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百五十三章 病虎
文彥博無奈笑道：「賬本上記著時間地點、人物過程，一筆筆一項項，白紙黑字在那兒寫著，牽扯麵太廣，總有拔出蘿蔔帶起泥的地方，這罪名啊……甩是甩不掉的。」
「擋住他，別讓他進來！」文彥博突然如發怒雄獅一般暴喝道。
文彥韜幾個一下子緊張起來，連聲問道：「那怎麼辦呀？」
眾人這才發現，文彥博原本只是有些花白的頭髮，居然一夜如白雪一般，再也見不到一根黑髮。面容也憔悴蒼老不堪，配上額頭纏著的白色紗布，更顯得落魄衰弱，哪裡還有往日里儒雅俊逸的影子。看他這副模樣，眾人便彷彿見到文家不日的凄慘命運一般，更是悲從中來，不由嗚嗚哭出聲來。
邊上的石敢頓時不讓了，也不管這女人是誰，一把揪過她的領子，揮手就是正反兩個大嘴巴子，頓時打得文夫人兩頰青紫一片。但這女人卻彷彿沒事人一般，母老虎似的想往秦雷身上撲，口中還嗬嗬嘶吼道：「我吃了你這個千刀殺、萬針扎的……」
文彥韜文銘禮幾個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怯懦，誰敢擋那閻王，裘先生就是他的榜樣。
三人就是傻子也能聽出大家長的言外之意，趕緊趴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便聽文彥博直白道：「你們過往為了自己的小家，坑害我文家大家的事情，老夫是一清二楚的……」三人不禁偷偷抹汗，原本只道老頭子不關心這個，想不到他都看在眼裡了。
歪歪頭，示意裘先生把他扶起來。病歪歪的倚靠在床頭，文彥博耷拉著眼皮掃視下如喪考妣的子侄，虛弱的抬手一揮，啞著嗓子道：「放心吧，天塌不下來，地也陷不進去……」說著劇烈咳嗽幾聲道：「只有人心散亂了，我們文家才會吹燈拔蠟的……」
只見裘先生朝文彥博一拱手，滿臉狂熱道：「所以大秦一日不可無百官、百官一日不可無文丞相哇！」可見他能在文家混吃混喝幾十年，確實是有原因的。
當文彥博悠悠轉醒時，窗外的太陽已經大高了，直感覺腦袋嗡嗡叫得難受、胸口煩悶憋屈，竟是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
……
「荒謬！」文
又聽裘先生道：「應該不會是李家所為，目前兩家相較之下，秦家要稍佔優勢。所以從年前開始，李家才會有意無意偏向於我們，為的就是保住我們、聯手抗敵……此時我們已是舉步維艱，李家斷不會下此陰手，斷我們氣脈的。」
文彥博微微皺眉，望向裘先生，沉聲道：「你去擋駕，就說我們府中凌亂、不必勞煩他的大駕了。」
三個文氏子弟面面相覷，不知大家長怎麼沒頭沒腦說起這個了，但還是老老實實聽著，所謂寒蟬凄切聽人言，便是這個道理。
裘先生點頭道：「相爺洞燭高照、明察秋毫，得防著這些人被李光遠說得臨陣倒戈了……」文彥博讚許地看了裘先生一眼，暗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便接過話頭道：「不錯，在咱們文家如日中時，自然可以隨意揉捏這落了毛的鳳凰。但現在危難之際，需防小人作祟。彥韜你去給他陪個不是、親自請一下。」
文彥的腦袋雖然裂開一般疼痛，但意識已經完全清醒過來，聞言心中嗤笑道：「兩個蠢物！肚子里就這點乾貨，也配覬覦這家主之位。」
「王爺好威風！竟跑到我這丞相府撒起野來了！」文彥博的聲音終於響起，文銘禮、文銘仁兄弟一左一右的攙著他，三人一齊憤憤地望向秦雷，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
文彥韜一下漲的老臉通紅，小聲道：「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倆當年那檔子事兒……還是換個人吧……」
文彥博心情不禁大好，謙虛笑道：「過了、過了……」這才正經道：「方才裘先生說得不錯，我們只要把百官都抓緊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根深葉茂的還怕什麼別人攻擊？」稍微坐直身子，沉聲吩咐道：「所以當務之急，你們幾個全部出去，把六部尚書侍郎、五院正副大人、八寺寺卿統統請過來，就說老夫明天中午請他們吃飯。」
文夫人尖叫一聲，伸手就要給他一巴掌，動作竟是此生未有的迅捷有力。秦雷趕緊向後一步躲開，可還
文彥博先是微微一笑，旋即又板下臉來，嘶聲呵斥道：「都不許嚎喪！老子還沒死呢！」文彥博向以儒雅自居，幾乎從未吐過髒字，此時乍一發飆，立刻唬得滿屋噤聲，都有些畏懼地望向病虎般的大家長。
裘先生聽著東主的聲音嘶啞，便端著冰糖燕窩過來，舀幾勺喂他喝下。溫潤滋補的湯液進了喉嚨，文彥博終於感到一絲生機，拍拍裘先生的手，示意自己要說話，裘先生便端著小碗站在一邊聽著。
文彥韜贊同道：「銘禮說得有道理，我看這事兒，八成是當初是李家下的套子。」
文彥韜委屈巴巴道：「就算他們家四世三公、宰輔天下，那也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曆了，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嘛……」他這話說得昏頭，氣的文彥博差點背過氣去，裘先生趕緊上前給他捋背順氣。
看了這一幕，文彥博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對一邊含笑站立的裘先生道：「軍心可用哇。」裘先生也頷首笑道：「相爺英明。」
又聽裘先生道：「相爺嫌書房不安全，前幾天都放倒密庫去了。」
文彥韜心中鬱悶道：「那不就是一說嘛，怎麼還當真了。」但這話可說不出口，不然老傢伙非把他吃了不成，只好受氣小媳婦似地點頭道：「好吧。去就去，難道還能扒層皮不成？」
見他們如此不濟事，文彥博猛拍一下床沿，蒼聲嘆道：「裘先生啊，你一去……再無一人任憑老夫驅策了。」便要起身親自上陣，卻被文夫人一把按住，眼淚嘩嘩道：「裘去了，還有妾身呢。」說完便轉身向門口走去，差點與正要往裡進的秦雷撞個滿懷。
文銘禮出聲問道：「兵部、都察院、兵馬寺、巡查寺的堂官也要請嗎？」這幾個部門的堂官不是先帝朝的進士、就是武舉出身，且素來與文家沒什麼瓜葛，自然兩本賬冊里也沒有他們的名字。
一聽大哥說「委屈你了」，文彥韜的眼眶子頓時紅了，得使勁繃著臉，才能阻止淚水流下來，澀聲道：「大哥別說了，俺去……」
文彥博笑笑，便靠在床頭
一屋子人還沒消化了這個噩耗，便聽到外面哐哐的整齊腳步聲，緊接著啪得一聲，外間房門被踹了下來。秦小五那可惡的聲音便響徹整個房間：「文相在什麼地方？」懶洋洋的彷彿剛睡醒一般。
文彥博眉毛挑一挑，對邊上含笑不語的裘先生道：「先生看來明白了，講給這群六神無主的東西聽聽。」
他還沒拿定主意，那邊文彥韜小聲道：「他不在家病休嗎，就讓他繼續歇著吧……」他對那位孤高自持的李寺卿，向來不感冒，年前李光遠本是要接任工部左侍郎一職的，便是他使壞，將其發配到了鳥不生蛋的巡查寺，這樁公案早就盡人皆知了。
「你是誰！」文夫人昂首挺胸地問道。
見文彥韜還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的樣子，文銘仁只好小聲提醒道：「你咋罵咱家是雞呢？」文彥韜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低頭不敢再言語。
文彥博心道：「這還在調調上，裘先生確實是老夫的知音良伴哇……」又聽幾人一陣猜測，有的猜是秦小五、有的猜是昭武帝，還有的猜是江洋大盜，卻總是不得要領。終於忍不住輕咳一聲，提示他們自個醒了。
「你就是秦雷？」文夫人頓時柳眉倒豎，胸前波浪起伏。
文彥博沉吟道：「李清要請，這是個態度問題，李渾定然知道該怎麼做。二王也要請，得讓他們看清楚形勢，至少別跟著添亂子。趙承嗣嘛，若是能請來自然是好，請不來也無所謂，他一個武夫，與我們畢竟不是同路的。至於李光遠……」
旁人看了這一幕，俱是心道：「老爺夫人與裘先生的感情可真深厚啊……可是為何看起來夫人要更深厚一些呢……」
秦雷見這女人似乎要發飆，不由警惕道：「是呀，要簽名嗎？」
文彥博雖然模樣凄慘，但兩個眼珠子卻跟狼目一樣鋥亮。他抿嘴不說話，只是死死盯著屋裡的三個文家人，直到把他們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才幽
還沒有睜開眼，便聽到身邊有人說話，是文彥韜的聲音：「兩本賬冊都丟了，不是說分開存放嗎？」
當聽說裘先生被秦雷釘在相府大門上的時候，文彥博立刻驚呆了，正伺候他服藥的文夫人更是肝腸寸斷，失手打碎了藥罐子。
文彥博這才面色稍霽，喘息幾聲道：「你不去把這梁子揭過，怎麼能讓他氣順呢？去吧，為了文家，委屈你了。」
一番話說得文家幾個男丁幾欲嘔吐，心道：「這個馬屁精，不論說什麼，到最後都會繞到溜須拍馬上去。」但面上還要一臉贊同，齊聲叫道：「大秦一日不可無百官、百官一日不可無丞相！」
裘先生捻須笑道：「方才相爺說『牽扯麵太廣』是有些含蓄的，其實上至部院尚書、下至七品縣令，七成以上的大秦官員都牽扯其中。相爺又說『拔出蘿蔔帶起泥』，若是昭武帝把咱們文家這棵參天大樹拔起來，豈不是要把滿院子的泥都帶出來？」說著洒然一笑道：「到時候誰陪他早朝？誰給他管理地方？大秦亡國之日便不遠矣！」
裘先生一聽，不由略感緊張道：「相爺，真的準備撕破臉了嗎？」
秦雷萬沒料到是個女人迎出來，一時竟被她咋呼住了，老老實實道：「孤乃大秦隆威郡王……」
眾人呼啦一下圍上來，滿臉的關切無比真誠，到了這種危難時候，他們才知道誰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文銘禮和文銘仁流著淚，哽咽道：「父親，您可算醒過來了……」文彥韜也紅著眼珠子，小聲道：「大哥，你沒事就好。」
文彥博搖頭冷聲道：「剛才是誰說刀山火海不眨眼的？」說著略略提高聲調道：「莫非他李家比刀山火海還兇險？」
聽他這麼說，文彥韜幾個心裏又開始打鼓了，忍不住問道：「大哥，真的沒法甩掉罪名嗎？」
待他把這事兒應下，文彥博又對裘先生道：「你給各省督撫寫信、讓他們聯名具保、聲援京里……當然，南方就不必寫了。」
秦雷早從她身上的誥命看出，此乃文彥博的老婆無疑，卻搞不懂她為何對自己如此深仇大恨，只好捂著脖子後退
三文趕緊大聲起誓，表示要痛改前非、精誠團結云云。文彥博這才面色稍霽，頷首道：「不管原先怎麼樣，從現在開始都給我打起精神瞪起眼來，有八分力氣出十分，老夫就不信還真有翻不過的火焰山！」
文彥博聞言慘笑一聲道「這盤棋已成你死我活之局，何必再讓他進來看老夫的笑話呢？」
好半天，文彥博才順過氣來，別過頭去不看文彥韜，緩緩道：「呵呵，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可你聽過另一個說法沒，叫瘦死駱駝比馬大！李家雖然久不在中樞，可田憫農、魏箏義、公輸連這些人，哪個不是李相的門生？雖然早就跟了我們，但那分香火情是斷不了的。」
一番話說得屋裡人心神大定、勁頭也終於提起來了，文彥韜更是紅著眼睛拍胸脯道：「大哥，您儘管吩咐吧，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兄弟我也不皺一下眉頭！」文銘禮、文銘仁兩個也激動道：「我們也是！」
擺擺手，阻止三人的連聲請罪，文彥博厲聲道：「今天說出來不是要治誰的罪，而是提醒你們幾個東西，再像往常一樣自私自利、不顧大家，你們縱是昧下黃金萬兩、也只有跟著老夫一道去獄神廟吃斷頭飯的份兒！聽見了沒有！」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裘先生微笑道：「遵命，」說著面向三文道：「幾位爺可能沒聽清，相爺已經把應對之策講出來了。」三文心中不悅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賣關子。」但面上還要一臉求教道：「請先生指點迷津。」
屋裡幾人一聽，頓時氣得變了臉色，文銘禮一蹦三尺高，叫嚷道：「想看咱們熱鬧的來了！」文銘仁也氣憤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裘先生剛把這事兒應下，便聽得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報，隆威郡王殿下奉旨前來宣慰。」
便聽到文銘禮氣呼呼的聲音道：「我早就說那人靠不住吧，你看他給我們造完了洞窟，就一頭扎進李老頭的懷裡……」說著一拍大腿道：「那賊會不會是李家派來的？姓陰的不是說天下只有他和他師傅才能破了那陣嗎？」
裘先生領命起身而去，誰承想，這一去，竟成了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