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十五

十五

聽得堂屋屏門關上的聲音,洪昇沒來由地嘆了口氣。卸去長袍,鑽入玉英為他鋪好的被窩中,卻是清醒白醒地了無睡意。又想起床喝茶抽水煙,但無燈無火,不能如願。這一夜思前想後,不知是興奮還是煩悶,反正是難以消受的滋味。
玉英似乎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動作,並沒有回頭,只是將身子站直了,這樣就自然而然地貼緊了他的前胸。
「是錢開宗先生?」
原來,明朝為限制蒙古入侵,在山海關外,設置一條人為的邊界,沿路插上柳條,再用繩子編聯,起自山海關的邊牆,迤邐往西北,越過遼河,經公主嶺以南,直到松花江,稱為「柳條邊」。
洪昇並不餓,但不忍辜負她一番辛苦,便點點頭說:「來一碗。」接著又加了一句,「你陪著我吃。」
聽她的意思,是願意這樣在黑頭裏偎倚私語,便不再提點燈的事。想了一下說:「照你這話看,我如果跟你二叔提,不會碰釘子。不過,我可也不能空口說白活啊!」
「這句成語用不上。」玉英答說,「我不是綠珠,你也不是石崇。就算你是石崇,我是綠珠,可也不見得一定能把我弄到金谷園。人各有志,不可相強。」
「是的。」提起「西泠十子」,洪昇黯然不歡,將酒杯也放下了。
「怕什麼?」
洪昇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一句話。她大包大攬地兜過去了,會有什麼辦法?心裏疑惑,口中卻問不出來。
錢開宗是順治十四年丁酉科鄉試,江南的副主考。丁酉科場案先起於北闈;然後江南、河南、山東、山西四闈,都有言官參劾,河南主考黃鈊、副主考丁飛濤皆充軍尚陽堡。
另外一幅才是信,大意是說:去年重陽同遊黑龍潭,歸來曾作七律一首,當時不知因何緣故,竟未寫寄,最近檢點舊稿,特行補寄。又說:記得壬戌年請假回籍時,重陽在他家聚會,洪昇曾有一首詩:「燕臺七度醉重陽,話別今宵共舉觴。匹馬須愁分手處,蘆溝殘月瓦橋霜。」於今又將七年,「緬懷前塵,思念殊深,何日得暇,補醉東籬。」下面署名是「昊廬」。
兩人對坐著喝紅棗蓮子江米粥。洪昇一面將巧果嚼得「格崩、格崩」地響,一面談這天在李家吃蟹的情形。講到一半,忽然停住,臉上倒像是突然發覺失落了什麼的神氣。
他定定神才想起,堂門中的屏門未關,便即起床,摸索著桌椅出去關門。手剛伸到門邊,發覺摸著另一隻手,不由得一驚。
「即令你二叔不要,可是在我不能沒有準備。你總知道『量珠以聘』這句成語吧?」
這長長的一段話,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湖中的石子一樣,激起一圈接一圈的漣漪。洪昇將她的腦袋轉了過來,雙手捧著她的臉說:「我竟不知道你是這樣子看待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於是,他不知不覺地拉開堂屋的屏門,目送玉英的背影,繞過迴廊,進入西屋。直到她房間中的燈火熄滅,方始嘆了口無聲的氣,回到臥室,連長袍都懶得脫,便一橫身倒在床上。
「你快請吧!」徐靈昭是早就吃完了,起身說道,「請你先替我致意,事非得已。其實我亦是想先聞為快。」
「日子舒服不舒服,不在錢上頭。」玉英又激動了,「別人能過,我也能過。如今我話都說到頭了,你還是推三阻四,你要嫌我,你就老實說,用不著這樣子的。」說著,只聽見她的鼻子息率作聲,看來是要哭了。
王澤弘指出,只有充軍到「極邊」,才會發往山海關外。山海關有一道嶺,名稱不同,出關謂之「悽惶嶺」;入關謂之「歡喜嶺」,由此可見出關而能生還,是件不容易的事。烏喇即是吉林,已在松花江邊,道路艱難、天氣酷寒。充軍到此的人,往往死在路上。流刑既非死罪,即不宜發往「死地」。而況即令是充軍到極邊,也已改發尚陽堡,而非烏喇了。
「你這話也有理——」
「別怕!有我。」
「是的。他的理由是——」
「那麼,他怎麼會知道你的意思呢?」
「玉英,」洪昇說道,「這回我的本子能順順利利地弄完了,有人說,是徐老爺幫著我。誰記得你該記一大功?」
徐靈昭所說的「王侍郎」,是吏部侍郎王澤弘,字涓來,自號昊廬。他是湖北黃岡人,順治十二年的翰林。在當順天學政時,一次視察國子監,得見洪昇所作的詩,大為賞識,從此結成忘年交。但洪昇稱之為「昊廬先生」,始終執後輩之禮。
「洪老爺,」玉英把著舀粥的瓢說,「你再添一點兒?」
玉英直覺地安慰他:「你現在想到就好了。」
信是兩幅花箋,其中一幅寫著一首詩:「燕臺佳節感深秋,良友相將勝地遊。斷續河山三輔接,參差煙火九門稠。盡登高阜爭前路,獨對寒雲憶舊丘。同在客中須爛醉,人生聚散總浮漚。」下面注著:「九日同昉思。」
「不!」
這「應該」二字,使得玉英心頭一震,抬眼看了看他,立即又把頭低了下去。
「奏銷案」將蘇州的讀書人嚇破了膽,從此身弱心亦弱。在朝為官,唯命是從。話雖如此,遇見明辨是非,主張正義的人,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徐靈昭便是在這種心態之下,欽佩王澤弘的。
「不錯,不錯,」洪昇慚愧地說,「我問的,簡直是廢話。」
「在替你令親料理後事?」洪昇問說,「都辦妥當了?」
「順治十二年乙未科。」
「好、好!你擱在那裏。」徐靈昭說,「一夜沒有睡,有點兒支持不住了。玉英,我想喝點酒,好好兒睡一覺,可也別讓我多睡,到申正時分叫醒我。」
吳兆騫夫婦「白首同歸」,成為一時佳話,以此作為詩題者,不知凡幾。因博學鴻詞取中而成為翰林的尤侗,也作了兩首七律,第一首是「二十三年夢見稀,管寧無恙復來歸。餘生尚喜形容在,故國翻疑城郭非。燕市和歌宜縱酒,山陽聞笛定沾衣。西風紫塞重回首,不斷龍沙哀雁飛。」第二首是:「天上金雞初解嚴,流人萬里望江南。妻孥並載如馳傳,親友相逢為脫驂。野史雅諶收寄象,秋笳還足譜伊甘。采蓴剩有扁舟在,唱入垂虹百尺潭。」吳兆騫的詩集名《秋笳集》。
「那情形不同。內人是我表妹,從小大人作主,定下的糟糠之妻。那鄧氏,娶她的時候,正好我境況不錯,她過過幾天舒服的日子。」
但五闈弊案,江南獨慘。此案起於給事中陰應節參奏:「江南主考方猶等弊竇多端、物議沸騰,其彰著者,如取中之方章鉞,係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玄成、亨咸、膏茂之弟,與方猶聯宗有素,乘機滋弊,冒濫賢書。請皇上立賜提究嚴訊。」得旨:「方猶、錢開宗暨同考官俱著革職,並中式舉人方章鉞,由刑部速拿來京嚴訊。方拱乾著明白回奏。」方拱乾覆奏,方猶與他同姓不同宗,所以他的兒子方章鉞不須回避,仍可應試。
「西泠十子,非師即友,而境遇無不坎坷。」洪昇拭一拭眼說,「即為你剛才提到飛濤先生,我想起丁酉科場案,飛濤先生舉家充軍寧古塔,河干送別,哭聲震天,如在耳邊。至於先表叔的下場,就更慘了。」
這是《長生殿》最後一齣,月宮舞罷,楊貴妃所唱的「永團圓」的開頭數句。洪昇既得意、又感動,一把摟緊了她,久久無言。
這下,洪昇才發覺自己「辟穀」的那句話,說得過分了,立即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收回那句話,我不是那種意思。」
「好!你去吧。」
「洪老爺,你別說了。」玉英搶著說道,「凡是自己願意做的,都是樂事。我倒還覺得洪老爺讓我能在這件事插上手,我應該感激。」
「喔,」洪昇定一定神,想起有件事恰好告訴徐靈昭,「今兒在李家清唱。」他把昨日在李天馥家決定的事,撮要告訴了他,接著又說:「你睡一覺起來,咱們一塊兒去。」
「是我打開的。」洪昇說道,「得弄個火來才行!」
「有一回,我二嬸問我,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底打什麼主意呢?她說,二叔打算替我找個靠得住的買賣人,一夫一妻,平平安安、和和樂樂過日子。我說,平平安安也許行,和和樂樂可不見得。倘或是個什麼都不懂,經年到頭只會撥算盤珠的人,一天說不上三句話,那種日子我可過不下去。接下來我又說,只要是對勁的人,哪怕給人做二房呢!我倒不在乎名分。這話,我二嬸當然告訴二叔了。」
看她穿的是一件緊身薄羅小夾襖,而且還是短袖,猜想她是為風雨驚醒,從熱被窩中起身,來不及添衣服便來為他關門。已過重陽的天氣,棉衣都已上身了,她何能不冷?這樣想著,不由得從衣架上摘下一件呢馬褂,為她披在身上,同時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渾圓的手臂。
三月初七覆試,地點是在西苑瀛臺。皇帝親自命題,八股文、試帖詩以外,加考一篇賦,題目就叫《瀛臺賦》。
吳兆騫字漢槎,蘇州府所屬的吳江縣人,與兩兄俱為名士。吳兆騫尤為傑出,與松江彭師度、宜興陳其年為吳梅村譽之為「江左三鳳凰」。
「是的。」洪昇答說,「除了湘北先生以外,我在前輩之中的知己就數他了。」
一面說,一面不斷往洪昇身旁擠。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從她身後往回一圈。薌澤微聞,軟玉在抱,他的呼吸便很急促了。
不過,他心裏卻很清楚。再有進一步的行為,事情就會弄得很棘手,所以還是鬆開了手說:「得想法子仍舊把燈點起來。」
「感激?」
「只要你要就好辦了。你不用管,交給我好了。」
這句話很有效,玉英用手絹拭一拭眼淚說:「現在一句話,你要不要我?」
「尤西堂作這兩首詩的時候,」洪昇譏嘲著說,「不知可曾想到他作《鈞天樂》這回事?」
「這是我心裏的事,他不知道。」
玉英沒有作聲,起身而去。好一會端了托盤進來,上面是一具有蓋的青花小瓷缸、兩隻飯碗,另外有一碟芝麻巧果。她打開缸蓋,撲鼻一股棗子香,倒勾起了洪昇的食欲。
二十三年以後,吳兆騫竟得生還。這要歸功於他的總角之交顧貞觀。此人籍隸江蘇無錫,康熙十一年中了舉人,入仕為內閣中書。他的詞與陳其年、朱竹垞齊名,因而與納蘭性德結為好友。
「我真的不冷。」她說,「你摸一摸我的臉就知道了。」
「漆黑的怎麼走?」
「我摸得回去。你的馬褂我穿了去,明天送回來。」
原來「西泠十子」與洪昇的淵源極深。為首的張麗京,他的姪子陳繁弨是洪昇啟蒙的業師;位居其次的毛稚黃,更是洪昇的恩師。西泠十子的人品,無不高潔,大半是不仕清朝的遺民。毛稚黃更是一生足跡不出里門,不過,他並不以為洪昇應該跟他一樣,因為洪昇生於順治二年,並非遺民。曾經作了一首《水調歌頭》,題目就叫《與洪昇》,盡是規箴之語:「君子慎微細,虛薄是浮名。子家素號學海,書籍擁專城。不在風雲月露,耽擱花箋彩筆,且問十三經。屋漏本幽暗,篤敬乃生明。」後半闋語意更為明顯:「百年事,千古業,幾宵燈。莫愁風迅雨疾,雞唱是前程。心欲小之又小,氣欲斂之又斂,到時薄青冥。勿謂常談耳,斯語可箴銘。」
不久,此案如滾雪球一般,越鬧越大。原因是有兩部金陵新刻的戲曲,傳入禁中。一部叫《萬金記》,「方」字去一點為簡寫的「萬」字,「錢」字去偏旁為「金」,隱兩主考的姓。一部是大名士尤侗所著的《鈞天樂》,描寫主考「何圖」的荒庸貪污,刻畫入微;三鼎甲的姓名叫作:「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亦是窮形極相。順治皇帝認為是隱射南闈,處置便益發嚴厲了。
「這位昊廬先生,應該是老前輩了。他是哪一科的?」
「是門窗的聲音,把我吵醒了。」玉英帶點困惑的聲音說,「我記得走的時候,是把屏門關上了的。」
充軍分五等,第四等為「極邊」,發往柳條邊沿各地,皆是極邊。三藩之亂既平,吳三桂屬下原應充軍烏喇,皇帝特命改發瀋陽以西,開原附近,也為柳條邊內的尚陽堡。充軍尚且如此,而流刑仍發往烏喇,豈得謂之公平?
洪昇一驚,心中自語:何出此言?正想發問時,玉英又幽幽地說下去了。
「燈盡油乾才熄了的。我記不得油壺擱在哪裏了。」
「夠了!」
一句未終,玉英闖了進來說:「洪老爺,李大人家派車來接你了。」
玉英斂手,靜靜地笑著。洪昇把粥喝完了,順手拿起水煙袋,玉英趕緊去取了根紙煤,在燭火上點燃,遞到他手裏。
「洪老爺,你別這麼說。徐老爺幫著你不錯,我可算不了什麼。」
「我怎麼開得出口?這件事,要跟他談,也不是我。」
玉英低著頭不作聲,好一會才輕輕說了句:「莫非你就從沒有替我打算過?」
「唉!」洪昇失悔之意,絲毫不減,「我應該想到的。」
「何以不能去?」
「昊廬先生立朝務持大體,是個很可敬重的人。」洪昇說道,「有一回有言官建議,流刑應該先充軍到烏喇。皇上御門聽政,問九卿作何議論?舉朝皆以為是,只有他堅持不可,皇上竟嘉納了。」
聲音還沒有聽清楚,一道閃電照亮了玉英。一瞥之下,看清楚她只穿了一件小夾襖,辮子也解散了,一頭紛披的長髮垂在兩肩。
「糟糕!」徐靈昭悵惘地說,「我怕不能去,怎麼辦?」
接著,徐靈昭談他親戚身後的家務糾紛。談未多久,洪昇家的老僕送來一封信,他拆開一看,說一聲:「知道了。」接著略略問了家中的情形。等老僕退下,他將信遞了給徐靈昭看。
有一回納蘭看到他的兩首《金縷曲》,題目叫作《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第二首的下半闋是:「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問起來才知道他們的交情,慨然相許,在十年之內,一定設法為吳兆騫贖罪。顧貞觀說:「人壽幾何,豈能再等十年?」納蘭便即開始籌畫,請皇帝特赦吳兆騫。
「我是懶得脫,先想和衣躺一躺,不想就睡著了。」洪昇又問,「你冷不冷?」
「昉思,」徐靈昭愕然問說,「何事傷心?」
「還好。」玉英一面關窗,一面回答,然後走到床前去為洪昇疊被。
「玉英,」洪昇問道,「你喜歡不喜歡螃蟹?」
這是因為洪昇十五歲就能做得很好的詩,並且性喜詞曲。而毛稚黃雖精通音韻,卻不好此道。這首詞是勸誡洪昇放棄「風雲月露」的詞章,專攻經書,將來可以博取功名。洪昇自顧身世,年過四十,依舊落拓依舊青衫,有負恩師期望,不覺泫然欲涕。
「今天我得回家去一趟。」
「其實,我二叔那裏,根本不必擔心。只要你跟他談,一定行。因為他最敬重名士,而且,他多少也知道我的意思。」
「我怕我以後的日子,不知道怎麼過?」
但吳兆騫恃才傲物,人緣很壞。因此,當江南總督郎廷佐奉旨訪查闈中弊端時,列報通關節者八人,即有吳兆騫在內,其實是為人誣告。瀛臺覆試時,每人身旁有手持銅棍或鋼刀的滿兵二人監視。吳兆騫嚇得魂不附體,筆下一字不出,以曳白之故,坐實了他鄉試通關節。到這年十一月江南闈弊案定讞,主考方猶、錢開宗處斬;十八房考盡皆處絞;吳兆騫則家產籍沒,與妻子俱充軍寧古塔。吳梅村作了一首《悲歌贈吳學子》相送。
「我親戚家的家務,還得去調停呢!」
「他是不得不然。」徐靈昭說,「倘非如此,豈不是心有內疚,等於承認《萬金記》害了吳兆騫?」
「是了。」玉英又說,「今兒吃炸醬麵,我另外替徐老爺做兩個酒菜。」
她看了他一眼,仍舊保持沉默。洪昇也不開口,心裏卻思潮起伏,不知道該怎麼打算?頻年落拓,隔個一年半載,便須作客江淮、託缽豪門。這樣的境況,能享齊人之福,已覺負荷不勝,如果再納玉英,便太過分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見了你就投緣,老覺得要替你幹點兒什麼,心裏才舒坦。你出門了,我一個人就在那裏琢磨,你在幹些什麼,跟人家在一起,是不是很高興?酒喝得舒服不舒服?然後我就想,如果酒喝多了怎麼辦?或者沒有吃飽,該找補點兒什麼?這一下,我又有事做了,從來不覺得日子過得慢。可是,如今大功快告成了,你回家,我也回家。那時候,我就不知道我的日子該怎麼過了。」
這話照實而言,便等於拒絕,實在於心不忍,於情難捨,那就只好先把話岔了開去。
「好、好!」洪昇將剩下的小半碗麵,三口兩口扒光了,放了筷子說道,「這一聊,聊得都忘了辰光了。」
「別這樣、別這樣!咱們慢慢商量。」洪昇極力撫慰,「這是你的終身大事,我是為了尊重你,才不能不慎重。以你這麼聰明的人,這一點,總也該明白。」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塊手絹,遞了給她。
「我有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說出來,你可別笑我。」玉英自語似地說,「咱們倆,會不會又是孔昇真人、楊太真淪謫人間呢?」
徐老爺,」玉英打了臉水來,「先擦把臉。」
「洪老爺,」玉英問說,「你是怎麼啦?」
「你沒有跟他談過?」
「不喜歡螃蟹的人,大概都是不懂吃的人。不過,不是有句話嘛:『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年我沒有吃蟹的口福。」玉英又說,「我聽我二叔跟我說過,一個蟹打江南到京裏,好不容易噢!哪裏是平平常常的人能到口的?」
「那麼是什麼意思呢?」
送洪昇出了門,玉英進來收拾餐桌。徐靈昭關照,睡一個多時辰以後,讓玉英叫醒他。又說,他的親戚是在後半夜大殮,太晚了不便,今夜仍舊是住在喪事人家。
「你要我怎麼說呢?」玉英有些激動了,「我總不能說,跟了你挨餓也甘心。我不能那麼賤吧!」
王澤弘的理由是:「流者終身不返」,並非死罪。流分三等:兩千里、兩千五百里、三千里,刑部訂有一份「三流道里表」,自原籍或流寓之地開始計算,流兩千里,即編發至兩千里以外,因此自邊陲流至內地,諸如貴州、陝西等貧瘠省份,流至東南膏腴之地,是常有的事。
「徐老爺喝酒吧!」玉英為他斟滿了一杯紹興花雕酒,也替洪昇斟了一杯,然後說道:「我去下麵。」翩然而去。
「我可不是天鵝,你也不是癩蛤蟆。他並不知道我想做洪家的人。」
「知道你想跟我過日子?」洪昇將跟王狗子交往的情形,作了一番回憶,極有自信地說,「我可從來沒有什麼想吃天鵝肉的表示,他怎麼知道的呢?」
「誰?」
他依她的話去摸臉,頰上發燙,便即笑道:「那是你害臊的緣故。」
「我來。」她摸索著找到了紙煤與打火石,將紙煤交到洪昇手裏,黑頭裏打出火星,點著了紙煤,然後進入洪昇的臥室,點起油燈,驚訝地問:「袍子都不脫,就睡下了?」
「嗐!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你吶?」洪昇懊喪地說,「我應該替你帶兩個蟹回來。」
其時徐乾學在納蘭之父明珠門下,得知此事,發起為吳兆騫捐金贖罪。一時京中名流,無不踴躍輸將。吳兆騫得於康熙二十年生還故里,去時一家三口,歸來還多了兩個人,是他的兒媳及孫子。
「等我慢慢籌畫。」他想了一下說,「你二叔怎麼說?」
洪昇目送她的背影,想起宵來光景,頗有迷離惝悅,不辨真幻之感。徐靈昭便問:「昉思,你在想什麼?」
「那他總有個駁不倒的理由吧?」
「乙未科?跟我的一個舍親汪堯峰同榜。」徐靈昭又說,「你們『西泠十子』的丁飛濤,好像也是這一榜。」
「我知道。」洪昇進屋擦了一把臉,回身看時,玉英已持著馬褂在等了。
但自萬曆、天啟以來,「東林」正氣受挫。入清以後,順治末年朱國治當江蘇巡撫,以「哭廟案」殺金聖嘆等十八人,從之以所謂「奏銷案」。起因於順治十六年的「江上之役」,表現了江南士林反清復明之心,一直存在。朝廷為了鎮壓,用朱國治為鷹犬,繼「哭廟案」小試牛刀以後,復上一奏,說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抗欠錢糧者太多,並造具一部名冊,紳士欠糧者一萬三千五百餘人、衙役二百四十人,交部察議,奏准欠糧者如為現任官,降二級調用;舉人、生員,革去功名;衙役照贓治罪。朱國治奉到上諭後,雷厲風行,以致江南士紳,大受荼毒。如吳梅村那樣,半夜一聽有人叫門,嚇得魂不附體,由後門走避的情形,不知多少。順治十六年一甲第三名的崑山人葉方藹,欠錢糧一釐,合制錢一文,竟亦被革去功名,致有「探花不值一文錢」之謠。
她自居為「平平常常的人」,洪昇覺得附和她的話,有違本心。但如駁她的話,又顯得過分重視這件小事,因而只有保持沉默。
「你怎麼起來了?」
「我也沒有害臊,我是害怕。」
「你問我,我去問誰?也許就是那個情字吧?」玉英略停一下,低低唱道:「『神仙本是多情種,蓬山遠,有情通。情根歷劫無生死,看到底終相共』。」
「那麼,你太太呢?還有那位鄧姨娘呢?你又何忍讓她們跟著你過苦日子?」
「什麼時候回來?」在為他穿著馬褂,她低低問說。
回到下處,三更天已過,玉英卻仍在等門,洪昇不免歉然。
「不麻煩、不麻煩!材料是現成的。」
八天以後放榜,應試的舉人共一百二十一名,處置分四等,皇帝認為考得最好的只有一個人,准同會試中式,一體參加殿試;第二等七十四人,仍為舉人,不過會試要等到下一科了;第三等二十四人,准作舉人,但須暫停會試兩科,本科壬戌已過,下一科乙丑,再下一科戊辰以後,復過三年到辛未科,始准會試,那已是九年以後的事了。
「此公何人?」徐靈昭問,「是王侍郎嗎?」
「你還說不冷!」
這真是異想天開了!洪昇完全不能接受,因而反倒格外現實。「唉!」他嘆口氣說,「能像神仙那樣辟穀就好了。」
他想答一句:要我怎麼替你打算?話到口邊,驀然自責,這話簡直愚蠢到家了!於是,他拉著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平靜地說:「現在來打算,也還不晚。」
「麻煩不麻煩?麻煩就算了,切包羊頭肉,買點半空兒,我也能下酒。」
「已經打發人來通知了,今晚上在喪家守靈辦後事,不回來了。」玉英問說,「我燉著一鍋蓮子粥,餓了吧?」
其時已是順治十五年二月,各省新科舉人齊集京師,預備會試,但南北兩闈的舉人,由皇帝親自覆試。北闈覆試已畢,南闈尚未覆試,而會試之期已到,禮部建議:「直省士子雲集,闈務不便久稽,其江南新科舉人,應停止會試。」奉旨照准。
玉英有些害臊,不肯明說。哪知天從人願,就此時聽得燈光「卜」地一爆,頓時只剩下星星之火,不旋踵間,連星星之火也消失了。雨急天暗,伸手不見五指,玉英不再覺得臉上發燒,便能從容訴說了。
「哪裏!一團糟。」徐靈昭嘆口氣,「不光是料理後事,還要調停家務。」
「你早早安歇吧!」
閃電過後,必是霹靂,驀然巨響,嚇得玉英撲倒在洪昇懷中。
第四等十四人,文理不通,革去舉人。而另有八人,包括方章鉞在內,遭遇極慘。其中最冤枉的是吳兆騫。
突然之間,他從夢中驚醒,只聽風狂雨驟,門窗「砰砰澎澎」地碰撞作響,聲勢駭人。桌上的油燈,記得是進屋時便點亮了的,此時一片漆黑,大概是早就為大風吹熄了。
聽完這段掌故,徐靈昭對王澤弘油然而起敬仰之心。蘇州的讀書人,向來文弱,但早年弱於身而不弱於心,前明中葉,蘇州就出過兩個建立大功勳的人物。一個是徐有貞,「奪門之變」,英宗得以復位,就是他一手所策劃;另一個是同時期平廣西猺亂的韓雍,儼然「五月渡瀘、深入不毛」的諸葛亮。
洪昇想留住她,卻不知怎麼措詞。就這一遲疑間,玉英的身影已經消失。洪昇頓覺周遭寂寞清冷的空氣,壓迫得他手足無措。
「是我。」
玉英先不作聲,然後問道:「你的意思是,我二叔會跟你要聘禮?」
「對了,感激。」玉英停了一下又說,「人生在世,很難得做一件能讓人想一輩子的事。如今我有機會做了,怎麼不要感激?」
「大概二更天吧。」
「喔,令表叔是哪位?」
一聽這話,洪昇不由得肅然起敬,但也不免困惑。「玉英,」他問,「我真不明白,我到底有什麼長處,能承你如此厚愛?」
「累你久等!」他問,「徐老爺呢?回來了沒有?」
「我的意思是,」洪昇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說,「我在想,我雖不能讓你珠圍翠繞、錦裝玉裹,可也何忍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
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身,正在盥洗時,徐靈昭回來了,一雙眼布滿紅絲,顯得非常憔悴。
「要!」這一個字如箭在弦,手一松就飛出去了。
其時風聲漸低,雨勢漸小,而寒氣卻更重。「你睡吧!」她說,「我也要走了。」
「就是江南闈的那位副主考。」
洪昇想留她,卻又有些躊躇。就這一遲疑間,玉英已經往外走去,竟似黑暗裏也能視物似的,走得很快,而且也沒有碰上什麼桌椅。
洪昇不語,「呼嚕嚕,呼嚕嚕」地抽著水煙。玉英也沒有再說什麼,靜悄悄地將食桌收拾乾淨,掩上堂屋的屏風。
這句話刺傷了玉英,慢慢地推開了他,站起身來。洪昇發覺有異,趕緊又一伸手拉住了她問:「你怎麼啦?」
等徐靈昭回自己臥室洗完臉出來,玉英已做好了兩個菜:一個炒肉絲拉皮、一個溜黃菜;另外是一大碗炸醬,連同豆芽菜、胡蘿蔔絲等等好些「麵碼兒」,都已擺在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