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二十

二十

「不會。你說。」
「這裏不是交談之處,咱們找個什麼清靜的地方去談。」玉英抬頭望了一下說,「前面就是西磚兒胡同,咱們到法源寺去談。」
「其實,你回南邊,路子反倒比在京寬得多。」李天馥又說,「張運青點翰林以後,我是他的『小教習』,我可以替你寫封信,看有什麼機會,照應照應你。」
哪知好景不長。一天洪昇去看李天馥,門上送進來一份「宮門鈔」,第一條便是:「江南江西總督傅臘塔參奏大學士徐元文、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縱放子姪家人等,招搖納賄,爭利害民,所行劣跡共十五款;江蘇巡撫洪三傑趨附獻媚,甚為溺職。得旨:所參本內各款,從寬免其審明。徐元文著休致回籍。」
想到孔子「微服過宋」的故事,徐元文做了幾個決定。第一是沿運河南下,不必經過濟南,便可不必跟佛倫打交道,免得見面尷尬。第二是山東的臨清關,早年歸東昌道管轄,近年改由六部資深司員輪派,一年一差,雖說各省常關,督撫都不得干預,但部派的司員,何能不買地方大員的賬?所以佛倫極可能唆使臨清關刁難,而他反得以表面超然的態度,從中興風作浪,因此將所有金珠細軟、古玩字畫,借用他人名義,委託鏢局由旱路護送南下,座船上只有極簡單的行李,從行的少數僕人,經過仔細挑選,都是老成謹慎,而且再三告誡,一路上決不可擺出「宰相家人」的面貌。
「洪老爺,你怎麼去法?」
郭琇是山東即墨人,奉旨以後,一時不及動身。恰逢江蘇巡撫洪三傑,因為吳江縣虧空漕糧的舊案,牽涉到當過吳江縣令的郭琇,因而咨請佛倫轉飭郭琇到江蘇質對。佛倫一查郭琇尚未回籍,正好趁此機會報復,上奏嚴劾郭琇休致以後,仍復逗留在京,企圖復用,請逮交法司治罪。
一回到家,跟著便來了李府的家人,送來李天馥的一封信、一百兩銀子。信中說明,一百兩銀子是程儀,只慚不能多送。另外附了一首題為《送洪昉思南還》的七律,一開頭便提到當年開博學鴻詞,未薦舉他的歉意:「未薦深慚早見知」,接下來又說無力為他捐納一名京官:「漢廷空羨騎郎貲。」
「洪老爺是『萬事齊備,只欠東風』,是不是?」玉英緊接著又說,「昨天打鼓的老潘跟我說,洪老爺有十來幅畫要賣給他,議價不合。我心裏在想,如果你盤纏有著落,何至於要割愛?剛才聽你說,船還沒有寫,可見得我想得不錯。」
在路上他就想過,可倚恃的畢竟還是徐氏兄弟。原來上年長生殿案以後,宦海中又由左都御史郭琇掀起了一場極大的波瀾,其疏參劾高士奇及前任左都御史王鴻緒與編修陳元龍、給事中何楷等結黨營私,請罷斥治罪,措詞非常激烈。但高士奇一向為皇帝所縱容,而王鴻緒實在也是皇帝的耳目,每當車駕巡幸在外時,王鴻緒時常有密摺寄呈行在,報告京中的消息。因此,皇帝只好降旨高士奇、王鴻緒、陳元龍,「俱著休致回籍」,打算先讓他們回家休息一兩年,看情形復召到京,量材器使。
其實,許三禮所參的各款,皇帝大都知道。臣下的功過,在他心目中自有權衡,要辦徐乾學早就辦了,不必等到此時。許三禮最不智的是,提到徐樹穀考御史一案,語氣中仿佛皇帝錯了,不該批准,要求交付廷議,評論是非曲直,這簡直是要追究責任了。因而皇帝亦有些惱他,硃筆批示:「許三禮身為言官,凡有糾參,自應據實指陳;前參徐乾學奏內不一併指出,乃於部覆議處之後,復行列款具奏,明係圖免己罪。著嚴飭!」
「洪老爺,你讓我做件快心快意的事,好不好?」
吳江密邇蘇州,湯斌的美談,郭琇聽得多了,終於感動得洗心革面,命人汲來井水,親自洗刷大堂,讓老百姓知道「郭大老爺」換過一個人了。
另一方面,徐樹穀之得以參加御史考選,是由吏部題奏奉准,吏部覆奏,完全站在徐乾學這面,說許三禮「所奏不實,應降二級調用」。這比「革職留任」的處分還要壞,因為「革留」遇到機會,譬如國有慶典,或者本人有勞績,立即便可恩復。降二級調用,得花好幾年的工夫,才能爬到原來的品級。
漢武帝時,納粟為郎;郎即郎官,亦即後世六部「郎中」這個官名的由來。所謂「騎郎」便是騎都尉,《史記》張釋之傳:「納貲為騎郎」,亦可由捐納而得。
洪昇驟聽倒是一喜,但轉念一想,徐乾學奉旨所修的書,如《一統志》之類,非己所長,而且從事校勘之類的枯燥工作,亦非己所能忍耐,決定辭謝。
張運青指浙江巡撫張鶴翮,他是康熙九年點的翰林。新翰林名為庶吉士,入庶常館學習政事文章,指派編修分教,稱為「小教習」,誼屬師弟。李天馥為他寫信推薦,洪昇在杭州賣文為活,就不愁沒有上門請教的主顧了。因而離座道謝,同時亦更覺歸計為得計。
動身之日,智朴一定要送他下山,洪昇苦苦攔阻,智朴方始留步,但仍舊站在一株松樹下面,看著他下山。洪昇復又口出五絕兩首:第一首是「老僧立松根,遊子下巖際。揮手復迴頭,白露路迢遞。」第二首用的是仄韻:「步步出煙霞,依依望林樾。縱拋石上泉,難負松間月。」
這是徐元文由他們兄弟升沉的過程中領悟出來的。徐乾學在康熙二十七年二月由左都御史調刑部尚書,及至五月間,徐乾學因張汧、祖澤深貪瀆一案,內心不自安而疏請辭官歸里時,皇帝一面准以原官解任,而仍命在京修書,一面將因案降調的徐元文補為左都御史,十二月調刑部尚書,升遷之跡,一如其兄,且於二十八年五月,特升為文華殿大學士。入閣拜相之外,並兼翰林院掌院,天下誰不說崑山徐家,恩眷特隆,是決不會倒的?於今看來,仿佛皇帝是有意要長他家子弟的驕侈之心,以便傅臘塔有隙可蹈。
到了這年四月間,皇帝已由蘇州織造的密奏中,得知徐乾學、洪三傑的好些劣跡,決定加以整頓,連帶使得郭琇亦大受影響。他本來是降五級調用,一直沒有缺補。這時恰好有個通政使參議的缺,適合他調用。哪知一經奉報,皇帝不准,休致回籍。
山東巡撫出了缺要補人,皇帝面諭大學士說:「山東的紳士,素來桀驁不馴,而且好結朋黨,要用一個有魄力的人當巡撫。叫佛倫去好了。」
會有什麼把柄給佛倫抓住呢?大員休致回籍,地方長官照例應以禮相待。如果他取道濟南,佛倫一定會設宴送行。但是到了關卡上就不同了,除非地方官照應,或者素無仇怨嫌隙,亦是以禮相待,才會安然無事,否則藉故留難,惹起軒然大波,從哪一點來說,都是對自己不利的。
洪昇識得此物,是她存在日昇昌顏料行生息的存摺,也已明白她的用意,不過心裏很快地做了一個決定,且聽她說完了,再作道理。
這個跡象,顯示皇帝利用他們兄弟,來打擊明珠、余國柱一黨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利用明珠來收拾他們兄弟的時候了。宦海風波的翻覆,令他心驚肉跳,尤其是傅臘塔原奏中所列的參款,周延詳盡,哪一款都可以激起波瀾。家破人亡的大禍,可能方興未艾,憂心忡忡,夜不能眠,哪裏還有精神來接見賓客。所以洪昇上門一投帖,門上便斷然決然地擋駕。
「喔!」洪昇將腳步停了下來。
「不知道。」門上又說,「洪老爺不必打聽,也不必再勞步來送行。」說著將名帖退回給洪昇。
「不敢、不敢!你很忙,耽誤了佛面上的公事,變成我的罪過。你請回去吧。」
於是皇帝命「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衙門會審,居然屬實,郭琇、張星法均應革職。皇帝因為郭琇曾立過打擊明珠的功勞,以「平時鯁直敢言」的理由,從寬降五級調用。錢玨既得郭琇私函,不即檢舉,亦應處分,著以原官解任。
這些情形,洪昇是由李孚青的信中得知的。原來李孚青奉老父之命,回合肥料理家務,舟過臨清,親見徐元文的遭遇,寫信來告許洪昇,還有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接著李孚青從衙門裏回來,帶來一個文件,便是傅臘塔原參的抄本,所參「穢跡」第一款是:「康熙二十八年,徐元文升任大學士,洪三傑諂媚製金字大匾一方、旗杆二根,旗上金鐫『瑞協金甌,泰開玉燭』八字,委督糧同知姚應鳳齎至徐元文門前樹立,復送賀儀一萬兩,徐元文之子舉人徐樹本親收。」以下各款,與上年許三禮所參,大同小異。而最不可思議的是,說徐乾學南歸後,沽名釣譽,「囑託蘇州府貢監胡三錫、周鄰詩等,違例建長生祠堂,在於虎丘山上。」
聽他開口稱「老師」,徐乾學愣了一下,不過並未謙辭,等於承認了有洪昇這樣一個門生。「挑的日子是二十七日,」他說,「不過可能還會改。」
繡幕多患,華堂難依,而舊交類多「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的東方朔,再想到在京師所遭遇的處處白眼,他開始體認到踏上歸途是他唯一的可行之路。
「應該、應該。」李天馥頗表嘉許,「患難見真情,他待你不薄,應該去慰問。不過,只怕輪不到你見面。」
岳飛這頂帽子太大了,誰不贊成他的行誼,豈非就等於秦檜一黨。為了維護本身的立場,所以因而定議,武臣亦應守制。這一來,三藩之亂以後,許多因軍功起家的督撫、監司、道府等等外官,遇到丁憂,都必須解任回鄉,坐吃三年老本,豈有不恨之理?
一見了面,洪昇頗覺尷尬,但玉英卻很大方,先請見了黃蘭次,連「鄧姨娘」也見了面。談笑了好一陣,她才向洪昇說:「洪老爺,請你到聚和班去一趟。我二叔來了信,有件事非拜託你辦不可。」
「是啊!」洪昇站起來說,「老師,我想應該去看看徐中堂,明天再來給老師請安。」
有時逼得無路可走,他亦只好向王狗子求援。但怕遇見玉英,常是在聚和班附近徘徊,找機會跟王狗子匆匆交談,借到五兩、十兩銀子,掉頭就走。
「好、好!回頭見。」
郭琇沒有騙吳江縣的百姓,果然做了清官。他本來就精明強幹,短處是在操守。此短一去,自然成為難得的好官。
三、四兩句為律詩的第一聯:「誰言此輩宜高束,不信斯人獨數奇。」洪昇一看,頓覺迴腸蕩氣,一種刻骨銘心的知己之感,油然而生。「高束」便是束之高閣的另一種說法,《晉書》庾翼傳載:「京兆杜人,陳郡殷浩,並才名冠世,而翼弗之重也。每語人曰:『此輩宜束之高閣,俟天下太平,然後議其任耳!』」李天馥故意作反面文章:「誰說此輩庸才,宜束之高閣?如今不是一個個都很得意嗎?」正是為洪昇抱屈;下句更是從正面肯定洪昇的高才,在為他不平之中兼富有慰藉之意。如此憐才,真個感激涕零。
皇帝很體恤他,准如所請,而且用了「准假回籍」的字樣,表示還有復召進京之日。不過其時已是十一月,天寒地凍,不宜長途跋涉。過了年,到二月間陛見辭行,特賜御書「光燄萬丈」匾額,借用「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的詩句來稱讚他,總算面子十足。
這封信如果是在洪昇遊盤山以前收到,他會細細考慮。但盤山歸來,由於智朴那兩句偈語:「莫言苦為塵情累,擺脫塵情苦更多」的開示,知道擺脫是辦不到的事。既然無法擺脫,即令「長安居,大不易」,他也要苦苦撐下去,在京的謀生之道,畢竟要寬得多。
徐元文最失悔的,便是去年辦《長生殿》一案,以為黃六鴻是受了皇帝的指使,上本參劾;而又不該起了想趁機打擊明珠的心,這一下才引起明珠的反擊:繼郭琇參高士奇以後,有許三禮參劾徐乾學之舉。不道皇帝竟會處分許三禮,而於徐乾學請求隨身攜書局回里時,優詔以答。這一切的一切,似乎有意要顯示他對徐家兄弟的寵信未衰,哪知最後有傅臘塔這樣一記殺手。
如今怨怨相報,已料到吳江虧空案,必為傅臘塔化小為大,所以到江寧後,並不多作申辯,有什麼說什麼;至於將來會落得怎樣的一個下場,他亦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處之泰然。
但是家累之重,是個殘酷的現實,尤其是迫不得已向人告貸時,對方訝異地問:「啊!你還在京裏?」意思便是:你一個逐出國子監的貢生,為什麼還賴在京裏不走?每每使得洪昇神色沮喪,俯首無語。漸漸地沒有勇氣,再到熟人家去了。
「當初你不要這筆款子,我心裏很難過,後來想想,你真是有骨氣。如今情形不同了,你不必有什麼顧慮。」玉英又說,「當年韓信受漂母一飯,後世從沒有人說他不應該,丟臉。你說是不是呢?」
法源寺原名憫忠寺,是京師第一古剎,建於唐太宗貞觀十九年。寺中丁香最盛,每年夏初盛開時,洪昇總要來逛幾回。寺中的知客月觀,是智朴的弟子,對他相當尊敬。因此,洪昇欣然同意。
「老師哪天榮行?」
韓菼字元少,跟洪昇並不算熟。他是蘇州人,明快練達,料想不是碧山堂常客的洪昇,此來必是有事要跟徐乾學談,所以很知趣地先告辭了。
「山東巡撫佛倫。」李孚青說,「徐中堂回南,無論水路、陸路,都要經過山東。這一路上,不要出事才好。」
郭琇到任不久,便有靳輔與于成龍為治河築堤還是開海口之爭。明珠與佛倫支持靳輔,而徐乾學支持于成龍。其時郭琇為他的同年徐乾學所籠絡,便上疏彈劾靳輔,指他與明珠、余國柱、佛倫、傅臘塔勾結。這是他跟明珠一黨結怨的開始。
他在任七年,考績在江南所有的州縣官中居第一。康熙二十五年,湯斌以「居心恬淡、任事精銳」八字的考語,奏請為他陞官。吏部行文戶部,查出郭琇辦理這年應徵的田賦,尚未足額,升官之請,應從免議。皇帝仍准了湯斌的奏請,照縣官「行取」之例,內調授為江南道御史。
復又參劾郭琇,說他的伯父名叫郭爾印,是明朝御史黃宗昌的家奴。郭琇的父親郭景昌,原名郭爾標,曾經做過強盜,被捕伏法,郭琇因而改了他父親的名字,濫請封典,應予追奪誥命,並革去郭琇頂戴,到江寧聽勘吳江縣虧空漕米事項。
案子結了,傅臘塔為他所定的罪名是「侵收漕運船隻飯米二千三百餘石,事發彌補」。但並不能免除浮收貪污的刑責。刑部議奏,應該充軍。皇帝降旨寬免。
「是。一定要給老師來請安的。」
九月底,接到李孚青自合肥來的信,附了一首詩,題目叫作《樓居懷昉思》,是一首七古:「樓後古柳黃欲禿,樓前芭蕉失故綠。棲遲一月未出門,旦暮樓居如縛束。故人憔悴走章臺,經營斗粟妻孥哀。桂花已過菊花老,尺素不同邊雁來。讀書徒爾誇充棟,依然不可救饑凍。舊交官職類東方,誰能為汝分餘俸?」
「一個人總要有一樣成就,一想起來就有餘味,到老都是安慰。像我,能有什麼成就?如今有了一個機會,洪老爺,你一定要成全我。」
「是。」洪昇答說,「只要在十月裏動身,決不至於『阻凍』。」
在治河之爭中,明珠與佛倫都是支持靳輔的。其後皇帝為裁抑明珠的權力,授意徐乾學指使郭琇,上摺嚴劾,指明珠、余國柱與佛倫結黨營私。皇帝亦覺得佛倫性情偏執,挾私好勝,交部議處,部議革職。但皇帝念他居官極其勤勞,改命以「原品隨旗行走」,一個月以後授為內務府總管大臣。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御史張星法,疏劾山東巡撫錢玨貪黷,皇帝命錢玨明白回奏。錢玨有個朋友叫盛符升,亦是御史,打聽到張星法所以有此彈章的由來,以密書致錢玨,因而錢玨得以自辯。
當然,他第一個想到的是李天馥,於是毫不考慮地去到李家,開門見山地說:「老師,我決定盡室南歸。」
「還沒有。」洪昇低聲回答。
「總在半個月以內。」
「老師這回書局自隨,古人有之,本朝還是創舉。看御書匾額,可知聖眷優隆,想來不久就會復召。」
於是玉英向女主人告辭先行,洪昇隨後也出了門。到聚和班應出胡同西口,剛轉入大街,只聽玉英在喊:「洪老爺,我在這裏!」
王狗子是帶著班子到開封去了,他想不出有什麼事非託他辦不可,便即問說:「是什麼事?」
「虧得你沒有應他的聘。」李孚青對洪昇說,「否則,此時進退維谷,豈不糟糕!」
船過德州,到得臨清關時,關上的監督戶部郎中明泰遞手本謁見,堅邀上岸茶敘,中午又擺了一桌酒席相請。宴罷回船,只見滿船狼藉,不但箱籠盡皆打開細查,連瓶瓶罐罐都不放過。不過內眷船上,總算未曾騷擾。
月觀還是找了個小沙彌來,交代了幾句,引導他們自前至後隨喜了一番,然後引到東面一間禪房,月觀已準備了清茶素果在那裏接待。
「那麼,在京呢?」徐乾學問,「有何打算?」
但從另一方面看,這首送行的詩,無異催他快走。十月之期一誤,天寒河凍,今年就走不成了,卒歲之資,一無著落,勢必將李天馥送的盤纏,移作日常家用,說走不走,連旅費都用掉了,試問還有什麼臉見人?
監察御史職掌「彈舉官常、敷陳治道」,聞風言事,什麼都可以談。各道御史特殊的職務,便是查核本省的刑名,及稽察在京各衙門;江南道除江蘇、安徽以外,兼理江西、四川,共管四省;並稽察戶部、京通十三倉、京內外各稅務衙門,位尊權重。郭琇以新進而派至江南道,是很罕見的事。
意思還是打算賣文為生,但度這種生涯,需要有人汲引,徐乾學明白他的意思。「我來交代立齋。」他說,「你可以替他代代筆。」
「洪老爺,什麼時候動身?」
徐元文的想法與郭琇不同,雖然他們都遭受傅臘塔的報復,結果亦復相同,有罪而獲寬免。但是郭琇已經過關,而他還沒有。傅臘塔與佛倫現在都在風頭上,銳利無比,倘或有什麼把柄為佛倫抓住,一定討不了便宜。
「是。全靠老師照拂。」
於是月觀告個罪,匆匆而去。禪房中只剩下洪昇與玉英,正好談話。
「洪老爺,」玉英終於開口了,「我有句話,說得很直,你別怪我。」
徐乾學雖得避開了這一個沉重的打擊,但亦知道不能再留戀在京了。上奏自言方寸不寧,不能專心修書,「且恐因循居此,更有無端彈射,乞恩始終於全,俾得保其衰病之身,歸省先臣邱隴,庶身心閒暇,願比古人書局自隨之義,屏跡摩編,少報萬一。」
「好,」洪昇慨然答說,「你既然這麼說,我領你的情。不過,取不傷廉,我只跟你借一千兩銀子。」
「這是我的女弟子玉英。」洪昇這樣引見,「從未到過寶剎,今天特為帶她來瞻禮。」
這個結果,是在郭琇意料之中,而且他也很諒解皇帝的苦心,並且有很強的信心。皇帝為了平息黨爭,整飭吏治,有時不能不找助手來行苦肉計。但誰是受委屈的,誰是被犧牲的,他心裏完全明白,遲早會找到機會來補償。「君子用行舍藏」,目前是他守分待時,多讀書、少講話,以備復起大用的日子。
「喔,」洪昇又問,「中堂是哪一天動身回南?」
原來佛倫是正白旗人,姓舒穆祿氏,以筆帖式起家。吳三桂造反時,曾赴湖廣經理糧餉,著有勞績。皇帝對平三藩之亂有功人員,向來另眼看待,明珠即因力贊削藩而獲寵信。佛倫事平還京,以內閣學士遷刑部侍郎,三年後升工部尚書,後來又調戶部,與明珠的關係相當密切。
(全書完)
這韓菼是徐乾學的得意門生。康熙十一年徐乾學當順天鄉試主考,一榜中取中了四個鼎甲:韓菼是十二年癸丑的會元及狀元,榜眼便是王鴻緒;翁叔元是十五年丙辰的探花;茆薦馨是十八年己未的探花。而韓菼跟徐秉義又是同榜,雙重淵源,感情特厚,曾經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八字為韻,做了八首五言律詩,促成了徐乾學歸田的決心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必瞞你。盤纏是有了。該給的賬,要料理清楚。我正在想法子,大家湊一湊,總能過得去的。」
洪昇大為詫異。「大臣奉旨休致回籍,地方大吏照例應該照應。」他問,「會出什麼事?」
「誰?」
「我家老爺什麼客都不見,連名帖都不叫拿上去。洪老爺請回吧!」
郭琇虧空漕糧,事非無因。他在康熙十八年任吳江縣令,起先的官聲並不好。及至湯斌去當江蘇巡撫,清廉的事績,為蘇州人爭相傳述,有個不甚雅的雅號,叫作「豆腐湯」,經常查閱家用賬。有一天看到買了一隻雞,叫老家人來問,回答是:「大少爺要買的」。湯斌大怒,立刻命他長子回河南原籍。
見此光景,洪昇說一句話都是多餘的。第二天又到李家,跟李孚青談起這件事。他說:「豈止傅臘塔?明相國另外還有個埋伏。」
玉英閉口不語。洪昇猜不透她想說什麼,只覺得這樣沉默著,是件很難堪的事。
「自然是水路。」玉英問道,「船『寫』了沒有?」
唯一例外的是王狗子,常來看他。雖然徐靈昭跟他搞得不歡而散,已回蘇州。但並不影響他對洪昇的情誼。
就在這焦憂無計、夜不成眠的煎熬中,突然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堂客:玉英!
「洪老爺,你讓我一個人幫你的忙,把府上全家,舒舒服服送到杭州。」玉英又說,「我二叔替我放了幾筆賬出去,這個摺子裏,還有兩千五百多兩銀子,應該夠了吧?」
「喔,」洪昇很沉著地說,「怎麼樣?」
這首詩是洪昇以勞燕自擬,感嘆覓食的辛苦。李孚青特意提到,亦正是提醒他,既然早知繡幕多患,華堂難棲,就不必再做託跡高門,期望獲得蔭庇的夢了。
「是、是!我來引路。」
他知道,她不是這樣子故作剛強,就沒有法子將眼淚忍住。可是,他自己呢?
至於不能見諒於老父,本諸「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的古訓,只有到了杭州看情形再說,能夠住在一起最好,否則賃屋別居,再請至親好友出面轉圜,乞求老父的諒解。總之,在故鄉為親朋責難譏笑,無論如何還有辯解的餘地,不強似在京到處遭受白眼,以及防不勝防、不知來自何處的中傷?
「洪老師這麼說,我只好告罪了。不過,」月觀手一指,「回頭一定到禪房來用齋。」
十日盤桓,終於不能不告辭了。檢點詩稿,此行收穫不少。臨走少不得還有詩留別:「我避塵囂到幽徑,一住渾忘旬日永。春風三月山不寒,飽看青松與紅杏。半生詞賦何所求,結社思陪慧遠遊。清泉白日信可戀,妻兒待米難淹留。勞生汩汩終何極,一夢百年如晷刻。明日風塵下界行,迴頭只見青山色。」
雖然皇帝加恩,「從寬留任」。許三禮卻憤恨難平,復又上了一道奏摺,說本朝律例,三品大臣子弟,不許考選科道,徐乾學是因為他的胞弟徐元文當了大學士,所以遣子違例考選,而以「吏部題請內閣奏明」一語來鉗制言官。又嚴劾徐乾學「律身不嚴,教子無方,穢跡昭著,有案可據,尚敢肆口妄言,好講忠孝大義,希圖簧惑聖聰,不得不列款糾參,懇乞窮究,逐件刑訊。」措詞極為凌厲,而糾參的贓款共計八項,更是有憑有據,言之鑿鑿,大家都替徐乾學捏了一把汗。
「無從打算。不過自逐出成均以後,閑工夫倒是更多了,倘獲硯田,自當力耕。」
「我知道,」徐乾學笑一笑說,「你瀟灑慣的,受不來拘束。幾時回南,務必到我那裏來盤桓數日。」
李天馥總以為徐元文家,其門如市,冠蓋相望,以洪昇的地位,門上一定會「擋駕」。哪知一進了胡同,只見冷清清地毫無異樣,徐家門前出奇地清冷。不過,洪昇還是沒有能見到徐元文。
於是他站起來躬身說道:「多謝老師栽培,只是從小失學,從未聞聖賢大道,追隨有心,效勞無術,請老師明鑒。」
月觀確是很忙,談不到幾句話,便有人來報:「王中堂、張尚書都派了人來,要做佛事,請月師父快去吧。」
「路不遠,走著、走著就到了。」
「好吧!」洪昇說道,「你先走,我隨後就來。」
「早就該這麼做了。」李天馥說,「不過,要走就得快。過了十月小陽春,運河冰封,你就無法回家過年了。」
原來徐文元已經大徹大悟了,皇帝為了徹底打破朋黨之局,先是利用他們兄弟及郭琇,打擊明珠、余國柱,但同時也就作了打擊他們兄弟的埋伏。這便是用明珠的外甥傅臘塔為兩江總督,就近監視他家,俟機而起,最使得徐元文覺得驚心動魄的是,似乎有意作成一個圈套,要陷他們弟兄,身蹈危法。
光是送錢呢,還是連人帶錢一起送?在沒有確定她的意思以前,洪昇仍舊只好默不作聲。
都察院的監察御史,以省為區別,共分十五道。但權有大小、職有繁簡,最威風的是河南道,為各道御史的領袖;接下來是江南、浙江、山東、山西、陝西、京畿這六道,連河南道在內,都特頒印信。其餘的八道,有名無實,既無印信,亦不必辦事,名為「坐道」。
這首古風三韻十二句,讀到轉平韻的「故人憔悴走章臺」。洪昇淚如雨下,「憔悴章臺」只為「經營斗粟」——王公大人呼來喝去的王狗子,有時竟是自己唯一的養命之源。讀書汗牛充棟,不救饑寒,竟成何用?他這一副熱淚不僅是哭自己,也是哭天下才人。
他說:洪昇這幾年所接近,而且在生活上可倚恃的幾位大老,如余國柱、高士奇、徐乾學,先後歸里,如今徐元文亦竟成了他的「冰山」。因此,使他想起洪昇一首《詠燕》詩中的句子:「繡幕終多患,華堂詎可依。」
「隨便你!」玉英將存摺與圖章向前推了推,站起身來說:「我走了!洪老爺,你多保重。」說完,她很快地轉過身去,昂著頭往外走。
及至抵家,已有幾封信在等他。其中一封是他的至交吳雯寄來的,此人雖應博學鴻詞而落選,但詩名極盛,信中便附了一首詩,首言寓京不易。「長安薪米等珠貴,有時燈火寒朝昏」,次以「屈伸飛伏等閒在,總於吾道無亨屯」相慰,最後盛道「君家西子湖」之美,勸他早日賦歸。
他說,左都御史郭琇與太常寺少卿趙崙榮,曾經寫信給他,推薦即墨縣令高上達、成山衛教授孫熙,希望他加以升遷。錢玨沒有理會這件事,郭琇懷恨在心,因而教唆張星法上奏彈劾。
「什麼話?你說。」
打定了主意,跟妻妾商量,也都贊成還鄉,尤其是黃蘭次,舉唐順三「物離鄉愈貴,人離鄉愈賤」的說法,認為一回杭州,洪昇的身價、地位,會跟在京不同。這就越發堅定了他的信心。
徐乾學回奏:「臣從前具本辭職,蒙皇上隆恩,留京充史館總裁,並非私行潛住在京。臣子徐樹穀考選時,亦係請旨准行,非敢違例。」於是交吏部議奏。許三禮的人緣不大好,武官出身的督撫尤其恨他,因為他在當福建道御史時,上了一個奏摺,建議武臣遇父母之喪亦應守制。廷議時,大家都說本朝並無此例,而許三禮援引前朝的故事說:「宋高宗紹興七年,岳飛母喪,解兵柄,徒步歸廬山,廬墓三年。這是前代武臣守制的例子。」
這是傅臘塔為明珠報仇,所參劾的兩件事,一件是化小為大;一件是含沙射影。郭琇的伯父郭爾印在前朝的身份為何,是另一回事;入清以後,是即墨縣的秀才,已成衣冠中人。郭爾印無子,以郭琇承繼,他的父親確是叫郭景昌,不幸的是,即墨縣確有一個被誅的大盜叫郭爾標。此人無妻,安得有子?但郭琇因為傅臘塔出手極重,這件事還不敢聲辯,乖乖兒地青衣小帽到江寧聽勘。
但是「長安居」雖「大不易」,要回故鄉,亦復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舉家長行的一筆盤纏以外,多年的宿逋,須先清償。這筆錢,略算一算,至少也要五六百兩銀子,從何而來?
徐乾學倒是言而有信,鄭重交代了徐元文。而徐元文亦很照應,先是保和殿大學士梁清標七十歲生日,徐元文請他代筆作了一篇壽序,送了他一百兩銀子的潤筆;隨後又介紹他為人作了一篇墓誌銘,事主很有錢,潤筆送了四百兩。一個月工夫,進項達半千之多,洪昇不免私自慶幸,算盤打對了。
洪昇是在遊盤山以前,就已知道徐乾學的行期定在三月底,歸途中既已盤算停當,要倚靠徐氏兄弟。所以到家第二天見了李天馥以後,隨即轉到徐乾學的碧山堂,只見箱籠行李,打好了包,堆滿了廳堂廊廡,不過徐乾學卻很蕭閒,與康熙十二年的狀元韓菼,在下圍棋。
「年已六十,即蒙恩召,亦當辭謝。」徐乾學換了個話題,「我想把書局設在洞庭山上,那裏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老弟何妨去幫幫我的忙?」
「何必讓大家去湊?」玉英從身上取出一個手巾包,裏面是一扣摺子、一枚小牙章。
「徐健庵何至於如此糊塗!」李天馥大為搖頭,「他這樣胡鬧,不是祈長生,是自促其壽。」
洪昇心裏一跳,她又要以身相許了,這得先用個「金鐘罩」,把話說在前面,封住她的嘴。但一念未畢,玉英卻又開口了。
因此,洪昇下定了決心,非走不可。他跟黃蘭次商量,決定變賣一切來償還應付的賬目。但這件事一開頭就令人氣餒,「打鼓的」上門,出的價錢跟他所希望的數目,相差得不成比例了。
「我也說不清,反正有信在那裏,你一看就明白了。」
法源寺正門不開,由西面側門進寺,便是施主來接頭做佛事,或賃借旅寓的櫃房。月觀高坐堂皇,一見洪昇,迎了出來,合十為禮,稱他「洪老師」。
「洪老爺,我是騙你的,我二叔並沒有什麼信來。我是想請你出來說一句話。」
郭琇的奏摺中,不提徐乾學,使得副都御史許三禮大為不平。他是河南安陽人,講王陽明一派的心性之學,平時最佩服黃宗羲,此時雖想參徐乾學,但須找個題目。恰好徐乾學的長子徐樹穀考上了御史,便借此為名,上摺指責「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革職之後,留戀長安,以修史為名,與高士奇招搖納賄,其子徐樹穀違例考選」。上諭「著徐乾學明白回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