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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幻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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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幻月

這一天,幾位神選之子接到神喻——月神阿提彌斯選定了自己的選民。
稚齡的少年漸漸成長為淡定成熟的青年,神情一年比一年宛然恬靜,嘴角的笑容也越發沉柔。而她,還是那個糊塗健忘的美麗女神。
「啊,阿提彌斯。」普路托朝她展露出安撫的笑意,「別擔心,你只要活著就行了。」
不,她都懂,只是會馬上忘記而已。目送僚友遠去的身影,她珍而重之地投下一顆小圓珠,啪啦,清澈的水面泛起久久不絕的漣漪,攪亂了她美麗的倒影,也驚起她止水般的生涯。
神,即法則。
「啊,那個引魂者。」捧著吃到一半的蜜瓜,風神呼啦一聲飛下去,「上上次就看到他在那兒了,這個人類生命力好頑強啊。」
「這是怎麼回事?」就在他倆兩兩相望時,一個身穿素白長裙,神態端莊高雅的女神翩然落下,眉帶憂思。
「你是……?」面對她的質問,他睜大眼。這時,風神領著一個身披黑袍的引魂者進來,嘆道:「亞彌,他的死期到了,你再找一個神眷之子吧,難得你想要自己的神使……」
「希露……」又忘記了。
身後傳來年輕女性擔憂的話語,少年回以全無芥蒂的燦爛笑容,吐出真正輕快愉悅的聲音:「沒事,就算不能當騎士,我還可以當醫師啊。告訴你,我最想當的就是醫師或白魔法師了,你救了我,我也想有更多的人得到和我相同的幸運。」
彷彿一個飄渺的幽魂,她回到神域的家。
「休利安·梅茲。」
她不記得以前對這種生物是什麼看法,不過每次看,都覺得很新奇、很有趣。
見他曾經清澈無垢的眼眸浮現出一縷複雜的恨意,她突然覺得無法正視,偏過頭。
「看看外面!」不等她回答,他一手按胸,另一隻手顫抖著指向窗外,慘笑著咳嗽,「他們都等著我死,不,他們不是期盼我死,是放棄了而已!也許我該感謝,他們讓我這個會傳染疾病的詛咒之子活到今天,沒有一出生就掐死我……」
「也是,當務之急是找到蘭修斯大人,那賀加斯大人也能掙脫席恩下的降神術。」
「沒關係嗎?你不能再走路了。」
月神卻佇立了良久,才失魂落魄地返回南城。
他的靈魂已經被引魂者接走,那一日被她挽留的,如今還是抓不住。
「不要帶走我!再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了,至少讓我寫封信……至少讓我留下些什麼!」他聲嘶力竭地大吼,咳到吐血也不停止。她看著他,無法克制內心莫名的動搖:「為什麼這麼想活下去?」
跟隨僚友來到那幢被死神關注的房子,她怔怔駐足,瀰漫的濃濃藥味不是令她卻步的原因,而是一波微弱卻持續不散的意志,這股執念是如此強烈,使她龐大的神識也一陣刺痛。
「我是……我的同伴叫我亞彌,你呢?」
這次也不會像他生前那樣,受人界的規則約束,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實現他的願望。
至少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名號。休利安肩膀抽動,逸出低沉自嘲的笑:月神之子……
南城索拉斯郡總督的次子,十五歲的休利安·梅茲。
世界,在那一刻崩潰。
所以,代我活下去,休利安。
證據是,池裡大多是代表籮爾烈雅來過的金色珠子。
「嗯。」沒來得及投出手裡的回憶珠,她就被性急的同僚拉出了月神殿。
她的力量,是給休利安的!
「亞彌,出去玩吧!」一蹦一跳地踩著荷葉,盪起一頭青煙般的髮絲,風神希露菲爾興高采烈地揮手,「我招待你去我的城!」
作為月神的神子,他必須與世隔絕,進入神殿清修。
為什麼?怎麼回答?說因為你那麼想活著,讓我看清自己想死嗎?
休利安……
「我……我不是。」說完她才發現:自己說的是神語,對方聽不懂。
「是的,我們是神,法則的守護者。」普路托的笑容溫和卻帶有一絲自豪的優越感,「你暫時代理蘭修斯大人的權能,阿提彌斯。哈,算下來職位還比我高哦。」
果然,一如既往地發泄完積怨,光神無奈地瞅了她一眼:「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的。」
陌生而優美的語言化為她可以理解的句子嵌入腦中,又很快模糊,她對自己的健忘感到惶愧,努力記憶一個出現頻率最高的詞:「神?」
討伐魔王。
「不!」第一次,她堅定地、深刻地說出自己的意見,深紫色的秀髮隨著身軀大幅搖晃飛揚,石榴石般的紫瞳映出收割靈魂的鐮刀,將那森冷的光芒抵擋在外,「這個孩子,我要了!」
那樣說的話,你會更恨我吧……不要,我不要你恨我——「我忘記了。」
「你來了。」他抬起頭,牽強地一笑。
他在回程途中病發,不治身亡。
瑩瑩碧藍的神之泉映出她自身散發的神光,像漂浮著千萬個月影。
咬了一口希露菲爾特地捎來的青花果,她詫異地問。他喝著止咳清熱的葯汁,微微而笑,『嗯。』簡述了各城的現狀,他輕描淡寫地略過幾乎耗盡生命力的透視,『前段日子預見未來,看到幾個不好的場景,想給攝政王陛下一些建議。』
「真漂亮。」捏塑出她的形體,賜予了她生命的男子用欣慰而讚賞的眼光打量她,「像月亮一樣,蘭修斯大人的力量竟然……你就不叫黑暗女神了,叫月神,月神阿提彌斯。」
※※※
活著……就行了?
※※※
不知道是自己視若弟弟的東城城主的部下所為,她耳邊只回蕩著他人告知她的死因,一遍又一遍,怎麼也淡忘不了。
十年、百年、近千年……她盡責地坐在自己的神殿里,守著一身屬於混亂神蘭修斯的神力,憑欄遠望,偶爾擲落回憶珠,記錄下她生活中不多的變化。
「我想活啊……」
不,還有一個,他剛剛許下的承諾……
張開的手臂被一隻瘦弱卻執著的小手緊緊握住,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
他們旁若無人地交談,完全將一旁的月神當成了透明人。事實上,派不上用場又沒有存在感的新同伴,也被他們下意識忽略了。
那個魔王,二代魔法神席恩·奧古諾希塔有一雙與他非常像的眼睛,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渴望深深刻下「生」的印跡,為世界記住的執念者的眼睛。她笑了,忽然感到很幸福。
她愣愣地回望,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滲入心底,竟然沒有像腦子裡的東西那樣,輕易遺忘。
「亞彌,告訴我。」握緊寬袖下的手,他啞聲道,「為什麼選擇我?是憐憫嗎?」
激烈地鞭打地面,光神籮爾烈雅明媚艷麗的容顏被憤恨扭曲,周身耀眼的光芒隨著她的情緒起伏不定,「是啊!他們是我們的創造主,可是他們根本不把我們當神看!不,我們比下面那些生物還不如!一棵草,還知道吸取陽光雨露,獨立地生長,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填補那兩個老頭子的位置!為了什麼見鬼的平衡!」
一聲嘶啞的低喃,道盡太多的憧憬與留戀,一如滾落到嘴裏的淚,沉重得發苦。
※※※
就在他們沉浸在溫馨的相處中,一個女僕匆匆奔近,帶來晴天霹靂的消息。
然後有一天,她感應到他的死。
「亞彌,答應我一件事好嗎?」他努力擠出微笑,深深凝視給了他希望,也給了他絕望的女神。
他沒有怨言,神色比上次平靜許多,朝她溫柔而笑。
她聽不見周圍驚訝的議論,看不見跪倒叩拜的人群,眼裡只有那個躺在白花中安然合眼的青年。
「阿提彌斯是……我的名字?」
那不是他想要的頭銜啊!他拚命想活下去的理由,已經沒有了!
我是神,神有神職,那麼我的神職是——
「你想當騎士?」阿提彌斯早就忘了當日的情景。
「哈哈,你的記性真是……」輕輕笑出聲,休利安並無不耐之意,轉頭注視她宛如石榴石的純凈紫眸,「亞彌,我會一直一直重複,直到你記住的。」
休利安已經披上象徵祭司的白袍,獃獃跪坐在神壇前。在這個性別顛倒的城市,他得此殊榮,為萬千同伴所妒。
然後,她在一片白亮乾淨中,看見了休利安。
「什麼?」被他的眼神所懾,阿提彌斯顫聲問,心絞碎一般疼。
暖暖的晨光照耀在花圃上,不被窗框拘束的天空澄藍無垠,滲著香的風像最柔軟的織物撫過臉頰,輪椅上的少年深深吸氣,全身心地感受這夢寐以求的一切。
他美得令人窒息的藍眸浮起晶瑩的水光,哀傷卻射出凌厲的光,那是對命運不屈的掙扎:「可是我不要!我不要一個人死在小房子里!不要什麼也沒做就死!我還有很多願望……我要走到院子里,看看花,看父親說的大聖堂,我要和母親一起到很高很高的宮裡去,我要成為醫生,成為威武的騎士……我不要死,不要死!」
『那個女國王?她快死了。』阿提彌斯遠比自己的神眷之子更清楚命運的軌跡,除了對方已不受冥界管轄的死期,『休利安,不要和羅蘭作對,他是天命的王。』
「亞彌,不要再干涉他的人生,你強行延長他的壽命,我已經網開一面了,如果再要求神殿放人,就等於破壞人界的體制。你也不能再陪在他身邊,會影響平衡的,偶爾探望一下倒可以。」
是誰?誰想活下去?活著……有這麼好嗎?
「哎呀,你是?」
普路托呆住,瞪著她的模樣像她頭上突然長出只角:「是啊,你——」頓了頓,他小心翼翼地試探:「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你要出使中城?』
我想活下去!!!
「月神……阿提彌斯?」她生澀地重複,嗓音空靈而清渺。
她沒有反對,去了。
他掩著嘴,剛剛從劇咳中緩過氣,當細瘦的手指垂下,幾朵血花在他枕邊綻開,染紅了他的唇,呈現出落日餘輝般凄艷的色澤。白與紅,他全身上下只有這兩種顏色,純白的長發散亂在白床單上,就像冰雪一樣晶瑩剔透,同樣潔白的睡袍加上透進室內的陽光,形成刺眼的反射,她幾乎要眯起眼才能直視他,分不清他慘白的臉色與那身衣裳的區別。
恨嗎?他自問。
※※※
協調神的附體,光復王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能支持的時日無多,兩位主神回歸神職后,只為填補而生的她們也會徹底消亡。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麼可悲地活著?
終於牢牢記住了啊,她的神眷之子,她思慕的人類之名……
這次回去,她拜託了同僚們,務必提醒她。好心的風神送給她一隻報時的布谷鳥。而籮爾烈雅,最看不起她的籮爾烈雅,每每虎著臉將她踢下凡塵。
她會死,在來以前她就預見到。同樣的,她知道籮爾烈雅也是在尋死,這是她們倆的反抗。
「對。」像教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他和藹地微笑。她看著他,蒼白秀雅的臉龐,漆黑深邃的瞳眸與長發,還有寧和包容,彷彿能讓萬物沉寂的氣息:「那你是……?」
同伴們都厭倦了和她說話,因為和她在一起,他們得不停地重複自己的甚至她的名字,這種挫敗感,即使永生的神也會不耐煩。
她出生的那天,夜空沒有月亮。
可是又怎麼能恨她,是她救了他,在所有人都放棄他的時候,把留在這個人間。
她不記得殺死她的是哪位深淵領主,反正那無關緊要,休利安成為了新任月神,這就夠了。
新的神祗將取代舊神,平衡被打破,他和籮爾烈雅的後繼者,都不必死。
唯獨那個活潑的風神,有時會拉她出遊,雖然她多數時間都圍繞著兩位主神居住的雙子神殿尋找結界的空隙,想進去見她思慕的那位神。
看到一臉惶急衝進冥殿的同僚,止息之君普路托早有所料地勸解了一番,就把這件事擱置一邊。因為,亞彌很快就會忘記的。
對神而言,時間、空間都是彈指而過的事物,一眨眼,她們就來到雲端,悠閑地俯視腳下名為「人類」,壽命短暫的生物。
她的疑問直接傳達給他,使那個渴望生存的孩子蹙起淡白的眉,澄凈如水的眸蒙上一層霧氣:「你說什麼?你不想活下去嗎?」
沒有自主的活法,有什麼意義?直到遇見你,我才有了活下去的想法。
※※※
「啊,秦蒂絲。」普路托苦笑著轉向她,「果然只憑我們倆太勉強了,要創造真正的神,還是只有蘭修斯大人和賀加斯大人才行——你那邊怎麼樣?」
那麼刻骨銘心的人,刻骨銘心到即使一次又一次遺忘,也抹殺不了心裏的牽挂。她一直一直記得,有個人在等著她,他的名字、面容都不再重要,她記得有他這樣一個人,無數人中她能夠認出他;相處了千載的同僚,也不及他沉靜地坐在床榻上,抬眸一笑的深刻。
回答他的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回到靈魂神殿,她瘋狂地在牆上刻下他的名字,他們約定見面的日期,時時捧著他寫給她的紙,一刻也不敢放下,生怕又忘了自己把它丟在哪兒。
當然恨,怎麼能不恨,他的執著換來的是這麼諷刺的結局,一夕間,他從充滿希望的天堂跌回地獄的谷底,比以前更深、更絕望。
『……歷史的進程,是由神決定的嗎?』他擱下碗,搖頭,『對不起,亞彌,我不能接受。』
※※※
不!
「你——」他的眼眸初看是透明的,轉動時,卻有一抹藍盈盈的水色流動,猶如被關在籠中的猛獸,充滿了不甘和絕望,「你是死神嗎?」
失去他以後,時間的流逝再無意義,她不用戰戰兢兢地惦記著一個人在空曠的神殿里等她,只是成天看著滿牆的名字發獃。直到她的創造者之一,生命女神秦蒂絲召集。
「籮爾烈雅的記性比她好,可是神格太不穩定了。」生命女神秦蒂絲嘆了口氣,「算了,她們接受了神力就好。賀加斯大人被囚禁在那個人類體內,蘭修斯大人又下落不明,在他們回歸神職以前,我們必須盡量維持平衡。反正她們什麼也不用做,應該不會出亂子。」
神域的時間和現世不同,當她意識到時,都快過了一年,急忙衝下去。
家人、過去、俗世的身份、未來的展望,全部落空,今後他的生存意義,就是日復一日地跪拜在祭壇前,等待他的神給予指示。
他苦笑,以那種她常看到的,無奈的目光看她,其中還多了深沉的痛苦。
他行了個她看不懂的禮節,鄭重地自我介紹:「冥神普路托,職責是管理所有的死者,我的神格比你高,不過你把我當同僚看待就行了。」
「那個……」阿提彌斯卻一直在認真聆聽他們的對話,拚命記住那個最牽動她心神,讓她覺得自己有生存意義的詞。
「我們只是擺設!」
※※※
「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在這裏等你。」
她靜靜地聽著,找不到插嘴的空,而籮爾烈雅也不需要她搭話。
「是嗎?即使會繼續這樣痛苦,你也要活嗎?」她震動地走向他,伸出的手和語聲一樣發顫,「我不能治好你,但是我能讓你活下去……你會更加虛弱,你會再也站不起來,你會被我的神力永遠折磨……這樣,你還是要活嗎?」
「休利安,我是休利安。」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重複,望著她的水藍眸子澄清一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