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黑與白交錯的世界 第十六篇 旋轉的陀螺
第二章 羽翼與舊傷
他從不認為母親骯髒，骯髒的是那些壓著她的人。
「我沒發燒。」看出徒弟的心思，帕西斯板起臉孔。羅蘭發現他這份迅速的「變臉」本事和卡薩蘭城主很相似。
「哦，這個沒關係，是我為了保持清醒自己划的。」帕西斯滿不在乎地道。羅蘭皺了皺眉，強忍追問的衝動。人都有隱私權，帕西斯自然有保留秘密的權利。
「真的嗎？你可別跟我客氣啊。」帕西斯壓根不信，藉著水晶鏡，他對曾經發生在徒弟和分身之間的事一清二楚，「我的分身可不是好對付的。」
「多謝款待，姬兒，你會是個好太太。」喝完牛奶，羅蘭擺擺手，爬出窗子，完全沒留意到女孩為他的無心之言紅了臉，以及隨後投來的落寞目光。
※※※
「帕爾、帕爾。」
這時，遠方的聲音大起來，夾雜著憤怒的咆吼，顯然事情敗露了。帕西斯鼓足全身的力氣將母親往原路扯，可惜他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四散尋找的村民，何況還有莉拉跟他較勁。不一會兒，一個村民就發現了他們：「找到了！在這裏！」
「我有點後悔讓法利恩去考賢者了。」羅蘭咕噥，再次瞪視清單，「我敢擔保，這些東西會剩下三分之二！」那些小鳥肚腸的傢伙塞得進多少東西，偏偏要用幾倍的食物招待！
「你想說你昏倒前都好好的？」
巨大的恐怖使眾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其中一個沒發言的村民嘴唇蠕動片刻，突然喊道：「是那個女人！」
瞥了眼牆上的掛鐘，再看看桌上的奏摺，估算了一下時間，羅蘭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氣，半個小時后就回來。」
「當然可以了！帕爾，還不快跪下，拜見師父！」
「沒用……」
「莉不想肖恩師父累著嘛。」
好久不見，你好嗎？我已經會拼艾斯嘉語，寫一些簡短的文章了，厲害吧？當然你的字典也幫了點小忙啦。我現在在首都珊達瑞（我不知道拼得對不對，你知道你的字典沒有我國的地名），昨天才到，乘船可把我累壞了。我一回來，就在考慮送什麼禮物給你，我也相信你一定會喜歡我的禮物。那麼這次就到此為止，下次我會寫封更長的信給你。
我才沒興趣呢！他嘟起嘴。洞悉了他的心思，女子一指點在他噘起的小嘴上：「不可以瞧不起音樂，你爸爸都是用音樂保護我的。」
「只要肖恩師父吃飽穿暖，莉才不管其他人呢。」
「是……是的。」被主君慍怒的眼神瞧得心寒，侍衛結結巴巴地道。
不要哭，不要哭，媽媽！
「暮？」
「歇會兒吧，醒來嘴都沒停過。」
「吵死了。」躲在倉庫的一角，羅里蘭塔向來冷定的語調難得透出一絲不悅，原因是他懷裡剛剛稍微平靜下來，又被嚇得大哭的兒子。他一邊喃喃著無意義的話，一邊拍打被襁褓包裹的小身子。從笨拙的動作，可以看出他是個沒經驗的爸爸。
對了！去看看那幫傢伙！
「為什麼，桑？」
「哼哼，她是某人的兇器，針對我的兇器。」
在醫師和男孩的扶持下，莉拉踉蹌站起，三人並肩走向敞開的大門。
「別傻了，美人，你哪配做這種正經工作。就算我破格錄用你，我這間小店還會有人來？」
「哦，原來你是翼人啊。」醫師摸了摸鬍子。瑪琳瞪了他一眼：「還磨蹭什麼，老頭子，剛剛看那孩子那麼聰明，就該跟大姑娘說了。」醫師老臉一紅：「我……我是想跟你商量后，再——」
驀的，他腦中靈光一閃，臉上綻放出喜容。
「你討厭師公？」終於找到問題的癥結了。
能讓媽媽這樣深愛、懷念的男人，應該不會是壞人吧……
「公主。」紅髮女子抬起頭，神情激動，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我知道她很厲害。」羅蘭也冷靜下來，「不過她到底是誰？為什麼認識師父？還有她的力量的確是——」
「別開玩笑了，公主！」紅羽厲聲道，「不說我帶不動他，三天後島就要升空了！而這裏到天空之島起碼要兩天半！」
「老族長已經去世了，族長……克里莫大人身體很好。」
興奮的叫聲凍結了他的血液，他掙扎著爬起，想查看母親的傷勢，卻被強按下去，牢牢擁在臂彎里。
這是個灰色的年代，大黑暗時代最蒙昧昏聵的時期，一段瘋狂歷史的後續。而他，就是那段歷史的倖存者。
「帕爾的能力我很清楚，沒有道理髮揮不出生命之歌的效應。」莉拉的語氣逐漸沉重，望著兒子的眼神悲傷而失望，「你一直沒忘記仇恨，對不對？」
「你這惡劣的傢伙。」羅蘭笑罵，沒有真的放在心上，他自己也是個喜歡捉弄人的人。
接下來去哪兒？還是乾脆回去？站在不遠處的路口，年輕的城主有點不知所措。
無意間瞥見牆上的掛歷，帕西斯一怔：「今天11號了？」
聽到動靜，羅蘭欣喜地轉過頭，見帕西斯動了動，忙道，「啊，你還不能起來，也不能說話，等我把這鍋薑湯熬好，你喝了就會暖和起來了。」
「族長就是捨不得你，才叫我來接你的。」
「那是因為……」黑龍王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訥訥良久找不到好的措辭，只得繞回原點，「總之，不要去！」
那一刻，他只想像父親一樣用魔曲召喚出火焰，將這個人活活燒死。
母親一直很小心不讓他知道她在做什麼，甚至不惜跪下求那些人不要在他面前做，但他還是知道了，鄰居們爭相把事實告訴他，女人們輕蔑地罵他母親是個人盡可夫的妓女；男人們掛著下流的笑繪聲繪色地形容那些經過，希望這個才六歲的孩子也認為自己的母親骯髒。
莉拉心亂如麻，良久，才顫聲道：「我哥哥，也要走么？」
「具體時間不清楚，應該是7號。」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貫穿了心房，那不是具體的聲音，而是血液的呼喚。莉拉的呼吸急促起來，急急起身打開門。
「現在，是他拋棄我們母子啊……」
「誰說我很忙的？」
這是第一根毒芽。
「這也是沒辦法的。」
「不行，今天帕爾來得早，路上可能被看見了，等火熄了，他們沒看到屍體，一定會想到這裏，我們現在走，才是最好的方法！」莉拉沒有說出真正的目的，她想用自己和兒子做餌，引開村民的注意力，不然明克夫婦會成為他們的替代品，被憤怒的村人殺死。
女子一愕，隨即輕笑起來。一頭直披散到膝蓋的暖綠色長發應和著微微蕩漾，彷彿真正的波浪；和他相同的碧眸流動著欣喜的笑意，襯得絕俗的容顏更加奪目，整個人宛如錯墜人世的春天女神。
有人！他反射性地躲在牆后，探出頭。從這個距離，他只能看到一個小身影蹲在喬伊面前，伸手要摸他。
「帕爾也要成為傑出的樂師，繼承爸爸的遺願。」
冷。
「卻有自甘墮落的人。」帕西斯不屑冷哼，甩了甩手。被這句話觸動，羅蘭自嘲一笑：「確實，結果已經鑄成的話，計較原因也無濟於事。而且這般辯白，實在不適合我們。」
「沒關係，三明治很有營養。」羅蘭毫不在意地拿起一塊大嚼，其實他比較想邊走邊吃，節省時間，可是他如今的身份不容許他做出這樣的行為。
帕爾更沉默了。他從來沒像最近這樣，好幾天不寫一個字。而不管她怎麼開導，他的反應一律是端著無辜的笑容，指著喉嚨搖頭，讓她無從問起。
「我符合上面的條件，不是嗎？我也會認真工作，甚至不要薪水……」
「妓女的小孩！」
細柔的女聲和煦如陽，充滿深摯的情感。他點點頭，反過來摩擦對方的手。
罷了，罷了，跟媽媽一起死，也不錯。知道大勢已去，帕西斯鬆開手。他的小提琴放在醫館沒帶出來，不然他會考慮用魔曲殺條血路衝出去。
「帕爾，媽媽不冷的。」
眾人互相看了看，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開始不太習慣，後來就好了。」
莉蒂亞·索蘭尼亞筆】
「不管一隻還幾隻，收了都要給人情，叫典禮部長原封不動地退還。」
一雙手從黑暗中伸出，雪白的、纖細的、屬於女子的柔夷，握住他的，緩緩摩擦，動作是那麼小心、溫柔，讓他看得目不轉睛。漸漸的，手的知覺恢復了，他開始感到握住他的那雙手低得不同尋常的溫度，但他不介意，任由她按摩。
「那是『你本來應該叫我師母，看你可愛，退一步，叫我師姐就行了』？」
燒灼視網膜的火焰，映成暗紅色的天空下成排的屋舍，攢動的人群……熟悉的景象一一掠過眼前，就連暴怒的叫喊，也殊無二致。
恨身為人類的父親。
沒有用。不管他怎麼拉，還是連一點火星也迸不出來。他不懷疑母親的話，只怨恨自己的無能。
沒關係，我記住他們了，等有一天我能用魔曲，就把這些侮辱媽媽的傢伙統統燒死！
是的，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母親從事什麼工作，早就知道她是不得不做那種工作，整個鎮的人聯合起來逼她只能做那種工作！！！
「就是這樣，我發誓！」帕西斯板起臉，隨即轉為討好的笑容，「吶，別生氣了，我道歉還不行嗎？」
※※※
「那我們開始吧。」莉拉拍拍桌子。他想了想，寫下：爸爸是什麼樣的人？
難以言喻的動聽旋律從琴身流瀉出來，伴隨著溫暖的白光，籠罩了整個小屋。莉拉靜靜聆聽著，神情充滿了欣慰和感動，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在毫無變化的盆栽上時，臉色霎時變得刷白。
「醫……！」
「那我們直接走吧，明晚應該能到梅格村休息。」肖恩抱起菲莉西亞，拐進另一條小巷。帕西斯最後看見的，是他被夕陽照得通紅的背影。
一路上沒人攔他，人們看著他的眼神像看一個鬼怪。他來到醫館前，頓了頓，明克夫婦的屍體就躺在他腳邊。
帕西斯打了個寒噤，聽出徒弟平靜語氣下的怒火。
「乾脆把他做成雪人吧，看是不是比這個更別緻！」
給了養女一個爆栗，肖恩抱著她走向喬伊，彎下腰：「老伯……」
「我們決不會讓老大丟臉！」受羅蘭欣慰的語氣刺激，眾人一挺腰桿，大聲保證。
母親輕柔的告誡卻化作雷霆在他耳邊不住迴響，瞬間，所有的景象都破碎了，他跌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暗，看不見也聽不見。
「沒有。」羅蘭苦笑。第一天是沒想到，第二天是想到了不能通知——他要怎麼解釋帕西斯的身份？
過去的記憶與現實的聲音混合，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衝擊著咽喉，擴散到四肢百骸，火燒似的疼。他痛苦地掙扎，試圖擺脫這非人的折磨，卻有一雙手緊緊鉗制住他，不讓他動彈。
「當然，羅蘭……你爸爸是亞利安族的傳人，偉大的『魔曲師』，可以用音樂調動自然界的力量，產生奇迹。比如生火吧，你爸爸只要拉一首和火有關的曲子，啪！火就出來了。」
「不行！族長不會同意的！而且那孩子有一半人類的血統，大家也不會接納他！」
視界漂白了一瞬，當雙腳再度踏上平地時，映入眼帘的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和湖中央蒼涼的古迹。
【羅蘭城主：
「什麼！應聘？」老闆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
「不，高興，高興。」眾人一致搖頭，面露欣喜。一人問道：「老大，你不是很忙嗎？」
乾涸千年的雙眼突然有了濕意，他迷濛中感到一雙手輕輕拭去，動作和那個人一樣溫柔，連隨後響起的嘆息，也像極了他經常在睡夢中聽到，母親的嘆息……
「嗯。」
「帕爾……」莉拉滿臉通紅。這傻孩子！看病又不分性別！
「得了，別我們我們，你才不是和我一類人。」
「如果你媽媽在就好了。」
帕西斯點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
「就叫老大吧。」羅蘭很滿意這個稱呼，環視活像泥塑木雕的眾人，「怎麼一副見鬼的表情？見到我不高興？」
「而且，雖然他是羅里蘭塔大人的孩子，也難保不會受到欺負。您知道，有些族人對人類的恨意，是不可化解的。」
賢者考試的第二天，伊維爾倫城主拿著國務尚書呈上的長長清單，看得臉色發白。
「好吧，不說這些，但是我不能再讓你一個人住了。」
「這……」紅羽一窒。
「壞事，哼，我說了好壞都由強權者說了算。退一萬步，就算
「著火了！」
「你要跟我上床，去跟威茲南先生說，別在這兒鬧！」
「這孩子，真了不起啊。」
「你……你幾時……」
「我來都來了，哪能空手而回？你安分點，我還能快點。」語尾接著衣衫扯裂的聲音和一聲尖叫。他按住門板，正要衝進去，想到母親不會希望被他看見她一絲不掛的樣子，硬生生地頓住。
畫像里的青年留著烏黑的半長發，神情冷銳，藍紫色的眸子也射出凌厲的寒芒，清秀的娃娃臉予人稚嫩的印象。
她低呼，推搡身旁的兒子，「帕爾，帕爾，快起來！」儘管看起來距離很遠，以防萬一，還是保持清醒比較好。
帕西斯眼中的火苗稍微弱下來，陰冷地道：「羅蘭，你是故意的。」羅蘭佯裝驚訝：「怎麼會呢，明明是你說要好玩的東西，我才特地找出來。」他說的無辜，眼神卻明白寫著「我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他疑惑地看了眼那盆植物，但還是聽話地扛起小提琴，熟練地拉起來。
醫師張口結舌，他剛才開了十幾個箱子，而且動作飛快，別說一個從沒接觸過草藥的孩子，就連資深的學徒也未必看一眼就記得住。
他慌張極了，手忙腳亂地幫母親拭淚，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只能指著自己的喉嚨，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紅了。
「師父的師父啊，那我該叫師公了。」羅蘭撫摸下巴，感覺非常的遙遠，接著轉為困惑，「等等，像你師父的話，你該高興才對。」
「師父，我不想當好人，你別再捧我了。你怎麼也和暮一樣，像個傻爸爸。」
他搖頭。
帕西斯差點噴出嘴裏的葯汁，重重放下碗，一把抱住母親，戒備地瞪著醫師，只差沒在額頭寫上「色老頭」三字。
「嗯？」
爸爸……
※※※
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慟哭，拚命捶打壁面，留下一個又一個血印，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痛恨這個鎮的人，痛恨父親，痛恨自己。
得到的答案令他驚惶，顧不得走樓梯，他直接從平台跳到下一層，一個俯卧的身影躍入視野。
「丟他！這傢伙傻愣愣的又不會說話，最好當靶子了！」
男孩放下肩上的小提琴，默默回望她。
「我餓死了！兩碗水怎麼夠！」
對一個擅長騙術的人而言，最恥辱的莫過反過來被人騙，更別說是連騙兩次。
「我把他留在宮裡了。」回憶起臨走時義父的表情，羅蘭有些在意，「師父，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讓暮生氣的事？我本來以為他是吃醋，現在想來好像不是那樣。」
「我知道，他不能說話是吧。」醫師和藹一笑，拉近他，「來，孩子，讓我看看。」
「嗯。」帕西斯倚著枕頭，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語氣卻極為鄭重，「下次見到她，一腳踢她到天邊納涼，別跟她廢話。這種女人太危險了，談笑間能把你剝皮拆骨。」羅蘭點頭表示收到，心裏卻另有盤算，決定從伊莉娜那兒挖點帕西斯的情報。
突然，他停下腳步，打量蜷縮在街角的身影：喬伊爺爺？他什麼時候從橋下搬來這兒了？
「大人！？」少女嚇了一跳，但並不驚慌，因為正從窗子爬進來的人已經是常客了。麻利地做了兩隻三明治，她遞給對方，勸道：「大人，總是吃三明治對身體不好。」
「師父！我做的壞事還不夠多嗎？」羅蘭急了，一瞬間想衝出去做幾件罪大惡極的事讓對方改變評價。
幽幽的嘆息逸出雙唇，帶著無盡的思念和哀傷。
「貝特爾鎮，西邊的大城鎮——莉，你要不要在街上稍微逛逛？」
雖然羅蘭不至於冒出「我不想活了」這樣的念頭，但心境也差不多，當下面如死灰，兩眼無神。
「帕爾馬上穿好衣服。」吩咐完兒子，她轉向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醫師夫婦，「請把後門打開，我們從那裡出去。記住，有人問起，千萬別說我們來過！」
一道火光掠過他的眼睛，雙拳情不自禁地握緊，指甲深深嵌進肉里。
「接下來去哪，肖恩師父？」
「怎麼會！村子附近從來沒出現過魔獸啊！」
「有可能，他看到了他爸爸的死。」
不管母親再怎麼善體人意，再怎麼觀察入微，面對那樣的沉默，也不可能一一洞悉得出。何況男孩越是長大，越是善於用各種手段掩蓋心思，於是第二根、第三根毒芽……就悄悄地種下了。
香草餅的香味鑽進鼻端，他一瞬間想上前分一個給他，隨即搖搖頭，撒腿就跑。
「還是逃吧，逃到附近的城鎮去！我們這點人哪夠魔獸塞牙縫！」
「大人，你怎麼滿頭大汗！？」克萊德爾驚呼。
「噓——」莉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指屋子。紅羽忙降低音量：「是羅里蘭塔大人的？」
沒有迴音，這下羅蘭真的擔心起來，召喚風靈打聽帕西斯的下落。
「紅羽！」
「莉拉·梅依，快給我滾出來！兩位大爺都等你半個鐘頭了，你他媽的要不要做生意！」
「是莉蒂亞殿下嗎？」他不是魔法師，不會用魔法快遞，就把弟弟的地址告訴了那個小公主。
潔白的雪地上單膝跪著一名女子，端麗的臉龐半垂著，一頭火紅色的捲髮披散在肩頭，身穿輕甲，但最吸引人的，是她背後一雙和發色相同，巨大的羽翼。
「法利恩，有什麼要報告的嗎？」
「沒事，我沒事，我爸爸和哥哥呢？他們還好吧？」
年輕的男子的聲音。清冷、平靜，宛如九月穿過樹林的風。黑暗潮水般退去，浮現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臉，和聲音一樣冷漠皎潔，銀色的長發披散在身後，蔚藍色的雙眼含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悲傷，俯視一個趴在地上，口吐鮮血的中年男子。
「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莉拉一怔，沒料到兒子竟然問這樣一個問題，但看對方的眼神，顯然是認真的。不用回憶，她流暢地報出一連串形容，帶著從心底湧出的笑：「你爸爸他啊，是個刀子嘴豆腐心，面冷心熱的人。明明比誰都講義氣，卻總是說話刻薄、夾槍帶棍的，除了維妮他們，沒人受得了他這臭脾氣。還有，他琴藝非常出色，彈的曲子能讓鐵石心腸的人流淚。他有一頭和帕爾一樣的銀髮，不過長多了……」
「是。」臉上殘留著尷尬的紅暈，羅蘭轉身離開。
「對啊，我還有別的分身嗎？」
閃開他的色手，莉拉遞出告示，盡量用平靜的口吻道：「我來應聘這個工作。」
「羅蘭！」
莉拉哆嗦了一下，緊張地道：「我也是這麼猜的，那……那該怎麼辦？是不是以後都沒有複原的可能了？」醫師沉吟片刻，搖搖頭：「對於精神的疾病，最好的方法是對症下藥，不行的話，只好冀望後天的調理了。我開幾味葯，雖然治不好他，但多少有點幫助。」
「我習慣把房間弄得很亂很亂，有時候還要實驗魔法和藥劑，她一個人忙得過來？」
「什麼？」羅蘭錯愕至極，不解地打量他，「喂，以前都是你催我回去，現在我主動要回去了，你反而勸阻？」
敲了敲門，他等母親說「進來」，才慢慢推開門走進去。因為母親工作完回來總會洗個澡，以免他聞到那些男人留下的味道。
算了，反正伊莉娜不知道『那件事』，讓他接觸也無所謂。
「嗯，他是不是小時侯受過什麼刺激？知道原因的話，就好對症下藥了。」
他沉默地指著原先貼著告示的地方。莉拉臉色刷白，當看見對方平靜的神色，她一陣暈旋：「你早就知道？」
「你不要執迷不悟了，公主！我完全支持族長的決定！人類這種不可救藥的生物，我們永遠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瓜葛！即使羅里蘭塔大人，也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可能的。」紅羽加重語氣，「長老們用生命的力量活化整座島嶼，再由族長主持儀式，只要三天就能到達合適的空域，永遠擺脫人類這種醜惡的生物。」
「莉拉。」
「桑……」
「你只能帶一個人，不是嗎？所以先帶帕爾走吧。有時間的話，再來接我好了。」
「這裏就有好玩的東西。」羅蘭拉開床頭櫃，拿出幾幅小畫像，「給你，當代德修普家族所有主要人物的畫像，看著解悶吧。」
「那我就不怪你了。」
這回他猶豫了一下，想了想，伸指在桌上寫下一行字：我想學魔曲。
帕爾越來越狡猾了。
強忍滿腔屈辱，莉拉擦了擦眼淚——她不會在人前哭，也不會對唯一的兒子抱怨，她只會半夜偷偷爬起來，把頭蒙在被子里啜泣，然後第二天早上繼續裝作若無其事，掛著精神的笑容道別，出門「做生意」。
是我和爸爸，害了媽媽！
莉拉好笑地點點他的鼻尖：「你可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叫他什麼醉鬼哦，要叫喬伊爺爺。」
「您的子孫之一，亞拉里特·里菲曼·德修普陛下。」羅蘭恭謹回答，肚子里笑得快抽筋。
「兇器？」羅蘭皺眉。
「嘿嘿，別這麼冷淡嘛，咱們都溫存過好多次了。」
「帕爾才十歲，不會很重的。至於我，趕不上就算了。」
「怎麼了，帕爾？」莉拉明知故問。
……
「吶，暮。」羅蘭用一種勸小孩的語氣道，「師父是師父，你是你，我承認我比較敬重師父，但我更加喜歡你，所以沒什麼好吃醋的。你不想見他也沒關係，乖乖待在這兒。」
羅蘭不完全贊成他的說法，但是也不否認有一定的道理，於是斟酌地道：「一半一半吧。」帕西斯瞅著他，輕輕笑起來：「你還堅持自己是壞蛋，根本是壞蛋的反義詞嘛。」
「那是怎麼了？有心事？」
溫柔的安慰沒能消融男孩的仇恨，反而增添了新的疑問：
踏著夕陽的餘輝，他冒著風雪跑回家，拿著下午和瑪琳一起做的香草餅。他不是沒想到揣在懷裡保暖，但翼人的血統使他的體溫偏低，還是乾脆提在手裡算了。
「他是羅蘭的孩子！」莉拉的嗓門也大起來。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的今天，他依然不懂，為什麼母親能那樣笑？在那樣的情況下，能那樣笑？
※※※
母親的教誨浮現在腦海里，繞進小巷的他停下來，轉過身，朝巷口走去，這時，他聽見一個清脆的嗓音：
「他們有什麼要求？要屍體的話，我倒是可以還給他們。」
我又叫不出來！他嘟起嘴，但還是順從地點點頭。對他而言，母親的話就是聖旨。
※※※
帕爾越來越大，她沒有自信再瞞住他，當務之急，是趕在真相拆穿前找個體面的工作，但這件事，不比天上掉餡餅容易。
「我什麼時候昏倒的？」
男孩不答，澄碧的眼眸深處燃起憤恨的暗火。
「哎，哎，姑娘，你這是幹嘛？」鬍子花白的醫師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人，手忙腳亂地道，「快起來！有話好說！」
那一年，他十歲，就已經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
「哈哈哈，你真疼愛兒子！嗯——香一個……」
他點頭。
「咳。」醫師乾咳一聲，迎視母子倆困惑的視線，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明克，她是我妻子瑪琳，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他本想點頭，情感卻背離理智，手自動伸出去拿那把提琴。
「把剩下的食物偷偷轉送給平民好了。」克萊德爾溫言勸慰，為主君隱藏在市儈背後的顛沛過去心酸不已。
莉拉的神情瞬間軟化下來，無論兒子再怎麼偏激，再怎麼頑固，他都是愛她的。而且就是這份愛，塑造出他如今的性子。追根究底，罪魁禍首是她。
羅蘭看了兩遍，才輕輕放下，拆開那個紙包。裏面是一本書，書名是《尼普亞斯大陸地理志》。
莉拉只覺天旋地轉，緊靠著門板，才沒有滑下地。
喬伊爺爺死了！？帕西斯震了震，手不自覺地握緊。
和往常一樣抱著乾柴回到家，他正要敲門，手僵在半空。
優美的琴聲在樑上繚繞，音質純凈，曲調華美。但是坐在桌旁的女子聽了會兒，皺眉道：「帕爾，你是怎麼回事？」
「天上。大家都決定放棄這個絕望的人間，讓天空之島升空
不等醫師表態，村人合力將掙扎的莉拉拖出門，丟在雪地里。
也許是感覺到兒子的心情，莉拉稍抑悲傷，放鬆雙臂，一低頭，就對上一雙溢滿驚恐的眸子和一張蒼白至極的臉蛋，她心一痛，湧起後悔之情：「帕爾……」
所以等母親平靜后，他沒有片言隻字提到父親和真正的心結，只不痛不癢地寫下：我討厭那些欺負媽媽的人，所以想學魔曲，讓他們不敢欺負你。
一個聲音定住他的腳步，羅蘭轉過頭，詫異地看見巴哈姆斯出現在身後，神情緊張：「你要去你師父那兒？」
「從今天起，你就住在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有，每天會有僕役來打掃，你三天向我報一次平安。」雖然不刻意張揚，但羅蘭拿出氣勢時，真沒幾人抵抗得了。帕西斯也只能小聲反對：「我不喜歡有人侍候……」
感情有灰色地帶，一個沒有灰色地帶，只有黑白分野的人，是幾乎不可能存在的。要怎樣極端的過去，才孕育得出這樣的人格？
「啊……我稍微練了下劍。」羅蘭撒了個小謊。克萊德爾叫得更大聲：「你從練習場走回來？」
一直留意她的帕西斯馬上停下動作，緊張地注視她。
「莉，不許打擾人家！」
果然，越來越多的村民發現了他倆的蹤跡，呼籲更多的人圍堵。此刻正是夜與晝交接的時刻，群星俱隱，雙月無光，一根根火把點起，在夜幕中搖曳著。
「那就是畫家醜化他！總之他決不可能是這個樣子！」帕西斯已經有點歇斯底里了。與之相反，羅蘭還是一派鎮定：「很遺憾，幫這幾位作畫的是以標榜寫實主義出名的著名畫家。不過聽說亞拉里特陛下年輕時也是個美男子，只是胖了才變成這樣吧。」末了終於良心發現，安慰了一句。
可是對我而言，你更重要啊！帕西斯急得快要冒煙。他也很感激、喜歡明克夫婦，但要拿母親的命來換，他說什麼也不會答應，自己的命倒無所謂。
「出了什麼差錯？」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羅蘭淡淡一笑，收斂了情緒波動，將清單往桌上一丟，「隨你們的意思去辦吧。」
男孩趴在櫃檯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從箱子里取出葯，秤量，放進磨里碾碎。注意到他的目光，醫師微笑道：「要試試嗎，孩子？」
「改天再去看看師父吧。」
當他筋疲力盡地敲開雪，爬回地面，映入眼帘的是母親支離破碎的身體，整個背部被梨、鋤頭、釘耙之類的農具撕得血肉模糊，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兩隻手臂掉在旁邊，是他爬出來時掙斷的。屍體已經凍得比石頭還硬，褪去了最後一絲生機。
羅蘭笑了笑，收起空碗，關懷地道：「餓不餓？我去煮點粥？」
羅蘭笑了笑，卻是不帶絲毫笑意的笑容。法利恩也掩不住嘲諷的表情，對侍衛道：「麥奇，這種事根本用不著請示大人，你們也處理過很多次了——禮物退回，人轟出去。」
蜷縮在角落，他陰鬱地瞪著不遠處的小提琴，心情就和窗外的天空一樣晦暗。
「魔獸！」
「我都聽到啦，就讓老婆子看看吧——孩子，老婆子你總沒話說咯？」
「喂，不用這麼大驚小怪吧。」羅蘭一臉愕然。克萊德爾毫不妥協地直視他：「這種天氣出汗卻不馬上洗掉的話，很快就會感冒的！何況大人你從練習場那麼遠走回來，說不定已經感冒了，當然要叫……」
事實上，羅蘭並不是個吝嗇的人，對部下和民眾都很大方，但他極為厭惡沒有必要的鋪張，直接後果就是典禮部成了全宮廷最閑的部門，一年只有幾個大節需要操辦一下。
※※※
女子重重拍打額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瞧媽媽笨的，來，帕爾，看媽媽怎麼拉。」她拿回小提琴，架在肩上，不一會兒，一首悠揚的曲子流瀉出來。
羅蘭心裏也明白，但瞄了眼清單，他還是掙扎著做最後的努力：「稍微減少一些可不可以？現在正是困難的時刻……」
羅蘭驚詫至極，不得不確認了一下：「你說的，是你那位分身，桑陶宛領地的神官嗎？」
「怎麼樣，醫師？」
「話說回來，老大，你宮裡那些娘們，不，侍女，真的……嘿嘿。」
「是她！一定是她！是她把魔獸引來，要摧毀我們！」
「不要！我討厭這個鎮！感覺怪怪的！」
※※※
他的表情從懷疑轉為驚嘆，興奮地注視懷裡的樂器，恨不得現在就拉首會變出火的曲子。
「哈哈哈……」把徒弟的不幸視為己身的快樂，帕西斯再度爆笑。羅蘭握緊拳頭，強忍揍飛他的衝動。
「帕爾、帕爾，我該拿你怎麼辦？」莉拉終究心疼兒子，上前將他摟進懷裡，「不是我關心那些人，那些人渣死了也無所謂，我是關心你！我不想你被仇恨弄髒！」越說越悲從中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噓——」年邁的醫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藉著手裡的提燈看清莉拉的樣子，嘆了口氣，「姑娘，你這是何苦。」
「是啊，怎麼了？」
「帕爾！！」
「伊莉娜啊。」
「這種事……怎麼……」
「膽小鬼！窩囊廢！」
「對，這才乖嘛，不反抗，我也不會傷害你。」
「……」
「什麼？」雖然沒有指名道姓，餘人還是立刻猜出他說的女人是誰。因為他們的心也在迫切尋找一個通風口，而整個鎮最適合做通風口的就是那個「人」了。
「你們是我帶進來的，我如果出面你們將來日子會難過，所以避開一段時間。」羅蘭走到中間的演講台坐下，再次打量眾人，用關切的口吻道，「怎麼樣，這裏住得慣嗎？有什麼感想都可以跟我說。」
「那個，羅蘭，我不是故意不通知你……」
桑苦笑，剛才那番話消耗了他所剩無幾的力氣，因此接下來的話極為有氣無力：「投降吧……羅里蘭塔。為了你、為了帕爾，還有……等在西那裡的莉拉。他們瘋了，全瘋了。這個瘋狂的年代，你是正確的又如何？不跟著瘋，只有死路一條……」
「帕爾……」這孩子嚇壞了。
那是個無星之夜，他早早就被哄睡，莉拉獨自坐在窗邊，包著一塊橘子蛋糕。今天是帕爾的生日，她特地用省下的錢買了個大蛋糕，可是兩個人吃不下這麼多，所以她打算把剩下的打包，送給橋下的乞丐喬伊。四年前他送了半塊餅給帕爾，他們還沒報答呢。
「不要去。」
「很好，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讓我難做人。」
……
「醒了。」莉拉連忙跑去開門。帕西斯則是望著窗外，因酒力而蒼白的臉色漸漸變得鐵青。他對小鎮的地形遠比母親熟悉，很快判斷出起火的位置。
「克萊德爾，這個……」
這就是他最討厭自己的地方——明明厭惡奪去母親目光的音樂，卻總是禁不住它的誘惑。
模糊的視野映出陌生的天花板，他怔了怔，吃力地轉過頭，打量四周，第一眼看到的是蹲在壁爐邊，有著淡金色短髮的黑衣青年。
「羅里蘭塔，你這人類的叛徒，還不滾出來！」
「我明白了。」銀髮青年鎮定地道，一手按著腹部，指縫裡流出暗紅色的血液，「可是你為什麼答應？他們給了你錢，還是地位？」
「那我寧願清醒著去死。」羅里蘭塔冷冷地道。
紛紛揚揚的雪花不斷落下，一個纖細美麗的女子跪在深夜的街上，執著地注視面前的醫館。
「身上還有很多傷口……」
迎視部下求懇的眸子，莉拉堅定地道：
羅蘭無奈，只好把果盆遞給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師父，師姐怎麼縮水了？是你乾的嗎？」帕西斯回他一臉茫然：「師姐？」
「啞巴！啞巴出來了！」
羅蘭，也許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莉拉在心裏呼喚死去丈夫的小名，溫柔地看了眼已經穿戴好等在一旁的帕西斯：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我們唯一的兒子的。
依偎在母親懷裡，他的神情柔和下來，眼底的寒冰卻沒有絲毫融化。
他十歲那年，一個意外的訪客降臨了小鎮。
他點頭，就怕遲了一步母親又哭。
「怎麼！你還不是經常說這裏最好的地方一是吃，二是女人！」
他用力搖頭，見她不懂，將她拉到桌邊，用顫抖的手指寫下幾行字：我保證不殺那些人，保證不恨了，你不要哭。
照這樣發展下去，情況一定會改善，可惜之後發生的事，完全粉碎了莉拉的努力。
「不是，那位先生希望，由他繼承老領主的位子。」
「這盆花叫姬女苑，你爸爸第一次拿給我看時，也沒有開花，然後他拉你剛才拉的那首曲子，花就開了。很漂亮的，白色的小花。」
「可以讓一個軍團吃一星期，一家人吃十年的食物，卻被他們一餐吃掉……」羅蘭越看越捨不得。
莉拉看著熟睡的兒子，嘆了口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要的就是這股氣勢！」羅蘭彈了個響指，「我明天叫克萊德爾把你們的家人接過來，給他們安排住處。沒家人的也不打緊，留著將來娶老婆用。」眾人愣了半晌，歡聲雷動。
聽到最後一句，躲在窗下的小身子震了震。
「不要再恨那些人了，好么？」莉拉柔聲道。他恭順點頭，更加認真地拉起提琴，以為這就是所謂的「用心」。
碎裂的骨骸散落在地上，有些還殘留著血肉，散發出陣陣腥臭。看到這樣的景象，在場每個人都全身發冷，腿腳打戰。
「去去！骯髒的妓女，誰知道你會不會偷藏東西！你啊，只配被男人壓在身下！」老闆不由分說把莉拉趕出店，砰地關上門。
「這個……水果是上貢的禮物，據說是師父那個時代才有的珍果，我特地帶來，可是看見你昏倒時，都摔爛了。」羅蘭難得說話吞吐，「我只好做成水果羹，但剛才嘗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哈哈……哈哈哈……」中年男子狂笑，感覺卻更像是哭泣，他咳了好一會兒，笑聲才漸漸小下去，「為什麼？因為我是普雷尼亞帝國皇帝的私生子！他媽的……不聞不問了四十多年，現在才找上門來……咳咳咳！」
哄了半天沒成果，羅里蘭塔微一苦笑，側耳聆聽遠方的動靜。沉吟片刻，他一字一字道：「帕爾，別出聲。」
「哈哈哈！」老人放聲大笑，朝內室喊道，「瑪琳，出來一下！」話音剛落，一個滿頭灰發的老婦笑吟吟地走出來。
有人啊。遠遠看見一縷炊煙從煙囪冒出，羅蘭很是失望，他本想做點東西犒賞自己空虛了大半天的胃部，但有人在廚房的話，別說做飯了，還會被逮住灌一堆湯湯水水。在克萊德爾的宣揚下，全王宮的人都知道了他曾生過一場大病，開始把他當易碎的玻璃捧著。
「帕爾，明克夫婦對我們怎麼樣？」
「菲莉西亞……」
「放心，他比你好擺平多了。」
儘管小提琴變成了大提琴，男孩還是拉得像模像樣，美妙的旋律回蕩在不大的斗室里，營造出溫馨的氛圍。
聽到消息，莉拉立刻把行李一放，拉著兒子直奔那對夫婦的下榻處，然後二話不說跪了下來。
他猶豫了一下，先看看天色，再繞到河邊，沿著石階走下去。喬伊咧開一口黃牙：「你還是這麼漂亮，跟你媽媽一樣，吶，這是我今天討到的餅，分一半給你。」
伊維爾倫城主再次啞口無語，他是不知道帕西斯的師父是怎樣的人，但從那位相象者，無名氏神官的身上找不出任何共同處，不禁懷疑師父是不是凍過頭髮燒了。
此刻的他，還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在他的人生里掀起多大的波瀾。
「你……！」莉拉臉色一變，端詳兒子的神色，有些明白過來。她嘆了口氣，溫和地撫摸他柔軟的雙頰，道：「帕爾，音樂不是用來殺人的。」
「水果羹？很好啊，舀一碗給我。」
「懷抱著憎恨之心，也無法演奏出真正的音樂。你爸爸也有憎恨的人，但他的音樂還是充滿了溫暖的情感，所以媽媽才喜歡上他的。」
「啊，那真是很凄慘。」
「他看起來就沒有東西讓我榨騙。」
從這天起，莉拉發覺她越來越不了解兒子。
當他察覺時，兩人已跌倒在地。
「羅蘭。」
「你怎麼不說他有一半你的血統？」
「我喝完了，水果給我。」帕西斯一手遞出空
※※※
村裡的醫生是什麼德性莉拉很清楚，所以她不花無謂的力氣，盤算該上附近哪個城鎮求醫，不想動身當天，一對醫師夫婦搬到了鎮上。
「行了行了，我去洗澡。」羅蘭逃難似的衝進裡間，半晌探出頭，補充道，「不許叫侍女進來！」
轉過頭，莉拉整個人僵住了。銀髮的男孩從巷子里走出來，以複雜的眼神望著她。
「衛兵，叫兩個侍女過來侍候大人洗澡！」克萊德爾打開門，對兩個守衛喊道，「還有叫廚房送碗補湯過來！」
「他每天是固定時間來打掃，你不喜歡，避開就是。」
他抱著小提琴一動不動，半晌，跪了下來。
帕西斯好一會兒才止住笑，道：「拿給我喝吧，是你的心意，可別糟蹋了。」
「一個子也不能少。大人，您手上那張單子，已經是我們絞盡腦汁的成果了。」克萊德爾面無表情地駁回，硬著心腸漠視對方懇求的眼神。
清亮的大喝從街道盡頭傳來，隨即出現的青年留著一頭棕色的短髮，明朗的五官溢滿焦急之色。看清女孩的動作，他叫道：「啊！你還摸！我打你屁屁哦！」
終於在某一天，他的手指被斷裂的琴弦划傷時，她忍不住哽咽，「為什麼你要這麼折磨自己呢？就算你把他們全殺了，又能得到什麼？我不要你為我報復，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健康快樂地……」
「噢噢，羅蘭，你真是孝順的徒弟！」帕西斯歡喜地接過，然而才看第一張，他就僵住了，半晌，舉起來，一字一字道，「請問，這是誰？」
「我同意！你快說吧！」
「外面好像著火了，莉拉你趕快回去收拾一下，你們的房子是木頭的，很容易起火，帕爾就留在這兒……」說到一半，瑪琳不解地看著從床上跳下來，拉扯母親袖子的男孩。
當羅蘭翻看地理志時，一個侍衛敲門走進，恭身彙報：「大人，渥爾斯領主的親戚呈上禮物。」
看著沉思中的莉拉，他祖母綠色的眼眸蕩漾著最深切的愛意和最濃烈的恨意。
「帕爾很聰明的。」莉拉浮起自豪的笑容。
「不是野獸。」另一個年紀比較大的村民否決，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是魔獸，野獸的手法沒有這麼細緻。」
「好人？哈！」帕西斯發出狂肆的笑聲，眉間是蔑視一切的譏諷，「羅蘭，你也是做大事的人物，怎麼會在乎世俗的規範？我早跟你說了，贏的，便是對的。有朝一日你統一了世界，就算你指著太陽說是月亮，星星說是土豆，也沒人敢吭個不字！正確、錯誤、道德、公理，全是假的！就連善惡也沒有明確的分界！人只分兩種，超脫了人性的和屈服於人性的，沒別的分法！」
「有點誤差，應該是帶東西的關係。」羅蘭低頭確認了禮物沒有損傷，就移動到最靠近的平台上。
「這……這是什麼野獸乾的？」一個村民顫聲道。
「我沒事了。」帕西斯揮揮手，「也別叫人來服侍，我討厭生人。倒是下次來，帶點好玩的東西給我。」
「這裏伙食很好，還有夜宵供應，這點非常好！」
溫熱的液體流進體內，帕西斯確實感到精神了些，推開徒弟的扶持，打量室內，問道：「這是哪兒？」聲音有一絲沙啞。
※※※
「什麼！」這次輪到莉拉震驚，她睜大眼，一疊聲道，「走？走去哪？」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吹散了耳邊的殘響，莉拉走到床前，試探地問道：「帕爾？」他不答，閉目裝睡。
泡在熱氣騰騰的浴池裡，金髮青年有嘆氣的衝動。他並不討厭國務尚書，畢竟他是真的關心他，但這份關心時常令他有無所適從的感覺，也無法將視他如子的克萊德爾當作「父親」看待。因為在認識克萊德爾時，他已是十八歲的成年人，不再是需要父親的年紀，那個親生父親就更不用說了。而巴哈姆斯雖是他的義父，卻性格幼稚、不通世務，根本是羅蘭照顧他而不是他照顧羅蘭。
「這是必要的，大人。」知道主君想說什麼的克萊德爾嘆了口氣，一字一字地道，「舉城都在慶祝這件事，王宮怎能一點表示也沒有？何況還要宴請其他四城的權貴，沒這點東西怎麼夠？」
他垂下眼，斂去眸里的冷意和嘲諷。
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毫不遲疑地，男孩依次點出開過的箱子。
映入眼帘的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房頂，灰色的牆壁，灰色的街道和灰色的人們。一切都是灰色的，除了不斷落下的雪花。
「帕爾是我的寶貝，也是羅蘭留給我的禮物，不管你們怎麼看他，不管世人怎麼看他，他都是我最心愛的孩子。」
※※※
「啊，這樣也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就可以沒有顧忌了。」
六隻淡綠色的果子放在竹籃里，在陽光的照耀下，宛如真正的翡翠般晶瑩剔透。金髮青年又包了些糕點，才一併塞進紙袋，拿起來準備走路。
想起那滴淚，還有對方睡夢裡說的話，羅蘭忽然有些心疼，微笑道：「不用了，他也沒給我造成什麼大的麻煩。而且區區一個你的分身，我還不至於對付不了。」
他懊惱地捧著小提琴，拉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喪氣地垂著頭。女子拍拍他的小腦袋，手指掠過那絲綢般的銀髮時，眼神驀然深邃起來，增添了一抹愛戀，一抹傷感。
「妓女的兒子也想治病，呸！」
莉拉驚訝至極，好半晌才回過神，眼裡浮起欣喜的淚水。
喘了會兒粗氣，他撒腿就跑，那些孩子追了幾步沒追上，扯開嗓子叫罵：
「你快點。」熟悉的聲音帶著不熟悉的屈辱，那深沉的悲傷令帕西斯心痛如絞，「讓帕爾看見，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他們綁架了薇安……」
「……我本來想給他件衣服，看來好像不需要了。」青年苦笑，放下女孩，合掌禱告。菲莉西亞也一反剛才的嬉皮笑臉，跟著默念禱文。
「當然，當然。」那幾人點頭哈腰，「給我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而且說實話，今天拜見了老大的尊容，他們也提不起興去找女人，誰叫老大實在太美了！像上次在街上調戲過他后，他們就足足花了半個月才恢復正常的審美觀。
「大人！？」法利恩驚訝地看著他，且不說羅蘭從不收取賄賂，為幾隻水果受賄，更是不可思議。
「哈哈哈……」羅蘭閃身避開，揮手走向玄關，「真的氣不過，把它釘在門上，當靶子射好了——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帕西斯面無表情地問道：「那水果叫什麼名字？」
「臭小子！」咻的一聲，畫像飛了過來。
他專註地聽著，記憶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旋律。這對他並不是什麼難事，從小隻要母親教過一遍，不管樂器還是曲子他都能熟練地上手，而且演奏得更好聽。
天知道她有多久沒看到那樣天真無邪的笑臉了，她不相信兒子越活越回去，那麼答案只有一個——
能夠驅使魔獸的只有上級魔族，莉拉沒有翅膀，只有一頭綠髮表明她的異族出生，村人都不知道她是什麼種族，此刻說她是魔族，倒也不能說全是冤枉。可是莉拉在鎮上住了近十年，受盡村人的欺辱，如果能反抗，早就反抗了，可見魔獸絕對不是她引來的。
瞪著已經空無一人的房間，巴哈姆斯焦急地跺了跺腳。
銀髮青年察言觀色，不確定徒弟是否真的聽進自己的忠告，本想再勸兩句，臨時轉念。
「不可能！不可能！這胖子怎麼可能是我的後代！一定是抱養的！」
他很喜歡擺弄藥草，遠勝拉琴，因為音樂總是一學就會，而醫術就不同了，連他有時也搞不清楚藥草的分類和用途。
一打開門，夾著雨點的雪花一股腦灌進來，令他呼吸一窒，身子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與此同時，幾個在附近堆雪人的小孩發現了他，齊聲歡呼：
「啊！」莉拉捂住嘴，臉上交織著心疼和自責，一把將兒子摟進懷裡，「對不起、對不起，帕爾，媽媽不是故意逼你，你有什麼心事，慢慢寫給媽媽看，什麼事都可以跟媽媽講……」
「爸爸……」莉拉捂著心口，嗚咽了一聲。但十年的困苦生活鍛煉了她的心志，她很快鎮定下來，擠出笑容：「轉告哥哥，我很想他。還有，我已經有孩子了，今年十歲，叫帕西爾提斯。」
「我的別墅。」羅蘭淡淡地道，「本來我想把你帶回宮裡。」
「因為不這麼做，我會死，那個時候我中了毒。」
淡綠色的濃稠液體裝了滿滿一大碗，帕西斯喝著味道絕對不算好的水果羹，神情卻甚是柔和。羅蘭也不說話，忙著將真正的水果削塊裝盆。時間在兩人身邊靜靜地流淌，沖走污穢，將寧靜的感覺灑滿整個房間。
「肖恩師父，這裡有個奇怪的老伯。」
「果然是帕爾，快過來。」喬伊招招手。
「好的，莉拉小姐，我想收你兒子為徒，你看可以嗎？」
砰！破舊的木門突然被踢開，打斷了琴聲，一個粗暴的聲音和著風雪捲入，凍結了兩人的心：
「帕爾，怎麼了？」一曲拉完，女子注意到他明顯心不在焉的表情，溫柔地道，「是不是累了？那我們先不拉琴，讀會兒書好不好？」
「她……她怎麼跟你說的？」帕西斯捂住抽筋的嘴角，雙肩不住顫抖，「說『師弟，我是你師姐』？」
「豈止不喜歡！」帕西斯連舀兩勺水果羹塞進嘴裏，像要抹去什麼不快的回憶般狠狠咽下去，「他是我的分身，本來性格應該和我一樣，可是創造過程中出了點差錯，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羅蘭盯著他看了會兒，嘆道：「我發現你時，你已經起碼躺了兩天。」
莉拉鬆了口氣，為他掖好被子，轉身走向自己的床鋪，沒有注意到，枕頭上一攤水痕逐漸擴大。
他聽話地接過，卻不知道怎麼拉這個陌生的樂器，只好抬起頭，茫然失措地望著她。
「……」羅蘭無言以對。雖然他早就知道，帕西斯是個愛憎極為鮮明的人，但還是沒料到他這麼絕，連「自己」也不放過。就他觀察，無名氏神官已經是個獨立的人格，但終究是帕西斯分裂出去的，即使不當他是條生命，面對那張一模一樣的臉，應該也下不了手吧？
「不是這個意思，公主。」紅羽的語氣極為疲憊，嘴角浮起苦笑，「為了杜絕人類的打擾，長老們設下了結界，即使那孩子只有一半人類的血統，也進不去。」
帕西斯手指身後，連連跺腳。
「肖恩師父才捨不得打莉屁屁哩。」女孩掛著撒嬌的笑容偎向青年，只蹭了兩下，棕發青年就像只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蹲下來，一臉無奈地瞅著她：「我說小祖宗，你能不能收斂點？一路上被你這張臉欺騙的人已經成千上萬了，我們總不能不工作，白吃白喝地上首都吧？」
「那怎麼辦？組織自衛隊嗎？倉促間，能聚集多少人？而且又沒有魔法師！」
「謝謝。」莉拉浮起欣慰的笑，輕拍兒子的背，「沒事的，帕爾，只要有你在，媽媽不管什麼苦都吃得了。」
「……公主，其實屬下這次來，是帶你一起走的。」
所以他忍耐著。
「您認為，大臣們可能在有直系親屬的情況下，擁一個養子為國王？」
「……」
「他的聲帶沒有問題，那原因應該是出在精神上。」
但心裏，他並不喜歡這些，因為每次聽完，母親都會浮現出悲傷的笑容，眼睛雖閃耀著幸福的光輝，卻透過他，看著遠方。
不要不要不要！他以激烈的肢體語言表達頑抗的決心，正拉扯間，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姑娘。」
「這個……我不知道。」莉拉捏緊裙擺，悲傷的目光定在手背上，「我生下這孩子后，生了場大病，剛巧戰爭爆發，我丈夫擔心我，就拜託他的藥師朋友送我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避難。一年後，他另一個劍士朋友帶來了我丈夫的死訊和……這個孩子。」
莉拉站在雜貨鋪前，不安地絞著手指。
「姬兒，你總是塞許多好材料在麵包里，相信我，你的三明治比宮廷料理更補。」
羅蘭窘得滿臉通紅，打定主意要將那個領主的親戚宰了！
「帕爾？」莉拉同樣困惑，然而對上兒子的臉，她立刻從他眼中領悟到悚然的訊息，打了個寒噤，「是……我們？」
他僵硬地躺在被子
「等大人和冰宿小姐生下子嗣，就不需要她了。」
「伊莉娜？哈哈哈……伊莉娜！」帕西斯笑得前仰後合。看到他的反應，羅蘭彷彿被一根大鎚敲中，腦袋嗡嗡作響，像報廢了似的一片空白，只回蕩著兩句話：我被騙了，又被騙了……
一連跑過幾條街，他才緩下腳步，慢慢走著。
等眾人嚷嚷得差不多了，羅蘭笑道：「看起來沒人想自立門戶，那我就把你們的籍貫轉過來，登記在王宮記名冊上，這樣你們就是我真正的護衛了。不過當了護衛，也不能再胡鬧了。打打架上上館子沒關係，決不可以染指侍女。」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剛才淫笑的幾個人。
水果滾了一地，羅蘭急忙跑過去，扶起帕西斯。觸手冰冷，長長的銀髮結了一層霜，胸口甚至看不出起伏。看情形至少有兩天他就這麼躺在戶外。羅蘭情不自禁地咬緊下唇，一把抱起帕西斯，奔向裡屋。
※※※
「雖然你可能不會記得，但還是希望你代我向她說聲對不起。」
「門口也准許我們出去，所以可以上街打打野食什麼的。」
雖然他還是那麼孝順、那麼乖巧，但他的笑容少了，常常一個人站著發怔，或者瘋狂地練習曲子，看得出來，他依舊沒擺脫學習魔曲的願望。當她勸解時，他總是乖乖點頭，轉個身又忘了；而不管她怎麼開導，也打不進他的心裏，瞎子都看得出他眼中的恨意一天天累積。
真的？他用眼神問。
廣大的練習場上，幾十來人三三兩兩地坐在休息室前面，或捧著便當盒狼吞虎咽；或大聲笑語，開玩笑地摔角，比試腕力。
餘人紛紛大叫，面露驚恐，有兩個甚至快要昏倒了。
偷偷繞到窗戶窺探，羅蘭鬆了口氣，裡頭只有一個幫傭的少女在燒水。左右看了看，他喚道：「姬兒，給我個三明治。」
「粥不用。」帕西斯吐吐舌頭，「嘴巴里都是薑湯的味道，難受死了，有沒有什麼好喝的飲料？倒杯給我。」羅蘭的表情變得有點怪異：「我熬了水果羹，不過……」
「殺了她！」
「照老規矩辦。」法利恩出聲道，對他打擾主君的行為非常不滿。侍衛正要退下，羅蘭抬起頭，冷冷地道：「渥爾斯領？就是那個發生暴動的領？」
扶著牆站起，他活動了一下手腳，走向玄關——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他要出去撿些柴火，最好還有食物，帶回給母親。
重新做好心理建設，她轉身準備去敲另一家店鋪的門，這時，一聲異響驚動了她。
「射到了！我射到她了！」
話音剛落，哭聲立止。蘊含魔力的聲音封印了嬰兒的聲帶。羅里蘭塔輕輕將兒子藏在一堆木箱後面，露出不常笑的人特有的，青澀的笑容。
※※※
帕西斯好一會兒才醒過來，他一向淺眠，但今天是他十一歲的生日，明克夫婦特地邀請他們來家裡聚餐，還拿出珍藏的好酒招待。從沒嘗過這奢侈品的他喝了幾杯后，就不醒人事了，連怎麼爬上床的也不記得，自然睡得特別沉。
「果然……是你的回答。」最後苦笑了一下，藥師閉上了眼睛。
「這樣的話，你們怎麼能出去！」瑪琳也恍悟過來，焦急地道，「萬一被村人看見，你們就死定了！還是等風頭過去，我們偷偷送你們走吧！」
「醫師，求求你！」莉拉拜下去。
「奧托姆果。」
「那你就可以榨騙別人的財產？」
「紅羽……」
「你這種歪思想，到底是怎麼來的啊～～」肖恩一手按頭，呻吟不已。菲莉西亞順勢在他臉上親了一記，環住他頸項：「抱抱。」
「當然是他的了。」莉拉笑得開懷，隨即注意到部下的神色有點奇怪，問道，「怎麼了，紅羽？」
「對啊。」羅蘭提提手裡的紙袋和籃子，意思是：看這也明白吧。
「這倒是。」帕西斯擰眉，神色有一絲厭惡。羅蘭愣了愣：「怎麼，你不喜歡他？」
那是幕他永生難忘的景象。
驚慌的人們沒想到這些，應該說他們根本不願去想，他們只要有個發泄的對象就夠了。
「不用，不用，兩位。」莉拉笑著擺手，「我是翼人，所以體溫比常人低，那點雪凍不了我的。」
「……」帕西斯眨眨眼，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幾乎在同時，用力搖頭。莉拉微微皺了皺眉：「帕爾，做人要知恩圖報。」
「就是巴哈姆斯。」
「我的判斷不會錯的！」
「您多玩會兒沒關係。」克萊德爾語出肺腑，對這位精勵圖治的主君，他只有一個期盼，就是他能多愛惜自己一點。
令人窒息的沉寂橫亘在兩人之間，良久，莉拉才緩緩開口，聲音輕柔而飄渺，彷彿自言自語，而不是對眼前的人說話。
哼……他冷冷地笑了：又贏了一次啊。不過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算是兩敗俱傷。
※※※
「聰明的孩子。」年輕的城主嘆了口氣，浮起讚賞的笑容。撫摸封皮，他喃喃道：「真想把她從拜亞那邊搶過來。」
※※※
「屬下明白，只是典禮部長清點禮物時，技術部長正好在旁邊，聽到禮物里有一籃奧托姆果——據說是大黑暗時期的水果，非常好奇，硬要屬下過來問可不可以留下幾隻讓他種種看。」
「我……我可以整理倉庫。」
好半晌，笑聲才漸漸小下去，帕西斯抬起紅通通的臉，唇畔的笑意變得冰冷：「小心點，那女人很厲害。」
莉拉的聲音帶著澎湃的怒氣和逼人的凌厲，紅羽不由自主地閉上嘴，冷汗涔涔而下，為剛才的失言愧疚不已：「對不起。」
※※※
「就是訓練苦了點，不過有獎金拿，吃點苦兄弟都挺得過去。」
這次連帕西斯也紅了臉，退到一邊。
能想出的理由全被反駁光了，帕西斯挫敗地垂下肩膀：「隨便你！」他說得賭氣，其實心裏滿窩心的，因為徒弟這番安排全是為他著想。
燒灼視網膜的火焰，映成暗紅色的天空下成排的屋舍，攢動的人群，狂暴的大喊，搖晃的視野……帕西斯驀然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有點恍惚，而沒有注意到原本跑在前面的母親放脫手，將他抱在懷裡。
「羅蘭！」
「難道……著火的是你們的房子？」明克反應比較快，瞪大眼睛，「而且放火的是村人！？」莉拉笑得苦澀：「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房子不會無緣無故起火，只好做最壞的打算了。」
抱著一堆乾柴，他辛苦地走在尚未結冰的雪地上，心情很糟，因為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下鍋的食材。這幾天的天氣實在糟透了，連最耐寒的冬菇也不見半隻。爬上小鎮東邊的石橋，他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帕爾？」
「嗯？你不纏著人家了？」
「孩子！？」紅羽十分震驚。
刺骨的冷。
分他一個媽媽就少一個，才不給他呢！
※※※
「呵呵，媽媽不怕冷的。」女子抽回手，從腳邊拿起一架小提琴，遞給他，「來，拉拉這個，帕爾，不然手很快又冷了。」
「師父！！」
「來，帕爾。」莉拉興緻勃勃地將一盆看不出是什麼的植物放在桌上，「對著它拉『生命之歌』！」
「等一下。」羅蘭喊住侍衛，「真的是大黑暗時期？確定嗎？現在沒有了？」麥奇愣了一下，答道：「是的，所以那位先生才會呈上來。說是除了另兩塊大陸，現在已經見不到的珍果。因為他家世代栽種，才留了一棵下來，但也不是每年都結。」
莉拉翻了個身，翼人的優異聽力讓她捕捉到空氣里不尋常的波動。她揉揉眼爬起來，驚訝地看見原本應該一片漆黑的窗外隱隱閃動著一個紅點。
「信？」羅蘭怔了怔。他的信件一向由書記官們整理呈上，會由法利恩轉交的，只有一種。果然，褐發青年打開次元空間，取出一封信和一個紙包。
「有一封給你的信。」法利恩的確有很多事要報告，但他不想打擾主君的休息，就揀了最無關緊要的一樁說。
如果我有翅膀！如果我有翅膀！
「你走吧，我不會拋下帕爾。」
「可憐的孩子……」莉拉喃喃道，仰首眺望遠方，似乎要透過重重黑暗，看到那座此生無緣的小島。紅羽強壓下不忍，勸道：「跟我走吧，公主，我很感激羅里蘭塔大人，但這種情況，你留下也無濟於事啊！而且族長有十多年沒見到你了，你忍心拋棄他？」
「有沒有什麼需要師父幫忙的？」帕西斯搖著湯勺，認真地道，「比如暗殺、調查之類，我很擅長。啊，對了，我的分身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是吧？我去殺了他。」
他比了個喝酒的姿勢，再指指鼻子，意思是——「醉鬼喬伊」。
將熬好的葯遞給男孩，醫師對莉拉道：「好，下面是你，膝蓋讓我瞧瞧，應該凍傷了。」
知道他根本沒聽進去的莉拉，在心底嘆了口氣。
恨沒有翅膀的自己。
經過半天的整理，醫館已不復白天亂糟糟的模樣。男孩好奇地打量櫃檯后一個個小箱子，籃里的乾果，三腳架上的瓦罐和天花板垂下來的草捆。
「師父，別玩了！」自動排除出事的可能，羅蘭放聲大喊，「再不出來，我就回去了！」這招萬試萬靈，天不怕地不怕的帕西斯，只怕沒人聊天。
記不清是第幾次拉母親的袖管，他的心早已痛到麻木，連眼淚也流不出來。誤會了他僵硬的表情是凍的，莉拉心疼地拍拍他的小臉：「叫你回去你不聽，凍著了吧。來，把圍巾圍上。」說著，就要取下脖子上的長圍巾，他死命拽住，不讓她拿下。
從那以後，他經常到明克的醫館打工學習，只是多數在晚上或清晨這種沒人的時段，莉拉不希望村人發現醫師夫婦和他們有來往。
「老……老大，你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啊？」激動之下，一人忍不住問道。
雖然有段時間他慶幸自己是啞巴，可以輕鬆逃過母親的逼問，但此時此刻，他寧可用生命換取發聲的能力，只為了說一句話——
一直不肯逃走的莉拉反而拉著他跑起來，她想把村民們都引到這兒來，以免混亂中有人去找明克夫婦的茬。
捂住耳朵，他跌跌撞撞地離開家，連柴火掉了也沒發覺，眼前一片血紅，胸口翻騰，幾欲作嘔。不知走了多久，他才靠著一堵牆，跌坐下來。
一盤熏肉，一點青菜，半個餅和兩碗糙米飯擺在桌上，構成簡陋的一餐，相對而坐的兩人臉上卻都洋溢著歡笑。至少這個時刻，他們是幸福的。
「你根本沒有用心拉，你最近都這樣，是不是不舒服？」莉拉拉近他，眸子盛滿了擔憂。
寒冷的感覺消失了，伴隨屬於過去的悲哀一起沉澱，滲進了內心深處那道從未愈合的傷口。取而代之的，是從傷口流出來，名為「痛楚」的鮮血，一波波壓迫他的神經，不允許他再睡下去。
一出宮殿，冰涼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才十一月，氣候就跟冬天差不多。羅蘭精神一振，思索上哪兒打發時間，首先跳進腦海的是伊維爾倫滿願師明麗的容顏和纖長的身影，隨即想起這會兒她多半在上班，獨角獸八成也在財務部，只好罷了，朝廚房的方向走去。
「那我考考你，你按照順序把我剛剛拿的箱子點出來。」
之後的記憶完全不清楚，他好像做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做。只記得回過神時，母親正對著他微笑。一絲笑意凝結在她完好的容顏上，平靜、安詳、充滿了幸福。
想到這裏，她心中五味雜陳，撫摸對方柔軟的銀髮，語重心長地道：「帕爾，我們不急，慢慢來。媽媽不怪你，但也不希望你繼續恨下去，所以你把心裏的話都寫下來，媽媽一句句開導你，嗯？」
帶著一身汗，羅蘭神清氣爽地走出練習場，留下一幫鼻青臉腫的小弟癱在地上呻吟。然而一踏進辦公室，他的好心情就飛了。
「每個人都這麼說，而且我們一直看不到你，就以為你很忙了。」
喬伊爺爺。他低下頭，認出了叫他的人。那是個坐在橋下的老乞丐，穿著破舊的棉衣，酒糟鼻紅通通的，說話總是帶著酒氣，所以鎮里的人都叫他「醉鬼喬伊」。
莉拉同樣顫抖了一下，憶起當時那彷彿靈魂被硬生生撕成兩半的痛楚，隨即，她再次冷靜下來。
姬兒無言，看著金髮青年用迅速卻不失優雅的速度吃完遲來的午餐，轉身倒了杯牛奶給他。
他討厭那種目光。
「還
「把她轟出去！人家開張第一天，別讓她跪在這兒晦氣！」
「帕爾不愧是爸爸的孩子呢。」
「她學得真快。」羅蘭接過信，瞥了眼上頭以稚嫩的筆調書寫的姓名，由衷讚歎。一拆開信封，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鼻而來，似露水也似樹葉，整個房間的空氣彷彿被洗滌了一般。羅蘭的神情不自覺地柔和下來，輕柔地展開信紙。
「精神？」
「也好，外面現在亂得很，你們應該逃得掉。」實心眼的夫婦倆毫不懷疑，瑪琳快手快腳地包了些財物塞給莉拉，和丈夫一起送他們到後門。
「來，喝杯茶。」醫師端來三杯熱氣騰騰的草藥茶。
「師父！！！」
「哎呀，這是哪來的？」
「……沒有人是天生邪惡的。」沉默片刻，羅蘭擠出蒼白的安慰。
「快追！他逃不遠！混賬傢伙，倒戈幫助異族不算，還謀害尊貴的皇子！」
仰望裝飾華麗的天花板，羅蘭下了個讓他重拾好心情的決定。
「哦——」只呆了會兒，眾人就振奮地跑開去找長棍。
一離開醫館，喧嘩聲就乘著夜風吹來，隱隱分辨得出裏面殺意的叫囂。莉拉苦笑了一下，拉著兒子跑進一條小巷，然後轉了個方向，朝醫館的正面奔去。驚覺不對的帕西斯急忙拉住她。
「紅羽……」
「不行喲，帕爾的水平還不能演奏魔曲。」見對方一臉失望，女子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以帕爾的資質，好好練習的話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莉拉閉目沉思，經過約摸半分鐘的心理交戰，她下了決心，「紅羽，帶帕爾走吧。」羽族女子張口結舌，一時反應不過來。
而且他很快就碰上頭痛的事——母親發現了他的騙局。
他更高興了，放下乾柴，把餅遞給母親。
「肖恩師父？」女孩不解地望著突然噤聲的師父。
至今為止，讓他產生依賴之情，視之為目標的，只有一個人。
「為什麼沒用？他為異族做了多少事？要不是他，我們早完蛋了！現在你們卻連他唯一的孩子也不接納，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和人類有什麼兩樣！」
「醫師，你看了她的頭髮還不明白嗎？她是異族啦。」旁邊看熱鬧的村民七嘴八舌說明原委。生怕醫師拒絕，莉拉急切地道：「我是替我兒子求醫的，他有一半人類的血統！」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度睜開眼睛時，視野一片潔白，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只有白茫茫的雪。他試著掙了掙，身體卻不聽使喚，反而是聲帶響應了他的努力，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
正如這些孩子說的，他是個啞巴，不，他比啞巴更不如，啞巴還能發出咿咿啊啊的聲音，他卻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據母親說，他出生時並不是這樣，是某一天突然失聲。而沒有一個醫生願意診治他，只好拖到今天。
「沒事的，帕爾。」
「是！」
羅蘭認真聽著這些粗言鄙語，感覺卻像聆聽仙樂。他出生市井，在底層長大，心靈深處實將自己當成平民。在注重禮儀、爾虞我詐的宮廷浸淫了十多年，他更是懷念市井小民的魯直和單純。
不知誰喊了聲，點燃了狂躁的情緒。人人的眼睛變得通紅，齊聲叫囂：「對！殺了她！殺了她魔獸就走了！」
「你還不能下床，我……」
「哈哈哈！」帕西斯抱著肚子笑起來，「奧托姆果……那本來就是葯果啊！去皮、榨汁吃的，你竟然拿它熬羹！」
殺了那幫人，我是得不到什麼，但媽媽能夠因此不再哭泣，這就夠了。
「高興個屁！」
莉拉扶著門，好半晌才聚起說話的力氣：「我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同族。」說著，眼淚也流了下來。
「你走吧，紅羽。」
見醫師端詳兒子，誤會了他的意思的莉拉急忙解釋：「醫師，不是這孩子不懂禮貌，是他……」
帕西斯幾乎是恐懼了，使勁拍打母親的背部也無法使哭聲減小一分，他開始痛恨自己不爭氣的嗓子。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
到第三天，羅蘭才完成積攢的工作，伸了個懶腰，接過心腹遞上的解疲茶，悠閑地淺啜。
這感覺他並不陌生，反而感到一絲懷念，久遠的記憶一點一點復甦，包裹住他，就如同這無邊無際的寒冷。
無法和徒弟對視，帕西斯別開眼，暗暗穩定心緒，毫無破綻地道：「那頭龍笨笨的，看著就想欺負，我捉弄了他無數次，他就算氣得想咬死我也不出奇。」
帕西斯的瞳仁收縮了一下，用一種剔除了所有感情的語調道：「說到巴哈姆斯，他人呢？我怎麼沒感到他的氣息？」
「真是太謝謝你了，醫師！」
「帕爾，別出聲。」莉拉低聲道。神智因為劇痛而昏糊，忘了兒子不會說話。
「他沒有翅膀！」
「師父，你醒了？」
「喂喂，羅蘭……」
「謝謝。」莉拉感激地道。帕西斯面露困惑，除了母親，他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善意。
「不是嗎！他是個雜種！他沒有翅膀……」
他沒有哭，捧起一把雪，輕輕蓋在母親臉上，一直到整個身體都掩埋住。然後他站起來，走向醫館，去拿他的小提琴。
「什麼，雖然不及師父的程度，我也絕對稱不上好人吧。」
整棟建築物靜悄悄的，除了岸邊樹林里的鳥叫，再無一絲聲響。羅蘭有些不安，儘管帕西斯不是時常弄出上次那樣的爆炸，他也不至於感覺不到他的氣息。而且以帕西斯的修為，也不可能覺察不出他的到來，這會兒還不出來，不是惡作劇就是出事了。
「……」羅蘭手滑了一下，狼狽地瞪視一臉若無其事的部下。但平靜下來后，他也不禁想：以冰宿的才能，一定能教育出一位優秀的繼承人。
「不是——」帕西斯放聲大喊，激動得呼吸不穩。喘了會兒粗氣，他平靜下來，浮起陰鬱的笑容：「我的臉，不配那樣的靈魂。」
「好了。」羅蘭端著薑湯走過來，一手扶起師父。
「暖和點了嗎？」
「……不是。」羅蘭咬牙切齒。
「是嗎……」醫師也聽得心情沉重。男孩握著母親的手，擔憂地審視她。
羅蘭翹起唇角：「哼哼，我可不是免費對你們好。」跳下演講台，他跑到武器架旁瀏覽片刻，抽出一根長棍掂了掂，滿意頜首，轉向困惑的眾人：「一人拿一根，我驗收你們這個月的成果，不合格的話，今晚沒飯吃！」
「可惡。」帕西斯瞪視關上的房門，嫌惡地掃了眼掉在地上的「東西」，沒興緻再看其他的畫像。正想收起來，視線凝固在其中一張上。
「公主！」紅羽哀叫，在絕望的驅使下，她忘了禮儀，忘了羅里蘭塔的恩情，指著小屋喊道，「你要為那個孩子拋棄我們？他……他只是個雜種啊！要不是他，你怎麼會落到今天的地步！如果他的父親是翼人，今天我們也可以一起走，他可以自己飛！」
「哎，快起來！我就是接你進去的——孩子，扶你媽媽起來。」
「你啊，就想著吃。」
撕下門口的告示，她深吸一口氣，毅然走進店鋪。櫃檯后的老闆先是說了聲「歡迎光臨」，抬頭見是她，立刻涎著一張笑臉迎上來：「喲，美人，怎麼有空上我這兒？是不是……嘿嘿。」
「輕點！你嚇到了帕爾！」羅里蘭塔瞪了他一眼，安撫左臂彎里的兒子，見一隻手不夠，另一隻手也搭了上來，完全忘了腹部還在冒血的傷口。
※※※
滔滔不絕的敘述在本人沒察覺的情形下持續到天黑，帕西斯卻沒有表現出絲毫不耐，專註地聽著，眼底的寒冰略略鬆動。
是不是我，拖累了媽媽？
莉拉沒有聽見。
「老大！」一個眼尖的人大叫，隨即慌慌張張地改口，「大……大人。」
「不要！請你出去！」
羅蘭回他個白眼，抄起長衣架上的斗篷大步走出辦公室。
一看到醫師放下手，莉拉立刻迫不及待地問。
「莉拉，帕爾，醒了嗎？」明克和瑪琳也被驚動了，敲著門問道。
「萬一她來的時候我發作了怎麼辦？全身割得血淋淋的，她一個弱女子不嚇死也叫死。」
「那你還不快回去！」
他的魔曲已經練得很熟，但他一直沒用，因為他清楚：如果沒把握一下子消滅全鎮，僅僅殺掉一兩個人的話，只會引來村民瘋狂的報復，讓他和母親陷入絕境。
一般休息時間他都是坐在涼亭看書或是找老部屬聊天，可今天走得急忘了帶；馬爾亞姆他們又一個都不在，艾德娜正照顧法利恩，艾露貝爾那兒倒是可以串門，但他是有家室的人，為了避閑最好不要去。
「……」
※※※
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莉拉恢復了鎮定的神情。
羅蘭沉吟片刻，道：「禮物留下，人帶去客房。」
「帕爾，回來了。」莉拉聽到敲門聲就知道是兒子，其他人從來不會禮貌地敲門。她從隔板後面走出來，用干布擦拭濕漉漉的長發，臉上帶著由衷的喜悅：「快把柴火放下，洗手準備吃飯，今天媽媽買了熏肉，我們好好吃一頓。」
帕西斯白皙的臉龐浮起淺淺的紅暈，咬著湯勺不回答，良久，才囁嚅道：「我想起了我的師父，結果他就……變得跟我師父很像。」
「放心，我會處理妥當。」羅蘭擺擺手，繼續看書，心裏卻在期待帕西斯收到這樣禮物時的反應。
「骯髒的雜種！」
「是的。」
※※※
「這麼說我昏迷了五天。」帕西斯喃喃道，轉頭端詳徒弟，發現他面色非常不好，眉頭皺起來，「你一直照顧我？有沒有通知下面的人？」
抑制著毒芽不使其茁壯的，是男孩對母親始終不變的摯愛。
嗯！他用力點頭許下無言的承諾，第一次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準備演奏，但不管他怎麼使勁，就是舉不起小提琴。女子慌慌張張地攔住：「帕爾的臂力還不行的啦，來，放地上，一隻手扶住，另一隻手拉。」
經過一個星期的狂歡，東城的百姓終於從喜悅中走出來，回到各自的崗位，王宮也得以恢復正常的運作。埋首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后，羅蘭不眠不休地處理著政務。法利恩等人雖然擔心，也只好由他去，因為勸也沒用。
「羅蘭，你還是這麼天真！」中年男子叫起來，雙手激動地揮舞，「除了貝貝，我們都在害怕！害怕死亡！贏了斯坦地戰爭又怎麼樣？我們的對手是整個人類世界！後援軍的異族又……」他突然噤聲，因為友人懷裡的嬰兒哭了起來。
「您受苦了，公主。」
帕爾，別出聲……
聽到動靜，他驚惶地抬起頭，想撲過去又不敢站起，急得滿頭大汗。
「只要你不把房子炸了，他一個人就能忙得過來。就算真的炸了，他也會找工匠在三天內修好。」
「帕爾！」莉拉急忙站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沒有衝過去扶起他。她強迫自己坐下來，艱難地吐字：「你拉曲子時，媽媽感到很溫暖、很舒服，所以你的琴聲里有愛，但你只愛媽媽，只愛……」說著，眼淚撲簌簌落下。
「這是誰？啊，是桑先生！」
雖然不覺得冷，帕西斯還是順從地躺在床上，回憶昏迷的原因。浮現在腦海里的是空蕩蕩的神殿，還原成沙子的沙之精靈，大廳中央的傳送法陣——賀加斯眼中的景象。
那種化掉你翅膀的男人，哪裡配得上你！
魔曲師嘆了口氣，神情平靜依舊，只有兩行清澈的淚水沿著頰滾落。祈禱完冥福，他抱著啼哭不止的兒子離開了充滿血腥氣的房子。
PS：代我問候至高神的神使蘭冰宿小姐。
他先是震驚，而後狂喜，連聲道：「媽媽！媽媽！」一心想看到母親驚喜的面容，完全遺忘了昏迷前的情景。
男孩的壞心情不翼而飛，忍著對乞丐濃烈口氣的厭惡，上前接過那半隻餅，鞠了一躬，一溜煙朝家的方向跑去。
「首先，『他』是男的，讓女人來侍候你太危險了；第二，他是個非常鎮定的人，哪怕你當著他的面把頭割下來，四肢亂拋，他也會一聲不吭地把血擦乾淨，再幫你安回去。」
莉拉雙手顫抖，擠出乾澀的聲音：「你……不會討厭媽媽吧？」他的回答是緊緊的擁抱和猛烈的搖頭——為什麼討厭她？錯的是他們！
惡意的嘲罵伴隨雪塊紛紛丟來，他一手護住頭臉，一手吃力地關上門——他可以任他們打，但決不允許他和母親的小屋受一點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