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十九

十九

「是李大少爺說的?」
到得第二天,李孚青一大早就到了洪家,擔任支賓。自辰牌時分起,裙屐翩翩,嘉賓漸集。客人都送了禮,而且事先已獲得默契,都送現銀,自二兩至八兩不等,一共收了二百多兩銀子的賀禮。
「最後兩句何解?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智朴閉起眼睛問,「『金鎞』是個什麼典?」
「好,我來跟他商量。」李孚青又問,「地點呢?」
「那好辦,由我跟秋谷來發起。你就挑日子好了。」
趙執信當然是第一名。洪昇隸屬國子監,與翰林院無關,但徐乾學卻想救他一救。因為洪昇在這年初秋,曾經有一首詩送徐乾學,詩是七律:「二十餘年朝宇上,九州誰不仰龍門。三千賓客皆推食,八百孤寒盡感恩。落落松筠霜後勁,陰陰桃李雨中繁。不才悔未依元禮,塵土青衫濕淚痕。」這首詩中,恭維徐乾學慷慨如孟嘗,提攜寒士如唐朝的李德裕,復又將他比作後漢的名臣李膺,言外之意是倘或早依「元禮」,如今已是身登龍門了。
「於我有益,不錯。於洪老爺,沒有什麼大好處。」王狗子沉吟了一會說,「我倒有個主意,你老看行不行?洪老爺不妨做一回生日,一切都是我的。來聽戲,自然要出賀禮,禮歸洪老爺收。這樣子辦,還有個好處,就是不會得罪人。照原先的辦法,請了這個不請那個,總有人心裏會不舒服。」
「聽說黃六鴻的摺子,發交吏部了。」
於是復起挑燈,重讀那半首詩,決意續成,是立志也是明志,沉吟了一會,在「學殖漸以隳,神智昏如酲」之下接寫:「世俗憎兀傲,逐為禍所嬰。吾師契真智,心源湛虛明。卓錫猛虎避,咒水神龍行。冀垂慈悲念,鑒茲歸依誠。眼膜藉金鎞,迴光豁我盲。」
由於一心想到洪昇,便忘了答話,徐嘉炎以為他要好處,便即說道:「王掌班,只要你不說,我送你五十兩銀子。」
「譬如,你說了實話,自己能夠豁免,倒還划算。否則,就不划算了。」
「什麼事?」洪昇問道,「闖什麼禍?你慢慢兒談。」
愛妻良朋,已替他做了主張,洪昇也就無話可說。李孚青與趙執信對這件事很熱心,由趙執信命筆,擬了一篇四六小啟,發起為洪昇稱觴。寄發這篇小啟的對象,仍是原擬名單中的那四十二個人。
「那是我的事。一切不用洪老爺費心。」
「好,你行期一定,早點告訴我。」
洪昇重新體驗當時的感覺,面對那種震駭耳目的奇景,不由得會興起滄海一粟、何其渺小之想,從而也就忘記了自身與塵世,覺得只要一念之間,便能超脫,進入極樂世界。人所畏懼的是死;而當捨身投崖的剎那,心中無所怖悸,只充滿了興奮喜樂,自然勇往直前了。
中午歇鑼開麵席,有個上年戊辰科的探花查嗣韓問道:「我聽說《長生殿》要唱兩天,是不是明天還有?」
「原劾是有玷官常,當然發交吏部。」李天馥說,「為大行皇后服喪,期限已過。聽說黃六鴻的摺子,是以太皇太后為主。」
寫完了兩遍,只覺胸次瀟落,恬然自適。這一夜魂夢俱安。
王狗子不作聲,心裏只是在想,果然如此,自己的一番好意變成害了洪昇,於心何安?
王狗子一愣。「這不對吧!」他說,「在二十七天以外,不算犯禁。徐老爺,你的消息哪裏來的?」
「我看秋涼以後為宜。」李孚青接口說道,「那時候昉思有省親之行,這一敘兼為昉思餞行話別。」
「此外呢?」
洪昇便即說道:「考功司找我,當然是問我,那天到場的有哪些人。不說不行,說少了也不行。既然查荊州有此奧援,我想把他的名字提出來也不要緊。」
「喔,我不說。」
洪昇作書相覆,決定踐約,在心理上仿佛找到了一處避囂的桃源,在冷灶無煙、妻兒無語的愁城中,只有一想到盤山,不管是杏花松風、清泉白石、塔影梵聲,便會悠然神往,將眼前的一切愁苦,置諸腦後。
能否成行的關鍵,在於旅費,李天馥心裏明白。「慢慢想法子。」他說,「等我銷了假,替你找兩筆『生意』。」
「喏!」李澄中用拇指與食指比成個圓圈,「『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考功司的書辦,原是山東小同鄉,特別關照,我花了二十兩銀子,過一堂,只說那天生病在家,弄一張藥方搪塞一下,就把我的名字剔除了。」
「是他嗎?」洪昇不免詫異,「那麼,他指使黃六鴻,總有個作用在吧?」
「唉!」他脫口念了兩句,「苦為塵情累,蹉跎踰半生。」想了一下,接著唸道,「譬如蛛作網,吐絲自纏縈。家食不自給,誤入長安城。俯仰從時趨,面熱中憤盈。學殖漸以隳,神智昏如酲。」
「老曹很慷慨的。有我的信,他一定會替你出刻資。」李天馥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你先找他,不失為一條路子,他也很好此道,自己養著一個班子。說不定請你為他寫一部傳奇,那筆潤金不會少。」
這一案終於有了結果:趙執信革職;洪昇逐出國子監,成了白丁;查嗣韓由於徐乾學的斡旋,並無任何處分,但也不能再在翰林院了,是告病回籍——他這樣做,另具深意;打算另外化名,重新在科場中討個出身。
這是說黃儀之上奏參劾,是受人的指使,此說是可信的。因為黃儀為人,非常熱中,如果上此奏於他的前程有益,他是不怕得罪人的。
「在河南懷慶府、濟源縣北。」他說,「韓文公送李愿歸盤谷詩:『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太行山與盤山無涉。」
「好!」徐嘉炎站了起來,「五十兩銀子,決不食言,我一回去就叫人送來。」說完起身便走。
於是順著心境,平鋪直抒地寫了下來:「久思訪名僧,人事苦羈勒。東風漸喧和,高興遏不得。」以下是寫入山之初:「騎驢穿柳堤,新雨沙似拭。依微白雲中,忽見青山色。人望猶迢遙,倏然豁胸臆。」
「你幫了王狗子一個大忙,他說他要好好兒謝一謝你。託我探探你的口氣,如果送錢你受不受?」
「這個主意不錯。不過,」洪昇躊躇著,「不能光請人聽戲,總還得坐席——」
「當然。」
「王掌班、王掌班!」徐嘉炎一進聚和班的門便大喊。
原來這首詩是迴文體,倒讀變成:「浮白大呼常罷讀,雨淋鈴是最心傷。遊仙少術無魂返,破國悲歌有恨長。」結句仿佛說洪昇寫《長生殿》,隱寓國破之悲,這就很不妥當了。自古文人相輕,又道是「不遭人妒是庸材」,他的《長生殿》譽滿長安,聲名極盛,如果有人相妒,摘取《長生殿》中的曲文,道是指斥朝廷,尤其是《罵賊》、《收京》、《彈詞》這幾齣中,將安祿山及他部下的番將,比擬為旗人,足以興起文字獄,因而外表鎮靜,內心頗不自安。
「非也,是這個。」李孚青示以小指——這是指三徐中最小的徐元文。
「好。就是八月十一。」
「那不是謝我,是害我。」洪昇搖著手說,「這件事過去了,不必再提。」
「一定是問你,那天在場的有哪些人。」
商量停當,由李孚青轉知王狗子。他滿口應承,而且亦頗高興,因為《長生殿》及聚和班,一經名士品題,身價大不相同。不過,他認為洪昇未得實惠,在他總覺得於心不安,問李孚青是否還有更好的辦法?
「封奏在沒有發下來以前,哪裏去抄摺底?」
「長安居,大不易」,大家都以為洪昇會收拾行裝,買舟南歸。他的知交王澤弘作了兩首五律寄給他,第二首的後四句是:「著書家難後,避地數窮時。莫厭少田薄,歸耕正未遲。」勸他早作歸計,但洪昇卻有「有家歸不得」之苦。
洪昇早知有此書,作者叫曹學佺,字能始,福州人,官至按察使,平生好遊,寫的遊記生動精妙。洪昇久聞其名,一旦得以寓目,自是快事。挑燈細讀,看完一篇《遊盤山舞劍臺記》,不由得大為驚異。
結果是七月初九立后,七月初十下午,皇后駕崩。上諭輟朝五日,臣民服喪二十七日。至八月初七滿服,《長生殿》的演出,仍可照常舉行。
此念一起,頓覺眼前一片光明,心裏有種無可言喻的充實恬適之感,自己對自己說:只要求老和尚慈悲,指引入門,便是安身立命之處。
「好、好!」智朴大聲說道,「要哭出來才好。」
「黃六鴻。」
於是,李孚青轉往洪家。一說此事,洪昇猶在躊躇,黃蘭次卻很贊成,原因很簡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遇到手頭拮据時,少不得向幾家熟識的親友,有所通融,因而欠下好些人情債,如今可以借此機會,請幾家親友的內眷來聽一場好戲,不失為補情的好辦法。
詩沒有做完,但思路已斷,心想且先寫下來再說。寫完又睡,頭一著枕,只聽萬樹松風,如大海潮音,由《楞嚴經》上的「發海潮音,遍告同會」,想到寧波定海之東,孤懸海外的普陀落伽山潮音洞,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洪昇,」考功司的司官責備他說,「你這樣子堅不吐實,我們公事上不好交代。」
「你要刻集子,似乎嫌早吧?」
「是。」
「你倒猜上一猜。」
「不錯。我親耳聽見的。這個消息,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王掌班,刑部一定會傳你到案,問你經過情形。那時候,我要拜託你一件事。」
因為有這樣一個遊伴,途中頗不寂寞,傍晚時分到了青溝禪院。不巧的是,智朴到千相寺去了,因為千相寺的一個知客僧,得了急病,而智朴讀通了醫書,精於岐黃,特遣急足將他接了去看病,須到第二天中午,方能回來。
「是。我是洪昇。」等驢伕把驢子勒住,他跳下來問道,「請教法名。」
正在談著,洪昇來了。他很坦然,一看王狗子滿臉惶恐不安的神色,反倒安慰他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想請老師替我寫封信。」洪昇道出他的心事,「我的集子編好很久了,看看他能不能助我一臂,把它刻了出來?」
等徐嘉炎坐定,奉茶敬煙,他都無心享用,只湊近王狗子輕聲說道:「有個都老爺參了一本,說國喪演劇,這是很重的罪名。」
這是個難題。李孚青原來的打算是,王狗子專請洪昇,其餘都是陪客,那就不妨在聚和班內演唱。但洪昇做生日,沒有借聚和班宴客之理。通常不是在家,就是借飯莊子,但兩者都有困難。
「你沒有得到消息?」
「是、是!」洪昇由衷欽服,「這首詩是常在口邊的,一時竟想不到,可見荒疏。」
站是站起來了,洪昇卻不肯歸座,仍然雙手合十,垂首祈求「慈悲」的姿態。智朴略一沉吟,只好借與德風對答的方式來「開示」了。
因此,他到了考功司,司官問他那天在場的有些什麼人?他一概以「記不得了」作答。如果指名道姓地問到某一個人,他便答以「好像沒有來」這類模棱兩可的話。
「熟啊。」
真個是「冀垂慈悲念,鑒茲歸依誠」,洪昇在與智朴相見,略道入山經過、別來境況時,突然雙膝下跪,雙手合十、垂首低眉地乞請:「大師慈悲!佛印廣大,容弟子獲一席之地,得除煩惱。」
由江寧啟蹕,回到京城,已是四月初了。隨扈的李天馥,由於旅途辛勞,一回京就病倒了。洪昇每天都去探病,極其殷勤。師弟的感情,又加深了幾分。
李元陽是這樣寫的:「空洞如夏屋,中坐一陀頭人,問之不答,旁無炊跡,以乾餱貽之,揮手不受,然後知其為辟穀隱淪也。」
但是,「他背後的人是誰呢?」洪昇問說。
「你看呢?」
「還是有餘不盡的好。」李孚青又說,「其實也沒有刪多少,兩天是指白天而言,今天大概要唱到三更天,那就等於一天半了。」
「什麼消息?」王狗子拉住他的手說,「你請坐下來,靜一靜心,慢慢兒說。」
「大師何出此言?」
就在他沉吟未答之際,家人來報,有人投書,信是李孚青寫來的,只得一行字:「乞即顧我一談」,在「即」字旁邊,還畫了兩個圈。
潮音洞在海邊,一片金沙之中,矗起方廣畝許的孤岩,高約二十餘丈,中空而四周都有洞門,洞頂一穴,名為「天窗」。每當海濤遇風,如萬馬奔騰,狂奔入洞,聲勢已足驚人。最奇的是,後浪催迫前浪,前浪去路不暢,壓束上騰,從天窗中衝出一道水柱,又盡而散,飛珠噴雪,飄落四周,蔚為奇觀。
「那麼,令友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也是因為到過河南的盤谷,所以記得比較清楚。盤谷之勝,在它西面的天井谷,一片山谷之中,大小數坎,其深如井,最妙的水自上溢,至於水味甘冽,不可方物。韓文公的詩確非虛語。」
「未窺全璧,終是憾事。」
最後這句話,說到了李孚青心坎裏。他本就覺得趙執信那種排斥的做法,有欠妥當。如今表面定下想聽《長生殿》就得送禮的限制,其實還是可以有所選擇的。因為紅白喜事發請帖,是件需要慎重的事,不發請帖給某一個人,說起來是「不敢驚動」,並不會得罪人。
看李天馥已有倦意,洪昇便退了出來。恰好李孚青從衙門裏回來,一把拉住他有話說。
洪昇孤身賃一頭驢子,不攜僮僕,以驢伕作伴,第一天宿通州,第二天過三河,抵達盤山腳下,已是夕陽銜山。有個茅舍小店,可以投宿,燈下獨酌,詩興大發,取出筆硯,信口吟了兩句:「積歲墮塵網,靈襟坐迷惑。」開頭兩句自然而然地將體裁定了位,應該是一首仄韻的五古:「惑」字入聲,他記得是在「職」韻,取出巾箱本的詩韻來一查,果然不錯。
李澄中自不便再留。等他一走,洪昇隨即趕到李家,一直到李孚青的書房裏見面。
「我何樂不為?」洪昇笑著回答說,「至於請客的名單,麻煩兩位擬定。」
「李丹壑說的。」
來了個出主意的人,便是李孚青的同年趙執信。得知此事,很起勁地說:「我有個絕妙的主意,可以為昉思廣結善緣——」
「是秋谷闖的禍。」李孚青答說,「都察院的朋友告訴我,黃六鴻上了個摺子,說國恤演劇,大不敬,內列多人,第一個就是趙秋谷。」
「恰如弟子所期。」
這件事太奇怪了。洪昇兒時聽人說過,有些在深山中修道的人,走火入魔,形如僵屍。明末大亂,流寇四起,有的看到這些「僵人」,信手一刀,便有一股白氣,從頭斷之處冒起,這便是所謂「兵解」。
「我叫德風,道德的德,風尚的風。」德風說道,「智大師特為派我來接洪先生。」
「日子呢?」
「腰腳仍舊很健,這回要陪洪先生遍游全山。」德風舉手肅客。到得禪堂,剛剛站定,香火道人已來擺設杯盤,準備吃齋了。
這篇記的作者叫李元陽,自言在明朝嘉靖甲申十月間,跟一個朋友來游盤山。其時山上已經下雪,由西麓上山,策騎約行三十里,看到一塊上豐下銳的巨石,石下地潔如掃,猜想必有人常常在收拾。抬頭一看,果然發現一個石洞,洞口狹窄,須俯身而入,果然,裏面有人。
查荊州便是查嗣韓。明珠次子揆敘,原由「白首同歸」的吳兆騫授業。吳兆騫病歿後,查嗣韓得他的表兄朱彝尊推薦,做了明珠家的西席。而且查嗣韓性不諧俗,名號必叫「文愎公」,自然為徐氏兄弟所不容。
「我大概可以倖免。」
「那麼,東海昆仲心目中的異己,是哪些人呢?」洪昇又說,「我想你總不在其列吧?」
論到角色,林銀官的唐明皇、趙雲官的楊玉環,眾口交譽,稱之為珠聯璧合。此外桂官的織女,也大博好評,使得李孚青非常得意。
洪昇默然,心裏在想,自己跟李澄中不是很熟的朋友,他突然來訪,談起行賄免罪的經過,必有用意。是不是受了他那個當考功司書辦的「山東小同鄉」之託,暗示應該也像他一樣,花錢消災?
「等我去打聽打聽。」
「多謝,多謝!智大師腰腳如何?」
於是仍由德風陪伴,談到三更天,德風因為有早課,必須休息了。但洪昇卻無睡意,看長几上有一部《名勝志》,正好取來消遣。
洪昇思量了一會說:「莫非是東海?」
洪昇剛一唸,趙執信便提出異議。「我看算了吧!」他說,「此公俗不可耐。」
所謂「生意」,無非賣文,這要看機會,無法強求。洪昇想起一條路子,便即問說:「江寧曹織造,不知道老師熟不熟?」
「喔,多謝枉顧。」他將信揚了一下,「改日再談吧!」
「說得不錯。」趙執信看著洪昇問,「尊意如何?」
「我沒有什麼主意。」
但洪昇仍有顧慮,他說:「名未成、業未立,自己給自己做生日,人家不會笑話?」
「是。」洪昇頗為興奮,「一俟秋涼,我到江寧去看他。」
果然,痛哭一場,心頭反覺輕鬆,而且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覺得這個世界,其實待他不薄。
「怎麼說?」
「居士,」智朴從容說道,「你如今眼中是青峰競秀,耳際是鳥語怡人,鼻端是花露馥郁。倘或不盲,目窮千里,那時眼中是妻妾愁顏,耳際是稚子啼饑,鼻端是鄰家飯香。」說到這裏,他驀地裏喝道:「唗!莫言苦為塵情累,擺脫塵情苦更多!」
「那可以另定日子補祝。」王狗子朝水牌上看了看說,「八月初八到十三,有五天的空檔,請洪老爺挑一天,」
「怎麼不是到刑部?」李孚青奇怪,「會是吏部呢?」
事實上一直唱到四更天,方始唱完。主人家另外備了宵夜,作長夜之飲,少不得要評一評戲跟角色。
第二天一早,迎著晨曦,策驢上山,只見青蒼峽壁之中,有一道飛瀑,噴薄而下,水珠濺擊,其聲嘩嘩,壁上石刻「盤泉」二字。繞過盤泉不遠,便是中盤寺,有個和尚站在山門遙望,一見洪昇,健步迎了上來。
「是的。」洪昇答說,「要我到考功司去一趟。不知道會問些什麼?」
智朴不但是位高僧,而且也是個詩僧。洪昇是康熙二十年隨王澤弘遊盤山時,得與智朴訂交,經常有書札往還。智朴也聽說有長生殿這重公案,又聽說洪昇頗為潦倒,方入中年,已生白髮,因而寄了五斤黃蓍給他,又勸他重作盤山之遊,一敘契闊。
「我拿他的錢,算什麼?」洪昇使勁搖著頭,「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怎麼能使他的錢?」
這突出不意的舉動,使得德風手足無措,但智朴一愣之下,反應是非常世俗的,在他對面跪了下來,而且改了稱呼,不叫「昉思」叫「居士」。
「依我說時,還是閉著雙眼,不能睜開的好。」
「這你用不著操心。」李孚青搶著說,「戲酒都歸王狗子包辦。請五十位客,五個人坐一桌,十桌酒不過百把兩銀子。王狗子多唱一次《長生殿》就賺出來了。」
「什麼事?」
「怎麼叫划算,怎麼叫不划算?」
「是洪先生嗎?」
看趙執信興致勃勃,李孚青自然要湊趣,執筆在手,趙執信與洪昇唸一個,他寫一個,都是京中頂兒尖兒的名士。
「《涅槃經》上說:有盲人求教良醫,醫以金鎞刮去他眼中的白膜。今天一早讀到洪先生的詩,才知道他這兩句詩,是由《北史》張元傳上來的。」
「了無寸進,」洪昇答說,「過了夏天,想回杭州去看看。不過,能否成行,也很難說。」
「此人雖跟余大冶交親,但既有悔過之心,似乎不能不加以援手。」徐乾學說道,「我不便出面,你不妨跟老翁去談一談,看有什麼開脫他的辦法沒有?」
「那就算了。」
「刑部一定會問你,當時有哪些人在場?請你不要提我的名字。」
到得八月初,王狗子帶著匠人來搭戲臺。洪昇的寓所是賃借一所大宅的二廳;二廳之前的大廳,另有一家賃借,是個內閣中書,姓吳。洪昇事先跟他情商借用,吳中書慨然相許,他家只得老夫婦二人,帶一個老家人、一個丫頭,人口簡單,騰挪並不費事。此時將大廳暖閣上的屏門卸除,在天井中搭出一座不大但也不小的戲臺。大廳天井前面是一座小小的轎廳,正好作為後臺。那座大廳一共五間,除掉兩面兩間廂房以外,當中還有三間,可擺十桌,猶有餘裕。
當時以為神話,不道真有其事。不過,會不會是李元陽胡說呢?想想也不會。洪昇知道這個人,是明朝嘉靖年間的進士,雲南太和人,官至御史,這樣出身的一個人,似乎不至於妄言。而且明世宗在西苑修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當時修煉的風氣很盛,如果他造作了這個神奇的故事,必然會有人去查題印證,假話立即拆穿,豈不為人訕笑?
「東海」是徐氏的郡望。當朝達官貴人中,最煊赫的自然是昆山三徐——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李孚青便問:「是哪一個?」
王狗子迎出來一看,不由得詫異。「徐老爺,」他問,「什麼事!這樣子慌裏慌張的。」
佛經中說,海內有地藏、普賢、文殊、觀音四尊菩薩的道場,號為「地火風水」的四大結聚。普陀是觀音大士的道場,每每在潮音洞現身,只要虔誠有緣,便許相遇。所以常有善男信女,在洞門膜拜,企求一瞻靈跡,也常有人投崖捨身,求生淨土。
情況終於逐漸明白了,黃儀的原奏,確是以太皇太后為言,但也提到大行皇后,原奏中除列敘事實以外,又說:皇帝以仁孝治天下,於太皇太后之崩,獨持三年之喪。凡為人子者,無不感泣,自當仰體聖心,同誌哀思。小民無知,飲酒作樂,尚不足深責;但翰苑詞臣,深明禮義,又何忍公然作樂?目前士習,日趨輕浮,於世道人心,深為可憂。因此提出彈劾,請皇帝端正士風,整頓官常。指名參劾的,除趙執信以外,還有內閣侍讀學士朱典、台溪知府翁世庸。又說其他不能備數,只要傳到事主,不難明白。
「這一層,我實在很抱歉。不過,請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實在也是情非得已。我賠個禮吧!」說著,洪昇蹲身打了個千。
等名單開出來,一數只得四十二個人,趙執信主張寧缺毋濫,以後有適當的人再補請,但以不超過五十人為度。
這些苦衷,只有李天馥父子最瞭解,但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可以助他脫困,只有盡力為他找些「生意」。但賣文為活,收入並不固定,世態炎涼,每遭白眼。所以洪昇的心情,異常苦悶。就在這窮愁潦倒、了無聊賴之中,洪昇收到一份禮物,是五斤名貴的補藥黃蓍;另外有一封信,是他的一個方外知交寫來的。
洪昇又想,人能辟穀,該有多好?這一轉念間,不由得想到自少及壯,栖栖皇皇,奔走南北,乞食豪門,看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閒氣,莫非就是為了「活下去」三個字?而要這樣子才能活下去,又有什麼意味?
這是一個修道已能辟穀的隱士,李元陽便在此人身旁打地鋪。到了半夜裏,忍不住去探此人的鼻息,毫無感覺。是不是死了呢?不是。李元陽說:「撫其肌,微暖;衲不厚而鬚間津津有汗。」李元陽便向他的朋友說:「不食而能生,又何求於世乎?」
「此外,你只從異己兩個字上去琢磨,就思過半矣。」
「那麼在哪兒呢?」
「我們想過了,覺得這樣辦,於他於你都有益。你如果覺得有什麼不妥,不妨提出來,咱們再琢磨。」
不意通知剛發了出去,七月初八突然自宮中傳出消息,說皇貴妃病重,接著便有一道上諭:「奉皇太后慈諭:『皇貴妃佟氏,孝敬性成,淑儀素著,鞠育眾子,備極恩勤,今忽爾遭疾,勢在瀕危,予心深為軫惜,應即立為皇后,以示寵褒,欽此。』前九卿諸臣,屢以冊立中宮上請,朕心少有思維,遷延未許,今祗遵慈命,立皇貴妃佟氏為皇后,應行典禮,爾部即議以聞。」
「我也是這麼想,取之傷廉。」李孚青笑道,「我倒在想,或者拿他的姪女兒來謝你。」
「不對啊!大行皇后喪期已過,怎麼能說國恤?」洪昇大為詫異,「其中一定有誤,最好能把摺底抄來看一看。」
他可以這樣說,考功司不能這麼辦。由於那天作洪昇座上客的,以翰林居多,所以吏部的堂官交代,不妨行文翰林院查問。
延醫服藥,日好一日,李天馥漸漸有精神來談往還江南、沿路的見聞。當然也要問到京中的新聞,及洪昇的近況。
「你聽我說完就知道了。讓王狗子單為昉思唱一場《長生殿》,昉思不能一個人聽,開名單請客。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豈非廣結善緣?」
「當然是他們老大。」
「我正是為這件事要跟你談。」李孚青放低了聲音說,「黃六鴻背後有人,你知道嗎?」
「那麼,洪居士的這一句『回光豁我盲』,照你看,作何解?」
聽李天馥這麼說,洪昇不免掃興,當然也不便多說什麼。
「老翁」是指兼管國子監的工部尚書翁叔元。他倒是有心幫洪昇的忙,但禍由他起,很難開脫,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決不會有牢獄之災。
王相國便是為順治草遺詔的王熙,現任保和殿大學士,從明珠去職以後,成為內閣的首輔,而且極受皇帝的寵信。他跟徐乾學都是上年會試的總裁,查嗣韓求此兩位老師成全,當可無事。
到得巳時開鑼,先「跳加官」。洪昇是預備好的,封了四十兩銀子一個紅包放賞。乃至正戲開場,頓時鴉雀無聲,臺上角色知道今天這一臺戲,比御前上演還要鄭重。因為臺下觀眾都是京城裏一等一的大名士,什九精通音韻,唱倒了一個字、唱荒了一個腔,就會落褒貶;相反地,唱好了,收名定價,聲譽鵲起,比在別處唱十次還管用。因此一個個聚精會神,絲毫不懈,唱得精彩紛呈,使得臺下如醉如癡。
主要的原因,就在他的「家難」,父子之情是靠甘旨供養勉強維繫著的。如今身為白丁,兩手空空,攜妻挈子,回到家鄉,必然為老父斥責、繼母訕笑,這種難堪的境況,是可以想像得到的。而最大的難題是,原無薄田可耕,一家五口,以何為生?
就這一喝之間,洪昇想到家中只有十日之糧,頓時汗流浹背,繼以號啕痛哭,且哭且訴:「莫非呱呱墮地,生來就是受苦的?」
「這倒也不見得,查嗣韓是徐健庵門生。他還有一個老師是王相國,也足以庇護他的。」
翰林院掌院學士徐元文,早就料到吏部有此一舉。接到公事,便到碧山堂去看他長兄徐乾學,商議應該把哪些人的名字列進去。
一共六韻十二句,不黏不脫,自覺得「簡煉」二字,略作沉吟,用兩韻來結束:「今宵孤嶺下,茅屋聊偃息。明發候晨霞,攀蘿事登陟。」然後加上一個題目:《三月五日宿山下茅舍作》。
「人家要酬謝昉思,」李孚青打斷他的話說,「怎麼談得到為昉思廣結善緣。」
「那是兩年前的事,似乎更扯不上了。」
剎那間,父子乖離,弟兄分散,有家難歸,種種隱痛,一齊兜上心來,哭聲也就更響了。
事主便是洪昇,由吏部考功司行文國子監,轉飭洪昇到司備詢。接到公事的當天,有個朋友來看他。此人名叫李澄中,字渭清,山東諸城人,本是個拔貢,康熙十八年舉行博學鴻詞制料,取在二等,授取翰林院檢討。他說,他也為黃儀所劾奏,但如今沒有事了。
「不,」李孚青答說,「刪成一天的戲,不過精華盡皆保留,情節也都能貫穿。」
山蔬精潔,復有果酒,這德風字石林,蘇州人,雖在方外,不辭杯酌,且談且飲,頗為投機,尤其是腹笥淵博,更令洪昇驚異。談到盤谷寺,洪昇以為就是唐朝中葉名將李晟之子李愿的歸隱之處。德風卻說:「不是。」
「在家,地方太小;借飯莊子,地方又太大,沒有多少客,顯得冷冷清清,不成樣子。」李孚青沉吟了好一會,突然有了計較:「有了,借他前面吳家的地方。不過,戲臺要現搭。」
「照此說來,查荊州危矣。」
德風想了一下說:「前有『神智昏如酲』,後有『眼膜藉金鎞』,是洪先生自覺為塵情所累,未見真智,如眼中生膜,所以想學張元,虔誠向佛,藉燃燈七晝夜的迴光,豁然復明。」
王狗子很不放心,跟著也出了班子,去訪李孚青,打聽詳情,恰好李天馥從衙門裏回來,帶來了新的消息。
「對!自己不能倖免,徒然得罪了人,這太不划算了。」洪昇想了一下,毅然決然地,「禍由我起,決難倖免。我決不做不划算的事。」
司官無奈,只好放他回家。接著,又傳訊趙執信,他的態度更不合作,一上來就聲明:「此事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主張,與任何人皆無干係;有什麼處分,我一身獨當。」
這自告奮勇的人,是洪昇的朋友,也是李孚青的同事,翰林院編修徐嘉炎,字勝力,浙江嘉興人,長了一部極長的鬍子,外號「徐道士」。他一出洪家,直奔聚和班去找王狗子。
「那麼,你說,你願意他怎麼謝你?」
「好!咱們把名單擬出來。」
原來皇帝元后赫舍里氏,因誕育皇太子難產而崩;繼立一等公遏必隆之女鈕祜祿為后,也於康熙十七年二月病歿。這位皇貴妃佟氏,原是皇帝生母佟佳氏的內姪,算起來是皇帝的表妹,自康熙二十年由貴妃晉為皇貴妃以後,統攝六宮,實際上執行的是皇后的職份。一個月前因中暑致疾,勢將不起,病中以未得正位中宮為憾,因而太后有此一諭。
「你的難題就在此:不說不行,說少了也不行。得罪人是得罪定了。」李孚青又說,「我今天請你來,一方面是要把內幕告訴你;另一方面也是想問問你的意思,照實而陳,划算不划算?」
「是,」李孚青答說,「是黃六鴻自己跟人說的。」
「我是罪魁禍首,決難倖免。」洪昇問道,「還有哪些人?」
說是這樣說,洪昇的內心,其實也很惶恐。因為就在李孚青來告警以後,他收到一個名叫張奕光的朋友送他的一首詩,題目叫作《書洪昉思先生長生殿傳奇後》,詩是七絕:「長恨有歌悲國破,返魂無術少仙遊。傷心最是鈴淋雨,讀罷常呼大白浮。」就表面看,不過贊他的《長生殿》寫得好,值得浮一大白,殊不知另有文章。
「老兄怎麼會沒事呢?」
「《北史》張元傳:張元至孝,其祖喪明,憂泣不已;後來讀《藥師經》,領悟使盲者復明之道,請七個和尚作佛事,燃燈七盞,共七日七夜,虔誠祝禱,自道為孫不孝,使祖喪明,今以燈光普照法界,願祖父之目復明,而他寧願代為盲目。這一夜,夢見一老翁,以金鎞刮其祖之目,居然復明。」
「石林!」他揚一揚洪昇的詩稿問,「這首古風你讀過了?」
原來徐乾學與明珠已成不解之仇,明珠雖已罷相,勢力猶在,而且性好結納朝士,徐乾學深以為憂,但他此時還有對抗的力量,因為徐元文在這年五月升任文華殿大學士,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如果能找個機會,翦除異己,培植黨羽,掌握住清議,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那麼,我該怎麼說呢?」
「是。」
「八月十一好了。」黃蘭次翻著曆書說,「八月十一是好日子。」
洪昇恍然大悟,徐氏弟兄的目標既然是在明珠,那麼接近他的朝士,就不免無妄之災,於是自然而然想起了查嗣韓。
八月初十上午,王狗子將戲箱運了進來,在轎廳中安置妥當。到了下午,廚子、茶房也都陸續到達。席面自有專門賃借桌椅的鋪子負責,大廳設八席,都是大八仙桌,每席坐六人,估計可容四十八客;二廳設三席,由黃蘭次接待諸親好友的內眷。筵席是午麵晚酒,都歸王狗子報效。
「信我可以給你寫。不過我倒覺得你應該先刻《長生殿》。」
「你接到國子監的通知了?」
「你這個主意很好。不過,他的生日是七月初一,天氣正熱,不宜稱觴演戲。」
「居士請起,我們從容討論。」他一面說,一面伸一手去攙扶洪昇。六十出頭的智朴,在五台山的清雲寺及嵩山的少林寺練過功夫,身手了得,看似攙扶,其實是在自己站起來的同時,一手將他提了起來。
李孚青匆匆而來,見了洪昇的第一句話,便是:「闖禍了。」
「第一個是趙秋谷,倒不僅因為黃六鴻跟他過不去,他平時放言高論,目中又無老輩,嫉而思去之者,大有人在。」
回憶到此,洪昇非常嚮往那種境界,捨身求生淨土的機會是錯過了,但割斷塵緣,也就是割斷煩惱,此時此地就辦得到。
此人是京東盤山青溝禪院的方丈,法名智朴,號拙庵,自幼穎異,十五歲祝髮出家,精研禪理。三十五歲時,雲遊南北,到了盤山,愛它景物清幽,人跡不到,便在青溝結茅。此處虎豹出沒,連樵夫都不敢輕臨的,而智朴恬然獨處,絲毫無恙。這一來自然為人所驚異,遠近相傳,都說青溝來了位能使野獸馴服、百毒不侵的有道高僧,於是一座小茅篷因此香火日盛一日,發展成了青溝禪院這麼一座叢林。
智朴點點頭問道:「居士,他解得如何?」
這一來,《長生殿》是否能如期演出,便成疑問。因為皇后之喪,服制是二十七天,八音遏密。為洪昇補祝生日的戲宴勢將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