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百三十六章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百三十六章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秦雷正在小口喝著奶子酒,見他進來,遂輕聲問道:「見著秦守拙了?他給你難看了?」
文彥博聞言面色稍霽,頷首道:「不錯,昭武帝心胸狹隘,秦雨田簡單粗暴。兩人雖然一陰一陽,卻都容不得別人忤逆,秦守拙除了老實跟著為父,根本沒有別的出路。」
有些感慨地望著去年待過的包間,秦雷微笑問道:「老闆去年生意可好?」
可笑他一向自詡精明過人,卻如那井底之蛙一般,非得上了井台,才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寬,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就是再給他一百次機會,也萬萬不能選文家,這個必輸無疑的東家啊。
「你放心,我不是官身,全當閑聊即可。」秦雷微笑安慰道,胖老闆這才艱難笑笑道:「小人沒見過什麼市面,請貴人見諒。」
店老闆立時眉開眼笑道:「那敢情好,您老想包多久都成。」這包一天的費用,就比尋常六七天的收入還高。秦雷一下包一個月,甚至可頂上他半年的收成了,由不得他不高興。
父子兩人小小得意一下,文彥博又道:「這幾天不要出門,以免秦雨田被逼急了,瘋狗一樣亂咬人。」文銘禮深以為然,趕緊老實應下。老大發痴之後,他便儼然成了文家長男,地位飆升之下,說話也分外大胆:「父親,您就把剩下的八個名額給孩兒吧。」
胖老闆呵呵一笑道:「貴人有所不知,咱們京里跟別處不同,單單大戶人家就比普通首府的人口還要多,至於各種活計營生,更是多如牛毛,只要下力氣,誰都能吃上飯。」
秦雷哈哈笑道:「真會說話,老闆,我把這三樓包一個月可好?」
且說秦守拙離了三公街,坐在顫巍巍的官轎中,心裏也七上八下的盤算開了,下一步到底怎麼辦——去宮裡請罪?肯定不行,陛下並不是正式下旨,為的就是掩人耳目。若是我貿然去承天門外跪地請罪,定會把抗旨一事鬧得婦孺皆知,陛下顏面掃地不說,我也坐實了抗旨不遵的罪名,實在沒有一點好處。
文彥博看天色已經不早,知道他沒法去宮裡覲見了。又假模假樣的挽留一番,見他實在堅持,依依不捨的送他出門,臨了還放聲笑道:「守拙老弟再來啊。」
秦雷接過他奉上的香茗,淡淡笑道:「這年景,過得去就不錯了。」
想通這個關節,他便打定主意,即便回去辭官不做,也不能陪著文家一塊吹燈拔蠟。對文銘禮、以及終於回來的文彥博的拉攏,自然不甚感冒。就連文相暗示由他接任吏部尚書,也提不起半分興趣。
尋思一會兒,秦雷喝口茶,自嘲笑道:「倒是我沒見過世面了。」
「你對那些被堵在城外的流民怎麼看?」待那胖老闆的緊張勁兒過了,秦雷才輕聲問道。
胖老闆媚笑道:「有事您說話。」便點頭哈腰的退下了。
秦雷失笑道:「這傢伙腦殼進水了。」輕輕踢他一腳,小聲道:「滾上車再說。」說完便先行上車。
只聽沈冰一臉不可思議道:「清河園。」
秦雷奇怪問道:「不怕他們搶了你們的飯碗?」
文彥博一直目送秦守拙離去,直到徹底看不見那頂官轎時,才緩緩轉身回府。
味同嚼蠟的吃完這頓鴻門宴,又被文丞相拉著聽了段「馬嵬坡」。聽著台上吱吱呀呀的唱詞,秦守拙心中冷笑道:「這老傢伙分明是在借古諷今,那昏君明皇指的是昭武帝,他文家一門便是逼宮的忠臣,至於那被賜死的楊玉環……自然是五殿下了。」
文彥博冷哼一聲道:「要適可而止,知道嗎?」大家長的威嚴盡顯無疑,讓文銘禮從心底打個寒噤,艱難地點點頭,小聲道:「知道了。」哪裡還有方才的趾高氣揚?
胖老闆呵呵笑道:「托貴人的洪福,還算過得去。」
「哦?他去了哪裡?」秦雷輕聲問道。
本來他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已經得罪宮裡那位了,總不能連眼前這位也一併忤逆了吧?可心裏總是火燒火燎的,根本沒法把屁股蛋子穩穩的擱在椅子上。別看他跟文銘禮笑眯眯的談天說地,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更別提聽文銘禮胡說八道什麼了。
扔個瓷碗還不足以消解秦雷心頭之恨,他又把桌上的筆硯統統掃落在地,再狠狠捶兩下桌面,這才仰面靠在椅背上,口中怒罵道:「秦守拙這個狗東西!莫非活膩歪了不成?」卻與他老子罵辭如出一轍。
石敢勉強笑笑,忙不迭點頭道:「王爺平易近人、心平氣和,幾乎從不發火。」心中卻補充道:「只是喜歡吹鬍子瞪眼砸東西罷了。」
秦雷心情平和了,腦子也終於開始轉悠,彎腰拾起被踐踏玷污的聖旨,看看上面的足印奶漬,不由呵呵笑道:「我要是拿這個去傳旨,秦守拙會怎麼想?」石敢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文彥博冷哼一聲道:「不識抬舉的東西,還沒對老秦家死心呢。」
「一定一定。」秦守拙同樣熱情地回應著,上了轎子還探出頭來頻頻揮手。
……
秦守拙恨不得把這師爺的蘿蔔腦袋擰下來,悶哼道:「本官登門謝罪行不行?」說著把小窗一關,不看那張十分委瑣的臉。
秦府尹之所以如此失態,原因很是簡單——他一下子想明白了。更準確的說是,從他準備認命,跟著文彥博走到黑的那一刻起,終於想明白了。
石敢羞愧地點點頭,把苦等一夜才見到秦守拙,之後卻又被他橫加羞辱的前前後後,原原本本的講與秦雷知道。隨著他的講述,秦雷的面色越來越難看,待聽到秦守拙攆石敢走人,他終於忍不住發作了。
見老爺子發火,文銘禮頓時沒了氣焰,連忙陪笑道:「您不是還有八個名額嗎?足夠了!」
「父親,這傢伙情緒不對呀。」一直在邊上陪著的文銘禮輕聲道。
日頭偏西的時候,隊伍到了京都府衙所在的銅鎖大街,卻沒有在府衙門前停下,而是拐去了對面的四合居。
「好一出清君側啊!只是那如狼似虎的秦雨田,又豈是柔柔弱弱的楊貴妃可比?」一想到秦雷,秦守拙不禁打個寒噤,對文彥博拱手道:「多謝相爺盛情寬待,卑職出來好一段時間,也該回去做事了。」
胖老闆趕緊拍馬屁道:「貴人關心的都是國家大事,哪能為這些市井鄉里的雞毛蒜皮操心呢。」
又進裡間看了看,溫言安慰秦霑幾句,寵溺的調笑小弟幾下,秦雷便辭別周嬪,離開了內宮。
前思後想、左顧右盼,竟是沒有一點主意。正在思酌間,心中突然想起此次風暴的關鍵人物——秦雷秦雨田,狠狠一拍大腿,失聲笑道:「我真傻真的,誰最需要我,我自然就該去求誰了。」說著一拍窗子,沉聲道:「去清河園。」
雖然隔了一年,但四合居的胖老闆怎會忘記秦雷這樣的貴人?笑靨如菊的迎上來,點頭哈腰的把他請到樓上包廂,又跑上跑下的端茶送水。
石敢滿臉羞愧道:「屬下有辱使命,請王爺責罰。」說著便單膝跪下,雙手還捧著一根荊棘鞭。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車廂里的味道越來越濃重,見王爺眉頭微蹙,石敢便把側窗開了一道縫。冷風撲面鑽進來,秦雷不由打個寒噤,煮粥似的腦子也終於冷靜下來。
邊上的黑衣衛也不敢笑話隊長,只好裝作沒看見的,紛紛各歸崗位。幾乎是眨眼之間,偌大的空地上,就剩下舉鞭跪在地上的石敢一人,樣子頗有些滑稽。
沈冰輕聲道:「秦守拙被文彥博一步將死、走投無路,若不求助王爺,輕則回家種地、重則橫屍街頭。」
文銘禮聞言咯咯笑道:「沒死心又能怎樣?秦雨田的手下也攆了、上諭也違了、咱們家的酒席也吃了,就算皇帝老兒能饒了他,秦雨田也非吃了他不可。」
「清河園?」聽了沈冰的報告,秦雷莫名其妙地重複道:「這傢伙莫非腦子進水,就不怕老子把他擺成十八般模樣?」
胖老闆感觸頗深地點頭道:「貴人說得一點都不錯,小人前些日子出城走親戚,看著道邊有不少倒斃的難民呢。跟他們一比,俺還有啥不知足?」
回府當什麼都沒發生?顯然也不行,否則陛下的怒火定會燒過來的。告兩天假、甚至直接告病致休?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這樣做,否則二十多年的奮鬥就全成了白費。
秦雷道點點頭,又問道:「你們城裡的民眾,願不願意讓那些難民進城討口飯吃?」口上這樣問,心裏卻道,多半應是不願意的。
……
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個通透,秦守拙霎時好似一盆涼水兜頭澆、懷裡抱著冰,心中哀嚎道:「古人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誠不欺我啊!為了點蠅頭小利,卻忘了人生榮辱百年,眼光還須長遠這句古訓!我是死到臨頭了……」
「這個嘛……」胖老闆琢磨半天,才小心道:「俺覺得他們太可憐了,天災人禍一道降下,也難怪會生不如死。」
看到秦雷的反應,石敢心中不由奇怪道:「王爺怎麼這麼大的火氣?」但此時王爺正在氣頭上,他心裏就是有十萬個為什麼,也要先憋著。收拾下心思,趕緊打開前車窗,輕聲道:「去京都府衙。」
摩挲著毛茸茸的下巴,秦雷面色陰沉道:「這個老東西,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難道亡羊補牢特別快樂嗎?」
「一點都不能體會人家的心情。」心裏悶悶的嘟囔一句,石敢只得怏怏起身,三步並作兩步的趕上隊伍,也上了王車。
沈冰搖搖頭,語氣平淡道:「據屬下分析,他料定了咱們非常需要他。只要他能拿出足夠的誠意,您八成會原諒他的。」
秦雷聽了,滿面欣慰的讚賞道:「進步不小。」
車門嘩地一聲被拉開,便見黑衣衛們一臉緊張往內張望。石敢回頭低聲道:「沒事。」說完便把車門重新關上,小心翼翼地望著一臉盛怒的王爺。
這些日子著實不順,事情一件件壓在胸口,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方才的一番發泄,終讓他渾身一陣輕鬆,自嘲笑笑道:「煩個囊球,一件件解決唄。」說著朝石敢齜牙笑笑道:「其實我是挺溫柔一人,不大發火哈。」
昔年秦守拙曾經自詡為「傳聲筒、出氣筒、泔水桶」之「三桶官」,自然經歷過許多心裏發堵、嘴裏發苦、比守寡還不幸福的時刻,卻也沒有吃過像今兒中午一般難受的宴席。
待那老闆退下,沈冰湊近秦雷,拱手輕聲道:「王爺,秦守拙離了三公街后,沒有回京都府衙。」
與周嬪說幾句,秦雷從袖中掏出一個紙袋,輕輕擱在桌上道:「姨娘今非昔比,伺候的宮人不知多了幾番,僅靠那點月錢是不足夠的。」說著起身撣撣衣角道:「這點錢留著打點下人吧。」周嬪推讓幾番,見秦雷態度堅決,只好道謝收下。
文家雖然勢大,卻是建立在秦李兩家均勢對峙的基礎上,而眼下李家長子為皇家所殺,雙方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隨時都可能發生傾國一戰,文家的生存土壤自然也隨時會消失不見。恰如那無根的飄萍,別看它今日綠油油的一片,說不定哪天一覺醒來,就被東風吹得無影無蹤。
待稍稍消了氣,秦雷想抱著胳膊閉目調整一下,卻感到胸口硬邦邦的,伸手往懷裡掏了掏,便把那份聖旨掏了出來,看也不看的扔到地上,又踩上兩腳,這才氣哼哼道:「去找那個王八蛋算賬!」
鄙視一下這個缺乏幽默感的傢伙,秦雷冷笑道:「他會嚇死的。」說完便住嘴不語。
又不好意思笑道:「還有些掏糞、背屍之類的活計,本地人是不大願意乾的。」他還有一點沒說,就是中都的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價格要比外地便宜許多。同樣一份錢,在中都可以過下去,在外地則不然。至於土地田稅等更深層的問題,更不能指望一個店老闆將其剖析出來。
聽他提到此事,文彥博的面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微微惱火道:「為父千叮嚀萬囑咐,最後留下十幾二十個名額,也好掩人耳目。」說著狠狠瞪他一眼道:「你倒好!一股腦都給我賣了,叫為父拿什麼去堵天下的悠悠眾口?」
哪知胖老闆卻笑道:「那有什麼不願意的?他們不在的時候,咱們京里的百姓,還覺得少了點什麼呢。」
外面跟著的師爺一聽,伸進腦袋來小聲驚訝道:「老爺,您剛把五殿下的手下攆走了,還不到半天又要去登門拜訪,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
「砰」地一聲,猛地將手中瓷碗丟向牆角,伴著清脆的瓷器破碎聲,乳白色的漿汁把半邊車壁都浸濕了,奶香與酒香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頓時瀰漫整個車廂。
秦雷指了指下首的座位,溫聲道:「你坐下,咱們聊聊。」胖老闆連忙謝恩,這才把大屁股挨著椅子沿坐下,只是神色局促的很。
一出承天門,黑衣衛們便圍了上來,護著他往自家馬車上去。秦雷見一宿未歸的石敢也出現在隊伍中,不由笑罵道:「你個傢伙莫非去會相好的了?怎麼一夜沒見人。」
這時沈冰從樓下上來,朝秦雷遞個顏色,秦雷會意地點點頭,對胖老闆道:「你先去忙,我有個客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