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十四

十四

「怎麼?」李孚青覺得他的態度難解,率直問說,「你不以為然?」
這話倒是說得很實在。但李孚青不免懷疑,是否徐靈昭也對玉英有意,因而有此一番議論。倘或如此,撮合了洪昇,便得罪了徐靈昭。交遊之間,不可不慎,決意看一看再說。
「李大人,」王狗子說道,「我倒有個主意,先把我那班人叫到府裏來,清唱一回給李大人聽聽。李大人看呢?」
「好、好!你請坐下來。」
這些事,徐靈昭也知道,因而有此一問。李孚青答說:「他那鄧氏如夫人,樣樣都好,就是至今五年,猶無所出。昉思雖有一子,卻老是還想得一子。洪大嫂跟我談過這件事,希望我留意,如果有適當的人,再為昉思添個偏房。我勸她不必多事。她跟我談了其中的緣故,似乎也是正辦。」
李天馥自然諾諾連聲。李二小姐便說:「咱們只聽最後天上人間的團圓好了。」這便是李天馥口中的「原意」。
「看來老師今天要做詩了。」洪昇笑著回答。
「他有個同鄉,病在垂危,趕去探望去了。」
看他躊躇的神氣,洪昇以為他不知結尾該從哪一齣唱起,便即說道:「王掌班,就從第四十六齣《覓魂》唱起好了。」
「我看,洪大哥,孔昇真人,還有楊通幽,你得把來歷考查清楚,若說唐明皇是只大蜜蜂,那不成了笑話?」
「對了!」李天馥接口說道,「我的原意就是唱這最後五齣。」
到得堂屋裏,只見李天馥已居中坐定,桌上擺著四個酒菜碟子。他指一指東首的座位說:「來,坐這兒!」
「那就得預備十五個人的飯。」
「你說請誰?」
洪昇不服,想拿杜甫的詩作例證來分析,何者為首尾、何者為爪角、何者為鱗鬣。這樣搬出「詩聖」來抵擋,王漁洋「大宗師」的招牌就保不住了。因而趙秋谷便做了調停的論調。
「也不盡然。」李天馥含含混混地一句話帶過,接著又說,「我先不必看,倒是王掌班應該先請一請那兩位清客。」
「喔,」洪昇不免關心,「他戲還沒有看,從何挑剔?是不是說我本子有毛病?」
「不回來吃飯了吧?」
「還沒有考查過。」李孚青想了一下說,「記得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倒提到過,不過叫『孔升翁』,是巨蜂的異名。」
「請二妹指教。」
「洪大哥,你別客氣。」瓊英說道,「我手裏在替他剝呢!」
「大概不至於。不過,」徐靈昭說,「昉思已有一妻一妾,而且聽說『大婦和冰絃,小婦調朱唇』,其樂無窮,昉思是否留意於玉英,大成疑問。」
「那還早得很,他的獨子之震才十一歲。」李孚青說,「昉思的想法是,另生一子,即刻抱至二房。殷仲之婦,才三十多歲,盛年守節,要撫孤才能守得下去。」
「是,是。我聽命就是。」
「確是功不可沒。我也很得她的助力。」
「徐世兄,」李天馥換了個話題,「莊王知道你幫著昉思在校正音律。他說他也很好此道,有機會希望能跟你談談。我因為聽小兒說過,足下具不事王侯的高風亮節,所以我不敢貿然引見,當時支吾過去了。」
原來洪昇在五年前,應江蘇巡撫余國柱之招,往遊江寧。盤桓匝月之久,臨行時余國柱送了他一筆豐厚的程儀。洪昇便在蘇州置妾,姓鄧。洪昇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黃蘭次,喜弄樂器;而鄧氏卻有絕妙的歌喉。黃蘭次極其賢惠,對於洪昇納妾,不但毫無妒意,而且深喜鄧氏善唱,月白風清之夜,常常邀鄧氏合作,唱洪昇所製的曲子。洪昇的朋友都為他高興,紛紛以詩詞調謔。「大婦和冰絃,小婦調朱唇。不道曲更苦,斯樂誠天真」,是蔣景祁的詩。
「也不能白使喚他們。」李天馥問道,「昉思,你看該送他們多少?」
「不敢當、不敢當!」洪昇將蟹蓋轉送到李天馥面前,「老師請。」
重陽的第二天,王狗子冒著大雨,興匆匆地來看洪昇,說《長生殿》已經排演純熟了。
等王狗子一走,李天馥問說:「明天他們會來多少人?」
「當然、當然!」李天馥欣然許諾,「我一定來。」
「想來李大人總要留我喝酒。」洪昇問說,「徐老爺呢?」
咭咭呱呱這一連串的發問,問得洪昇瞠目不知所對。李老夫人便說:「瓊英,你別性急,回頭讓你洪大哥剝著蟹,慢慢兒講給你聽。」
「莊親王問過好幾遍了,只要一開排,他就可以放心。昉思,」他說,「你應該找好書手抄一個清本出來,我拿去送給莊親王,也是一個交代。」
「喝酒吧!」李天馥很高興地說,「昉思,你口福不壞,江蘇藩司進京,送了我一簍蟹,大木廠張老好又送了幾十盆菊花,咱們持蟹對菊,雅他一雅。」
李孚青知道洪昇疑心周子乾挑剔他的本子,有所不悅,便即勸說:「你何必負氣,不理他們不就完了。」
「其實,所謂不事王侯,是寄人籬下而言。如果王侯有愛才敬賢之心,似乎倒不必崖岸自高。世兄以為如何?」
「不是。」洪昇答說,「王狗子有個姪女兒,替我跟靈昭管家;一筆小楷,拿得出手,」
「清唱不費事。」洪昇想了一下說,「連樂工大概有十五個人。」
「洪大哥說得不錯。」李孚青接口說道,「趙秋谷恃才傲物,只想自己,不顧人家。像他對待黃六鴻,就未免過分了。」
「不知道。」洪昇對瓊英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有些發窘了。
王漁洋大不以為然,笑著搖頭。「詩如神龍,」他說,「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在雲中顯露一鱗半爪而已,哪裏會顯現全體?你要知道,詩不是雕塑、繪畫。」
「是。我馬上辦。」
「昉思知不知道,你到我這裏來?」
「原來,昉思還有這番深心。」
「昉思手足之情極重,殷仲英年早逝,悲痛之情可想。尤其是身後絕嗣,更是耿耿在懷。可是他也只有一個兒子,別無他子,可以為人之後。當初置現在的這個鄧氏為夫人,原意想獲一子,繼承二房的香煙,可是事與願違,就不能不別為之計了。」
全部《長生殿》終於殺青了。恰好趙雲官也由太原回到京師,及時趕上排演。這個消息是由洪昇親自去報告老師的。李天馥深感欣悅,特設酒食慰勞,當然也邀請了徐靈昭。
趙秋谷名培信,山東孟都人。他跟李孚青同樣都是少年得意,當翰林時才十八歲。但不同的是,李孚青飽受庭訓,務為謙撝;而趙秋谷不免恃才傲物,氣度不寬,因而易與人忤。
另外有個方象瑛做了兩首七絕。第二首是:「吳娃生小學新聲,玉笛銀箏百囀鳴。莫笑錢塘窮措大,淺斟低唱不勝情。」
「他看朋友去了。」
「莊王府那個姓周的,是他的小同鄉,不知道他們的感情如何?」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接著,便見一個丫頭走到瓊英耳邊,不知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瓊英起身入內,就此不曾再出來。原來是李夫人聽得她不斷盤問,而洪昇有詞窮的模樣,特地叫人將她喚了進去,悄悄埋怨了她幾句。這一下,洪昇才算放了心。他的這位師妹,伶牙俐齒,肚子裏的玩意也不少,每每會問到他下不了臺,這天幸虧師母解圍。不過,也給了他一個警惕,如果是莊親王問到,豈能以「不知道」三字作答?
「你有人抄沒有?」李天馥又說,「如果沒有人抄,交給我,我那裏書手很多。」
此人是江西新昌人,單名儀,字六鴻,順治辛卯舉人,曾經當過山東郯城知縣。這個縣分是由江蘇入山東的第一站,地當衝要,有名難治的地方,而黃六鴻政績斐然,而且還作了一部書,名為《福惠全書》,是做州縣官必讀的金科玉律。
洪大哥,你太客氣了。不過,你倒跟我們說說,最後幾齣戲是怎麼個情節?是不是唐明皇跟楊貴妃,由織女幫忙又團圓了?一生一死,可怎麼團圓啊?織女自己的姻緣也欠美滿,倒有心思管人家的閒事?」
「喔,」李天馥深知其人,便問,「他肚子裏不怎麼樣,不過是個循吏。趙秋谷對他怎麼過分?」
王漁洋便是山東新城的王士禎,也是最欣賞洪昇的,如今丁憂回籍。洪昇問道:「他的服制也快滿了吧?」
原夾瓊英有一套剝蟹的器具,是四年以前秋天,皇帝南巡,李孚青奉派隨扈時,在蘇州為她帶回來的。那套器具,純銀打造,小砧小錘,挑針夾剪,精緻可愛,是瓊英心愛的玩物之一。此時也非常實用,一面動手,一面聽洪昇談戲,很快地剝了一蟹蓋的蟹黃蟹肉,加上薑醋,送到洪昇面前。
「謝謝李大人。」王狗子答道,「說實話。我得趁早去預備、預備。」
「是。」徐靈昭答說,「唯公所命。」
「你有這番心胸,我還有什麼話說。走,咱們看李大人去。」說著,洪昇便找玉英,取馬褂來穿。
「是。」王狗子答說,「我想先在大下處『花唱』一回,請李大人來看。如果還有不妥當的地方,請洪老爺費心,看怎麼再改一改。反正這回非弄得一點都不落包涵為止。洪老爺,您說呢?」
「不行!這玩意性寒,我不能多吃。」
「這是最後一齣的開頭。接下來,就是唐明皇遊月宮——」
「何不吃了便飯去?」
又是李孚青答應一聲:「是。」
「既然如此,我來安排一個機會,你跟莊王見一面。怎麼樣?」
「如果他回來了,你跟他說,請他到李大少爺那裏來。」
「譬如梁中堂。」
看他談得興致勃勃,是決心要撮合這段姻緣了。徐靈昭不忍掃他的興,因而默然不答。
「如果只是為了二房的香煙,等他的兒子娶婦生子,挑一個立為殷仲之孫,有何不可?」
「湘公見諭極是。其實,我決無布衣傲王侯之意。我的性情,丹壑、昉思都知道,只是閒散慣了 ,受不得拘束。」
忽然提到這話,其中必有緣故。洪昇只答一句:「要問了他才知道。」然後,側耳靜聽。
等他坐了下來,李孚青提著壺斟酒,然後坐在洪昇對面,看著他父親問道:「明兒要不要請幾個人來一起聽唱?」
「我記得昉思納他現在這個鄧夫人時,方象瑛送他的詩,有一首是:『寒士如何致異人,旅窗相對正芳春。明珠百琲真豪甚,再莫人前道客貧。』以昉思現在的境況,再納一姬,且不說眼前的負擔又要加重,以後想『打秋風』,似乎也難啟齒了。」
「就因為他肚子裏不怎麼樣,秋谷才會藐視他。黃六鴻由知縣『行取』到京,遍謁名士,致送土儀,另外附了他的一部詩集,或受或不受,彼此客客氣氣。只有秋谷,受了他的土儀,不受他的詩集。這倒也罷了,不該在帖子上批了八個字:『土物拜登,大稿璧謝。』這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爹!」李孚青接口說道,「洪大哥的本子,能順順利利殺青,王狗子的姪女兒玉英,功不可沒。靈昭,你說是不是?」
很顯然的,這是私下有話跟他談。同時強烈地暗示這個約會,不必讓洪昇知道。因此,他只擱在心裏,到了時候,託詞訪友,一個人瀟瀟灑灑地,閒步到了李家。
「不一定。」李天馥說,「或者聯句吧!」
「預備二十吊。」
「好!」
這話當然是交代李孚青,他答應了一聲:「是。」
這個眼色,自然是含著告誡之意。洪昇也微微頷首,表示領受教誨。
「洪大哥!」瓊英打斷他的話問,「你是說,楊通幽領著唐明皇一起到了月宮?」
第二天近午起身,玉英端洗臉水進門,順便帶了一封李孚青的信來,拆開一看,上面寫的是:「昨談甚快,今夕擬賡前歡;只約兄,昉思不與。薄暮乞光臨舍間為禱。」
「還有,王漁洋來信,也問起你的近況。」
「最難得的還是把洪大哥的生活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條、事事妥帖,使得洪大哥沒有後顧之憂。」李孚青轉臉問道,「洪大哥,是不是這樣?」
「喔,你用了一個書手?」
「恃才使氣,終非大器。」李天馥大為搖頭,「但願他將來不會因文字賈禍。」說著,深深地看了洪昇一眼。
洪昇沒有再說什麼,等風雨稍停,與王狗子一起坐車到了李家。恰好李天馥午睡起身,在花廳中接見。聽取了王狗子的報告,欣慰之情,現於詞色。
李孚青原想約了桂官,在一處精緻的食家,歡飲縱談。只為有些話不投機,便覺意興闌珊,打消了原意,只在家添了兩樣菜,留徐靈昭便飯。
「這是洪大嫂跟我說的。洪大嫂為了成夫之志,託過我好幾回。我看玉英是宜男之相,又很仰慕昉思。最難得的是,玉英也妙解音律,彼此興味相投,必易相處,」李孚青笑道,「洪家再來一個『小婦調朱唇』,也是春明人海中的一段佳話。」
「口無二用,給你談戲,就沒法兒吃蟹了。」李孚青說,「你何不把你的那套玩意拿來,替洪大哥剝兩個蟹,連帶我也沾光。」
「這姓周的,有點兒小人行徑,常在莊王面前搬弄是非。看看靈昭能不能疏通疏通,免得他挑剔。」
「不敢當、不敢當。」徐靈昭謙遜著說,「湘公把我看得太高了,感激之至。」
「是、是!」王狗子起身說道,「我明天再來伺候。」
「洪大哥!」瓊英闖進來說道,「你該講《長生殿》的結局給我聽了吧!」
「這樣,」洪昇說道,「你先花唱給周子乾、楊震英兩個人看。靈昭不知道怎麼樣,我不必去。」
「你是指玉英?」
「好!我知道了。怎麼個情形,我讓小兒來通知你。」
王狗子略感意外。他原以為清唱只聽唱工,要揀生旦淨末丑的主戲來唱。如果不聽前面,只聽結尾數齣,不易顯好。而且結尾的戲,精彩的是那場「霓裳羽衣舞」,即便是那套包含十二支曲子的「羽衣第三疊」套曲,也須載舞載歌,形聲映發,才能動人心魄。僅僅清唱,是糟蹋了好戲文了。
那一天洪昇多喝了些酒,有感於王漁洋的詩論,只主神韻,而忽略了詩亦如文,有起承轉合的章法,因而以龍為喻,說:詩亦如龍,首尾、爪角、鱗鬣,缺一項就不是龍。
「是。」洪昇不安地說,「這兩個月為《長生殿》,幾乎斷絕交遊。好幾位老前輩那裏,都疏於問候,太不成話了。」
就這樣且飲且談,到得起更時分,李天馥因為黎明上朝,即須歸寢;離座時特別交代李孚青,陪客人暢飲,須盡歡而罷。因此,移席到李孚青的書齋,洗盞且更酌,一直到三更方散。
這話洪昇與李孚青都不甚了解,李天馥卻明白,黃雀是指兩江總督傅臘塔而言。
「就是唐明皇。」洪昇答說,「《楊太真外傳》下卷說,上皇原是孔昇真人。」
「孔昇真人又是什麼人呢?」
「秋谷這話說得很好。但新城覺得他是在為我張目,所以跟他人談詩,只提我的話,以及他駁我的話,不提秋谷的見解。老師知道的,」洪昇笑一笑說,「秋谷這個人自視極高,有一長總喜歡盡情炫露。因為新城掩其所長,所以非常不高興。因而動輒對人說:詩以言志,詩中須有人在,詩外須有事在。他指摘新城《南海集》第一首《留別相送諸子》,即是說他詩中忘記了自己是欽使的身份;詩外忘記了此行雖遠至南海,但既非如蘇東坡的流放,亦非如韓文公的貶謫,乃是代替天子祭告海神的榮譽。」
「談到楊通幽引唐明皇到月宮。」
接著,便談到江南種種,少不得也涉及官場。江蘇巡撫駐蘇州,所以徐靈昭對洪三傑的見聞頗為真切。洪三傑之能巡撫江蘇,出於徐乾學、徐元文兄弟的力量,所以徐家子姪視洪三傑如門客,甚至總管,關說需索,無月無之。洪三傑頗以為苦,但卻不能不竭力應酬。照徐靈昭的看法:「此非敝本家之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不!」李天馥說,「改不改,他無權作主。你還是去,自己看看戲怎麼樣?」他又對李孚青說道:「你陪著洪大哥一起去,多跟周、楊二人談談,看他們怎麼說。果然有不妥當的地方,回來告訴了我,咱們再琢磨。」
洪昇微笑頷首,臉上的表情很微妙,仿佛不想承認,而又不能不承認似的,令李天馥與徐靈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他們都沒有作聲。
趙秋谷便批評他說:「不知謫宦遷客,更作何語?」趙秋谷的人緣很壞,便有人以此在王漁洋面前進讒。王漁洋豈是肯服善的人,說中了他的短處,越發懷恨,以至於至親竟斷絕往來。趙秋谷便索性作了一部《談龍錄》,暗嘲明諷,專門批評王漁洋。《談龍錄》的由來,與洪昇有關,所以李天馥才會問起他。
王漁洋當京官時,以扢揚風雅自許。趙秋谷以同鄉親戚晚輩,先也是門下士;但自從論學不合,生了意見,形跡漸疏。趙秋谷心直口快,指摘王漁洋,每每不留餘地。有一回王漁洋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講學士,奉使祭告南海,以四品官而為天子欽使,在大家看,是難得的榮遇。哪知王漁洋此行詩紀的《南海集》,第一首《留別相送諸子》五言詩,道是「蘆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自茲始,孤懷誰與論」,竟是孤憤難伸、滿腹牢騷的語氣。
「那得請人先來看。」
「不知道。」徐靈昭答說,「玩味你信中的話,似乎不必告訴他。」
及至回家,玉英還在等門,殷殷相詢,吃了些什麼、談了些什麼?還預留了加上山西老醋的鯽魚湯為他們醒酒。到得徐靈昭上床,已經後半夜了。
「是了。不過怕一時不會回來。剛才是有個人來通知,說徐老爺的一個同鄉,得了急病快死了,請他去有話交代。」玉英又說,「不然,他也不能冒大風雨去看朋友。」
「洪老爺不到場,不是白唱了?」
「大哥,」瓊英問李孚青,「你對《道藏》很熟,有這樣一位仙人嗎?」
「喔,」洪昇略想一想說,「這裏我取了個巧,把東坡的《水調歌頭》拆開來,當作他們問答的賓白。」
「好!洪大哥,你先請到堂屋裏吃蟹喝酒。咱們一會兒再談。」
原來洪昇的父親洪起鮫,曾納一妾,真應了杭州人的一句俗語:「若要家不和,娶個小老婆」。尤其是生了兒子,風波更多。她生的這個兒子,名叫中會,行三;為了想使自己的親子獨承祖產,費盡心計,挑撥洪起鮫與嫡出兩子的感情。終於在洪昇二十七歲的那年,跟他的同母胞弟、字殷仲的洪昌,並為老父所逐。洪昇浪跡燕雲,洪昌則流轉中州一帶。如是十一年,洪昌客死開封,僅有遺孀,並無子女。
「是啊!你看如何?」李孚青問說,「如果我們做朋友的提出來,會不會碰玉英的釘子?」
不巧的是,趙秋谷娶了王漁洋的外甥女。而王漁洋的性情與趙秋谷一路,自視甚高,面量不寬。當時作詩倡為神韻之說,門下弟子景然風從,儼然詩壇大宗師,但教人總要留一手,趙秋谷對此頗為不滿。王漁洋對古詩的音節頗有心得,某字須平、某字須仄,認為有定法;當趙秋谷向他請教時,他卻有意炫秘,語焉不詳。趙秋谷心知他是藏私,心懷不忿,發憤探索。終於從江蘇常熟的馮班遺書中,窺得要旨;排比唐詩,歸納成法。王漁洋知道了這件事,勸他勿輕易示人,而趙秋谷偏偏不聽,著了一卷書,名為《聲調譜》。有人來向他請教,即以此書相授。
「好極了。」李天馥突然發覺,「靈昭怎麼沒有來?」
「行!」
李天馥沉吟未答,洪昇與李孚青也未發言,而屏風後面閃出來一個丫頭,悄悄到李天馥身邊,輕聲說道:「小姐請老爺到裏面說句話。」
他說:「神龍屈伸變化,固不易見到全體。恍惚望見者,雖只一鱗半爪,但龍的首尾,仍然存在。如果拘於所見,說這就是龍,雕塑繪畫者,反倒會提出疑問了。」
於是徐靈昭便將玉英深通音律,初稿完成後,由她一齣一齣來試唱,斟酌盡善,方始定稿情形,約略說了一遍。李天馥大為驚異,不斷地說:「難得、難得。」
「是。」李孚青答應。
「不是這意思。」洪昇答說,「如果周子乾有意見,當著我或許不好意思說。倒不如我不在場,他可以暢所欲言。如果他的話不錯,我一定照改。」
「有、有!現成的。」
「雨正下得大呢!」玉英一面替他扣鈕襻,一面說道,「時候還早,等雨停了再走。」
「是。」王狗子看著洪昇,希望他表示意見。
殊不知李二小姐別有深心,因為從下人口中隱約得知,李孚青與聚和班的小旦桂官交好。姑嫂間偶爾談起,李孚青的妻子倒很開通,說這也是常事,但不知這桂官的人品如何?李二小姐將這話記在心裏,這天在花廳屏風後面聽熱鬧。聽得王狗子的話,靈機一動,便派丫頭將老父請了進來,指明想聽最後幾齣戲。真正的原意,是想看看扮織女的桂官,到底長得什麼樣子?
話雖如此,實在不是李天馥的原意,而是李二小姐點的戲。李天馥膝下二女,大小姐已經出閣,二小姐年方十八,明慧可人,真是「謝公最小偏憐女」。她說既然人家願來清唱一回,樂得讓大家聽一聽,嗔怪老父何以遲疑不答?
李天馥最愛這顆掌上明珠,聽得這話,起身就走。不一會復回原座,向王狗子說道:「這樣吧,就清唱結尾的那幾齣好了。」
「那麼,」洪昇又看著李孚青說,「你來!」
「李大人交代,我自然遵命,唱後面五齣。不過這五齣戲,清唱怕顯不出洪老爺的本子的好處。等請了王府的那兩位清客老爺以後,第二回花唱,可千萬要請李大人賞臉。」
這是指保和殿大學士梁清標,此人字蕉林,直隸正定人,精於鑒賞,跟李天馥交情很厚,也很賞識洪昇。不過已是宰相的身份,匆匆約請,未免草草不恭。所以李天馥搖搖頭說:「算了!」接下來又對洪昇說道:「他倒是提過你好幾回。現在你的本子已經完工了,有空不妨去看看他。」
「放賞就可以了。老師預備十吊京錢好了。」
李家待洪昇跟自己人一樣,內眷都不迴避。先去給師母請安,李孚青的妻子跟二小姐都在,一一招呼過後,李二小姐笑道:「洪大哥,明天要看你的文采了。」
「正是。」李孚青說,「我約你來,就是談他的事。我想為昉思撮合一段姻緣,要先聽聽你的意見。」
「是這樣的,有一回新城招飲,秋谷也在座。老師知道的,在新城座上,除了談詩,別的他都沒有興趣。新城雖待我不薄,但談詩是另一回事,那一天——」
於是洪昇吃完那蟹蓋的蟹肉,喝了幾口熱酒,問道:「剛才我談到哪裏了?」
說著站起身來,往裏走去。洪昇與李孚青都跟了進去,直到上房。一進垂花門,便看到走廊上有一座油綠的花臺,共是四層,高高下下擺了數十盆菊花,金紅黃白,五色繽紛,開得正盛。
「那還差不多。不過,怎麼又出來一個孔昇真人?那是誰啊?」
瓊英便將蘇東坡的那首「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的水調歌頭,默念了一遍,笑笑說道:「果然一問一答,天然合拍。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還有幾個月。」李天馥忽然說道:「我倒想起來了,他跟趙秋谷是怎麼回事?」
「不!仙家高會,夾個凡夫俗子在內,豈不成了贅疣?我讓楊通幽拿手中的拂塵,化作一道仙橋,讓孔昇真人獨自上橋進月宮,楊通幽仍在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