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火中蓮
第一百八十章 八個老豆
石猛本以為只有自己如此，他瞪大眼睛望向秦雷，心裏登時好過多了。
秦雷點點頭，踢了踢趴在地上的石猛，吩咐道：「把那副標識取來。」石猛趕緊屁顛屁顛的出去，那玩意在大車上，大車在軍營里，離這著有三里地呢。
秦雷親手為他佩帶在左胸，鄭重道：「恭喜你，大秦第一位士官長。」
其餘六個人便跟著低聲喝道：「倘有反悔，不得超生！」
過了一會，張四狗才嘶聲道：「王爺，願意聽俺講講這幾個豆子的故事嗎？」
秦雷拳頭攥得緊緊的，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石猛，早就把一邊的張四狗拋到了九霄雲外。
張四狗面色怪異地望著這八顆豆子，久久說不出話來。
秦雷不帶任何嘲諷地看著他，輕聲道：「在那個時候，孤相信，自己也說不定會你做一樣的選擇。」
說到這，他終於控制不住，雙手捂住面頰，嘶聲道：「於是我活了下來，他們卻全部陣亡了。」渾濁的淚珠順著他粗糙的雙手划落下來，想必是憋得苦了、憋得久了。
還要往下說，秦雷一瞪眼，他便乖乖的把腦袋縮了回去。
張四狗喉嚨顫抖著，慘然道：「他們都那麼信任我，沒有人要查查到底有沒有出千的，而是各自拿出自己的一樣貼身小東西，讓我有機會送到他們家去，做個想念。這就是他們對我的唯一要求。」
秦雷也不催促，靜靜地喝著茶水，等待他神遊歸來。
石猛點點頭，坐在一邊等待張四狗說話。
張四狗抬起頭，訝異地望向秦雷，他本以為秦雷要麼站在道德的高度上呵斥他一頓，要麼像看螻蟻一般不做任何評價。
張四狗張大眼睛望向秦雷，聽他接著道：「是坦坦蕩蕩、不做任何掙扎的死去，還是飽受心靈鞭笞地活著，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等石猛走了，秦雷這才對張四狗道：「以後不要想三想四的，你覺得欠他們的，就得把他們的那一份活上，而且要獲得精彩。」
後面就不用說了，他在把豆子放進去的過程中，再把那個黑豆從膠上撥下來，這樣罐子中就有了七顆黑豆。待到所有人都取出一顆，到他的時候，再把那顆黑豆重新黏上，把綠豆換出來就成了。
張四狗把七粒豆子悉數裝到一個空罐子里，又使勁晃晃了，便讓其餘六個人每人摸一個。每個人摸起來后，都緊緊的攥在手裡，彷彿要把豆子捏扁了一樣。待所有人摸完，張四狗也摸了一個。
石猛心道，十七年的隊率啊，頓時以一種欣賞文物的眼神看著他。
秦雷發泄一下，心裏感覺好多了，一直以來的壓抑煩躁都得到了很大的緩解。很可悲，想發些牢騷都要到遠離人群的湖面上，對著一個不相干的老兵和一個不著調的手下說。
九個月的屍山血海、煉獄煎熬，早把人身上所有的忠誠、榮譽、傲氣、信念，甚至是廉恥統統消磨掉了。每個人都想逃離這人間地獄，大家都清楚，留下來的，就是要為這座城殉葬的了。
張四狗撫摸著肚子道：「還沒請王爺原諒小人來的路上失態呢。」
張四狗點頭道：「俺接下來要替他們活。」說著又問道：「那怎麼算是精彩呢？」
張四狗這才打開回憶的閘門，將那些不願再想起，卻有多少次午夜夢回的往事訴說給秦雷聽……
再翻過來，只見背面銘刻著他的所屬、名字和職位：大秦鎮南邊軍東路步軍先鋒營前部甲隊隊率士官長張四狗。
想到這石猛從胡凳上劃下，普通跪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而自己這整日自詡隆郡王府第一大將的傢伙做了什麼？把誤打誤撞抓到的至善往王府里一送，便心安理得的賴著不走。後來好不容易又辦一次差，卻又萎靡不振到現在，還要讓王爺分神開導。
秦雷點點頭，又問道：「那天小楚說你衝鋒在後，撤退在先，這是怎麼回事？」
等石猛氣喘吁吁跑回來，雙手奉上一個外形典雅肅穆的小木盒。
張四狗撓撓頭，嘆氣道：「俺知道那些船是元帥為南下報仇準備的，俺看見它們，就想起十七年前那些事。」說著，伸手在懷裡套摸半天，掏出一個一寸見方的粗布袋。
石猛面色已經非常不善，剛要出聲斥責張四狗的無恥，卻聽秦雷嘆口
秦雷和石猛望了望張四狗仍捧在手中的豆子，心裏已經猜到事情的究竟，但還是重新數了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張四狗顫抖著雙手接過來，只見那小盾上交錯著兩柄寶劍，鎮南軍的軍旗也被烙在上方，下面刻著六個字：南下南下南下。
「噤聲！」秦雷詐唬一聲，石猛的哭聲便戛然而止，但秦雷沒讓起來，他就老老實實跪在那，連頭都不敢抬。
秦雷這才問道：「老張，說說你的理由吧？孤王好奇的緊。」然後對剛要退下的石猛道：「你也聽聽吧。」
秦雷視線掃過神態各異的兩人，目光突然堅決道：「但是若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孤還會選擇這種煎熬，下達這道命令。」
「所以孤每時每刻都提醒自己，無論做什麼事都不要由著自己的性子，而是要考慮對這個王府、對你們這些信任我、依賴我的人有沒有好處！」
……
朱貴和程思遠幫著搗了樊城、攪了彌勒教的盛會，還將首腦一網打盡。石勇和解無憂更不用說，拿下麥城居功至偉。而他的搭檔馬南也拿到了荊州城所有或明或暗的彌勒教徒名單，儘管馬南很大度的說成是兩人共同取得的，但實際上怎樣他心裏清楚的很。
秦雷將視線投到艙外黝黑的夜色中，輕聲道：「孤王何嘗不是處在煎熬中？孤知道自己每下一道命令，便不知有多少家庭破碎，多少無辜受罪。你們是經過上月荊州府大捕的人，應該知道這一點。」這話也是對石猛說的，他忙凝神靜聽。
秦雷哈哈笑道：「現在呢？」
「把兵教好、練好，先作鎮南軍第一、再作大秦第一。只要能做到，等到王師南下時，孤會讓你帶先鋒隊的。」也不知那一天在哪裡，到時候他在幹什麼，但秦雷就敢說這句話，可見在南方這段時間，讓他的自信膨脹到了什麼程度。
張四狗不好意思道：「俺一直賴在鎮南軍當這個隊率，是因為俺心裏有愧，不願意往上
秦雷親手打開，把裏面錦緞上躺著的一個盾狀的黃銅小牌牌拿出來，笑著道：「這就是代表你士官長身份的標識。」
而且張四狗已經沉浸在回憶中，雙眼明顯望向了過去而不是現在。
張四狗和石猛一齊點頭，那一夜，每逮捕一個彌勒教徒，他的全家、甚至還有無辜的街坊也跟著遭殃。
秦雷突然笑道：「絮絮叨叨半天，孤王想知道的，你還一個沒說呢。」
張四狗卻聽著無比舒坦，狠狠地點點頭。
秦雷笑道：「原來是這個棒槌誤解了。」說著又道：「當時你老小子又臨時變卦，是不是以為孤和你們將軍在飲酒啊？」
秦雷輕聲道：「你在放的過程中，將唯一一粒綠豆藏進了袖子，其實只放進六顆黑豆。而那罐子中，本來就有一粒黑豆，對不對？」
只有秦雷好了，他們才會好，秦雷不好，他們便更不好。就是這麼簡單。
所以七個人決定抓鬮，張四狗從身上掏出一把豆子，這是他們隊全部的口糧了，由他這個隊率保管著。這些豆子一般大小，但有黑有綠，張四狗從中挑出六顆黑的一顆綠的，把其餘的小心地裝起來，攤開給圍成一圈的袍澤檢查，待每個人都看完一遍，他便沉聲道：「生死有命、去留在天，得黑者留、得綠者去，倘有反悔，不得超生！」
最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編號〇〇〇〇一
張四狗感慨道：「俺以前總以為俺是這個世上最苦悶的，今天才知道大夥心裏都不肅靜。」言外之意，俺平衡多了。
「自從你們叫我『教官』的那天起，孤就再也不是一個人，孤就是你們所有人。你們這些將忠誠信任、身家性命全部壓到孤身上的人！」其實隨著日子久了，何止當初的幾百人。
那場戰役有多麼慘烈呢？張四狗無法用語言描述，他只知道九個月下來，他所在的前鋒營的五千弟兄，全須全尾的，就剩七個了。這七個人編成了一隊，隊率就是張四狗。
張四狗伸出另一隻手，從中取出一粒顏色稍淺些地放在袖子里，然後望著
他將視線轉回張四狗，微笑道：「老張，你現在明白，誰也不比誰心裏甜、誰也不比誰更混蛋了吧？」
說著又有些蕭索道：「至於孤的個人感受，那都是虛幻，而生活，是真實的。」
又數一遍，還是八個。秦雷沉聲道：「你出千了。」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石猛更是一臉憤慨。
張四狗面色怪異地解釋道：「這一波的鎮南軍，包括俺們軍的副將大人，都是沒上過戰場的雛。把一次次兵演當成真事一樣，俺們元帥又操練的勤，俺老胳膊老腿，又渾身是毛病，哪能跟著小年輕較勁，要不等不到南下，俺就得折在兵演上。所以每次演武也不出頭、都落在後面，等隊伍轉頭撤退時，俺不自然而然的又成了隊頭了嗎？」
張四狗不好意笑道：「俺感覺很有希望！」
秦雷把目光轉向石猛，石猛感覺彷彿被兩道利劍直插心田，動都不敢動一下，耳邊響起秦雷特有的磁性聲音：「為什麼孤受盡折磨卻絕不後悔？因為孤覺得值！」
張四狗伸出粗糙的右手，解開小布袋。把裏面的東西倒在右手中，攤開給秦雷看。藉著昏黃的燈光，秦雷看到在他的手掌中，有八顆黑糊糊的豆子，看樣子年代非常了久遠。
張四狗也不搪塞，點頭道：「俺之所以報名參加前鋒隊，是不想讓俺的徒子徒孫們初戰折戟，而且俺覺得王爺就是那個能帶俺們南下的人。所以當俺以為您自食其言，違反自己定下的禁令時，俺很失望。」
張四狗點點頭，慘然道：「小人在拿罈子的過程中，就用一滴修理羽箭的生漆，把一個黑豆黏在罈子口。所以晃起來沒聲音，他們都以為是空罈子。」
一道閃電劃過張四狗的心田，他自問道：若是給我一次機會呢？我會如何做呢？心裏很快有了答案，再次出千。
城破前，上一任的伯賞元帥，讓手下一百個營，每營出一個人轉移，也算為每個營保留一點血脈，伯賞別離就是算做了中軍衛戍營的名額。而中軍前鋒營的那一個名額，就要從張四狗他們七個人中產生了。
秦雷微笑道：「洗耳恭聽。」
秦雷對張四狗道：「只
秦雷的面容像夜色一樣沉寂，他接著道：「孤不想說這樣做給江北帶來多少多少的好處，絕對的利大於弊之類的套話。孤只想說……」
石猛的虎目中蘊著淚花，喉頭一陣陣的顫動。作為秦雷心腹中的心腹，他除了秦雷到底喜不喜歡喬雲裳不知道外，其餘事情全部了如指掌。他怎麼會不知道秦雷一旦倒台，自己和婉兒、還有那三個族兄、館陶、許戈、沈冰沈青等等，所有這些追隨他的人，便會跟著灰飛煙滅。
待張四狗吃飽了，石猛進來撤掉桌上食物，換上兩杯清茶。
秦雷頓了很長時間，才緩緩道：「我真的很痛苦，每當想到那些枉死者的冤魂，我就感覺雙手佔滿鮮血，一閉上眼，彷彿他們就要向孤索命一般。孤不想殺人、不想背上血債啊……」
當年水城大戰爆發時，張四狗已經當兵六年了，而那時他的職位就是隊率。
說著自嘲笑道：「咱們三個都失眠，可謂同病相憐啊。」
而秦雷的處境，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兇險無比。朝堂大佬視他為棄子，兄弟們還要明爭暗鬥，隱在暗處的血殺也不知何時發動致命一擊，南方他在還好，若是一離去，那被他壓著的矛盾定然有會爆發出來。等等等等，這些都需要秦雷去應付。現在可以說是秦雷最疲倦、最傷神、也最需要幫助的時候。
秦雷笑道：「孤知道你老張是個有心事的啊。」
使勁抹一把淚水，張四狗慘笑道：「從那以後，這八顆豆子就像長在俺心裏一般，日日夜夜硌的俺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既想留在軍營為他們報仇，又想趁早把自己了解了拉到。很長一段時間，俺都快瘋了。」
石猛終究還是忍不住，小聲道：「你情況不一樣，你不仗義！」
七個人把攥著的拳頭湊在一起，在張四狗的號令下，同時張開手掌，唯一一粒綠色的豆子出現在張四狗的手中，其餘六人手中皆是黑色的豆子。
好在石猛坐在燈下，黑。沒人看得清。
張四狗卻靜靜地聽著，希望能得到醫治心靈疾病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