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里》第四卷 淑女

第一百二十八章 哭求

第四卷 淑女

第一百二十八章 哭求

從跪倒的人群里擠出一個後生,縮頭縮腦地彎腰走過來,小聲道:「大少爺生氣了,把我們租的地都收了回去,全家人實在找不到別的營生……」
胡飛這才想起來,他的奶娘,其實原本是胡家莊上的佃農,並不是家生奴僕出身。他原本也恨過奶娘在他母子遭逢大難時袖手旁觀,卻沒想到連娘也沒能逃過兄長的魔爪。
奶娘滿面羞愧地伏在兒子懷裡哭,她兒子也一臉難色,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先前那老僕便道:「二少爺,是大少爺命人將我們找回來,說是……要我們求您離開京城……別在京城裡做生意了……他說我們是幾十年的老人,您又一向敬重我們……所以要借我們這幫人的老臉……」他頓了頓,便慚愧得說不出話來。
「二少爺,都是我們的錯,可孩子無辜,求您饒了他們吧……」
他轉身踏入門檻,雙手大力將門合上,又上了閂,便沉著臉回自己的小院去了。春瑛與魏婆對視一眼,猶豫著該怎麼辦。
門外傳來哽咽的哭聲,漸漸地大起來,又有人拍門板的聲音:「小飛哥,小飛哥……就當看在我奶大了你的情份上……你可憐可憐你兄弟吧……他才滿十八歲,怎能到那種野蠻人的地方去吃苦?你自小便又聰明又能幹,就算離了京城,也能過得很好……」
胡飛哼了一聲:「那不與我相干!」他正要抽身迴轉,阿繁卻猛地撲上來拉住他道:「二少爺!求您了!就算您不念往日情份,難道連墨涵您都不管了么?!」
阿繁見胡飛遲遲不回答,心裏著急,瞥見春瑛就站在旁邊,也顧不得許多,搶過去抓住春瑛的手臂,哀求道:「好妹子,求你幫我們說說話吧,你說一句,比我們說一百句都強!」
他苦笑道:「我如今卻沒法為奶娘做什麼了……奶娘若有體己,便買兩畝薄田度日吧,我想這應該不成問題吧?」佃農不是家生子,就算沒了田地,或是租別家的地,或是做小生意,都不成問題,他記得奶娘家境並不算太差。
胡飛吃了一驚,忙將她扶起來,拿袖子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污跡,臉色也有些發白:「奶娘?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不是已經回你兒子家去了么?!」
胡飛冷笑一聲:「不論是清國還是瓦剌,朝廷都是禁止民間私下通商的,除了三家皇商,再沒人能摻一腳進去。胡家幾時得了這個恩典?若沒有,大少爺把你們賣過去,就不怕被人蔘個裡通外國?到時候抄家滅族都是他的事,可別連累了我!」
他們住的這座宅子,平時使用的只有前院,大宅後頭倒還有個後門。魏婆只能從那後門進出,買些米菜油鹽,方才沒斷了炊。但她在街上轉了一圈,便聽回來不少小道消息。胡家舊仆日夜在她家門前哭鬧的事,似乎已經傳出去了。
但有些聲音不是他不想聽,便聽不見的。那一幫舊仆堵在門前,無論誰出門都要撲上來哭求一番,胡飛想要出門做生意都不成了,連慕名上門來的客人,也都被這番景象嚇跑。魏公魏婆的日常生活也受了影響,不得不緊閉前門,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那人呆了呆,吱支吾唔地不知該說什麼,胡飛又嘲諷地道:「我原本想著你們都是侍候了我爹娘幾十年的老人了,給你們一點臉面,才不好當面拆穿。想不到,不把話說明白都不行!還不快給我走?再糾纏不休,休怪我不顧往日情份!」
還有個街坊勸魏婆:「您老回去勸小飛哥幾句吧,收留幾個人有什麼難的?管兩頓飯,便打發他們出去找活!別擋在門外了,這天雖暖和,夜裡的風卻冷,他們這一群人,老的老,弱的弱,還有女人和孩子,聽說還有個剛滿月的?可憐見的,別凍病了才好!要為自己積德呀!」
「二少爺,你還記得小時候么?我們還在一起玩過來著……我給你做過一個漂亮的陀螺……」
「二少爺,求你了,大少爺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家的鋪子也被他逼得快要關門了,可憐我閨女才滿月……」這是阿繁的聲音,伴隨著一陣響亮的嬰兒嚎哭。
春瑛皺了皺眉,怎麼連阿繁也牽涉在裡頭了?她明明已經嫁了人,不再是胡家的家生子了呀?她走近胡飛身邊,小聲問:「你大哥這回似乎學乖了?不逼你,改逼跟你親近的人?」
春瑛正為難呢,她雖覺得他們可憐,可是他們的要求實在太過分了些,尤其是在誇大了將會受到的傷害之後。胡飛奮鬥到今天可不容易,一離開,所有人脈關係就全部化為烏有了,再說,他都已經買了房子……
奶娘卻傷心地哭起來:「我的小飛哥,難為你到如今還想著奶娘,可是……」她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終究還是說了實話:「我們一家四口,連我兒子媳婦和孫子……如今都賣進胡家了……」她兒子小聲補上一句:「實在是沒法子,我爹生前治病欠了很多銀子……」
而胡飛那邊,已經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何曾礙著他什麼?!我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不過是收些尋常脂粉首飾轉手賣出去,賺的銀子跟他沒法比!他連這樣也容不得么?他當自己是什麼?滿京城裡做這一行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人,他何必跟我一個人作對?!」罵完了,他看向那老僕,又望了望奶娘,似乎很是失望:「你們為什麼要聽他的?他對你們這般刻薄,你們為什麼還要……難道我爹娘生前對你們的好處,你們都忘了?果然……人走茶涼,就算是家生奴僕,也沒有一輩子忠於主人的道理……」
「二少爺!」那老僕抬起袖子掩面,伏身哭道,「老奴何嘗不知道忠主的道理?當日原是我們豬油蒙了心!後來也知道後悔了……原本想著,就算下半輩子在莊上過清苦日子,也就認了,這原是我們的報應。可誰承想大少爺還不肯放過我們……他說,若我們不能求得您答應離京,便要將我們全數賣到瓦剌和清國去!我們幾個年紀大了,已經熬不了多久,早死早投胎,便也罷了,可孩子們還年輕,叫他們背井離鄉的,把命送在那種天寒地凍的地方,叫我們如何忍心?只得厚著臉皮來求您……」
那人結結巴巴地道:「小的們不敢強求……只望主人家莫把我們賣到外國去……」
胡飛臉色一變,心知是上回劉御史告狀之事泄了密,雖不知道兄長是如何知道的,但墨涵卻非保不可。他記得當初墨涵提過,劉家與他簽的是死契,而且劉家清貧,本就沒幾個僕人,劉大人極喜墨涵機靈,想必不會輕易答應……
胡飛咬咬牙,扭過頭去:「我已經一讓再讓,他也未免太過分了!我好不容易掙了點錢,正想做點事業,若是這一走,全部根基便毀於一旦!你們還是回去吧。我爹娘在時,你們在胡家位高權重,又受了他們恩典,私底下沒少得過好處,可我爹當日死得不明不白,有誰替他問過一句?!娘和我當日被趕出來時,有誰幫我們說過一句好話?我娘想要收拾些衣裳首飾,你們有誰應了她一聲?她死得那般凄涼,你們有誰來拜祭過她,上過一炷香?!你們為了自家私利,對我們母子絕情至此,如今又要為了私利,想要逼我走么?休想!」
胡飛冷笑:「他們也算是跟我親近的人?!」瞥了一眼門外,索性堵住耳朵:「別管他們!等他們累了,自然就會走了。我倒要叫他們也嘗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
「二少爺,我是茶房的老於,您最愛喝我泡的茶了……」
阿繁咬咬唇,哭著道:「大少爺見我們在這裏哭了兩三天都不成,便叫墨涵的父母到劉大人家裡,要把他贖回來……還說寧可虧銀子,也要把他弄回來打死!大少爺好像很生墨涵的氣,一再罵他是兔崽子……」
胡飛沉下臉,起身走出去,拉開院門,原本攤坐在牆根有氣無力地「哭喊」著的人們立刻翻身起來,重新跪倒在台階下,為首的已換了個人,原本的老僕早已累得只能在一旁哼哼了。
那老僕顫悠悠地抬著頭,老淚縱橫:「二少爺……您這麼說,老奴越發沒臉見人了!我們都是從前侍候了老爺多年的人,也有跟在姨奶奶身邊的,自打您離了胡家,我們便吃盡了苦頭……大少爺把我們趕到莊上不說,年紀小的孩子們,但凡模樣兒齊整些的,有力氣的,都被拉到人市上賣了……我們一把年紀,還要骨肉分離……這都是報應!二少爺,老奴對不起你啊!」
那人羞愧得伏下身去,其他人也都低下了頭,也不知道是誰,幽幽說了句:「就算不是清國瓦剌,誰知道是哪個窮山溝……」
胡飛迅速轉身盯住她:「這跟墨涵有什麼關係?他早已賣到劉大人府上了!」
春瑛心知胡飛定是想起了從前受到的委屈與傷痛,也不好勸他什麼,只得叫他多寬心。胡飛哼哼兩聲,便看起了賬本,彷彿聽不到門外的擾攘似的。
看著跪倒在門前的一大幫人,胡飛悶聲問道:「你們來這裏做什麼?!」頓了頓,有些了悟,便冷笑一聲:「一定是你們大少爺派你們來的吧?怎麼?他又想玩什麼花樣?」
胡飛臉色變了變,嘆了口氣,輕輕鬆開扶住奶娘的手,淡淡地道:「既然奶娘一家都有了營生,還來找我做什麼?實話說,若是你們沒賣進胡家,我興許還能給兄弟夫妻倆找個差事,但如今……我對你們一點用處都沒有!」
她氣沖沖地去找胡飛:「不能再這樣放任不管了!再怎麼說,魏公魏婆可沒對不起他們,現在卻害得魏婆在外頭聽人閑話!」
春瑛嚇了一跳,忙過去扶他:「別!老人家,您別磕呀,您這不是折我的壽么?」胡飛卻上前一把將她打開,緊握住老僕的雙腕:「你怎麼會知道……她也是家生子?!」
那人哭道:「二少爺,求您可憐可憐我們……」
有人說那是胡飛的窮親戚前來投靠,胡飛卻不肯接待;有人說那是上門討債的,才出口便被人駁回去了;有人說是胡飛在外頭不小心打傷打死了人,苦主上門要說法的;最靠譜的一個猜測,便是胡飛從前富貴時的舊仆,聽說他發了財,便上門來投靠,胡飛卻不肯收留。
他放聲大哭起來,後面那些人聞言,也哭得很傷心。其中一個跪在角落裡的婦人,艱難地手腳並用,爬到門前的台階下,小心抬頭望一眼胡飛,含淚道:「小飛哥……當日是奶娘對不住你……」
「是不是我答應了,你們就能得許多賞錢?!」胡飛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見他發獃,又追問一句,「你們的大少爺就沒許給你們什麼好處?!」
魏婆回來把話一說,春瑛的臉色都變了。她這幾天被堵得沒法回家,心情本就不好,照街坊們的說法,胡飛的名聲都毀得差不多了!這些人的確可憐,可誰也沒讓他們跪在門前幾天不走呀?這不是苦肉計嗎?太過分了,這裏頭的老人孩子要是真的生了病,是不是要算到胡飛頭上?!也許還要拉上魏公魏婆和她?!
那老僕掙扎著起身,嘶啞著聲音朝春瑛道:「好姑娘,大家都是一樣的家生子,你當知道我們的苦處……求你幫著說幾句吧,老頭子給你磕頭了!」說罷便推開上來扶他的人,徑自往地上磕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