洪昇的視線吸住不放。
因此他跟陳潢反覆討論,多方籌畫,認為「杜患於流,不如杜患於源」:下河七州縣被淹,皆因淮水入洪澤湖沒有出路,因而亂流漫溢,治本之道在於為洪澤湖水找一條出路。因此,計畫自洪澤湖東面開始築一道重堤,亦就是渠道,高約一丈七八至兩丈不等,往東北由高家堰出清口,長一萬六千丈,需費七十九萬五千兩。此堤一成,洪澤湖不致東淹下河,十餘萬頃水淹之田可成沃土,而高郵、寶應兩湖,可以涸出湖田數千頃,招民屯墾,河庫可裕。
聽這一說,洪昇愣住了。「這一折得改。」他說,「不過決不能刪,我是有所刺的。」
「多得太多了!」惲正叔說,「我決不敢受。」
他說:黃河在明朝大決後,北流已絕,南侵奪淮河下游入海,兩河只有一條出路,黃強淮弱,淮水被堵不能出海,以致橫決氾濫,如今的洪澤湖,本是當年的洪澤村。洪澤湖旁注東溢,又造成了好些小湖,如寶應湖、高郵湖、白馬湖,當年皆是田地。他前兩年築堤時,曾在這些地方掘出宋元舊錢、磚築的井,甚至還發現一條鋪石板的街道,足證這些地方原是有人煙的,只為地勢太低,以致被淹。
靳輔到任後,與陳潢視察形勢、訪問父老,大修黃河的八道奏摺同日而上,皆出於陳潢的手筆。於是一項動用帑銀二百十四萬,日用伕役三萬餘人,需期四百天完工的大工程在陳潢輔助、靳輔親自指揮之下開工,而且如期完工,漕運復通。
洪昇沉吟了一會,忽然得了一個主意。「惲先生,」他說,「我替人求你一張畫行不行?」
「足下是昉思先生?」
「鄉長謬獎了。」陳潢淡淡地回答,然後問道,「鄉長是不是要等靳公來相晤?他恐怕還得半個月,才能回清江浦。」
「沒有見過?」陳潢大為訝異,「他不是在國子監講過學?」
「不、不!」
陳錦夫人諾諾連聲,回福建說與丈夫。陳錦布施了一大筆金銀,諦暉便在暗中負起教育惲正叔的責任。惲家善畫的人很多,惲正叔更是天才卓絕,先學元朝四大家之一的黃鶴山樵,已到尺幅千里、煙雲萬態的境地,但後來得交常熟王石谷,看了他的作品,慨然說道:「你的山水,天下獨步,我不作第二手。」從此改學花卉翎毛,取法於五代的徐熙、黃筌,書法學褚遂良,秀逸無比,又從「西泠十子」交遊,做得一手清麗的好詩,所以年未三十,已得大名,號稱「畫書詩三絕」。
詩是一首七律:「歧路忽驚逢故友,暫時歡笑復潸然。細看顏面纔非夢,各訴遭逢盡可憐。貧病參差成白首,交遊強半入黃泉。人生七十由來少,一別誰禁二十年?」詩寫得很沉痛,惲正叔的眼圈都紅了。
「就漢朝而言,今文為隸書。古文為蝌蚪文,當時幾已無人可識,經臣十二世祖孔安國考定傳世。」
消息傳到曲阜,衍聖公孔毓圻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自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因封禪順道謁孔廟以來,歷時六百八十年,始再有天子幸闕里;擔心的是,他的祖父六十五代衍聖公孔元植,在順治初年碰過一個大釘子。當時薙髮令下,有兩句直截了當的口號:「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孔元植既要留頭,又想留髮,便由原任知府孔文謤上奏,說是「禮之大者,莫要於冠服」;「自漢暨明,制度雖有損益,獨臣家服制,三千年來,未之或改,今一旦變更,恐於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備也。應否蓄髮,以復先世衣冠,統惟聖裁。」得旨:「薙髮嚴旨,違者無赦,孔文謤奏求蓄髮,已犯不赦之條,姑念聖裔免死。況孔子聖之時,似此違制,有玷伊祖時中之道,著革職永不敘用。」這在表面上是申斥孔文謤,實際為訓誡孔元植。這回康熙皇帝臨幸,會不會有什麼一反「攘夷」而「尊夷」的舉措,不能無憂。
「相傳古文尚書,是東晉皇甫謐所偽作。」
「這一改,就沒有毛病了。」惲正叔欣然讚許。
「鄉長,河工例有應酬,可出公賬,非苞苴可比。鄉長是第一流的名士,所以我代靳公作主,用第一等的應酬。」說著,陳潢掀開箱蓋,裏面是十個「官寶」,每個庫平五十兩,共計五百兩銀子。
「對!我記得送你進京那一年是康熙八年。」
「這是地藏王菩薩,託生人間,訪人善惡,靈光不昧,夫人莫非看不見?」
「我叫陳潢。」那人一面回答,一面大步踏了進來。
由於惲正叔有「多說便俗」之語,洪昇索性連道謝的話都不說了。時已過午,相偕至市樓覓醉,兩淮——淮安、淮陰的飲饌,不遜於揚州。鱔魚尤其有名,當地人稱之為「長魚」,產於運河堤壁,肥碩甘腴,得未曾有。鱔魚的製法繁多,甚至有「全鱔席」,與「全羊席」同等名貴。洪昇與惲正叔皆嗜此物,但鱗次櫛比的飯館,正當上市之時,家家熱鬧,不知挑哪一家好。
原來這家館子的市號,叫作「昇平樓」,將洪昇、惲壽平的名號包括在內。洪昇欣然同意,上樓坐定,點了四種製法的鱔魚以外,跑堂另外敬了一樣菜,名為「小魚」,用鱔魚的腸與血煮熱,調以醬料,是佐酒的小吃。
「喔,你說的什麼,我不大明白。」
這是前年夏天的事,海口尚在開浚,效驗未明,是非難判,本可暫時息爭,將來再說。但這年正月裏,郭琇受徐乾學的暗示,在嚴劾明珠之時,又因江蘇京官的煽動,彈劾靳輔,關連明珠,兩石一鳥,抨擊的力量更大。皇帝亦知丈量一事辦得過嚴,且以胥吏奉行不善,確有擾累民間情事。因此特地召集御前辯論此事,著重在屯田的得失,為了安撫江蘇京官,只好歸罪於陳潢,革了職銜,另有「杖流」的罪名,照例可以納金折贖,還我初服。陳潢真好比向呂祖借了枕頭,像盧生一樣,做了一場黃粱夢而已。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覺得我如拿這幅畫來換米,不止一二百兩銀子。是不是?」
一聽這話,洪昇大為動容。為一般人目之為小道的傳奇、雜劇,包羅萬象,其實不小。最難的是辭章、音律,往往不能兼擅,明末以來的作家,如馮夢龍、袁于令、李漁,在洪昇看來,都不夠格。夠格的倒有個人,便是作《燕子箋》的阮大鋮,可惜人品過於卑污,以致《燕子箋》連同阮大鋮很不壞的詩集,俱不為人重。不過當今之世,還有一個孔尚任,他的辭章,洪昇是知道的;照陳潢所說,他的劇作,非遇知音,不以相示。這種深自珍惜的態度,可知於此道確有真詣。
「也怪我自己太偃蹇——」
「好極了!明天中午我去奉訪,送你的詩,到時候帶去。」
他曾親自踏勘,自清江浦南行,至揚州往東,經泰州到海安鎮,折而往北便是范公堤,堤西運河,堤東便是海岸,由此一直向北東走而至鹽城北面的廟演場,往西回到清江浦,計程千里有奇,發現只有三處海口,可以宣洩。由地勢看,被淹水的七州縣,形如釜底;復經實測得知海口高於「釜底」五尺,這個「釜底」南北三百餘里,東西二百餘里,如果開了海口,漲潮之時,海水倒灌,災情更重,萬不可行。
除此以外,也常有困窘的日子。不屑求人,又不甘於自降品格,不擇人而賣他的畫,便只有忍饑受凍了。這種情況,洪昇也曾飽嘗。細訴衷曲,同病相憐,洪升聽說惲正叔到河南訪友不遇,便取了兩個元寶相贈,惲正叔堅辭不受。
「還想到湖北看看余相國。」洪昇又說,「『前春定省出長安,八口羈棲屢授餐』,此恩不可忘。」
聽得這一說,洪昇比較安心了。清江浦他在往來南北時經過好幾次,幾處名勝亦都到過,無足觀覽。旅邸閒居,思量填一套散曲,一則遣悶,二則亦可作為酬贈之用。
原來士紳的田,多是糧少田多,兩畝田完一畝糧;如果是京官,則四畝田完一畝糧,號稱「京田」。如今丈量結果,公事公辦,一畝糧發還一畝田,京官士紳,自然紛紛反對,提出復開海口的呼籲。
打定了主意,鋪陳筆硯,將《蘭亭序》默默地唸了數遍,認為北曲中的雙調,健捷蒼涼,比較相宜。北曲套數的聯綴,較南曲來得嚴謹,而且北曲的散套,唱的人一人到底,所以曲牌的連串,要恰到好處,字句太少或太多的曲牌,均非所宜。
「正是。」
「我們有十幾年不見了吧?」
亂世高僧,為了救人,常用權術。諦暉瞭解了陳錦夫人的情況,知道光說好話沒有用,料知二月十九日觀世音誕辰,貴官眷屬到三天竺燒香下山,一定會到靈隱寺來拜方丈,便叮囑侍者加意留心。
「說得好!」皇帝不斷頷首。
當時是江蘇藩司派人去請惲正叔作畫,他正好興致不佳,數催不至,惱了那藩司,授意吳縣知縣,行文常州,將他借個因頭傳喚到案。一到了吳縣衙門,惲正叔才知道江蘇藩司有意要羞辱他,到得第二天知縣坐堂,預備先打他一頓板子,然後釋放。於是派他的僕人星夜到太倉求援。
「對了!他們都是康熙十八年的翰林。不過陳其年是『博學鴻詞』制科,取列一等,授職編修;我這個朋友是兩榜出身,他叫李孚青,字丹壑,他老太爺就是新任工部尚書的容齋先生。我在容齋門館多年,兩代交情,非比尋常。不然,我亦不會貿然代求。」
「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