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109章 【番外】海因茨（四）
我們看到了秦恬。
緩緩運轉起來的思維中，並沒有料想的怒火。
我以為我在巴黎外給秦恬槍支，並且讓她滯留在那戶人家直到巴黎被佔領的行為已經足夠示好，我看到了奧古的痛苦和期待，我不想讓他們的任何一個有遺憾，我這麼想，也這麼做了。
撞在槍口上說的就是她吧！
她連牙齒都在打架，手還僵硬在那裡，但她一直死死的盯著我的眼睛，她的瞳孔因為恐懼而放大了，顯得一片漆黑，可我依然覺得我在直面她的反抗。
秦恬慢慢的後退，雙眼緊緊盯著我，滿是警戒和恐懼。
這個混蛋的女人，我這才發現，她根本不配奧古的喜歡，也根本不配我的照顧，更不配凱澤爾的稱讚。
早已經習慣了對她槍子兒加大棒的逼迫，我毫不猶豫的就把她抓上車，她的所謂尊嚴總是那麼容易被忽略，相比和我對抗，她的母親顯然更為重要。
一直以來，我的任務都順風順水，我幾乎以為巴黎是個德軍能夠橫著走的天下，但是很快我發現，總是有那麼些不知死活的死硬分子在強撐著他們所謂的「正義」。
「海因茨，冷靜點，停手吧。」奧古微微提聲，我能感到他隱忍的憤怒。
奧古斯汀再攔：「恬，你走，別理這瘋子！」
奧古在旁邊說著什麼，我完全沒有聽到，我想她肯定也沒有，因為此時我們的眼神就是戰場，而我，已經不支。
我沒道理視而不見。
拒絕！她拒絕了！
我慢慢回頭，直接對上了秦恬的眼睛。
我彷彿在牆上看到了許多的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身邊兩條腿都是血的青年；我親手抓的猶太小孩，他母親被射死倒在旁邊的血泊中，他掙扎，哀嚎，尖利的聲音刺痛了我的耳朵；我第一枚得到的勳章，樓下，一群群猶太人提著行李走進聚集區；我下令清洗猶太區，一排排猶太人毫無反抗被射殺，眼神中，有種什麼東西能把我都卷進絕望中；我還看到了被我射殺的俘虜，第一次齊射他沒有死，我上前給他補了一槍，他的眼神就一直這麼盯著我，眼神中竟然還殘留著自以為劫後餘生的笑意；我玩猜槍遊戲時面對的猶太老頭，他並沒有猜，只是嘴裏不斷念誦著煩人的經文，我放過了他，他還是沒有看我一眼；還有清真寺的老頭，他的平靜被我一句話打破，他說，那是安拉護佑之地，任何武器！惡棍！不能進入；還有被手下抓到前面勒令跳舞的猶太人，他們在拙劣的音樂中晃動著，表情麻木而空洞，手下在大笑，漸漸的，他們也笑起來，然後眼淚流了下來……
難道他們不知道，被發現后的下場嗎？！
我無法抑制我的憤怒，直到看到秦恬身上的上，我的怒火忽然爆發了。
我忽然就有一種明悟……
無數人在下面暗潮湧動著，犯人們的親人四面打通關係想從我手上撈出一兩個人來，猶太人更是奇招百出企圖苟活一時。
「……海因茨，我無法說為什麼，但是我只能明確的告訴你，雖然可能讓你心寒了，但她做的是對的，如果她真的不管不顧的來全天候照顧我了，我說不定反而會難受，會疑惑她到底值不值得。」
老頭的眼神終於變了，他往前一步，頂住我的槍口，大吼道：「這是清真寺！安拉護佑之地！沒有惡棍！沒有武器！才能進入這裏！」
他們也同樣受到過猶太人的壓迫，他們也不喜歡猶太人，為什麼他們還要這樣做！他們瘋了嗎？！他們的腦袋被所謂的浪漫整傻了嗎？！
這樣的認識，讓我徹底失去了鬥志。
她還帶著一個猶太小孩！
他們沒有奧古斯汀護著！他們沒有那些笨蛋的什麼都願意為他們做的德國軍官護著！他們憑什麼！憑什麼！不過一群亡國奴而已！一群臭蟲！竟然敢跟我們作對，這是對元首的不敬！是對帝國的不敬！他們都應該死！
凱澤爾去了波蘭，奧古在別處訓練新兵，我在任務地點收到了信，凱澤爾自作主張替我和奧古給秦恬買了生日禮物。
我能感覺到奧古的不安，冷笑道：「那正好讓她受點教訓！」
雖然她對我的一切行為都滿腹疑惑，對有關奧古的話題也含糊其辭，我依然覺得，就算不為她，為了奧古，我也該履行諾言，奧古在前線浴血奮戰，我在後方總該做些什麼。
「以後這種事不要回報我，需要支援就由你調派。」
我不甘心……
我一言不發，在她依然謹慎的盯視中轉身離開，我在巷口聽到她鬆了口氣，聽到奧古的安慰，聽到他說不用擔心我做什麼……
我感覺到奧古似乎動了一下，我看看他，他看向我，然後低頭喝了一口咖啡，表情有些奇怪。
「秦恬，我不是一次的警告你，有些事情，你不要插手！我以前欣賞你，就是看在你有點自知之明，但是現在，你越來越狂妄了，別以為奧古護著，你能為所欲為，我能幫你，也能殺你！這種時候，你的命在我手上！」我幾乎口不擇言，憤怒燃燒了我的理智，要不是奧古攔著，我下一個動作肯定是卡住她的脖子，狠狠的掐死她！
我依然瞪著老頭，我不能輸，這是元首的權威，不能被玷污！
我要氣瘋了！
下次，絕對沒那麼容易！
結果還沒出門，不好的消息就來了。
「遇到了什麼？我遇到了什麼？！」我伸手抓住奧古的領口大吼，「我遇到了秦恬！很多秦恬！不知好歹的雜種們，規定的兩萬五，竟然有一萬憑空消失！藏人？掩護？他們以為他們是誰？！他們沒有奧古斯汀！」
「海因茨！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奧古斯汀提高了聲音怒道，「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但是，你給我住嘴！這不關秦恬的事，就算關她的事，你也別想傷她一根毫毛！」
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的推開我，揮開奧古斯汀伸過來扶的手，順勢一巴掌甩過來！
看起來情形不大好。
而此時，她正和她的母親坐在街邊。
手下有報告，他們用了一些強硬手段逼某些從犯交出猶太人，在猶太人住處外面我看到了不少和她一樣身上都是傷的人，這群人，照我看來，就該跟猶太人一起被抓走！
我微微莫名其妙后忽然又覺得理所當然，給秦恬買禮物似乎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事情，果然人骨子裡都有種賤氣，越不待見自己的，越跟自己對著乾的，反而越對脾胃。
在第一次對一個俘虜抬起槍的時候，我就知道，奧古所說的，那些罪惡，和報應，我一個都逃不過了。
「你幫了她那麼多回，把我都拖下了水，現在你出了事，她就說顧著父母不敢來了，算什麼理由！她父母被打成篩子了嗎？！」
她就是懦弱！就是想避開我們！我甚至懷疑奧古如果想親近她，會不會直接被她推開！
即使奧古已經做好了鉗制我的準備，即使秦恬兩腿都在顫抖。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秦恬不是在學護士專業嗎，她派上用場的時候到了。
凱澤爾說他很喜歡秦恬，說她是個很樂觀和善良的人，笑起來很好看也很真誠，講話也很幽默，更有一手好廚藝……他臨行前還給了一個擁抱。
那群法國警察以他們從未有過的雷厲風行的姿態執行著我們給他們的任務，我則在公寓和奧古吃了夜宵后悠閑的談論著事態可能的發展，過一會他就要去休息，而我則要出去檢查一下戰果。
一隻手阻止了我，奧古終於不再圍觀，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低聲道：「海因茨，停手吧。」
也只有奧古才能忍得了這種女人，他竟然還一臉理解的樣子：「海因茨，你不能因為一個人重視親情放下愛情而鄙視她。」
我才不稀罕她那點看病的錢，也只有她才心心念念那點兒醫藥費，藥費很貴嗎？用得著這麼揪著不放嗎？
可我最終還是失敗了，奧古就在旁邊，一切傷害秦恬的事情都是在跟他作對，我已經是一個進咖啡館就有清場作用的人了，我不能讓他都給我背影。
一開始我還沒反應過來，總覺得這個地方似乎有些不一樣，直到我坐車前往處理幾個被抓到的犯人時，才想起那兒是秦恬的家。
看著猶太小崽子往清真寺飛奔的身影，我幾乎要抑制不住自己快爆炸的憤怒，見到這個節骨眼兩人還在暗巷裡卿卿我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很快，大圍捕開始了。
我完全懵了。
誰，誰都別阻止我把她扔進監獄！我要讓她和她的猶太朋友們到地獄相親相愛！
我甚至可以想象法國人是怎樣從門裡忽然伸出手，隨便拉了一個猶太人就拖進衣櫃什麼的藏起來，然後警察在外面大吼跳腳的樣子！
「長官，很多醫院傳來消息，他們有組織的窩藏猶太人，有一個公共援助醫院傳來消息，那兒抓到的比名單上少了將近一半，他們沒找到人，想請我們的專家去看看。」
但是，很快，反而是她讓我知道了，對著乾的下場。
他說奧古真幸福，有著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友。
那麼大的眼睛，抿的那麼緊的嘴唇，繃著的臉，咬緊牙關的樣子，和打我之前，毫無二致。
什麼叫不冷靜，根本就是個衝動的人好不好！
把他們扔下車我就走了，可沒多久我就不得不回來了。
在英國的暗中支持下，法國的反政府分子相當活躍，此時接近聖誕，他們又有了不小的動靜，我們雖然嚴陣以待，但是依然讓他們得手，我們只有立刻封鎖他們行動的區域，而那塊地方，恰好就是第七區奧賽街。
善良？樂觀？通通去死！我要讓奧古好好看看他到底喜歡了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奧古來了，滿身的傷，他的副官死了，沒人照顧。
「海因茨。」奧古嘆息，「你什麼時候才能看清楚。」
「是！」
「站住！誰准你走了！」我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你給我滾過來！」
我懶得再搭理她，讓她自生自滅去吧，就算她再怎麼燒飯示好，再怎麼偷偷摸摸來照顧奧古，我都看她不順眼。
我覺得我
我就沒時間糾結這些了，法國的猶太人逍遙太久了，他們的政府在交出猶太人自保和堅持所謂的正義之間搖擺了那麼久，很快，他們就要做出決定了。
從未打敗過。
無論之前我威逼利誘自以為成功了多少次，我從未打敗過她。
什麼不專業，什麼幫不上忙，什麼沒時間，全是借口！
我想試試，這不過是一個老頭而已，一個拳頭就能摞倒。
「我知道你心煩，但也不該在這，放手！回去！」奧古斯汀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背卻在身後不停的給秦恬打手勢。
我又一次回到巴黎時，奧古已經又一次在前線作戰了，感覺這一次他和秦恬也沒相聚多久，聚少離多。
這矛盾的想法不斷在我心中盤旋，我一面享受于滿手血腥的接受上級的嘉獎，一面又驚心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我這是在做些什麼？
等手下出門，我看向奧古：「怎麼了？你知道那家醫院？」
在我正在審查猶太人假冒穆斯林躲在清真寺逃避追捕這件事時，在我在清真寺吃了這麼大一個鱉的時候，她竟然，在這時候，這地點，帶了這麼個人，還一臉鬼祟！
「我看的夠清楚了！她生出來就是和我作對的！今晚別讓我抓到她犯傻，我會讓她知道和我對著乾的下場！」
「你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她做什麼都是對的！我不跟你說了，我幹活去了，哼！」
哼！可惜都撞在了我的手上！
她穿著黑色的寬大的毛衣，高高的領子擋住半邊臉，雙頰凍得發白，她不斷的哈著氣，抱著她那個病得滿臉通紅的母親，她的大衣被墊在了她母親坐的地方。
啪！
大半夜滿城的巡視戰果很不好，原定應該有兩萬個猶太人，可是一晚上下來，竟然只有一半！
在法國女人和德國軍官滿大街約會的時候，我實在弄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
等哪天我也不在，奧古也不在的時候，就讓這女人自己折騰去吧！她遲早被她的所作所為害死！
「那就派人去，我不是準備了一整支專門的隊伍隨時支援么。」
我被打的歪過頭去，臉上火辣辣的，眼前是岩灰色的牆。
秦恬抬頭盯著我，嘴巴緊抿著，可以看出她咬著牙，她的臉綳得緊緊的，幾乎看不出表情，
我當然無法一人對抗一個宗教，在這兒硬來可能會引起全世界一個教派的反彈，這絕對不是元首願意看到的，但我相信他也不願意看到一個宗教把猶太人改頭換面藏起來。
我有些慶幸，他沒有加入黨衛軍，我又有些不忿，為什麼他沒有加入黨衛軍！
「是！」
這還是行動前完全保密的結果！
「你才瘋了！你到底哪邊的！」我揮開奧古斯汀，伸手抓住她的雙肩，用我所能做到的最陰狠的眼神盯著她，「挨打了？病人丟了？猶太人嗎？不想死，就老實把人給我交出來！別逼我親自去搜！」
「善心，小夥子，善心，這裏都是虔誠的穆斯林，沒有你要找的什麼猶太人。」一臉絡腮鬍子的老頭擋在我的面前，他身後的門中還有幾個人甚至來不及遮擋他們典型的猶太人特徵！
無論眼神，還是行動，即使她鼻青臉腫，即使她卑躬屈膝，即使她言笑諂媚……即使，沒有奧古。
周圍一片安靜……
確定了奧古傷勢不致命，等他進了手術房，我立刻上樓找秦恬，我滿以為她會一口答應我的要求，可誰知，她猶豫了半晌后，竟然拒絕了！
我忽然覺得凱澤爾說的秦恬很陌生，這是她嗎？在我看來，她是個很傻樂蠢的像豬一樣，一笑就滿臉討好和怯懦，講話更是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在我面前彷彿腰都直不起來的女人，她的行為讓我覺得她和我站在一起都彷彿是一種罪惡，所以見她一次我都想打她一次。
老頭凝視我的眼神，不像一個將死之人，他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灼傷。我感到血氣上涌，一股毀滅的衝動油然而生：「如果我下令往裡面掃射，你說會有多少穆斯林成為猶太人的陪葬品？」
沒錯，我沒法做什麼，只有我知道，離開時，我真正明白了什麼叫落荒而逃。
是哪裡出問題了嗎？是我，還是她？
憤怒於奧古的阻止，我的心情極度不好，他把我拉到咖啡館擺出要談心的樣子，但是卻起了反效果。
拔出槍，我把槍口對準了老頭的額頭……一槍下去，他或許是殺雞儆猴的雞，或許是打草驚蛇的草，是宗教的反彈還是懦弱的沉默，就看這一顆子彈了。
她一個法國籍的中國女人，湊個什麼熱鬧！她就不知道站對隊伍嗎？！
我不知道他在憤怒什麼，但絕對不是因為老頭的抵抗，他似乎在憤怒我的所為，我已經習慣了他隱忍的不滿，眼看事不可為，我發熱的大腦也漸漸冷卻，放下槍，任由老頭離開。
我想扣動扳機……否則我會忍不住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