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從德國到法國：巴黎此夜未眠
第100章 糖紙
「那麼，卡斯洛夫，我逛逛，你，陪？」秦恬請求的看著卡斯洛夫，她還想逛，卻有點害怕。
小夥子不懂波蘭語也不懂德語，但他也明白這種情況下看到的會是什麼東西，他猶豫了一下，磨磨蹭蹭摸出了一塊灰色的手帕，扭捏的塞給秦恬。
司機聳聳肩：「隨便你，不過這兒很大，可別迷路，晚飯可能要八點，請到時候準時到。」
她想屎。
這孩子，不是應該在盧布林城附近的馬伊達內克集中營嗎，怎麼被轉移到這了，是要接受最終處理嗎？他的娃娃呢，他的……
要床，要被子，要枕頭……
這個飽經戰火的城市已經一片廢墟，轟炸，巷戰和逃亡，三九年尚且有斷壁殘垣的城市如今成了一地碎磚，秦恬不敢相信後世的世界地圖上竟然仍然存在這華沙這個城市。
「我們要去哪？」見路過了廣場，往城的另一頭駛去，秦恬忍不住問道。
從三九年到四五年，歷時六年，秦恬再次踏上華沙的土地。
她有些忐忑的往坑裡看，裏面黑乎乎的，散發著一股惡臭，雖然秦恬在上風口，依然能聞到，她看不清裏面的屍體，只知道有橢圓形，長條形的幽暗的反射，似乎就是人的頭顱和乾瘦的四肢，凹凸不平，安靜的在那兒，無比滲人……
前兩天剛下過雪，雖然昨天的陽光曬的融化了一點，但是土路依然坑窪冰滑，秦恬跌跌撞撞的走著，感到冷厲的風吹在臉上，彷彿是誰在嚎哭的聲音。
她坐在蘇軍的卡車上，穿著厚厚的棉袍，和伊娃一個樣式的那種，雖然臃腫，但也略有些英姿颯爽的風采，下面列隊走過的蘇軍看到時都吹起了口哨，伊娃和其他幾個女兵嘴角帶笑，羞澀而驕傲，秦恬卻靠著欄杆，望著遠處出神。
「我想吃媽媽的豌豆醬拌通心粉，小胖豬曲奇餅，蒜泥捲心菜……」
小孩不說話，還是沒表情。
她看到旁邊鐵絲網圍起的一大片平地上，還有沒清洗掉的大片血跡，和旁邊發白的土壤相比，顏色深得觸目。
每一次到集中營，天氣都是陰翳的，好像集中營的天氣，從來都是陰翳的。
卡斯洛夫越走越慢。
艾森豪芬的方向，只有幾根粗粗的圓柱形柱子，支撐著面牆體。
秦恬不理他，手電筒照著那一片片的字，好久不用的波蘭語越來越熟悉，甚至還有很多德語，慢慢的，一個個詞一句句話，連成一片。
一群在沒有大人的時候什麼聲音都沒有的孩子。
巧克力，巧克力糖紙，孩子……
「這是什麼呀，給我的嗎？」秦恬抬起他的小手，他手裡花花綠綠的東西，好像是一張糖紙，「這是什麼呀，好漂亮。」
一股怪異的味道沖鼻而來，沉鬱的酸臭和
「哦，好像是糖紙。」秦恬覺得很眼熟，「啊對了，我知道有一種巧克力就是用這種紙哦，你想吃巧克力嗎，想吃的話……」她突然僵住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秦恬走得有些心慌，她清楚的明白在這兒睡過的人有多少上了天堂，雖然不信鬼神，但終究無法釋懷，她深吸一口酸腐的空氣，隨便找了個位置，矮身坐下。
「你們的床在周圍，願意的話也可以和孩子們一起睡，洗漱間在旁邊，我派了人給你們燒熱水，好了，你們也累了，休息吧。」
「前面有很多屍體啊，媞安護士小姐！」卡斯洛夫還沒喊完，秦恬已經看到了。
一個大坑，綿延很遠很遠。
「米娜，米娜，米娜，米娜，米娜……」
「媞安小姐！」
「怎麼了，媞安？」
「讓所有德國佬下地獄吧！」
政委在門邊用俄語輕聲道：「目前統計到這個集中營曾經陸續關押過四十萬個人，可我們進來時，還只剩下七千個活人，其中就有這一百三十個孩子……他們都沒找到自己的父母。」
「你是誰，怎麼在這？！」俄語嘰里咕嚕的，說話者一邊說一邊快步走過來，手電筒的光毫不客氣的照上她的臉，「醫生小姐？」
她甚至覺得，她其實是來過這的，因為門口的碉堡如此眼熟，似乎曾經以這個角度經過這個碉堡無數次，而在進入后，會有德國士兵大聲命令所有人下火車，下車的人被列隊帶到屋中，脫衣，剪髮……
陰冷的氣息以比冰雪更寒冷的架勢侵襲過來，就連馬達聲都顯得沉悶了，姑娘們交頭接耳，表情嚴肅：「這兒是哪兒呀？」
一百多個孩子，他們在上下鋪上或坐或躺，此時幾乎所有人都看著她們，表情小心而好奇。
車停在一個比較結實的兩層別墅外，裏面有蘇聯士兵進進出出，他們的表情比德國最古板的軍官還冷硬，看到姑娘們下車，也沒有過多的反應。
「不。」秦恬勉強的笑笑，「讓我一個人走走。」
只是，話題不那麼一樣罷了。
「七點。」小夥子隨後跟過來。
然後，她就一直跟死狗一樣的幹活，不停的治療，治療，治療，直到現在。
秦恬從沒想過做聖母，蘇軍沒要求她做任何事，但是當看到前線源源不斷運來的傷兵時，她還是忍不住披掛上陣了。
過了一會，幾個孩子面無表情的睡下了，而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無往不利
「我能，四處逛逛嗎？」秦恬問著伊娃，眼睛卻看著司機。
鐵軌徑直進入了那個碉堡一樣的建築，車子便也緩緩開入，沿途又漸漸有了人，一些蘇聯士兵搬著各種木材在往外走，還有很多沒有清理掉的屍體在遠處擺成一堆。
秦恬毫不愧疚自己不認得他，她過手的人太多了，怎麼可能記得住。
越夜越涼，她接過伊娃給的大衣，裹在身上，又裹緊了一件大披肩，才慢慢的走了出去。
政委說罷走了出去，留下二十多個女兵和孩子們面面相覷。
秦恬卻已經僵住了，她沒來過這，但她來過類似的地方。
「好吧。」卡斯洛夫果然妥協了，「如果你看到的讓你不舒服了，請一定告訴我，我會帶你回去的。」
「斯萬夫斯基說，帶我們去見識一點東西。」伊娃用俄語和司機交流了幾句，笑著回答。
「護士小姐，你怎麼在這？天都黑了。」
「喂別開燈！」卡斯洛夫著急的大喊，卻見秦恬已經一聲不出，翻著白眼昏了過去。
雖然已經經過清理，但是那連綿的木質平房，那細密的鐵絲網，還有遠處高聳的煙囪，都無一不彰顯出這個地方呼之欲出的身份。
秦恬不想再看下去了，此時四周已經一片昏暗，只有手電筒的光了，她爬下床，走出排屋，撲面而來的空氣新鮮而冰冷，她深吸一口氣，問道：「現在幾點了？」
「愛莎，嫁給我好嗎？」
秦恬繼續笑：「我叫媞安，你可以叫我媞安或者媞安姐姐，你想喝水嗎？外面冷，我們進去好不好？」
「看來是的。」伊娃朝那瞅瞅，但她依然握住秦恬的手，「媞安，我知道你急於幫助別人，但是你看，華沙已經被收復很久了，需要幫助的人基本都已經得到救助了，你累了那麼久，好歹休息休息。」
大家都同意，於是調整了最柔和的表情，轉身往外走。
小夥子倒也機靈：「手電筒嗎？給，你要看什麼？」他也好奇的探進頭來，兩人都躺在第一層床里，學著秦恬摸著床頂，「哦，好多字！是波蘭語嗎？」
秦恬一直以為在建築史上最大的悲劇莫過於圓明園，或許她的想法有些過於天朝，但是看著眼前的場景，她不由的有種類似於……同病相憐的感覺。
艾森豪芬沒了。
秦恬摸著粗糙卻有序的刻痕，滿滿一個床板，周圍床板都有，只是床裏面太過陰森昏暗，她就算鼓起勇氣探頭去看，也只是黑糊糊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爸爸，媽媽，瑟琳娜，安卡，鮑曼叔叔嬸嬸，奧齊莎親愛的……晚安。」
「我忘了，這條路
秦恬慢慢的爬著，時不時停下來擦著眼淚，她沒法想象那些猶太人在這樣的床上刻著東西的感受，他們沒有娛樂活動也沒有解決溫飽，每天每夜的思考著究竟是什麼給了他們這樣的災難，他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隔著鐵絲網遠遠看著自己的親人和孩子，深夜中輾轉難眠……在不知道未來的情況下，這樣的日子到底是個怎樣的煎熬？
秦恬蹲下身，抱緊抓著巧克力紙抿著嘴一言不發的小孩，泣不成聲。
秦恬汗噠噠，她還沒從滿坑屍骨的驚悚場面中回復過來，現在還要面對這種情況，反差有點略大啊！
不得不說，蘇聯軍隊對於護士的要求沒那麼高，甚至有幾個小姑娘都是趕鴨子上架，字都不識幾個就應徵入伍，相比之下德國護士的平均素質就高出了一大截，於是秦恬一來瞬間就成了主力，十天後地位無限拔高，雖然她語言不通，但勝在身經百戰，技術夠勁道，雖然因為各種原因從未當過領頭羊，可是在這她成功用幾個俄語詞彙以及法語帶領一群小姑娘走向技術的頂峰。
其他女兵似乎也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息，停止了說笑，探頭張望著。
秦恬看著他，腳下沒停。
「額，我兩個月前來這的，我們隊伍負責巡邏……我剛吃好飯，正好休息。」小夥子咧開嘴笑，「我叫卡斯洛夫。」
她後退兩步，不禁有些慶幸，坑邊那盞大燈沒有開。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親愛的，你在想我嗎？」
經過國會大廈，在建築還完好的時候，能夠在矮的建築頂看到艾森豪芬主建築旁哥特式的尖塔，或者說是鐘樓，而在建築縫隙中，能看到艾森豪芬紅色的圍牆。
女兵們也怔住了，她們事先什麼通知都沒收到，來的時候聽到裏面沒有一點聲音，還以為是帶她們到休息的地方，卻沒想到……
小孩不說話，他雙手一夾，把皺巴巴的紙攤平了，展示在秦恬的面前。
一九四四年的聖誕節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最寒冷的時間就快到來，秦恬終於不再在荒郊野外的行軍營遊盪，一路輾轉到了歷經幾個月終於被徹底佔領的華沙，本以為可以找間屋子好好睡一覺，誰知卻在城外又呆了三天才得以進城。
「我，看看。」秦恬堅持，「我，紅十字。」她又祭出了金字招牌。
「伊娃，伊娃。」秦恬低聲叫。
「你叫什麼名字呀？」秦恬用波蘭語笑著問。
在伊娃追問奧斯維辛是什麼用途時，她已經緩緩轉身，面無表情的看著四周。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偶爾看到遠處有人影閃過，或者周圍有車子路
管他呢！至少他活著！
上一次去集中營，在德軍的故意安排下，她和貝爾小姐幾乎什麼都沒看到。
「願神保佑我的家人，使他們免遭不公的對待，使他們遠離惡魔的迫害，使他們抵擋一切災難，使他們幸福又安泰……」
而這一次來到集中營，卻已經遲了，她什麼都看不到。
她咳了一聲：「我，我也沒什麼經驗，不如，我們先洗漱，想想辦法……心理創傷什麼的，很麻煩。」
不知出於什麼心裏，她摸了摸第一層床的床頂，露出一絲苦笑，果然，有划刻的痕迹。
「你，手電筒……」秦恬想不起借怎麼說，只能不停的比劃。
「裏面什麼人！」有一聲大喝忽然傳來。
看著碎磚造就的城市，秦恬對於這個時代人類的恢復能力和重建能力表示由衷敬佩。
「……」
「這兒究竟是哪？」伊娃和僵硬的秦恬一起下車，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正下車的司機，「這兒給人的感覺……很不好。」
車子開了許久，出了城，沿著鐵路線開，一直到傍晚，慢慢的，遠處出現了一片灰色的建築。
「你，在這，一直？」
卡斯洛夫有些猶豫：「說實話，護士小姐，這兒並不好逛，我們都不愛逛，很多東西都沒清理掉，不，不好看。」
坑邊的燈還沒亮，旁邊有個警衛崗，裏面似乎有人影，崗外放著一桶桶東西，秦恬過去看了一眼，是消毒粉，防止疫病用，看來白天有人負責挖開坑灑粉。
她不僅照到了一段段發自肺腑的話，還有幾段五線譜，幾幅簡單而傳神的畫，還有人刻了一小段祈禱詞，有一個人甚至刻了一個大大的蛋糕，不知道是用什麼雕成，手法精妙傳神。
有了秦恬被嚇昏倒的丟臉的前車之鑒，被派來的女兵們完全沒了跟隨秦恬的腳步把這個集中營遊覽一圈的興緻，她們陪著醒來的秦恬吃完剩下的飯菜后，幾人被政委帶到了個可能曾經是兵營的大房子前，至少這房子比起那些木排房還要結實，旁邊的通氣管還冒著熱氣，顯然裏面有燒爐子。
秦恬遠遠觀望了火化爐，還有毒氣室，又走過磚廠，一直到走不動了，才和卡斯洛夫換了條路往回走。
就好像是高中軍訓時發現床板已經被歷代軍訓的學生當成了BBS水樓吐槽區，顯然這個德軍不屑來檢查的床板也成了很好的留言板。
猶太是個神奇的民族，或許他們的遭遇正應了那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小孩任由秦恬把她抱進房間，他忽然伸出手，秦恬這才注意到，他手裡一直緊緊
房子不通風也不透光，昏暗的一片。
路燈幽幽的亮了起來，把黑暗襯托的陰森森的。
進入時，又是一片廢墟。
這一段話把在場所有女性的母性全部激發出來了。
秦恬嚇了一跳，猛的坐起來，額頭砰的撞到床頂：「哎喲！」
而現在，幾乎所有建築都被夷為平地了，可她什麼都沒看到。
女兵們走進去，直接對上了上百雙大大的眼睛。
秦恬最後一個出門，正要關門時，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過道上啪嗒啪嗒跑過來，她連忙打開門，那棕頭髮的小孩悶聲不響的撲到她懷裡。
政委沒有威嚴的用「聽明白了么」來問，只是很柔和的問「行么？」，於是一群女同志眼睛都放在孩子們身上，有些完全不搭理，有幾個輕輕的回答「行。」
「怎麼了？」
至少圓明園沒有被轟炸機炸成一片碎渣。
一旁伊娃已經明白了這兒就是傳說中關押猶太人和戰俘的最大的集中營，震驚之餘不禁追問她們要來幹嘛。
秦恬頂著風往前看著，心漸漸的沉了下去。
於是兩人繼續趁著夜色向前走去。
「嘿嘿，你在明斯克給我包過腿。」來人是個笑容燦爛的小夥子，穿著發黑的軍裝。
「親愛的蒂奇，羅莉和小瑪塔，爸爸永遠愛你們。」
「你們是各連隊和醫院推薦出來的，從形象到作風比較優異的同志，作為女性，至少在照顧孩子這方面，你們比大老爺們有更多的優勢，我知道你們在這方面並不專業……或許這位來自紅十字會的護士同志會略有研究，總之，這段時間，這些孩子暫時歸你們照顧，行么？」
「……」秦恬後退一步。
警衛崗的門忽然開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道：「喂！你們是誰，幹嘛呢！？」說罷，那個人一伸手，打開了燈……
秦恬很驚訝，她覺得這個歡迎有點過於熱情，她看著這個小孩，是個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瘦骨嶙峋，眼睛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看著她，面無表情。
「我是護士，不是醫生。」秦恬還不忘堅持自己的職業，她遮擋著刺眼的光抬頭，用半吊子的俄語道，「我好奇，看下……你，認得我？」
司機摘下帽子甩了甩又帶上，在手上哈著熱氣，大鬍子下厚厚的嘴唇彎起一個諷刺的弧度：「歡迎來到，奧斯維辛。」
秦恬幾乎望眼欲穿，她勉強熟悉的建築幾乎無一倖免，曾經槍決了反抗者的畢烏索茨基廣場上搭起了一大片棚屋和帳篷，隱約可見那兒人頭攢動。
「要我陪你么媞安？」伊娃問道。
「我想，我可以在這兒下車。」秦恬打不起精神，「我覺得如果這兒的紅十字會負責人活著，應該就在那個廣場。」她指指畢烏索茨基廣場，「那兒是救治中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