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第九卷 架海金梁

第五百五十一章 悲慘世界

第九卷 架海金梁

第五百五十一章 悲慘世界

這時便有齊軍上前,一邊清點人數,一邊往俘虜們的身上套繩索。許是熟能生巧的緣故,齊兵捆繩子的動作十分麻利,等人數清點完了,也把秦軍二十個一組、糖葫蘆的捆了起來。
說著句話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發生天翻地覆,載入史冊的時刻就要到了!
劉守備當時想,三千畝有六百人,九千畝就得一千八百人,怎麼也得給我個守備噹噹了吧?便向上峰反應,現有的人手根本完不成秋收任務。
誰承想游擊大人說道:「你這隻是代管,等冬里把兵征齊了,自然不用你如此辛苦。」一句話便澆滅了他滿心的希望,你說他怎能不鬱悶?
見所有人都下注,那什長叫一聲「買定離手、概不反悔」,便將兩堆錢分別裝在布袋裡,拍拍手道:「老規矩,今天晚上去見證一番。」
枯瘦老者和那青年人顯然有相當地位,其他人一進屋便紛紛歪倒在席子上,但兩人卻不緊不慢地走到桌邊,一撩衣裳后襟,在僅有的兩條板凳上坐下,一副達官貴人的做派,動作絲毫不走樣。
「……」又陷入了沉默。
見人數正好,齊兵便牽住繩子一頭,將俘虜們牽牲口一般的牽走,向遠處燈火寥落的村莊行去。又餓又累的俘虜們只想快點吃飯,然後倒頭便睡,是以自始至終配合極了,竟沒一個搗亂的。
但領導畢竟技高一籌,哈哈笑道:「不要擔心,這我早有考慮。」便大筆一揮,把新俘虜的兩千秦國戰俘扔給了他……
老者便起身,拿起個破碗當瓢,把漿糊一般的薄粥舀到另一個碗里,輕輕推送到青年人面前。
這樣屯田兵就少了,上峰不得不給繼續種地的人加碼,把臨近的兩個農場一併撥給了烏山村。
「不會的,怎麼也得養養。」有人反對道:「我賭明天。」也拿出一掛錢拍在那什長的另一支手裡。
地上那人聞言雙手撐地,用盡全身力氣想要爬起來,無奈養尊處優慣了的身體實在缺乏鍛煉,竟然怎麼起都起不來。
在屋子中央還有一張瘸了條腿的桌子,用一塊土磚墊立著。十幾隻滿是缺口的碗,一把黑乎乎的竹筷子,胡亂地放在桌上,桌邊還有兩張破凳子,這便是這群人的飯桌了。
方才還談笑風生的齊兵頓時拉下了臉,舉著大棒亂打一氣道:「一群懶種,都幹活去!今天完不成定量,誰都沒得飯吃!」「你們這群秦獸打仗不行,幹活也稀鬆,還不如死了算了,別浪費我們大齊的糧食!」
老者揮揮手,把捏腳的小子斥退,活動下酸麻的肩周,小聲道:「等著吧,千萬不要露出破綻,萬一明了那位的身份,才是天大的婁子呢。」
最後有人出了個注意,把下地幹活的鋤頭,卸掉鋤刃,再包上鐵皮或者鐵線,便可以拿來敲人了……雖然樣式不美觀,但莊戶人家最重視的還是實用,並不太在乎樣子如何。
沒多久兩人便去而復返,還抬著一個熱騰騰的大木桶。
而所謂的粥,便是鄉下人用來餵豬的豆腐渣加上很少的碎米、鍋巴等煮成的。粥菜?這是不可能有的。像今天這樣能有點鹽味,見點菜葉,便是至高無上的享受了。
「不錯。」這人說話相當的言簡意賅。
從這會兒到明早晨,這些人的吃喝拉撒都在裡頭了。不過齊國人還算厚道,他們給每個屋兩個大瓮,一個盛水一個供人便溺。所以認清形勢后,你會發現沒什麼好抱怨的……
……
兩位「大人物」只好停下話頭,隨便點兩個囚犯道:「去把粥抬進來吧。」
受到非一般的待遇,坐凳子的兩人卻沒有絲毫得意。他們面色凝重的對視著,久久無語。
這些秦國俘虜從還沒亮就被攆起來,一人喝一碗清澈見底的稀飯,便揣著倆黍面窩頭上了工。從早晨到現在,只有中午時在地頭歇了兩刻鐘,就著田間渠里渾濁的涼水,把當作午飯的窩頭塞進肚子,便一直沒有歇一歇……若不是偷吃些收割下來的稻粒,根本撐不到這時候。
地上那人用胳膊護著頭,在地上翻滾,並不做任何辯解,只是痛苦的呻吟。
「身子骨弱?」這話引起了劉守備的注意,他彎腰攥住那人的一雙手腕,一用力便把他半跪著提起來,翻過掌心,眯眼查看起來。只見這是一雙又細又長,且很柔軟的手,雖然現在髒兮兮的,且裂了好些血口子,但劉守備仍然可以確定,這人絕不是行伍出身,也沒下過什麼力氣,至少來這之前是這樣的。
只見那人薄薄的嘴唇緊抿著,一副不屈的樣子;但緊閉著眼角卻還掛著淚花,卻又顯得十分軟弱。
「你沒長嘴嗎?」劉守備惡狠狠道:「讓他自己說!」那人卻只是低著頭不說話。
「扶他起來吧。」劉守備輕聲道,對於能寫會算的讀書人,他始終保持著敬意。
青年人低頭嘗一口,更詫異道:「居然是鹹的……」一直翹首以待的眾囚徒頓時面色驚喜,紛紛小聲道:「莫非劉守備成親?居然破天荒的開恩呢。」自從來了烏山村,他們乾著繁重無比的活計,每天的伙食卻只是兩粥一飯……早晚吃粥,只有中午才能吃頓乾的……就是那兩個蜀黍窩頭。
那人仍不回答,倒是邊上那個乾瘦老者連聲道:「他是賬房,專門給軍需算賬的。」
破皮入肉的鞭子雨點般的落下,一邊打,兵丁還一邊罵道:「你這秦獸,活膩歪了是不是,竟然膽敢暗算我們大人,想圖謀不軌嗎?」尖銳的罵聲伴著瘮人的皮鞭聲,傳出老遠去。
見大人受到輕蔑,一個跟班上前一揪那人的頭髮、往後一扯,把他臉面孔展示給大人看……雖然同樣髒了吧唧,但也能看出這張臉保養得益、面相也周正的很。
這時只聽著「鐺鐺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這是開飯的聲音,屋裡躺著的人一下子都坐起來,直直望向桌前的兩人。
好一會兒,還是那年輕人先沉不住氣,他拉著板凳與那老者坐近些,壓低聲音問道:「怎麼辦?」
當然,俘虜是沒有人權的,若不是為了便於管理,齊國人會讓他們幕天席地的。大的屋子關五六十個,小的房間關二三十個,都塞得滿滿當當。
其他人也紛紛拿出錢,有人跟「今晚」、有人賭「明天」,把那什長的兩手堆得滿滿的,一時間好不熱鬧。
兩人一走,周遭的兵士便湊到一起,嘻嘻哈哈地笑道:「又一個……」
「問你話呢……」邊上人不耐煩道。
見那人仍然在地上抽搐,兵丁又揚起鞭子喝罵道:「還不死去幹活?還沒吃夠皮鞭炒肉?」
一天下來人人累的頭暈眼花,餓得眼花頭暈,一聽到「放工」的命令,俘虜們如蒙大赦,紛紛起身走到地頭,將鐮刀交給監工的齊軍,在監工的指揮下站好隊。
那老者也點頭笑道:「是呀,我看著也有些稠,想不到除了米粒之外,還能有這些東西。」
「同去同去!」兵士們怪聲怪氣道。
「便宜你這秦獸了。」聽把總大人如是說,兵丁狠狠抽兩鞭子,這才停了手。因為秦齊乃是世仇,在齊國人的眼裡,孔武有力的西秦人變成了粗魯不文、蠻橫無理的代名詞。
邊上一個青年目光閃爍一陣,卻終是忍住沒有說話。
「做你的老本行,算賬。」劉守備讓人放開武兆,臉上的皺紋扯動一下,算是笑笑道:「算你走運,原先的賬房先生得急病死了,莫非你不想去?」
一陣棍棒之下,打得那些勞工顧頭不顧腚,面上儘是憤然之色,無奈人在屋檐之下,只得低頭幹活。乾瘦老者和年青人對視一眼,眼神又倏地分開,便各自彎腰揮鐮,跟一壟壟莊稼較起了勁。
待押送戰俘的隊伍一離開,滿心憤懣的劉守備乾脆宣布,今年爺們都不下地了,全部改成監工!
那枯瘦老者和青年人同在一間三十人的囚室里。地上有一圈破草席,席子上還有些破布頭、爛棉絮,似乎是充作禦寒的。但你要是因此以為齊人還有些人道,那就大錯特錯了,若不是怕這些囚犯傷風感冒,從而影響了秋收,誰管他們去死?
「武兆啊,」劉守備把蒲扇般的大手往武兆臉上伸去,武兆被身邊人牢牢按住,一點都動彈不得。劉守備把粘在他臉上的枯草摘下,又在他的腮上輕拍幾下,彷彿在拍自己圓滾滾的肚皮一般,難得和氣道:「跟我走吧,留在這也幹不了多少活。」
……
一回到村裡,兵士們便將俘虜們牽進村子中央的一排排破舊透風的房屋內,這些房子本是軍隊的營房,也是烏山村最初的建築。後來日子久了,村裡的房屋越來越多,兵士們便陸續搬了出去,這些簡陋的土坯房自然廢棄了。
見鞭子又要落下,勞工中站出個乾癟瘦弱的老者,雙膝跪倒道:「饒了他吧,他身子骨弱,定是吃不消了!」
邊上跟班便架住那武兆的腋窩,將他像提小雞一般拎了起來了。
看到這人被毆打,周圍做工的人群明顯騷動起來,警衛們趕緊抽出腰刀,大聲呵斥著激憤的勞工,氣氛一時緊張極了。
那武兆明顯神色一松,心道:「還是知識改變命運啊,多讀些書總是有好處的。」點點頭道:「好吧。」
年輕人也活動下膀子,嘆口氣道:「也是,反正『他』的處境應該比咱們好,只好先等著了。」
兩個囚犯點點頭,便起身到了門口,不一會兒,牢門便開了,放兩人出去。
見周圍的氣氛不太對勁,劉守備生怕耽誤了秋收,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泥土,一邊意興闌珊道:「算了吧,打壞了倒便宜他。」說著還嘆氣道:「唉,真他媽倒霉,走個道都能讓人絆倒。」
有個低眉順目的小子過來,先朝兩人施一禮,再從桌上取走那摞碗,分與眾人去大瓮中取水飲用。他則端了兩碗給桌上送去,便悄無聲的退了下去。
互相解開繩子,三十個人便散開了。
甚至還有兩個小子不顧疲勞,上來給這一老一少捏腳。
看著那碗里漂上來的東西,青年人突然輕笑道:「今天是什麼節日,竟然有些碎菜葉,似乎還有鍋巴。」
「你是幹什麼的?」劉守備沉聲問道。
「賭一把?」一個什長模樣的傢伙笑道,說著便從懷裡摸出一掛錢道:「我出二十文,賭今天晚上。」
於是乎烏山村的六百屯田兵,擦乾腿上的泥水,換上從來不捨得穿的軍服,再找出生鏽的腰刀磨亮了挎上。但對於摸慣了鋤頭的屯田兵來說,那些刀槍實在不順手,只能嚇唬嚇唬人罷了。真要想管教這些桀驁不馴的俘虜,還得另想辦法。
又氣又急的劉守備怒極反笑道:「總不能讓我那點人去收九千畝莊稼吧?非爛在地里大半不成。」
勞工們一邊揮汗如雨的幹活,一邊盼著日落西山頭。雖然已經過了白露,但天仍然不短,一直到了酉時中,黑的完全看不見,監工的齊兵這才開恩道:「都把收工吧,可以回去吃飯了。」
烏山村是個兵村,本來就沒什麼百姓,眼下又來了這麼多俘虜,更是把住在這的軍屬都嚇跑了,不是回娘家,就是走親戚,反正秋收這段時間是不會來了。結果一來二去,村子里便只剩下官兵和俘虜,成了軍營加牢房,或者說乾脆就是個勞教場所。
……
上下打量這人一番,劉守備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什麼,你說只有兩條板凳,不夠用的?即使有更多的板凳,這桌子也不能同時容納三十個人吃粥。什麼,你問怎麼又吃粥?晚上又不幹活了,難道還要浪費乾糧嗎?
便在一眾齊兵怪異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跟著劉守備走了。
「我問你話呢……」劉守備一字一句道。
……
「那自然會識文斷字了?」劉守備沉聲問道。
「賬房……」嘴唇翕動幾下,那人終於開口道,嘶啞乾澀,似有滿腔的憤懣不甘。
是的,這群被監視勞作的奴隸,都是兵敗被俘的秦國軍人。因為各地駐防軍被抽調一半參加對秦作戰,又在一系列戰事中死傷慘重,許多屯田駐防兵便被升格為州府駐防兵,終於脫離了土地……
把木桶擱在桌邊,兩人還沒來得及退下,其餘人便一窩蜂地擠攏上來,那老者不悅道:「沒規矩,都給我排好隊!」眾人雖然面上有些不服,但長久養成的慣性,還是讓他們聽從了老者的指揮。
「武兆……」終於吐出兩個字道。
「做甚?」武兆警惕地望向那張醬紫色的大臉,小聲問道。
笑過一陣,他們才發現那些「秦獸」們都半直著身子在側耳傾聽,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兵丁將大人扶起來,地頭土壤鬆軟,好在劉守備並沒有受傷,只是衣服上沾滿泥土,顯得有些狼狽。