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雲涌
第二百一十五章 人生一世莫空過
新年快樂——周璃。
「只不過怎麼樣？覺得那麼多人因為你死了，心裏過意不去？」
陸華胥低聲的笑了笑，不說話，有些艱難的拿起旁邊的手機，撥出一個號碼，幾乎就在忙音響起的瞬間，就被人接通。
「沒什麼。」周離搖頭：「反正我也閑得慌，你不覺得我在這裏礙事兒就行。」
陸華胥無話可說，陷入沉默。
擰開蓋兒，他給墓碑前面的酒杯倒滿，然後將剩下的都灑在墓碑的周圍。最後還剩一口，他自己仰起頭喝光。
學拳十數載，養得一口丹田氣，開口便是如金鐵般高亢慘烈的秦腔。
放下手中的板胡，他扭頭看向身後的周離：「怎麼到這裏來了？」
宛如回到了往日簡陋的窩棚之中，他放聲高歌，踩著早已經消散的鼓點，在這個寒冷的風裡舉起不存在的武器，方寸之間踏步轉身。
旁邊的女人沉默的給他擦乾淨嘴角的血，然後扶他起來喝葯，神色有些幽怨：「知道自己不行了，還和法國的人拼什麼拼？好了，現在弄成這種樣子。」
「你不是已經安全到達了么？他們還有什麼話好說？」
「這個是什麼？」他低聲問：「看起來和二胡不大一樣。」
踏著記憶中的曲調還有梆子聲，雖無花臉和披掛，但依舊有著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慷慨悲涼。
說到這裏，魏宰的動作忽然停頓了一下，黯然的低聲呢喃著：「我打完了，他就去了。」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
茶水熱了好幾次，賀禮也收了不少，終於在中午過後，周離有點閑不住了，打算出去走動走動，結果才發現自己沒什麼地方可以去。
「對啊，今天是他師傅忌日，魏大哥這個人雖然話少，但很看重這一方面的。」
往昔的記憶，心中的悲涼，似乎都隨著血被酒意所點燃，化作肝膽豪氣。張開口吐出的不是明月清泉，而是彷彿長戈血染一般的嘶啞的豪邁聲音：
幾分薄酒入喉，他在寒
周離看著那幾個簡單的字，低聲的笑了笑，終於感覺到一陣困意，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周離微微的笑了笑，走上前給他師傅上了幾柱香，然後和他一樣的坐在地上，視線落在魏宰身旁的樂器上。
火光升騰之中，他在恍然之間，隱約的又想起自己師傅在生前的樣子，有一段時間，他似乎明白自己大限將至，連帶著酒量也變得不行了。
「沒事，勉強還算活著呢。」陸華胥露出蒼白的笑容，低聲問：「我們到了？」
「過年了，想要找人拜個年，結果找來找去，也只找到你一個。」
魏宰察覺到背後有人，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之後，便收回了目光，全神貫注的將精神傾注在那一曲《柳青娘》的裏面，直至最後，板胡的聲音緩緩低沉，餘音消散。
周離沒有想到魏宰以前竟然做過這個，心中頓時有些詫異，但是也什麼都沒說。
魏宰緩緩搖頭，也沒有從地上起來，只是示意他隨便。
原本還想想著能夠一起睡的周離承受不了殘酷現實的打擊，躺在沙發上睡不著，只好打開電視看重播的聯歡晚會，雖然依舊沒意思，但好歹可以打發時間。
魏宰無所謂的搖了搖頭，放下板胡，起身開始拔墓前青磚里長出的青草，清理著附著在上面的苔蘚。
新年的凌晨兩點，在顛簸的車內，陸華胥再一次的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就算是捂住了嘴，袖口也被血跡染成猩紅。
似乎也不願意再繼續這樣索然無味的對話，安無忌有些不耐煩的說道：「好了，我繼續去打DOTA，沒事兒別煩我。沿海空氣好，安心休養幾天去吧。」
一覺醒來，是大年初一，盧家倒是意外的熱鬧，出乎了周離原本的預料。
十分鐘后，他隔著墓地的鐵柵欄，看到了遠處魏宰略微有些蕭索的身影。就像是
安無忌的語氣越發冷漠：「告訴他們，我沒空去照顧他們的心情。計劃我來定，他們只要照著做就行了。要麼，就乾脆別找我出主意。我只保證計劃成功，其他的東西，他們自己解決。」
鮑魚哥陳芝豹來了一次，放下兩捆帶魚和海鮮，討了杯茶喝，然後走人。
「好，聽你安排。」陸華胥輕輕點頭，然後有些無奈的說道：「無忌，你這麼做……下面人的意見會越來越大的。」
而在上陽，過了十二點之後的盧家靜悄悄，熬夜的兩個女人都去睡覺了。盧弱水睡自己的房間，李子衿睡了周離的房間，而周離……老老實實的睡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吧，這次沒有人再去可憐他了。
「才死了幾個，他們倒接受不了了？這麼玻璃心，當初怎麼通過審核的？」
「……新墳埋的漢光武，舊墳又埋漢蕭何。青龍背上埋韓信，五丈原前埋諸葛。」
魏宰想到這裏，心裏忽然有些發酸，燒完了手中的紙錢和元寶，就從身旁的袋子里抽出一把有些年頭的板胡。
剛開始還有些生疏，到最後再一次想起往日的情形，動作也變得嫻熟，而曲調卻越發的蕭索。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漠然的說道：「你可是國家重要資源，他們因為這個死，起碼還能追個烈士。過意不去的話，就自己掏錢給他們墊一點撫恤金好了。」
他似乎並不像是其他老人一樣的怕死，生前常說：我死後，年年忌日你須多燒些紙錢和元寶予我，否則下去之後，怕不夠花。現在一斤雞蛋一斤米也漲了價，我怕陰曹里物價也不低。做人我潦倒了這麼多年，死後做鬼，也要圖個富貴。要不然，我可不饒你。
名為安無忌的年輕男人嗤笑了起來：「你如果少自哀自怨一點，你的病情說不定比現在稍微好一點，最起碼不用像現在一樣
……
「哦，還在接受範圍以內。」電話那一頭的年輕聲音似乎不以為然，只是說道：「我還說二隊也會全滅的來者，看來你得罪的人還不少啊？怎麼樣，到了沒？」
盧弱水的朋友也來了幾個，幾個小姑娘在房間里不知道說著什麼，嘻嘻哈哈的鬧，讓周離感覺青春分外的美好。
「以前學過。我師傅教的。」
到最後，他索性決定去魏宰家裡看一看，可就在他問李子衿魏宰家的地址的時候，李子衿的語氣卻有些奇怪。
「無忌，你下次在安慰人的時候，不能換種方法么？」
他抬起下巴，神采之中頓時透露出一股睥睨四方的氣概，端起架勢，宛如立在寂靜的舞台之上，場下觀眾萬千。
至此，一折《苟家灘》悄然謝幕，無人拍掌。
沒有讓周離幫忙，只是口中像是緬懷一樣的自言自語：「師傅生前，說自己是過年的時候出生的，也要在過年的時候咽氣。我一直都沒有想到，雖然潦倒成那個樣子，可是他骨子裡還是這麼講究。」
「板胡。」魏宰把它從地上拿了起來，熟練的試了幾個音：「很長時間沒拉了，有些手生。」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周離打算出去走一走，披起衣服，開車出門。
「我知道了。」
魏宰繼續拔草，良久之後，擦乾淨手，端起了墓碑前面的那一瓶老酒。
「大過年的去上墳？」
周離靜靜的站在不遠處，認真的聽著，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看到在這個平日里少有表情的男人身上的另一面。
「彥章打馬上北坡，新墳累累舊墳多。」
幾柱香火，一瓶老酒，還有兩袋撕開了的烤鴨，魏宰一張一張的給火盆里丟著自己剪好的紙錢，還有兩袋自己親手疊的金元寶。
魏宰踏著青磚，神情凜冽而威嚴，宛如將軍百戰，陌路豪傑，縱使一步懸崖，也帶著宛如燃燒一
喝著半瓶五塊錢的汾酒，就能夠絮絮叨叨一整天，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打贏的名家武師，說自己年少時鮮衣怒馬，說自己橫行京畿的威風氣概，有時候也會說自己早死的妻子和夭折的女兒。
最後，他會醉眼惺忪的和魏宰搭手，一套拳打得歪歪扭扭的，好像風吹就倒，可是魏宰卻不敢反擊，只是任由他打。只感覺到他越來越沒力氣，也直到這個時候，魏宰才發現不知何時，那個陰沉而嚴苛的老人就已經快要死去了。
「沒關係，師傅生前不在乎這個。」
周離愣了一下，搖頭感嘆：「沒想到，你還會這個。」
魏宰沉默了片刻之後，低聲說道：「大過年的，因為我跑到這裏，不好意思。」
「師傅，你聽好！」
聲如磨鐵，雖不飽滿，但是卻有著骨子裡的凄涼和精神在，宛如金戈鐵馬。縱使嘶啞，也令人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隨著魏宰的聲音微微顫動，彷彿被扯進兵荒馬亂之中。
魏宰看著手裡的板胡說道：「師傅以前帶著我跟著一個草台班子討生活，有時候會全國各處跑。每到一個地方，如果能攬到活計，他就拉胡，我敲梆子；有時候他還會客串武生，可是後來老了，就再沒上台。但是一些東西，我都學過。」
只有觀者一人，逝者一人。
女人看著窗外戒嚴的關卡，還有持槍的軍人，低聲回應：「嗯。」
稍微的挑了一下音，他抬起頭看了墓碑一眼，然後執著弓，有些生疏的拉了起來，曲子是師傅生前最常拉的秦腔曲牌《柳青娘》。
陸華胥聽到了安無忌的話，忍不住苦笑：「我可還是病人啊。」
其他的還有一些平日里的鄰居，和生意上的朋友，一早上人來人往，倒是不顯得冷清。
「誰讓你不顧自己的傷勢，要和別人硬拼？」女人有些氣憤的低聲說道：「你就不能讓人省點心？」
他端起手機，發出新年第一條簡訊，給那個許久不曾聯絡的號碼。然
「你現在想要找他的話，你得去東郊的那個墓地才行。」李子衿和盧弱水一樣趴在沙發上，抬頭懶洋洋的說道：「他年年初一都在那裡。」
「知道自己是病人就給我老老實實的躺在病床上，別又因為那個老太婆一句話，跑到公海上拚命。下次可沒人能把你救回來。」
周離沉默的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微微的感覺到一絲悲涼。
安無忌語氣絲毫沒有放軟，也沒有因為陸華胥的病情變得更溫柔，只是一貫的冰冷：「你現在那裡獃著，別回來，等過幾天放出你回到中海、入院就診的消息之後，我再安排你回來的事情。」
畢竟他自己沒有什麼親戚在上陽，盧弱水的親戚們……好吧，他們被打過一頓之後，都老老實實的繞著走了，誰都不敢上門。
陸華胥微微的點頭，眼神有些黯然：「可惜了，為了保護我，死了那麼多人。」
對話到此戛然而止，陸華胥放下電話，抬頭看著車窗外的朦朧夜色，沉默的思索著，不知道想些什麼。
李家的兩兄弟來了一次，寒暄了幾句之後留下一份禮物走了。然後是已經很長一段時間被遺忘了的小警察王吟來，他現在已經升職了，喝了杯茶後去值班。
他喘息了一下，咳出喉嚨里的甜膩的血，低聲說道：「無忌，二、三、四隊都被攻擊了，三四隊全滅。」
我說有，他就點頭，讓我打拳給他看。」
陸華胥無奈的笑著：「到是到了，只不過……」
一口老酒入喉，眼神便亮得像是在燒。
他丟開了指間的草莖，回想往日的時光：「幾年前，大年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看春節晚會，然後睡著了；半夜驚醒，問我外面響鞭炮了沒有？
周離有些無奈的攤手，看了一眼墓碑之後說道：「不過看起來，這個年拜得有些不是時候。下次吧。」
「人生一世莫空過，縱然一死怕什麼？！」
「畢竟，死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