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對了!最後一句才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抹』。昉思,你說這兩首詩寫的是什麼?」
「不是受我之教,情事如此。」李天馥又問,「還有呢?還有什麼缺陷?」
「唉!」李天馥以重重一聲嘆息開始,「說起來,以董小宛的遭遇,不能謂之以紅顏薄命,但真正是個不祥之身。事睿親王多爾袞,多爾袞身後得奇禍;事世祖,世祖享祚不永。此外還有兩個人為她自裁,一個是被廢的世祖元后,一個是世祖的幼弟襄親王博果爾。」
「今天的冰用完了,這是胡同口兒上買的冰。」
「其時宮中大興土木。乾清、坤寧兩宮以外,東面鍾粹、承乾、景仁三宮;西面儲秀、翊坤、永壽三宮,一律重建,預備大辦喜事。到了順治十三年閏五月,工程落成,下詔定於七月初七,冊立內大臣鄂碩之女為賢妃,其實——」
「那時候,」李孚青接口說道,「宋中丞一定會求割愛。」
於是李孚青陪著洪昇到了小花廳。軀體肥碩的李天馥怕熱,只穿一件方孔紗的背心、一條夏布短褲、坐在一具寬大的竹床上,見洪昇便說:「昉思,我衣服不整,你別行禮。」
「不過。」洪昇提出疑問,「他跟董小宛既已到了抵死纏綿的地步,只怕爵位也不能彌補感情。」
「你別說了。我已經沾了你的光,你的意思也就到了。以你的境況,何必打腫臉充胖子。」李天馥緊接著又說,「如今又有一個機會,你如果願意,倒可以弄個千把銀子的潤筆。」
世祖元后是孝莊太后的胞姪女,當年由多爾袞作主定婚。或許因為世祖痛恨多爾袞之故,連帶對元后也有成見。元后容貌妍麗,但脾氣很壞,對世祖絲毫不肯遷就,順治十年被廢,親貴大臣交章奏諫,世祖執意不從,終於以「妒」、「奢」兩項「罪名」而被廢,降為靜妃,改居側宮。
「可是,」洪昇不免疑問,「董小宛自然是纏足,能騎馬嗎?」
「我沒有辦法指點你,倒是莊親王有個想法,我覺得很有意思。」
「這幅也不壞。」李天馥問道,「你跟惲正叔交情如何?」
「是的。」洪昇答說,「兩江傅制軍,替我寫了封八行給靳紫垣,送了我五百兩銀子,我分了二百兩給惲正叔,說明是替丹壑求畫的潤筆,他覺得多了。就又送了我這張國香春霽。」
禁軍在宮中值宿,保衛天子,名為「宿衛」。李天馥答說:「她這個女子,有如花木蘭、秦良玉。要知道孔有德雖已殉難,他的部將猶擁重兵,孔有德一子名廷訓,下落不明,只有慰撫孔四貞,以女作男,繼承孔有德的兵權,這就是所謂『軍府居然王子侯』,不過她又封郡主,是孝莊太后的義女,因而能直接上表慈寧宮請安。後來孔四貞嫁了孔有德的部將孫龍之子孫延齡,康熙初年鎮守廣西。吳三桂起事,約孫延齡一起造反,孔四貞顧念深恩,堅持不可,夫婦同床異夢,結果孫延齡因為猶豫不決,為吳三桂誘殺,孔四貞還居京師,如今仍舊健在,白髮居孀,又無子女,晚境淒涼。如果當初博果爾不死,她也不致於會有今日,這是間接受董小宛之禍。」李天馥話題一轉:「如今要談世祖元后了。」
他心裏在想,既然要將相去九百年的兩朝宮闈艷秘,「鎔而為一」,當然先要徹底瞭解事實真相。有關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史實,舉凡正史、野史、詩歌、戲曲,他早搜羅無遺,能知道的都知道了。但世祖與董小宛那一段生死纏綿的故事,也只是從老輩口中得知一鱗半爪,而且往往人言人殊,似乎離奇得不可思議,這需要向老師好好請教。
「老師,」洪昇解縛展畫,「我帶了一幅惲正叔的精品,來孝敬老師。」
翻開一看,第一首是:「聘就蛾眉未入宮,待年長罷主恩空。旌旗月落松楸冷,身在昭陵宿衛中。」第二首是:「錦袍珠絡翠兜鍪,軍府居然王子侯。自寫赫蹏金字表,起居長信閤門頭。」
「你如果願意改寫你的《長生殿》,明天給我一句話。」李天馥特意又加一句:「不過,你如果答應下來,可得儘快趕來。」
「不錯。但董小宛封賢妃,延在一年以後,其間有一段波折。照世祖的意思,當時就要封董小宛的,不道博果爾大吵大鬧,不肯割愛。兄弟倆當面衝突,世祖一怒之下,甩了博果爾一個嘴巴,這一來風波更大了。」
「好!不過有些地方還要查書。阿丹!」李天馥喚著李孚青的小名說,「你給我去找幾部集子——」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個字。」洪昇問道,「老師,此字何義?」
李孚青身體孱弱,常年咳嗽。洪昇聽懂醫的朋友說,這是將成癆瘵的先兆,所以很關心地以此為問。
「陳其年有一首詩:『董承嬌女拜充華,別殿沉沉鬥鈿車。一自恩波霑戚里,遂令顏色擅官家。驪山戲馬人如玉,虎圈當熊臉似霞。玉柙珠襦連歲事,茂陵應長並頭花。』即為貞妃而詠。『並頭花』即是所謂『姊妹花』,因為名義上貞妃算是端敬皇后的妹妹,端敬祔葬,貞妃殉葬,所以說『茂陵應長並頭花』。貞妃之殉葬,並非出於自願,這是後話,暫且不提。只談順治十三年七月,喜事將近,出了件大煞風景的事。」談到這裏,李天馥拿起吳梅村的詩集,遞給洪昇說,「你現在再看梅村的那四首《七夕即事》,就很容易索解了。」
「最大的缺陷是,馬嵬之變,唐明皇已違夙誓。『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變成虛情假話。」
「不割,不割!」李天馥搖著手說,又問洪昇:「你這幅畫是怎麼來的?」
「不必掉文了。也沒有幾個人懂衛宣公納子之婦的典故。乾脆說吧,是唐明皇『扒灰』。」
「喔,」李天馥突然想起,「我再告訴你一句話,吳梅村的這八首詩,是康熙三年寫的,而且是應冒辟疆所請而作。」
這「你們」二字,自然包括李孚青在內,所以他與洪昇同時答一聲:「是。」
「是。」洪昇問說,「元后因董小宛自裁,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博果爾自殺於七月初三,封妃之典,自然暫停。這便是『詔罷驪山宴』的原因。董小宛則在八月間冊為賢妃,同年十二月,晉封為皇貴妃。十五年正月且曾『攝中宮事』,行使過皇后的職權。一個風塵女子,有此一日,死也死得過了,所以不能算紅顏薄命。」
「這不管它了。」李天馥緊接著問,「你打算怎麼改呢?」
「梅村的《古意七絕》六首,前面五首專詠廢后,但也牽涉到董小宛。第五首前兩句是:『從獵陳倉怯馬蹄,玉鞍扶上卻東西』。這是詩人溫柔敦厚之筆,廢后生長大漠,豈有『怯馬蹄』之理?實際上是故意鬧彆扭,世祖要往東,她偏要往西。這跟後來的董小宛恰恰相反,這只看《清涼山讚佛詩》就可以知道了。」
「李家」當然是指李天馥家,派人來問過兩三次,必是急於想跟他見面。所以征塵甫卸,略作安頓,第二天午後,洪昇便攜著惲正叔的那兩幅畫,出宣武門去見李天馥。
「還沒有想出來。」
「是、是!」洪昇覺得這是非常合理的推測。
原來莊親王好戲劇,常召京師有名的「聚和班」入府演戲。有一回問掌班的王狗子,時下可有新戲?王狗子便說:國子監的洪先生,有一個本子叫作《舞霓裳》,是演唐明皇、楊貴妃的故事。不過洪先生另外又改過了,情節改,名目也改了,叫《長生殿》。改了十年,自己還覺得不好,不肯拿出來。
「不就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孤女孔四貞嗎?」
「這很難,」洪昇說道,「要請老師指點了。」
有這句話,洪昇就不敢輕易承諾了,仍是答一聲:「是。」
「這冰,」李天馥問道,「是怎麼回事?」
「老師的議論,精當之至。」洪昇說道,「錦靴雖是初著,足是早就解纏了,『豐趺羞澀出羅裙』,正就是寫改換旗裝之前先放足。下面兩句『可憐鴉色新盤髻,抹作巫山兩道雲』,是寫梳旗頭。」
「慢點,我先交代孔四貞。梅村有兩首七絕,題目是《仿唐人本事詩》,你先翻開來看。」
「今年熱得早、熱得長,冰價大漲。」李孚青說,「這二、三十個『冰核兒』,是窮家小戶一日之糧,真是『十錢買得似葡萄』。」
「你這一問,倒替我開了個端,我就從襄親王博果爾談起。」
「怎麼改法?」李天馥一句接一句地問。
洪昇在京,便倚大老介紹作應酬文字為生,但潤筆上千的「生意」,從未有過。所以一聽這話,驚喜交集,同時也想不出是作怎樣的一篇應酬文字,可獲如許鉅酬。所以一時愣在那裏,無從答話。
博果爾是太宗的幼子,比世祖小三歲。當順治八年,董小宛為孝莊太后自「辛者庫」拔置為慈寧宮宮女時,即受命照料時方十一歲的博果爾。如是四年,博果爾發育成人,熱戀長於他十七歲的董小宛,到了難解難分的地步。
「昨天。」洪昇看著他說,「你的氣色比兩年前好得多了,咳嗽怎麼樣?斷根了吧?」
先見到的是李孚青,握著他的手,親熱地問:「哪一天到的?」
李天馥講得累了,進茶進水果,稍資休息。洪昇便在《梅村家藏稿》中翻到《讚佛詩》,其中有四句:「從獵往上林,小隊城南隈。雪鷹異凡羽,果馬殊群材」。
「譬如,楊貴妃的出身,不免令人興『新臺之醜』之想——」
「老師又發福了。」洪昇說了這一句,轉臉又對李孚青說:「你先陪我到上房,給師母請了安,再來陪老爺子。」
洪昇便高聲念道:「新更梳裹簇雙蛾,窣地長衣抹錦靴,總——」
「此中牽涉到錢牧齋。」李天馥笑道,「我今天賣個關子。下回你來了,我再跟你細談。」
「這是一個疑問,現在已無可究詰。」李天馥答說,「照我的猜想,當時可能有兄終弟及的承諾,就是世祖賓天,由襄親王繼位。你要知道,太宗駕崩以後,睿親王多爾袞與肅親王豪格,為爭皇位,鬧得天翻地覆。後來由禮親王代善調停,皇位仍歸太宗之子繼承;而皇子的身份,以博果爾為最高,因為他生母的封號是麟趾宮貴妃,而孝莊太后只是永福宮莊妃。本朝家法,皇子是『子以母貴』,太宗無嫡出之子,博果爾便等於嫡子。但由於多爾袞的支待,世祖得以繼立。須知,『相罵無好言』,當博果爾與世祖手足參商,大起衝突時,少不得有世祖奪了他的皇位的不平之言,所以用兄終弟及的承諾來安撫,也是可以想像的事。」
「你記得那首詩嗎?」李天馥問。
「我有個抄本,回頭你可以帶回去看,這且不談。有一天莊親王忽然提到你,問我認不認識?我說怎麼不認識?算起來還是我的門生呢。他說好極了,要我找你。找你為什麼呢?」
「對了。定南王孔有德,順治十年在廣西殉難。孔四貞隨乳母避入民間,得免於難。事定奉孔有德靈柩到京,太后收她做了乾女兒,養在宮中。她跟襄親王博果爾同年,太后作主,將她許配給博果爾。順治十二年六月底,下詔立為東宮皇妃——」
「沒有。」
第一句「新更」二字,入手點題,淡掃蛾眉,改成旗下女子的濃染雙蛾。第二句「窣地長衣」便是旗袍,「錦靴」自然是婦女騎馬所著的繡花靴子,靴大足小,勢必要用棉絮填塞。這是新奇的經驗,不太習慣,也不大放心,一個人遇到這種情形,總是會不時用手去摸一下,看看是不是起了什麼變化。用此「抹」字,照應「新更」,生動而深刻。
「半截衫」是兩種材料製成的一件長衫,通常上半截是紡綢,下半截是夏布,在膝蓋以上,用紐襻聯綴。半截衫可以全卸,也可僅卸下半截。為了禮貌,洪昇只是半卸。
「不止於唐明皇扒灰,就楊玉環來說,也是失節之婦。」
「不、不!這是我孝敬老師的。」
「不錯,『果馬』就是專為董小宛預備的。果馬高不過三尺,比綿羊大不了多少,能在果樹下騎乘,所以名之為果馬。」
「是。」
第二首起句:「今夜天孫錦,重將聘洛神」。洛神即甄后。以董小宛比擬為薛夜來、甄后,相對地便是以世祖比擬為曹丕,自然也就是以博果爾比擬為曹植了。
愈出愈奇了!洪昇心裏在想,然則「恩深漢渚愁」,莫非有曹子建與甄后的故事在內?
「不錯,世祖對不起幼弟的事,便是奪愛!」
洪昇不聽,還是跪下磕頭。李天馥趕緊趿著草拖鞋站了 起來,李孚青便也在一旁跪下,代為回禮。
於是李天馥吩咐:「先上供薦新,做個冰碗兒來下酒。」
「莊親王也是唸過《長恨歌》的,他跟我說,洪昉思的這部《長生殿》,情節跟世祖和端敬皇后有相通之處,能不能鎔而為一?我覺得這倒是一個非常高明的想法。」
「後兩句是梅村想當然耳。貴為妃嬪,滿身珠翠,但思念故夫,背人垂淚,淚痕只明鏡可見。這句詩照應上文『梳裹』,也領起第二首『惜解雙纏只為君』,似乎一直不願放足。不過,我覺得不是寫實,明朝宮女皆是『大腳丫頭』,董小宛如果還是三寸金蓮,行動須人扶持,試問如何在慈寧宮當差?」
「那怎麼改呢?你不能顛倒史實。」
「好極!」洪昇又說,「總以節勞為上,每天看書,不可太久。」
「你還要修改?」
莊親王博果鐸是皇帝的堂兄,他的父親名叫碩塞,太宗第五子,原封承澤親王,康熙十一年病歿,由長子博果鐸承襲,改號為莊親王。漢大臣與親貴向無往來,但因李天馥在孝陵以南,督工遷建「暫安奉殿」,莊親王奉旨前往監督,朝夕相處,非常投機。莊親王生於順治七年庚寅,也正就是董小宛被劫北上,及多爾袞病歿關外的那一年,莊親王告訴李天馥,他清清楚楚地記得,他七歲那年隨母入宮,朝見孝莊太后,見過身份還是慈寧宮宮女的董小宛,事隔三十餘年,當時董小宛的一顰一笑,歷歷如在眼前。
世家大族的規矩,遇到御賜的食物果餌,必先祭祖,方敢食用。李孚青答應著,自去料理。李天馥卸去衣冠,由洪昇陪著,露天飲酒。不久,李孚青親自捧來一個青花大碗,內盛剝好的藕與菱角,切片的藕,但冰塊不夠多、也不夠大。
「然也!梅村在順治十一年被徵入京,由侍講學士遷國子監祭酒;十四年丁憂回籍,在京三年。世祖在南海子行圍講武,他以文學侍從之臣隨扈。董小宛乘果馬從獵,他自然有機會見到。這兩首詩,寫『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董小宛,易成旗人的裝束,是很清楚的,第一句——」
「喔,」李天馥點點頭,「試舉例以明之。」
「既然『身在昭陵宿衛中』,自然就不會在分香賣履中了。這是澄清孔四貞的身份,並不在妃嬪之列。可是,」洪昇問道,「身為女子,怎麼能當宿衛之任呢?」
「怎麼是『東宮皇妃』呢?」洪昇問說,「東宮不是太子的地方嗎?」
「這可是不可思議的事了。」洪昇忍不住打斷老師的話,「能記得起七歲的事已很難得,居然歷歷如在眼前,那是多深的印象?」
「是,是!」洪昇很興奮地說,「太好了!老師今天就講吧!」
洪昇開卷一看,欣然有得:世祖果真奪弟所愛,除了「恩深漢渚愁」以外,還有兩個證據。第一首上半:「羽扇西王母,雲輧薛夜來。針神天上落,槎客日邊回。」薛夜來本名薛靈芸,是魏文帝曹丕的寵姬,在宮中有「針神」之號。董小宛工於女紅,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也稱之為「針神」。吳梅村信手拈此雙關之典,巧不可言。
洪昇找到了問:「是不是『新更梳裹簇雙蛾』這兩首?」
「是。」
不幸地,就在博果爾十五歲的那年,在西山的一處行宮,世祖發現了孝莊太后身邊的董小宛,恰如漢元帝初見昭君的光景,感受是「大驚」二字。
其實這就是董小宛,為了遮人耳目,冒稱為內大臣鄂碩之女。唯一的原因是,鄂碩姓董鄂氏,在姓氏上可使用障眼法。鄂碩因而加官晉爵,這是無功受祿,所以鄂碩將他的一個姪女,進獻後宮。世祖崩後殉葬,追封貞妃。
「這話不假,我聽好些人說過,董小宛就有那樣的魔力,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見過她,跟她說過話,就會覺得她跟親人一樣。據莊親王說,當時她是奉太后懿旨,照料他跟他五歲的弟弟,細心體貼,無微不至。他的弟弟博翁果諾,為父母寵壞了,驕縱蠻橫,不可理喻,而居然能乖乖兒地躺在董小宛懷中,聽她講故事。」李天馥忽然問道:「你看過世祖御製的《端敬皇后行狀》沒有?」
「那很難得,一下子送你兩幅畫,而且如此名貴,其中總有個因由吧?」
「不錯!你念出來聽聽。」
正談到這裏,聽差來報:「老爺歇過午覺,聽說洪大少爺來了,叫請到小花廳去談。」
「你師母不在家,作客去了。」李天馥坐下來說,「昉思,你把平截衫卸了,涼快涼快。」
「你說你的那部《長生殿》,至今不算定稿,是嗎?」
「慢著!」李天馥搖手止住,「第二句的『抹』字,書手抄錯了,應該是挑手旁一個未央的未,不是挑手旁一個始末的末。『抹』字,『莫佩切』,唸如『妹』字。」
「大概還能記得起來。」洪昇想了一會念道:「緇塵彳亍愁亭午,籃輿負擔同愁苦。鳴蟬嘒嘒柳陰陰,一息停車抵萬金。長安六月無好處,只喜寒冰汲水注。長鯨縱飲只一錢,不羨封侯移酒泉。」
其時夕陽雖下,暮色未合。李家的下人,在院子裏灑上新汲的井水,暑氣頓斂,安排桌椅,預備在桐蔭下開飯。不道門上來報:「皇上有賞賜,是三海的蓮藕。」
洪昇想了一會,覺得此事可怪,不由得發問:「那時距董小宛真的去世,也已四年,如說冒辟疆畫像留念,請梅村先生題詩,那也應該是董小宛剛死之時的事,又何以遲至四年以後?」
「確是精品。他的沒骨花卉,我也看得不少,論氣韻生動、設色之妙、變化之奇,必以這幅牡丹為冠。」李天馥說,「宋牧仲常跟我誇耀,惲正叔的畫,只有他收藏最富。這回他由蘇藩陞贛撫,總要進京請訓,到時候我拿這幅畫給他看,他就明白了,什麼叫少許勝多許。」
「是惲正叔在清江浦送我的。」洪昇又對李孚青說,「我替你求了他一張小幅,五色靈芝。」說著,將題了「丹壑太史」上款的靈芝圖交了給他。
「這是賣冰水,不是賣冰。」
「喔,喔,」洪昇忍不住插嘴,「這就是吳梅村《清涼山讚佛詩》中所寫的,『王母攜雙成,綠蓋雲中來。漢主坐法宮,一見光徘徊』,下面『結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釵』,就此承恩得寵了。」
交代找來的集子有《梅村家藏稿》及四年前去世的保和殿大學士李霨的《心遠堂詩集》,此外還有一個抄本,便是世祖御製的《端敬皇后行狀》。
洪昇沉吟了一會答說:「莫非是梅村先生『偶見』易妝以後的董小宛?」
「二十年前,可不是這個樣子。」洪昇接口說道,「高念東有一首詩,題目叫作《午衢聞賣冰者唱云『一錢任飲也』詩》。一錢任飲,跟十錢買得葡萄大一粒冰核兒,那是多大的差別?」
「無非多方安撫。」李天馥答說,「先是封博果爾為襄親王。本朝定制,皇子非有武功不能封王。在此以前,太宗諸子,封王的只有長子豪格,先封貝勒,後晉親王;承澤親王也是入關以後,從豫親王多鐸破李自成、下江南,因武功而得封王。博果爾養在深宮,從無汗馬之勞,他的親王,完全是一巴掌打出來的。」
「你知道這話就好。」李天馥說,「你回去把梅村的詩,好好體味一番。你只要細心,隨處都會有發現。」李天馥略停一停又說,「即如我剛才提到的,吳梅村為冒辟疆題董小宛像的絕句八首,自題目、小引,一直到最後一首,處處有消息可參。你回去細細看。」
「感情的彌補,另有安排。」李天馥問,「孝莊太后有個乾女兒,你知不知道?」
「這大概就是寫董小宛從獵了。」
「問得好!」李天馥想了一下說,「我記得梅村有兩首七絕,題目叫作《偶見》,你倒找找看!」
「二十年舊交,不過也二十年不見了。」
「當然!」李天馥深深點頭,「董小宛一直梳盤髻,這也有詩可證,他為冒辟疆題董小宛像絕句八首,就有『入手三盤幾梳掠,便攜明鏡出花前』,以及『亂梳雲髻下高樓』的句子。旗頭名為『燕尾』,下端分叉,又以平整服帖為貴,所以說『抹作巫山兩道雲』。『抹』與『抹』的用法不同,讀梅村的詩,這等地方,你們不可輕易放過。」
原來京師自入伏至立秋,各衙門堂官照例賜冰,由工部發給冰票,逐日往官設冰窖領用。冰是前一年隆冬時節凍成,鋸成大塊,掘深坎埋藏,屆時取用。民間亦復如此,夏天專有小販自冰窖中買一大塊冰,沿街叫賣,將梭冰的銅盞,敲得磕磕作響。
「是。」洪昇重新再念,「『新更梳裹簇雙蛾,窣地長衣抹錦靴。總把珍珠渾裝卻,奈他明鏡淚痕多』。『惜解雙纏只為君,豐趺羞澀出羅裙。可憐鴉色新盤髻,抹作巫山兩道雲』。」
李天馥點點頭,沉吟了一會說:「他把他的這張精品,隨攜在身,當然也有待價而沽的意思。這樣,我占你一個便宜。」接著,對他兒子說道:「回頭你兌二百兩銀子,給你洪大哥送去。」
洪昇略想一想,果然!不由得臉色發紅。「我真是!」他自嘲著說,「讀書不求甚解。」
居然提到《長生殿》了,洪昇越發莫測高深,只好答一聲:「是。」
「喔,這大概就是梅村《七夕即事》四首的本事了。」洪昇說道,「第四首的詩意最曖昧,『花萼高樓迥,岐王共輦遊』,寫世祖的友愛;『淮南丹未熟,緱嶺樹先秋』,言不當仙去而仙去,自然是寫襄親王的夭折。後半首就很費解了,『詔罷驪山宴,恩深漢渚愁。傷心長枕被,無意候牽牛。』結句可解釋為自裁於七夕之前,而自裁之因,則是『傷心長枕被』,與起句對看,似乎世祖有對不起幼弟的情事?」
這就很難回答了,他想了一會說:「我總覺得唐明皇跟楊貴妃那一段情緣,缺陷甚多,感人不深。」
當他將這番意思表明以後,李天馥連連點頭:「本來這段秘辛,在當年四海未靖,兩代沖幼,太后孤立於朝廷,強藩窺伺於內外,是諱莫如深的。如今情異勢變,皇上又一向開明,談談不妨。」他停了一下又說,「此中曲折,我本來還有不盡周知之處,前一陣子跟莊親王朝夕盤桓,拿他所談的種種來印證,始末皆具。長夏無事,等我從頭講給你聽,也是消暑之一法。」
展開那幅《國香春霽》,李天馥雙眼大張,接著喜形於色,起身走到窗前命聽差用畫杈高擎畫幅,仔細觀玩。
「容易得很。把楊玉環的出身,改成宮女好了。」
此物雖微,畢竟也是恩澤。李天馥趕緊叫人取來袍褂,穿戴停當,方始到大廳來接見齎賞的太監。望北叩頭謝恩以後,又包了八兩銀子的賞封,打發了太監。打開蒲包一看,是極肥的藕、極大的蓮蓬、極嫩的青菱,出自禁苑,與市售之物,大不相同。
「是啊!後來是怎麼調停的呢?」
「是、是!」洪昇很高興地說,「這一改好。謹受老師之教。」
洪昇一到家,便聽到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黃蘭次告訴他:「李家派人來問過兩三次了,問你哪天到家?」
洪昇恍然大悟,怪不得李天馥出了那個將楊玉環的出身改為宮女的主意,而且還說「情事如此」,當時不解所謂,現在才知道是說董小宛原是孝莊太后的宮女。
「與『摸索』的『摸』字相通。」
「今年只發過一次。」李孚青答說,「鴨梨加川貝母、冰糖蒸了吃,這個單方很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