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老師,我得打斷你老的話,他的舟師在哪裏?」洪昇說。
《影梅庵憶語》中說,董小宛負債甚鉅,冒辟疆無力為她清償。錢牧齋動了俠義心腸,就至蘇州虎邱,為董小宛清理債務,收回的借據,疊起來有一尺高,然後雇船將董小宛送至如皋。
然則葬在何處呢?第四句便是答案:「墓門深更阻侯門。」這雙重之深的葬處,只有禁止樵採,非平民百姓能瞻仰的陵寢,一個「阻」字已說得清楚了。
這前後四后之中,當今皇帝的生母,被尊為「孝康章皇后」的佟佳氏,當時還是妃子,御製行狀中當然不會提到。世祖稱元后為「廢后」,繼后為「今后」,而對端敬皇后董小宛,則單稱為「后」。他說:廢后的容貌舉止,足稱佳麗,心情亦極巧慧,但居心不善,而且善妒,只要宮女稍微漂亮些的,便憎惡而欲置於死,對世祖一舉一功,無不猜疑防範,世祖寧願別居,不願相見。
「不錯,就是他,原名馬進寶,改名馬逢知。順治十二年遷蘇松常鎮提督,錢牧齋的計畫就有實現的可能了。經過三年的預備,於是而有順治十六年的『江上之役』,結果功敗垂成,錢牧齋十年心血,付之東流。」
第三首是:「從獵陳倉怯馬蹄,玉鞍扶上卻東西。一經輦道生秋草,說著長楊路總迷。」前兩句即言廢后與世祖為行獵嘔氣,只看「玉鞍扶上卻東西」,可知廢后原能控御,只為鬧彆扭,故意背道而行;如不善騎,則為從者相擁而行,步趨隨帝,無法馳向相反的方向。「長楊」指漢朝長楊宮,有射熊館為行獵之地,這裏是指南海子。「一經輦道生秋草」,謂世祖已崩,車輦不至,既無御馬作指標,即不能復辨東西,易言之,想負氣亦無從負起了。
「你沒有看到『重踐廿餘年前之約』這句話?」
但這八首詩何以遲至康熙三年才寫出來?跟錢牧齋又有什麼關連?這個謎底,眼前無法猜測,只有暫且丟開,看另一篇要緊文章。
「聯絡江南士大夫,俟機接應王師。」李天馥緊接著說,「為了激起同仇敵愾之心,當然要罵新朝,宮闈醜事,更是大好材料——」
洪昇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將董小宛的影子,套在楊貴妃身上?情節應依史實,難以比附;但生活細節,卻是可以改變的。他記得李天馥跟他透露過《古宮詞》一百首中的一鱗半爪,有首詩的結句是:「日高睡足猶慵起,薄命曾嫌富貴家。」董小宛在宮中最不慣的是,必須早起。因為身在秦淮,固然將夜作晝,非過午不起;嫁冒辟疆以後,由於江南富貴人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上午是男女僕人,灑掃收拾準備酒食的時間,主人家照例要到午後才開始活動。
「錢牧齋蓋棺可以論定,應該歸入遺民志士一類。」李天馥放低了聲音說,「此公自負知兵,崇禎末年想當登萊總督,自山東以舟師越海救遼——」
「十年心血?」洪昇不解地問,「錢牧齋手無寸鐵,他這十年之中,幹些什麼呢?」
「大家」是天子的別稱。「長門」當然是指漢朝的長門宮。漢武陳皇后阿嬌失寵,退居長門宮,拿她來比擬世祖的廢后,也很貼切。但陳皇后由於司馬相如的一篇《長門賦》,感動了漢武,復見親幸。以詩意來推測,可能當時有人在為廢后設法挽回天意。因為小宛已死,今后不為世祖所喜,而廢后在「德、言、容、工」四德之中,至少占了「容、工」二字,如果能將善妒好奢的脾氣改一改,世祖應該會回心轉意,無奈遽爾崩逝,因而有「但得大家千萬歲,此生哪得恨長門」之嘆。
不但在宮內,她且常為大臣解圍,有時看世祖回宮,面色不悅,婉轉探問,問明是大臣出了差錯,她總是婉言勸解,無形中保全了好些大臣的前程。至於節儉愛物,絕去華采,簪珥之屬,不用金玉,只用牛角之類,與廢后正好相反,益能贏得世祖的敬重。
「那麼,這跟梅村先生寫這八首詩,有什麼關係呢?」
第六首是:「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唱歌。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阮大鋮曾任南明兵部尚書,所以稱之為「南朝阮司馬」。這首詩似乎是說冒辟疆此後「五年得危疾者三」與阮大鋮有關,而細細思量,全不相干。與第七首一樣,是一種移花接木的障眼法。
「『廿餘年』的『餘』字是概略的說法,其實是二十年。你由康熙庚戌上推二十年,看是哪一年?」
龔芝麓這首詞的後半闋是:「碧海青天無限事,難倩附書黃犬,藉棋日酒年寬免。搔首涼宵風露下,羨煙霄破鏡猶堪典。雙鳳帶,再生翦。」洪昇看罷,掩卷深思。
第一件是,順治十四年冬天,世祖因為今后侍奉孝莊太后不能盡心盡力,打算第二次廢后。董小宛為之代求,長跪不起,以死相爭,保全了今后,但世祖仍舊採取了一項懲罰的舉動,在十五年正月初三,下詔停止今后「箋奏」——這是一種特殊的官文書制度,皇后對宮中事務,可以逕自裁決,但須將經過情形,以書面告知皇帝,即謂之「箋奏」。所以停止「箋奏」,即是剝奪了皇后的職權。這一來董小宛自然而然地以皇貴妃的身份,攝中宮事,成了實際上的皇后。
第二首照洪昇看,是譏刺世祖為私情而輕蒼生,這首詩用《穆天子傳》的故事。周朝第五代天子穆王,駕八駿東巡求長生術,途中有盛君獻女,穆王為盛姬築重璧之臺。行至山東曹州地方,北風雨雪,寒冷異常,被困於黃竹林中,盛姬受寒致疾而死,百姓凍死的就更多了。穆王目擊心傷,作詩三章以哀民:「我徂黃竹,闊負閟寒」云云。
「玉真娘子?」李天馥想了一下說,「仿佛聽見過這麼一個名字。」
「是、是!我會耐心等。」
《睽車志》是南宋郭彖所作,專記神怪幻誕之事的一部小說。「睽車」取《易經》「睽」卦「載鬼一車」之義。其中有一條說:理學家程頤的後人程迥,其家人見一美婦人,長僅五六寸,自稱為「玉真娘子」。程家特為設一座小神龕,香花供奉。玉真娘子能預言休咎禍福,往往應驗,程家因而致富。
三、四兩句是故意設問:如果世祖早崩,不知小宛與貞妃誰會以身相殉?毫無疑問的,必是小宛。明知而故問,即是暗示貞妃之殉,非出本意。
最後一句的「玉真」,不得其解。洪昇暫且丟開,再看第六首,也是最後一首:「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君王自有他生約」,洪昇不斷默念著這句詩,覺得世祖比唐明皇高明得多了。《長生殿》的結局如果能改成唐明皇不負宿諾,豈不甚妙?但竄改史實,例所不許,如何安排,還得好好花些心思。
再看題下的「引」,就更堪玩味了。八首七絕,在才大如海的吳梅村,口占立就,也是很尋常的事。但就這八首絕句,卻有一段駢四儷六的「引」,頭重腳輕,不能不說是一種創格。因此,洪昇一字都不肯輕易放過,一開頭兩句:「夫笛步麗人,出賣珠之女弟;雉皋公子,類側帽之參軍。」就有四個典故在內。「笛步」是「邀笛步」,秦淮河的一個古地名,六朝王徽之邀桓伊為之鼓笛於此,所謂「笛步麗人」,率直而言,便是秦淮名妓。「賣珠」典出《漢書》東方朔傳,館陶公主所愛幸的董偃,原以賣珠為業,「出賣珠之女弟」,點出董小宛的姓氏,亦以比擬董偃始賤後貴的身份。
第二天午後,洪昇興匆匆地又去謁見老師,一見面便表示,大有心得,接著提出來兩個疑問,第一個是為何謂之「此去惟應禮玉真?」
李天馥緊接著說:「不過,在錢牧齋生前,他即令有此想法,也不敢表露。梅村的這八首詩作於康熙三年秋天,錢牧齋去世三四個月以後。」
「這就是陳其年的所謂『玉柙珠襦連歲事,茂陵應長並頭花』了。」洪昇又問,「不知道梅村先生,有沒有專詠貞妃的詩?」
「這是悼詞。」洪昇終於大有體會,「不過不是悼死別,而是悼生離不得再見。」
三、四兩句「君王縱有長生術,忍向瑤池不並棲?」是進一步申說:即令求得長生術,也決不忍獨活於人間,大有責世祖輕生之意。但洪昇別有會心,認為這是較「君王自有他生約」,又深一層的想法,用情到此,至矣盡矣,而又出於帝王,更是曠古絕今、可歌可泣之事。
「董小宛何以得歸冒辟疆,這段經過,你看過《影梅庵憶語》,總知道吧?」
「是的。」洪昇答說,「『黃犬』用陸機入洛,遣快犬黃耳齎家書歸吳的故事,明知董小宛在哪裏,只是黃犬也不能到,故云『難倩』。『羨煙霄破鏡猶堪典』就更明白了,冒辟疆不如徐德言,還能在元宵由老家人『賣半照』,猶得與樂昌公主破鏡重圓。『籍棋日酒年寬免』,也是寫冒辟疆隱居不仕,用不到他人身上。」
這八首七絕的題目,叫作《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董小宛單名白,在洪昇尚是初見,再看到「名姬」二字,恍然大悟,「名」是暗示,董白即是與李香君、顧眉生齊「名」的董小宛,為有意諱飾。
他是這樣見機而作,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李天馥自己卻說了出來:「你說我身經目擊,應該有詩。不錯,我確是有詩,而且不少,我寫過一百首七絕,題名《古宮詞》。不過,昉思,」他用撫慰的語氣說,「你稍安毋躁,我遲早會拿給你看。」
「為什麼?」
「是。」
「確有其事。錢牧齋之想恢復大明江山,一半也是由於柳如是的激勵。」
「著!你搔著癢處了。」李天馥說,「錢牧齋就是因為要冒辟疆不必寫什麼《影梅庵憶語》諱飾其事,應該秉筆直書。冒辟疆不從,以致絕交。」
「是。」洪昇突然想起,「老師也是身經目擊的人,總也有詩記這段艷史吧?」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曲折。」洪昇將整個經過回想了一遍說,「平心而論,冒辟疆當時不願直書其事,得罪朝廷,自召不測之禍,情有可原;但寫《影梅庵憶語》,就未免矯揉造作了。」
「順治十八年,龔芝麓寫信給冒辟疆說:『向少雙成盟嫂悼亡詩,真是生平一債。』這首《賀新涼》,便是還那筆文債。」李天馥說,「他死在順治十二年,這首詞是退歸林下所作,幾乎等於絕筆了。」
因為如此,激起洪昇的好奇心,回家略事休息,便剔亮了燈,從自李家帶回來的《梅村家藏稿》中,細看那八首絕句。
「庚戌是康熙九年,何以有此一詞?」洪昇問道,「那時董小宛死了十年了,這首詞應該作在她生前才對。」
「你去找兩部書來。」李天馥對他兒子說,「《定山堂集》跟《樸巢詩文集》。」
御製行狀中,也大讚董小宛的才藝,女紅不必說,還精於書法。凡此種種,與冒辟疆《影梅庵憶語》中的描寫,大同小異。但有兩件事,為《憶語》中所無,因為只會在宮中發生。
「好極。」李天馥又說,「我看你不如搬到我這裏來趕工。」
「啊、啊,我想起來了。」洪昇忍不住插嘴,「張蒼水的那首詩:『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大概就是有意渲染?」
世祖又自道賦性簡樸,而廢后則奢侈成癖,衣服首飾,無不用珠玉錦繡。食器用金,有一非是,就會怫然不悅。世祖對她多方容忍,但容忍不下去時,鬱悶成疾。孝莊太后看他形容憔悴,問明了病因,准他自行裁酌。因此,世祖是奉慈命廢了皇后,降為靜妃,改居側宮。
李天馥先不答話,只向他長子使個眼色。李孚青知道他的暗示,將聽差丫頭都支使開了,李天馥方始開口。
「爹,」李孚青忍不住插嘴,「這玉真,怕是指『玉真娘子』,不是『玉真公主』。」
「對了!冒辟疆作《影梅庵憶語》,說董小宛已經死了,葬在水繪園。照道理,龔芝麓便應該作悼詞,但就是你所說的,不應悼死別,而應悼生離不得再見,但也與死別無異。」
這是個好主意。洪昇居處湫隘,不宜度夏。搬到李家來,清靜舒適,而且改寫之時,如有疑問,可以隨時向老師請教,更覺方便,因而欣然從命。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安榻在李家的西跨院,整頓筆硯,卻不忙動手;只是焚香獨坐,靜靜思索。
第四首是:「玉顏憔悴幾經秋,薄命無言祗淚流。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見尚低頭。」此詠廢后自裁,從帝於地下,乞憐夫婦之情。原以為有此死殉之舉,得以恢復皇后位號,並與世祖合葬,但事與願違。第五首透露了許多消息。
這一首是:「銀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錮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約,此去惟應禮長真。」
第二首是:「豆蔻梢頭二月紅,十三初入萬年宮。可憐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賣履中。」十三是廢后初嫁之年,萬年宮即唐朝的九成宮,在隋朝名為仁壽宮,為避暑之地。八年,吳克善送女入京,初居西苑,八月方始大婚。「西陵」及「分香賣履」是曹操的典故,廢后打入冷宮,不預世祖送終之事,故云「不在分香賣履中」。
「出在《睽車志》上——」
廢后的意願與段明光相同,都是希望死後復為夫婦。這樣,別名為「銀河」的陵寢,也就是世祖的孝陵,在廢后便等於段明光的妒女津。可是,她是白死了。
「怎麼沒有?」李天馥答說,「《讀史有感》八首,前面三首,即為貞妃而作。」
這只是活潑思路的試筆,寫完了這一段賓白,自覺不得其法,丟開了重新思索,海闊天空,馳騁想像,意念紛至,雜亂無章。但這是構思必經的過程,「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醞釀成熟,自然會成酒成蜜。
原來餞牧齋自負滿腹經綸,在前明為人排擠,閑放歸里,很不得意。自六十歲與柳如是正式結縭後,很想做一番英雄事業。及至清兵下江南,一度降清,這個污點,只有反清復明才能洗刷。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想為柳如是揚眉吐氣。
「既然如此,董小宛入宮,不也是大好材料嗎?」
「因為冒辟疆寫《影梅庵憶語》,不知情的人,覺得哀感頑艷,至情至性;知情的人,也頗有不以為然的,說他借董小宛招搖,譬如有人就作詩罵他:『夢中囈語望成名』。錢牧齋既然如此對冒辟疆深致不滿,則在錢牧齋生前,冒辟疆決不敢再有什麼悼念董小宛的舉動,否則就更要挨罵了。據我所知,梅村所題的那幅像,是董小宛在順治十七年真的下世以後,冒辟疆畫了供在私室,權當靈位,以便朝夕致祭。冒辟疆的心情很矛盾,董小宛的這段秘密,既畏人知,又恐湮沒不彰,所以特意求教梅村,希望有一言半語,保存真相,以俟後世知者。」
這六首詩,大半是詠廢后。第一首是:「爭傳婺女嫁天孫,纔過銀河拭淚痕。但得大家千萬歲,此生哪得恨長門?」天孫當然是指廢后;二十八宿中的「婺女星」主嫁娶,應該是指廢后之父,亦即是孝莊太后之兄,蒙古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洪昇聽說過,世祖大婚時,后家的妝奩儀從,盛極一時,所以用「爭傳」的字樣。「纔過銀河拭淚痕」,可知新婚時琴瑟便已失調,這在世祖御製端敬皇后行狀中,已說得很清楚。
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風波必起自蒙古。廢后娘家不平,一定會提出嚴重交涉,甚至會興問罪之師。其時滿清入關雖已十八年,但閩海有鄭氏,雲南有永曆,從龍宿將,盡皆凋零,八旗勁旅,徒有虛名,而科爾沁旗左翼,邇通遼河,大漠精騎威脅到滿清的根本之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不過,有「老姑太太」孝莊太后在,凡事總好商量,結果是死一名義上為董小宛的妹妹,而出於董鄂氏的貞妃,作為對廢后的償命。
董小宛入宮到死那幾年的境況,洪昇大致都已了然,但既是生死纏綿的至情,還須考查她與世祖死後的情形。洪昇記著李天馥的提示,細心從吳梅村的詩中去探索,果然大有發現。
緊接在「重璧臺前八駿蹄」的起句之後,吳梅村用「歌殘黃竹日輪西」這七個字,以寫「天子」求長生術不得反而崩逝。周穆王有匹馬名為「超影」,能逐日而行,但日出於東而沒於西,東征而「日輪西」,則與「逐日」背道而馳,自必沒入冥中,不暇自哀,更何暇哀民?自然「歌殘黃竹」了。
小引中看來最不通的一句話是:「名留琬琰,跡寄丹青」。宋朝杜大章彙輯大臣碑傳,題名《琬琰集》,所以「名留琬琰」即是名留青史的另一種說法。以一名妓而嬪貴公子,事亦尋常得緊,怎麼談得上「名留琬琰」?但既知董小宛即端敬皇后,則身後有御製的行狀、詞臣的誄文,所謂「名留琬琰」便字字皆實了。
「改動不多,有半個月就行了。」
「他有《西湖雜感》二十首,其中一首很有意味。」李天馥念道:「『珠衣寶髻燕湖濱,瞿茀貂蟬一樣新。南國元戎皆使相,上廳行首作夫人。紅燈下殿催旌節,畫鼓金山壓戰塵。粉黛至今驚毳帳,可知豪傑不謀身。』這首詩是由韓世忠晚年隱於西湖而想到梁紅玉,其實是希望巾幗英豪的柳如是,能成為梁紅玉第二。」
想停當了,決定先試寫這一齣出來,作為改寫的開始。他作戲曲的習慣是:先寫道白,後寫曲文,因為結構可從道白中決定,而曲文不妨從容描畫。
但廢后母家,也就是孝莊太后的母家,蒙古科爾沁旗的博爾濟吉特氏,與清朝皇室的關係,非常密切。為免後顧之憂起見,仍須聯以婚姻,所以又立廢后的姪女為后。但今后秉心淳樸,才具甚短,不足以統攝六宮,幸而封董氏為妃,才德兼備,足資內助,而且奉事孝莊太后,伺顏色如子女,左右趨走,無異女侍。
翻書一看,第一首便很明確,是用舜南巡崩於蒼梧,娥皇、女英殉於湘水的故事。但娥、英姐妹同殉,董鄂氏兩女,死期不同,因此吳梅村得以借題發揮。
那就是世祖御製的端敬皇后行狀,一開頭便稱之為「董氏」,與吳梅村、龔芝麓的詩詞中,以「雙成」隱一「董」字,證據更見確鑿。夜深人靜,清風徐來。洪昇吃完他妻子手製的涼糕、綠豆湯當宵夜,精神大好,決定一夜不睡,先將世祖前後四后入宮的經過,徹底弄明白了,再來研究如何修改《長生殿》。
「這,」洪昇很坦率地說,「老師的說法,當然是正解。不過,好像沒有什麼意味。」
再看那八首詩,前面七首皆是虛文,要緊的是第八首。第八首中要緊的又只是第二句與第四句。這首詩是:「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弔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杜宇即杜鵑,別名望帝,啼聲如「不如歸去」。所謂「杜宇魂」,用弔劉先主孫夫人「望帝魂歸蜀道難」詩意,暗示董小宛並未葬在水繪園。
「啊!想起來了。」李天馥說,「是程家的故事。」
「對!你把握住這個分寸就行了。」李天馥又問,「什麼時候可以改好?」
「雉皋」便是如皋,冒辟疆為「明末四公子」之一。「類側帽之參軍」,合用北周獨孤信及晉朝孟嘉的故事,獨孤信「美容儀」,而冒辟疆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僅這兩句,將董小宛、冒辟疆的身份、出處,就寫出一個大概了。
「大有講究。錢牧齋跟冒辟疆早就絕交了。」
「上推十年是庚子;再上推十年是庚寅。」洪昇悅然意會,「那不是董小宛被劫的那一年嗎?」
「為了董小宛。」李天馥問道,「錢牧齋是怎麼樣一個人,你知道不知道?」
發現的是題目叫作《古意》的六首七絕,凡是詠時事的詩,為了忌諱,往往假託史事,譬如《讀史有感》之類。特為題作《古意》,正是提醒讀詩的人,託今於古,「古意」即是新聞。
「你看這首『扁』字韻《賀新涼》的後半闋。」
「聽說柳如是在順治初年,曾到舟山去犒勞義師。」洪昇說道,「傳聞如此,不知可有其事?」
「是啊!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持平之論。」李天馥點點頭說,「我們言歸正傳,董小宛入宮的始末經過,你是否徹底了解了?」
「不錯。」
董小宛的德性,在御製行狀中寫得非常詳細,對今后克盡謙敬,而且出自衷心。有一回今后重病,董小宛親自照料,五晝夜目不交睫,較之今后宮中的侍女,更為盡心。而且賦性謙下,宮闈眷屬,一視同仁,年長的稱為「婆婆」,年輕的稱為「姊姊」,從不以非禮加人,也從沒有罵過宮女。
李天馥沉吟不語,神態莫測高深。洪昇細想一想,有些明白了,老師一定也有詩,但在朝不比在野,記宮闈秘辛的詩,一經流傳,會有文字之禍,因而躊躇,不肯輕易出示。
「慎夫人」為漢文帝的寵姬,「南山仍錮慎夫人」,言董小宛祔葬,而廢后不與。《清涼山讚佛詩》第一首:「千秋終寂寞,此生誰追陪。陛下壽萬年,妾命如塵埃。願共南山槨,長奉西宮杯。」寫董小宛有此請求,世祖必已許諾,這就是所謂「君王自有他生約」。
「他不就是蘇松常鎮提督馬逢知嗎?」
妒女津的故事,出於唐朝段成式所著的《酉陽雜俎》,說山東臨清劉伯玉,娶妻段明光,奇妒無比,劉伯玉有一次在妻子面前唸《洛神賦》,說了一句戲言:「娶婦如此,可以無憾。」哪知道段明光會吃虛無縹緲的洛水神仙的醋,她說:「你說水神美而嫌我不美,是不是?看我死了。會不會成為水神。」這一夜竟投水自殺,死後七日,託夢給劉伯玉說:「你不是想娶水神嗎?我現在就是水神了。」劉伯玉大懼,終身不復渡水,怕段明光拖他下水,復為夫婦。因此,段明光投水之處,被稱為「妒女津」。
「楊貴妃的出身要改,這是不消說得的。」洪昇沉吟了好一會說,「世祖的許多故事恐怕用不上,既悖史實,也犯時忌。我想只在『君王自有他生約』這句話上著眼,能把唐明皇負盟這一點糾正過來,似乎就可以隱喻世祖與小宛的這一段生死深情了。」
「喔,老師提到這一段。我倒想起來了。」洪昇突然發現一個新的疑問,「錢牧齋跟冒辟疆有這麼深的淵源,可是從沒有聽說錢牧齋跟冒辟疆有什麼交往,莫非中間有什麼講究?」
「這就是梅村先生高明的地方。」洪昇提出第二個疑問,「梅村的那八首絕句,怎麼說牽涉到錢牧齋呢?」
「此老毀譽不一,蓋棺而不能論定。」洪昇問道,「老師道此人如何?」
詩引中細敘冒、龔的交情,原來他們是異姓手足。其中有一段說:「庚戌冬,還索亡姬《影梅庵憶語》,調『扁』字韻《賀新涼》,重踐廿餘年前之約。」不由得大為詫異。
第二件是世祖記述董小宛病歿後,孝莊太后哭她的話:「吾子之嘉偶,即吾女也,吾冀以若兩人永諧娛吾老。茲后長往矣!孰能如后事我耶?孰有能順吾意者耶?即有語,孰與語耶?孰與籌耶?」由此可知,董小宛不但是孝莊太后的心腹,而且是孝莊太后的智囊。在多爾袞剛死時,親政的世祖只有十四歲,實際上駕馭親貴大臣、發號施令的是孝莊太后。當時她可「與語」,可「與籌」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從小的女伴,來自蒙古的麻喇姑;一個便是董小宛。但麻喇姑既不識字,也不足與言政務,只能供奔走聯絡之役。洪昇由孝莊太后的話中,恍然有悟,原來在那麼危疑震撼的年頭,參贊大政的,竟是出身微賤的「笛步麗人」。從而也就不難明瞭,董小宛封賢妃、晉皇貴妃,乃至代理皇后職權,孝莊太后居然都會同意,實由於董小宛確有統攝六宮的資格。
這首詩是:「彈罷薰弦便薤歌,南巡翻似為湘娥。當時早命雲中駕,誰哭蒼梧淚點多?」舜南巡時彈五弦之琴,作南薰之歌,誰知旋即駕崩。而世祖崩在董小宛死後不久,且有出家逃禪的舉動,因而使人懷疑世祖之崩,可能因為小宛之死,哀痛過度,致疾不起。所以說「南巡翻似為湘娥」。娥皇是姐姐,以擬董小宛。
這首詩純用石崇與綠珠的典故,當然是指多爾袞與董小宛。第三、四句詩用石崇與王愷鬥富,擊碎珊瑚的故事,移入上陽,即指小宛入宮。洪昇心想,就體例來說,前面五首皆詠廢后,最後一首獨詠董小宛,似太突兀。但這一首承前一首而來,便不妨視之為解釋「慎夫人」是誰,是間接詠廢后。
「一點不錯。」李大馥又檢《朴巢詩文集》,翻到一頁說,「冒辟疆挽龔芝麓的詩,前面有一篇引,你仔細看!」
《定山堂集》是已於十五年下世,號稱「江左三大家」之一,與錢牧齋、吳梅村齊名的龔芝麓的詩文集。《樸巢詩文集》則是今猶健在,年將八十的冒辟疆的集子。等李孚青將這兩部書取了來,李天馥取《定山堂集》先看目錄,然後翻到一頁,遞給洪昇。
「第一句是障眼法。有意用齊少翁為漢武致李夫人神魂的故事。第二句是說貞妃不肯死。第三句是家人逼迫,非殉不可。第四句指出,不殉則有身家之禍。這是當時的事實,又不便明寫,而別無典故可用。只好用李延年、李夫人兄妹的故事。」李天馥又說,「凡是借古喻今,筆下要有分寸。以漢武、唐明皇來比擬世祖,不算不敬。陳其年的『董承嬌女拜充華』,直以漢獻帝與世祖相比,那就有點荒唐了。」
「在閩海。鄭成功是他的門生,『江上之役』是錢牧齋一手策劃的。」
董小宛的這種根深蒂固的生活習慣,要改變是件很痛苦的事。類似乎這種情形,不妨借用,以期加深刻畫。因此,洪昇決定加一齣「春睡」。
第七首是「亂梳雲髻下妝樓,盡室倉黃過渡頭。鈿合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與小引中「苟君家免乎,勿復相顧;寧吾身死耳,遑恤其勞。」似乎董小宛是為高傑的亂兵所劫,但稍為查考一下,便知「高家兵馬在揚州」是清兵下江南前的事,而董小宛被劫在順治七年,不能混為一談。而這樣寫法,有意令人發生錯覺。當然是為了要掩飾她曾為多爾袞所劫的這一段曲折。
龔芝麓才氣縱橫,這首「雙成盟嫂悼亡詩」,即令不易措詞,又何致於遲至二十年始能交卷?顯然的,在朝與在野不同,在京師作官,而且不是小官,對於這種觸犯時忌的文字,不能不格外謹慎。轉念到此,洪昇越發覺得自己的推測不誤,當然亦不必再叩問老師,有無這方面的紀事詩了。
李天馥停了一下又說:「錢牧齋的計劉是聯絡前明降清的將領,支援鄭成功自崇明島海口入長江,直撲金陵,與清朝劃江而守。他開始謀此大事的時候,正就是董小宛被劫北上的那一年。這年五月裏,他到浙江金華去遊說一個總兵馬進寶。」
「奴家楊氏,弘農人也。」他這樣寫道,「父親元琰,官為蜀中司戶。早失怙恃,養在叔父之家。生有玉環,在於左臂,上隱『太真』二字,因名玉環,小字太真。性格溫柔,姿容艷麗。漫揩羅袂,淚滴如冰;薄試霞綃,汗流香玉。荷蒙聖眷,拔自宮嬪;位列貴妃,禮同皇后。有兄國忠,拜為右相,三姐盡封夫人,一門榮寵極矣。昨宵侍寢西宮,未免雲嬌雨怯,今日晌午時分,纔得起來。」
第三首比較晦澀,是用漢武帝李夫人的典故:「昭陽甲帳影嬋娟,慚愧恩深未敢前。催道漢皇天上好,從容恐殺李延年。」李延年的滅族,雖在他的妹妹李夫人既歿以後,但族誅的原因是一弟姦亂後宮,一兄貳師將軍李廣利投降匈奴之故,與殉葬毫無關連。因此,洪昇對這首詩無從索解。
「照常理說。廢后既以身殉,則復位祔葬,理所必然,哪知不然。如果能有玉真娘子可以請教,即不致於徒然送命。『此去惟應禮玉真』極言事出不測,比較有意味。」李天馥又說,「廢后死而不得復位祔葬,確曾引起極大風波。」
「那麼,你預備如何鎔今入古,改你的《長生殿》呢?」
「這確是個疑問,也很花了些工夫去參詳。」李天馥答說,「《新唐書》公主傳,說睿宗十一女,其中的玉真公主李持盈,天寶三年上書玄宗,說先帝許我捨家入道,請撤除公主封號,玄宗不許。復又上書,自言『妾高宗之孫、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於天下不為賤,何必名系主號,然後為貴?』世祖元后雖廢,仍封為妃,父為親王,也是『於天下不為賤』。這句詩,不妨解釋為廢后原應學玉真公主的謙退才是。」
接下來的「引」,寫「名士傾城,相逢未嫁」以後的「奔迸流離,纏綿疾苦」,所謂「阮佃夫刊章置獄,高無賴爭地稱兵。」顯然指明末「閹黨」阮大鋮及「江淮四鎮」之一,在揚州縱兵殃民的高傑,用來引出原詩的第六首、第七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