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十三

十三

「玉英功不可沒。」徐靈昭抬眼一看,玉英正站在門口聽他們談話,便招招手說,「來來,你也坐下來吃。」
於是洪昇為她用手在案上拍板,玉英小聲地哼著那曲「越調胡撥四犯」,唱到「這一員急迸格邦的弓開月滿;那一員滴溜撲碌的錘落星寒;這一員咭吒克擦的槍風閃爍;那一員悉力颯剌的劍雨澎灘」,自覺果然好聽,便越唱越高了。
「大少爺,」順福問道,「還要點什麼?」
「那麼,莫非宮殿也倒坍了?」
「不要緊!觀光上國,意本不在口腹。」
翰林院管雜務的孔目是未入流。李孚青稱之為「我的同事」,在周孔目頓有受寵若驚之感。「不敢、不敢!」他哈著腰,指著徐靈昭,「還沒有請教這位?」
「喔,」洪昇關切地問,「什麼事?」
原來大酒缸的酒菜,只是小鹹花生、開花豆、炸排叉之類的小食。但大酒缸兩邊,另有店家或者攤子,供應各式各樣的食物。除了炒肝跟豆汁兒以外,順福替他們叫了湯爆肚、爆羊肉、醬牛腱子、炙子叉燒之類能下酒也耐饑的食物,堆滿了整個缸蓋。
「是的。已經交給王掌班去排練了。」徐靈昭說,「這兩天我很清閒,你帶我去領略領略帝京風物。」
「不、不,如果你不怕我吵了你,那還是在一起,不必動了。」
「那就另外找人來做飯。」
洪昇一看,是第十七齣《合圍》。安祿山的唱詞是:「統貔貅雄鎮邊關,雙眸覷破番和漢,掌兒中握定江山,先把這四周圍爪牙迭辦」。便即答道:「不是『送』辦,是『迭』辦。迭辦是佈置之意。安祿山當范陽節度使,手下原有三十二路將官,番漢並用。他不信漢人,奏請一概俱用番將,將爪牙佈置好了,這就是『爪牙迭辦』。」
「喔,」玉英答說,「喝完了酒,請回來吃飯。」
「宮殿是沒有倒。」周孔目答說,「明成祖建北京宮殿,光是採集材料,就花了十年工夫,結實非凡。不過,誰保得定呢?萬一倒坍了怎麼辦?所以太皇太后也是露宿,不過日子不多。」
「莫非你就不怕打攪我?」
「我怕打攪了徐老爺。」
「不錯!『賀新郎』。」洪昇唸道,「『小酌茶靡釀』——」
「先寫相親。」李孚青笑道,「必有妙語。」
話雖如此,她請教的卻只是洪昇,很難得去問徐靈昭。
「怎麼沒有?不過沒有米飯。」
「不然,你聽:『只我羅衾渾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
「可惜天氣還不夠冷。」徐靈昭說,「若是大雪紛飛的晚上,在這裏一杯在手,必是南面王不易之樂。」
「當然,」洪昇答說,「空一行才好記板式。」
「回家去了。」
這人自然是徐靈昭,他在窗外已經聽了好一會。「徐老爺,」玉英急忙端了凳子過來,「請坐!」
「我不能跟你在一間屋子裏。」他說,「我一唱,豈不擾亂了你的思路。」
「喔,是要看清了紫雲不是小腳,才知道他是雌是雄。真虧他想。」李孚青說,「這是上半闋,下半闋要寫作者自己了。」
原來運河至通州為止,漕糧轉運京師,發給百官祿米,另有一條運道,迤邐而西,進廣渠門,至崇文門為止——這也就是總關設在崇文門的原因。但康熙十八年那場大地震,引起大沽口外的海嘯,洪流逆灌,摧裂河道,海水一直湧至三里河,復又破土裂地。餘震四十餘日方止,三里河就此消失,如今成了廣渠門大街了。
「我看是兩處的好。」玉英在一旁說道,「雖不怕吵,到底不能專心。」說著,她便走上來捧起洪昇的硯臺,首先走了出去。
「在這兒抄,還有一個好處,有不認得的字,隨時可以問。」
「我走了。」王狗子說,「你可也別太逞強,忙不過來老實跟我說,別耽誤了大事。」
「喔,老周,請坐、請坐!」李孚青向徐靈昭說,「這是我的同事周孔目。」
加襯字不難,但須加得是地方,而又非上口不能細辨何處應加、何處應減。因而徐靈昭提議,每一齣的「板式」注好之後,由玉英試唱一遍。
「真是聖主!難怪能平三藩之亂。」徐靈昭說,「那年偃武修文,大開博學鴻詞,應該是修明盛世,不道仍有這場浩劫,真是天道無憑。」
這話另有深意,原來李孚青與桂官相識未幾,便已打得火熱,洪昇跟徐靈昭談起時,都以李孚青或會陷溺在這段餘桃斷袖之愛中為憂,所以徐靈昭借題發揮,隱寓規勸之意。
「皇上可是露宿了四十多天。」李孚青答說,「太皇太后一再勸皇上住到宮裏,皇上不肯。因為百官百姓,都無屋可居,他也不忍晏處。」
「好個『努力做藁砧模樣』!」徐靈昭也大贊,「此題從無人做過,也必須有此悟,才不辜負這個好題目。真是絕唱!」
洪昇心頭一勸,綺思微蕩,也報以一笑。「好吧,」他說,「你就在這兒抄。」
「是一套『集賢賓』,記不全了,完整的只記得頭一曲。」洪昇唸道,「『誰將翠管親畫描,這一片生綃,活現陳郎風度好。捻吟髭,慢展霜毫,評花課鳥,待寫就新詞絕妙。君未老,傍坐著那人兒年少』。」
「洪老爺是自己人嘛!」玉英甜甜地一笑。
「妙!」李孚青贊道,「『開到荼蘼花事了』,一起便有邱壑。」
原來曲牌音節有快有慢,腔調有促有緩,用記號標明,稱為「板式」。板有「頭板」、「腰板」、「底板」之分,這是「正板」;南曲腔調繁複,兩正板之間須再加一板,謂之「贈板」,又有「頭贈板」、「腰贈板」之分。每一板再細分則有「眼」,通常為「頭、中、末」三眼,慢腔又須加「倒眼」或稱「岩眼」,板式總共十種,但只用八種記號,細注於字旁,行腔吐字,才有準則。
「也好!」
「喔,是那年七月二十八的地震!」周孔目兀自搖頭,「事隔九年,提起來猶有餘悸。」
「不是冒辟疆家的書僮嗎?」
「我記得你替他填過一套散曲。」李孚青問,「還記得起嗎?」
要怎樣才能唱好呢?根本在乎本子。轉念到此,玉英自覺也有一份責任,不由得就想到要怎麼樣使得洪昇與徐靈昭起居適意、心情愉快,有多少才情都能發揮出來,將本子寫得盡善盡美。
「心裏有事,睡不著。」
「也不是冒太夫人大發慈悲,是有意逼陳先生用功。」洪昇說道,「陳先生的尊人——」
「什麼叫『爪牙送辦』?」玉英指著稿本上問。
「也不能說天道無憑。」李孚青說,「皇上看作天心示警,這幾年的勵精圖治,不能不說是盛世在隆了。」
「那就走吧!」
「我聽人說過有這樣一首詩:『金頂朝珠掛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饒。』翰詹大考有這樣難嗎?」
「又沒有外人,怕什麼?」
「一天看七齣,七七四十九,五十齣戲七八天可以看完定稿。十天以後,一定可以開始排練了。明天告訴老王,讓他放心。」
「不就是抄本子嗎?」
「對了!」李孚青說,「他這幅填詞圖曾經上石,我有一幅拓本。『傍坐著那人兒年少』是誰?」
到了第二天,玉英起個早,先到琉璃廠的南紙店中,選購了帶格子的箋紙,再到大下處通知王狗子,然後買菜回家。在做飯時發現王狗子出現在廚房,便即問道:「二叔,一屋子的油煙,你來幹什麼?」
正在談著,洪昇來了。他只是回家看一看,傍晚仍回虎坊橋,聽玉英說他們在這裏,才尋了來的。
就在此時,有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喊一聲:「李老爺!」滿面含笑地上前招呼,「你老怎麼有興來泡大酒缸?」
「有的調子我不會。」
「你不但快,而且好。」徐靈昭說,「我今天看了七齣,四聲陰陽,很少不妥當的。」
「怎麼?」洪昇問道,「你不是要睡個午覺嗎?」
「照今天的情形看。再有兩天,全稿可以殺青。」洪昇很滿意地說,「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一往情深。真正萬般無夢!」李孚青心裏在想,有朝桂官娶婦,自己不知道是何感觸?
「喔,」李孚青又問,「本子想來殺青了?」
第二天都起得很早。由於是第一天「開工」,彼此都懷著敬業的心情,表面不免嚴肅,沉默寡言,即使交談,也都不出題外。
「我要炒肝、豆汁兒。」李孚青說,「這兩樣東西,怕徐老爺都吃不慣;你瞧著辦吧!」
「那不要緊,洪老爺、我,都可以教你。」
「正是紫雲。」洪昇點點頭,復又問道,「紫雲的來歷,你知道不?」
「這裏就不必講禮數了吧?」徐靈昭看著李孚青說。
「聽說你要抄本子,就別做飯了。從明天起,是另外派人來呢,還是讓你二嬸做好了飯菜送來?」
「昉思,」徐靈昭說,「確是要唱過了,才能定稿。剛才我聽玉英唱這支曲,覺得有的地方還要加一兩個襯字,腔調才圓滿。」
「哪裏的話!」洪昇又說,「說實話,我倒不怕你吵了我,怕我吵了你,不能細心玩味。」
「不!第二回。」徐靈昭說,「上一次來康熙十八年,春來夏歸,回蘇州不久,就聽說京城裏遭遇一場浩劫。」
從這以後,果然就常來問了。問字時不是站在對面,而是站在洪昇身後,指點之際,少不得將身子俯下來,有時髮絲飄拂,真成了「耳鬢廝磨」,使得洪升頰上癢癢地,別有一種感受。
一出屋子,看到玉英,徐靈昭便說:「李大少爺帶我上『大酒缸』。」
徐靈昭想了一下說:「每回我經過胡同口上,有家酒店熱鬧得很。這面『來一個』,那面『再來兩個』。我不懂規矩,不敢進去。你今天帶我去見識、見識。」
原來翰林多在翰林院、詹事府供職,位列清班,格外優遇。惟跟縣官一樣,只是頭上戴「金頂子」的七品官,但能掛五品文官以上始准用的朝珠及貂皮帽檐;無事也不必上衙門,逍遙自在,望之如神仙中人。但數年一試的大考,也是一大難關。因為大考題目,至少一賦一詩,詩倒不難,難的是賦,鋪陳典故,方能成文。翰林院、詹事府中學殖荒落的翰林,面對著《璇璣玉衡賦》、《痀瘻大人承蜩賦》、《水火金木土穀賦》之類的題目,只有擱筆嘆息,坐困愁城。
等端來兩個錫制的酒盅,每個約可容酒二兩,徐靈昭才知道,「來兩個」便是指來兩杯酒。他說:「怎麼只來兩個?順福呢?」
「我怕打攪了徐老爺,就靜不下心來了。」
於是南北分據,各不相擾。玉英往來奔走,聯絡照料,工作非常順利。到得傍晚,王狗子來邀洪、徐二人小酌,也都為他們辭謝了。晚飯以後,復又在燈下趕工,直到三更方罷,玉英已經預備了很精緻的宵夜酒食。
「我在另一桌喝。」
李孚青便挑了屋角一座酒缸前面坐下。等跑堂的一過來,站著的順福說道:「來兩個!有酒菜,都端了來。」
「風味如何?」李孚青問說。
「唸起來彆扭,唱起來就好聽了。」洪昇說道,「這都是番將打獵,形容他們耍弄兵器的聲音。」
盥洗既罷,玉英來擺餐桌,有稀飯,也有蒸餃,早餐相當豐盛。兩人吃得一飽,到了南屋,只見玉英已沏好了茶,還燒了一爐香。窗明几淨,筆硯整齊,徐靈昭不由得感嘆。
「不會的。」
陳其年得報大驚,想來想去,只有求冒太夫人方可挽回,因而跪在中門前面陳情,非蒙許諾,不願起身。冒太夫人傳出話來,如果一夜之間能做出一百首梅花詩來,仍遣紫雲來侍。陳其年回到書堂,「挑燈夜戰」,用了一夜苦功,翻檢書籍,凡是梅花的典故,徵引無遺,終於在第二天黎明時分,做成了一百首梅花詩,復能得紫雲相伴。同時他也感悟了冒太夫人的用意,從此發奮用功。
「為什麼?」
「唱得好!」窗外突然有人,「能快一點更好。」
「不!」玉英固執地,「我還是在這兒抄,在南屋靜不下心來。」
聽這話,玉英不免反感。「你放心!」她說,「耽誤不了。」
「不考在四等,已經萬幸了。」李孚青問,「昉思呢?」
「決不是、決不是!」周孔目說,「閣下只看一條三里河好了,如今安在?」
「陳先生,」洪昇對陳其年很尊敬,故以「先生」相稱,「才大如海,他的詞集,真不愧叫《湖海集》,原意是五湖四海飄零無定,他的詞多是在旅途所作。但說他的才氣,如湖如海,應該沒有人會異議。」
「你想看點什麼呢?」
「等我來唱唱看。」
「你哪裏還有工夫?已經忙不過來了。」
話雖如此,心裏卻深深警惕。午飯以後,本可小睡一回,但只為有「耽誤」二字在心裏,躺在炕上,不能閉眼,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到北屋來開始抄本子。
「好吧!」王狗子說,「等這回事情完了,我替你打一對金鐲子。」
「謝謝!沒有這樣子的規矩。」
「好一陣不見了。」徐靈昭問說,「在忙些什麼?」
「南方的傳說,駭人聽聞,說平地裂開數丈,連人帶馬,一起陷落,就此活埋,似乎過甚其詞。」
「喔,」李孚青笑道,「那是『大酒缸』。酒是燒刀子,沒有什麼好東西吃。」
「是、是!」
「算了!徐老爺脾氣很隨和,吃東西可是很挑剔的,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嘴上又不說,得看他的臉色才知道。」玉英又說,「反正抄本子是下午的事,我一個人對付得了。」
洪昇微笑不答,但心裏頗為得意,坐下來喝著茶,翻開稿本,文思泉湧,提起筆來就寫。
「可是發生在那場大地震之中的人卻看不到了。」徐靈昭問,「那時『朱陳』都在京吧?」
「四妞兒會溺炕。」玉英略停一下說,「二叔,您老不用費心了,我真的忙不過來,再跟你商量。」
「別客氣!你一面抄,一面順便看看,有不妥當的地方沒有?」
「那可不敢當,」玉英接著又問,「是怎麼抄法?應該隔一行抄?」
「怎麼樣?」徐靈昭問,「大酒缸沒有飯吃?」
「皮毛而已。」
「好!我到南屋去。」
「李大少爺來了。」玉英向徐靈昭說了這一句,高高地將簾子打起,容李孚青入內,然後去張羅茶煙。
李孚青跟朱、陳都很熟。「朱竹垞當時還未奪官,跟陳其年都在京,災後境況極慘,全賴大家接濟,朱竹垞在舍間也住過。」他說,「不過,出大力周旋的是兩個人,一個是納蘭性德;一個是我們同鄉龔芝麓。尤其是陳其年,不事生產,家累又重,而且風流自賞,千金到手即盡,真是把龔芝麓累得個半死。」
「你說太皇太后也是露宿。」徐靈昭問道,「是用篷帳?」
「吃麵食也行。」
「是雙關語,合巹之期,原在花事已了之時。」洪昇接著又念,「『喜今朝,釵光鈿影,燈前滉漾。隔著屏風喧笑語,報道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
「對!」洪昇也說,「既然徐老爺這樣說。你就坐下來吧。」
「讓他在旁邊喝好了。咱們說話方便。」
「那得到南屋。清稿在徐老爺那裏。」
「是。」玉英停了一下又說,「其實我也可以抄。」
「那年我成進士。」李孚青接著說,「一大早騎馬上衙門,走著走著,忽然不對了,馬像個醉漢七歪八扭。正在查看是怎麼回事時,只聽得地底下像轟雷似地,我一頭栽了下來,後來就不知道了。」
「好!」洪昇說道,「等我請徐老爺來替你吹笛子。」
「那麼,」洪昇想了一下說,「我到北屋去。」
「這裏呢?」玉英一路指一路唸,「『急迸格邦』、『滴溜撲碌』、『咭吒克擦』,唸在嘴裏,多彆扭啊!」
「不錯。只要這場戲唱好了,我就能發財。不但發財,而且名利雙收。」王狗子說,「你看著吧,莊親王府這場堂會,唱砸了萬事皆休;唱好了咱們有得忙呢。」
「這,」徐靈昭笑道,「喧賓奪主,把你攆走了。」
聽李孚青解釋了大考之難,徐靈昭說道:「腹笥儉者,才會魂落,想來難不倒你,這回滿意吧?」
「其實就是做三頓飯,下午有的是工夫。若是找個人來,我當然要招呼他。與其如此,不如我自己動手,還省事些。」
「慢點,」李孚青也大感興趣,「這首詞,自然是用『賀新郎』調子,倒要看看他如何措詞。」
徐靈昭這時才想到,不宜打攪洪昇,但審音定律,逐字吟哦,有時還要唱出聲來,未免妨礙他構思。所以等洪昇寫到告一段落,擱筆躊躇時,提出意見。
徐靈昭接口:「必是紫雲。」
「是我的朋友徐靈昭。他從蘇州來,想領略領略帝京風物,所以揀上這個地方,請坐啊!」
「『六年孤館相依傍。』一朝分袂,自然難堪。」徐靈昭看著李孚青說,「佛家說慎毋造因,看來確是免除煩惱的唯一良方。」
「我們在談康熙十八年的時事。先是大地震,後來談博學鴻詞。靈昭剛提起朱陳。」李孚青說,「你和陳其年很熟,他的事要問你了。」
「你也想得太美了。」
「你們談些什麼?」
「不、不!還不能上笛子唱。」玉英說道,「我先哼一哼!」
「對!」
「紫雲後來娶婦,合巹有期。陳先生惘然若失,」洪昇很起勁地說,「陳先生做了一首詞送他,那才叫絕唱。」
「這倒也是實話。」徐靈昭點點頭,「就讓玉英抄吧。」他停了一下,忽又說道:「不是說你也懂音韻嗎?」
「送來?」王英一面掌杓,一面答說,「飯菜做好了送來,都涼了。往後一天比一天冷,可怎麼吃啊?」
「想不到我此來倒是享了一段清福。」
「當然。」李孚青答說。
「結句呢?」李孚青問,「只怕很難壓得住前面的好言語。」
「唷,二叔,唱這麼一場戲,你就能替我打金鐲子,莫非真的能發財了?」
「聽說紫雲之得侍陳其年,還是冒太夫人大發慈悲。」徐靈昭問,「有這話嗎?」
等坐定下來,跑堂的送來「一個」酒,他舉杯敬客,寒暄著問:「是頭一回到京?」
陳其年之父陳定生,共冒辟疆「四公子」。陳定生歿沒,冒辟疆愛陳其年的才氣,招他在洞庭山的梅花別墅讀書。值書堂的紫雲,明慧如好女子,而且善歌。陳其年每天攜著他徜徉花下,不親書本。冒辟疆怕他沉溺廢讀,一天另派兩名健僕,縛起紫雲。中門中傳出消息,說冒辟疆因為紫雲值書堂不盡職,將加以痛責,然後遠遣。
「『六年孤館相依傍,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飏。』」洪昇說道,「聽好!妙詞來了!『了爾一身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樣。』」
「朱陳」指朱竹垞、陳其年。己未舉博學鴻詞,共取五十人,朱陳都登名榜上,授職翰林院檢討,有人稱之為「野翰林」,而皆才高見妒,遭遇坎坷。
於是玉英去盛了一碗燙飯,打橫相陪,一面吃,一面為他們布菜斟酒,靜靜地聽他們琢磨《長生殿》的曲文。
「那敢情好!」玉英很高興地說,「我的嗓子不如老師好。有人要問我,你的曲子誰教的,我提出你們兩位大名士來,不是很露臉嗎?」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把你二嬸使喚的四妞兒撥過來,幫你打雜。」
「正是。」洪昇提高了聲音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
朱竹垞私帶書手王綸,抄錄禁中秘笈,掌院學士滿人牛鈕,具奏參劾,說他洩露機密,交吏部議處,降官一級,連「野翰林」也當不成了。朱竹垞因而為他的書箱作銘:「奪儂七品官,寫我萬卷書,或默或語,孰智孰愚。」
「得再找個人,把清好的稿子抄出來。」洪昇轉臉說道:「玉英,你明兒上午,通知你二叔,請他來一趟。」
李孚青命不該絕,他那義僕護主,為衝開地脈,又黑又臭的洪流吞捲而去。但死者已矣,倖存者所受的活罪,卻有甚於死者。整個北京的人,從太皇太后起,都是露宿,因為大地震時,房子是一片一片地倒;有的七倒八歪,餘震一來,仍復傾圮,活活壓死。所以都露宿街頭,而蘆席不易得,用衣衫連結懸街,聊以遮蔽。最慘的遇到陰雨天氣,那一幅「流民圖」,連鄭俠都畫不出來。
於是,李孚青陪著徐靈昭步行到了胡同西口。大酒缸剛正上市,屋子裏沿壁設著七、八口大酒缸,一小半埋在土裏,缸上是朱漆的木蓋,當做桌子;散置著四、五張凳子。這裏是販夫走卒買醉之處,掌櫃的一看衣冠楚楚的兩位客人,還帶著小跟班,便站起來哈一哈腰說:「裏頭請!」
到了南屋,由徐靈昭那裏取到清稿,玉英仍回北屋來抄。但有些地方是徐靈昭改過的,看不明白,要回南屋去問。這樣來來回回地走,連洪昇都覺得累,便說:「你還是到南屋去抄吧。」
「不錯,我有同感。」洪昇答說,「『這一員』之下,就少一個襯字。」
「前天翰詹大考,少不得臨陣磨槍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